雪上一枝蒿

2013-08-15 00:42刘梅花
飞天 2013年5期
关键词:宝儿镇子院子

刘梅花

到底,有没有鬼呢

谁也不知道,只有鬼知道。

吴鸦儿说,她也知道。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呢?她又不是鬼。

但人们常说的煞气也许是有的吧。在镇子上,有个阴气重的大院子,真的啊,你别不信。

这个院子原来叫铁木器加工厂,国营的。紧贴着公路延伸开,前面十几间铺面,后面几十间土房子。很大一个院子。

后来嘛,厂子搬走了,院子就陆续卖给十来家商户了。镇子上都是穷人,没有谁能一下子拿出一笔钱来完整地买下。

最下边,老余家。上来是冯家两兄弟。再上来,宝儿爹的哥哥,再上边,是我家。再上来,瘸子老孙家。再上来,朱家,马家。我们几户人家,把这个大院子隔成若干小院子,各自做着买卖,过着日子。不得不说,这个院子财运真是忒好了,谁家都赚到了钱。

但是,吴鸦儿婆婆说,这个院子嘛,很久以前是个坟场,后来平整成加工厂了。大白天都能撞上鬼。国营的时候,很平安,因为鬼怕公家,怕红戳子。现在,私人买到手里,鬼可就不怕了。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眨巴着眼睛,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说完了,无人搭睬,就拿手指头抠去眼角的一坨糊状物。她是个忙人,衣襟上的饭渍一层又一层摞着,脚趾头从鞋壳里探出来,都没有工夫收拾。风吹来,她像一根黑糊糊的麻秆,在风里瑟瑟抖。

我婆婆就鄙夷地说,吴鸦儿婆媳两人一路货色,都是嗜好捣闲话的二货,舌头上带毒哩。她们没有钱买加工厂的房子,就嫉妒的。她们家才有鬼,院子里都挖出棺材来了,还没有鬼吗?

不过,若是论起捣短闲话这档子事,吴鸦儿婆媳两人捏在一起,也不是我婆婆的对手。

我想,有棺材也不一定有鬼,鬼应该是游荡无形的,又不住在棺材里。学医的时候,学校院子里新建教学楼,挖掘机就挖出好多棺材和人骨头来。我们班的讲台上常年都放着一个头盖骨,被大家摸得光滑,脑门上还被谁写了一行字:亲,再看我,再看我!

还有啊,教研室里的人体骨骼上,也被谁写了一行细小的字: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们看见一回笑一回,不是也没有什么鬼嘛。

可是,我婆婆说,那是两码事。也许罢,鬼可能在民间哩。

不过,这个铁木器加工厂的大院子,慢慢就有了凶煞之气。我怀疑是吴鸦儿千呼万唤喊出来的。因为她总是这样,给每个人都说,大院有鬼哩。这些煞气就跟着她的话头儿来了。鬼大约是能听见呼唤的。

尽管镇子上的人不拿吴鸦儿当个人看,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可是,鬼们,大约是听她的话的。有时候,我觉得吴鸦儿长得本身就很含糊,她的眉眼都不太清晰,那么扁扁的迷糊的一团,是不是和鬼有点瓜葛呢?她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很快就不见了,像一滴水渗进地缝里。她出现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突然就杵在我的面前,吓我一跳。

我一直想不清楚,吴鸦儿为什么这么痛恨大院,总是盼着鬼的出现?我婆婆说,啊她就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二货,就是随口胡诌的。

我忍不住问,吴鸦儿却说,我恨镇子上的人。

吴鸦儿的脑子,的确和别人不同。说不清,要么多一点什么,要么少一点什么。她在镇子上,也算是个奇葩了。

但是,这个大院……

最先是老余家。

老余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还三十不到,见天开着车做买卖。卖菜,卖水果,日子过得很是阔绰。老余自己还养着七八头牛,天天拔草、喂牛。乡里的日子,这样就很阳光灿烂了。

可是,有一天,老余的大儿子早上出去拉一车黄土垫牛圈。他在崖下挖土,一车土快要挖满的时候,崖头的土塌下来,瞬间把一个年轻的生命移到另一个世界了。

老余支撑着一身枯瘦的干骨头,撅着几根花白的山羊胡子,惨淡地经营着日子。他不说话的时候,嘴唇也楚楚地抖动着。他努力地和儿媳妇争夺财产,抢孙子,迎风流泪。

吴鸦儿站在街上,沉痛地说,真是啊,倒灶开了,不说你的钱多。人要死了,不说你的儿子多。

吴鸦儿没钱,也没儿子,生了两个丫头。她的衣裳不是穿上去的,是裹上去的,很混搭。肚子腆着,两只手搭在肚子上,看上去很闲适。脸上爬满皱纹,因为不是很老,看上去皱纹们都很仓促。

老余呸呸地朝着她啐几口。他不能跟一个傻子似的女人生气。没有办法。令人苦闷的是,这女人,说傻不傻,说疯不疯。但多少有些我们陌生的东西在她身上乱窜。老余恨恨地骂道:吴鸦儿这个扫把星,晦气死了!

过了一年,是冯家。

先是冯家的大儿子,一个酒鬼,天天都喝酒。因为家境还好,有闲钱喝酒。有一天,下大雪,几个酒友就聚在一起过阴天。

喝啊,喝啊,从中午喝到晚上,喝到半夜。酒友们走了,媳妇睡了。他自己出去上厕所。黑天晚夕的,摸到牛槽边,摸到柔软的黄草,以为是床,上去就睡了。一觉就睡到那个世界里去了。

这个邪性的院子大约是喜欢删繁就简,不把生命当回事。

早上媳妇起床,找不见男人,四下里都找,没见,脚踪也没有。全村人四处找,死活找不见。直到下午,雪停了,大伙儿突然发现,牛槽里有个雪做的人形,刨去雪,这才发现躺在牛槽里的醉汉。老天为他送葬了。

牛槽里是厚厚的黄草,他陷进去,然后盖上了厚雪,这个人很彻底地把自己藏了起来。连一枚脚印都不肯留下。

冯家真的很有钱。冯老汉一看儿子没了,立刻去拎一攒锁子回来,箱子柜子上都统统上了锁。自己留着钥匙。

后来,公公媳妇打官司,打了很久很久。

我一直感叹这个老汉心硬的程度。后人死了,还贪图那么多钱干什么?

又过了两年,是冯家的二儿子。

有人给他说,长岭的野地里,有野兔子很肥,一棒子打下去就撂倒一个。

这个人正在郁闷,他哥哥的死让他一直缓不过气儿来。哥俩感情甚好,小时候他像一串钥匙一样挂在哥哥的腰上。这个背着他长大的人被一场酒带走了,他伤心欲绝。

听说山野里有肥兔子,他心里动了一动。正好去山里散散心,驱逐一下苦闷。他可不想去拿棒子打,太费劲了。他是有技术的,铁木器加工都会。他决定给自己在车床上车一杆猎枪。

猎枪车好了,他想试试。结果,他的技术不够好,枪走火,把自己撂倒了。他也跟着他的哥哥去了。

那个很年轻的媳妇哭了几个月,带着三个女儿走了。

听说后来,那个媳妇改嫁了。大女儿和继父吵架,吵完后喝了农药,错过了抢救的时机。这家人,气脉衰尽了。

冯家的老汉,还是那样,铮铮铁骨的样子,心大,没有被击垮。若是别人,早就活不成了。他却给周围的人说,我跑贷款呢,贷二三十万。要是能贷出来,就是不打算还的,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后来,我一直担心银行,那么多钱!姑妈骂我,你就操心得很,银行又不是傻子,你扯什么闲心!真是和尚不急道士急。我姑妈一直觉得我很傻,简直傻透了。

我婆婆也认为我很傻、很呆,比吴鸦儿狡猾不到哪儿去。狡猾在方言里是聪明的意思。可是,我姑妈是绝对不允许别人说我傻的。她会立刻反驳说,我家丫头不是傻,是单纯,是大智若愚。这个话是我父亲在世时给她说过的。这一点,姑妈是有原则的。她说,三尺的牛肋巴,一定朝里弯,不能让你婆婆嫌弃你。

我姑妈伶牙俐齿,一句含糊的话都不说,且得理不饶人。我婆婆暗自较量了几年,都不是对手,是我姑妈嘴下败将。她只好郁闷地在背后捣短闲话,骂她的姑亲家。

当然,若是我姑妈听见了……

又过了两年,是朱家。

朱家是最早做房地产买卖的,在县城里霸占着一个很大的院子,极低的价格买到,然后捂着不出手。他家的钱,多得数不过来。

别人家都吃不饱的时候,他家的儿子可以出去外地旅游。

镇子上的人都是旱鸭子,不会水。这孩子好奇,偷偷下水去凫水。第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又去,好好的。第三天,他觉得自己已经懂得水性了,就往深处游。这一去,就没有上来。

朱家嫂子和我关系好。她哭得几乎眼睛都要瞎了。我天天去安抚她,为了陪她散心,我关了店门,跟着她去凉州城里散心。她四处胡走,我就牢牢牵着她。不过,她虽然看上去神志不清,有些胡言乱语,但吃饭付车钱却很清醒,只付她的钱,我的一份我得自己掏。

我姑妈骂道,你傻呀?自己的买卖停一天损失了钱,还要倒贴车钱饭钱去陪她,脑子没问题吧?

可是,我觉得人情跟钱是没有关系的,跟温暖有关系。

不过,这只是我的感觉,不是朱家嫂子的感觉。有钱人的感觉,要坚硬一些,并不容软。说起来呢,也是闲话了。朱家嫂子恢复正常后,地价又飙升,她摇身一变就成了阔太太了。几年后,有一天在街上遇见我——那时候,我们都搬到县城里了。她阴阳怪气地说,啊哈哈,你怎么老成这么个孬样子了?

我是个反应很迟缓的人。正要和她热情叙叙旧,被她突然呛一顿,我结巴得说不上来话。

回来,越想越生气,我曾经那么对她好过。暗自骂了一句白眼狼。

后来,我再也不理睬她了,路上见到,一眼扫过,拿她当苍蝇。有些人的心是冰做的,暖不透。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还有孙瘸子家。

距大院最下边的老余家出事,已是八年后的事情了。老余的儿媳妇改嫁后生的小孩都上小学了。

孙瘸子有四个丫头,当然,身边只有一个。其余的三个都抱给人家了。吴鸦儿说,孙瘸子之所以能买下加工厂的院子,就是卖了他的三个丫头得来的钱。吴鸦儿好像什么事情都知晓,神仙一样。她是如此地仇恨着有钱的人,简直恨得不能罢休。

孙瘸子女儿出嫁后,小孩一直寄养在娘家里。

那几天,我记得很清楚,下了几天暴雨,到处是水。

孙瘸子家的院子里有一根不高的电线杆子,先前用来锯木头引电的。后来,锯木头的机子拆掉了,电线杆子也就闲置无用。

孙瘸子的舅子想要这根电线杆子,两人就趁着下了雨,泥土松动,把电线杆子挖掉了。电线杆子拉走了,挖下去一米多深的坑还留着。

那天,夜里是大雨,雨水就灌满了那个坑。孙瘸子的女人养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茶碗大了,叽叽叫着,满地滚着一样,很可爱。小鸡在泥地上跑,脚爪子的指甲上都结了一个泥球儿,跑起来东倒西歪不稳当。

中午太阳好,院子里晒得热腾腾的。孙瘸子就领着小外孙抓小鸡。小男孩也就三四岁,抓小鸡倒是很机灵。爷孙俩捉了小鸡,拿到那个水坑边,把鸡爪子泡在水里,泡软了,摘掉泥蛋蛋子。

孙瘸子的女人嘿嘿笑着,咧着嘴,晒着一脸的幸福。我去后院晾衣裳,这个女人还披着一身心满意足的阳光。她的身架很庞大,扁大扁大,脸也宽,嘴也宽,看上去并不难看。心宽体胖,大约就是她这个样子。

晚饭的时候,孙家的小孩就不见了。

我们村的人本来做事就咋呼得很,丢了小孩这样天大的事情,家家都不吃饭发疯帮着找。他们寻找的时候,真是尽心尽力,连孙家的炕洞都不放过。驴槽也不放过,狗洞子也不放过。有人还上到我家的屋顶上瞭望,看是不是在河滩里。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跑到乌鞘岭脚下的河滩里去呢?真是的。人在发急的时候,思维都不正常。

小孩掉进那个水坑里了。孩子大约又捉了小鸡,去泡鸡爪子上的泥蛋蛋子,滑进水里了。

后来,孙瘸子的女儿要和舅舅打官司,因为舅舅挖了电线杆子,没有把坑填上。她妈妈就哭天喊地的,拿出看家本领,一哭二闹三跳井,最后官司没有打成。孙瘸子家不缺钱,他的舅子家很穷的。不然,也不会稀罕一根破电线杆子。

这样一来,大院的邪性就人人皆知、流言四起。甚至有人说,白天都撞上了鬼。还说,那个鬼,戴着个蓝帽子,白口罩。真是吓人啊。

吴鸦儿说她看见的鬼,是古代鬼,脑门上梳着发髻,别着一枚银簪子。有人就问,那鬼,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呀?吴鸦儿说,没有脸,很模糊,白剌剌一片子。问话的人就吓得变了脸色。

不过,有一天夜里,我去院子里取东西。漆黑的夜里,觉得有一团更加漆黑的东西堆在地上,好像还喘息。我拿棍子捣了一下,还柔软着呢。我吓得哇哇大叫着逃回屋子里,闭紧门窗。

第二天,我还吓得小脸儿蜡黄。我姑妈说,也许是个醉汉,不是鬼。吴鸦儿说,鬼是硬的,不柔软。勺三爷说,鬼僵得很,直得很,不是一堆。唉唉,谁知道呢。从此夜里再也不敢出门了。

又过了一年,老马病了。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他这个病好不了。因为这个邪性的院子死的都是男人。

老马果然半年后死了。他的女人贱价卖了院子,逃一样的搬走了。她说,这个院子,真的是个凶宅,万万不能住人了!老马死的时候,她梦见一群女人把老马拖上车拉走了,她哭着喊着没扯住。

可是,买了马家院子的人不信这个邪。他是个屠户。他说,我杀的牲口,一年少说也几百头,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我一脚踏在阴阳两界的江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倒要杀几个鬼给大家玩玩。

他家果然是很平安的。可是呢,村子里又死了两个年轻的男人,都是意外事故。

整个村子都不安起来,家家请道士安置。他们说,铁木器厂子的鬼被屠户撵出来了,屠户血腥气浓,鬼害怕。

原来,鬼也有害怕的时候啊。鬼怕屠夫,真是奇怪的逻辑呢。

我家宝儿爹给财神上香,祷告说,财神啊,我们明年就要搬家,千万保佑我们啊!我家跟屠户家最近啊!沾点他的杀气啊!

我说财神大约是不关心生死,只关心财运的。宝儿爹说财神啊,您给菩萨说一说,我们明年就要搬家啊!

他可是真诚的。

那年秋,我突然就病了,做手术做了四个半小时,捡回一条命。我很虚弱,总是做噩梦,天天的梦里都打鬼。

村里人说,这个院子虽然财运好,但凶煞气重,不宜居住。妨碍的都是男人,女人没事。再说来了屠户,鬼也跑了,跑到村子里了。

住在这个院子里,毕竟是可怕的事情。

这个时候,吴鸦儿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神婆子。一般的神婆子要经过几年的磨神,病得差不多快断气了,缓过来,还要传言一段时间,还要跟师傅、出师、挂红,才能成为神婆子。

吴鸦儿删繁就简,一夜之间就成了神婆子。开始张罗着给人禳灾燎病。

吴鸦儿说,她们,那些神婆子们,也就是顶个城隍奶奶,没权。我可顶的是西天王母,权力大。

这个很符合吴鸦儿的性格。她想嫁的人,除了我家宝儿爹,还有镇上的胡校长,还有那个胖局长,她也不知道姓什么,反正是局长。她说,要嫁嘛就要嫁最好的男人。

她大约不知道自己已经为人妇,已经为人母,快四十岁了。她的心还停留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常常梦想着嫁个好男人。到底,什么是好男人呢?吴鸦儿说,有钱,长得帅呗!

我说,你怎么成神婆子的?她说,有天晚上睡不着,租来几张碟片,是西天王母的。看到天亮,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会了法术,就顶了西王母的神位。

啊,原来成神仙这么简单啊。那些修炼了千年的狐狸,都枉费功夫,不如看一张碟片直接。

可是,吴鸦儿出师不利。没有人家请她,反而很多人都愈加的看不起她。她走到哪儿都是笑料。镇子上的人指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说,这个勺婆娘!勺就是傻子疯子的意思,很贬义。

她的两个丫头,大丫丫和尕丫丫,也被人嘲笑的。学生娃们说,丫丫,你妈乏神的时候,说普通话还是土话?

吴鸦儿表面好像也不在乎,暗地里却咬牙切齿地给我说,这些势利眼们,我迟早要做出些大事情给他们看,我吴鸦儿不是平处卧的狗!

吴鸦儿说这话的时候,内心的一种浮躁闪在眼睛里,她浑身乱窜着骚动不安。我想,她也不是个坏人,只是有些虚荣罢了。女人一旦过于虚浮、轻佻了,一辈子注定就不幸福了。她还不知道一个道理,所有的事情都要脚踏实地。

镇子上要修一条新的公路了,吴鸦儿去了工程队做饭。不过很悲惨的是,两个月后,她跟着一个外地人跑了。

当然,这话是她男人牛进山说的。我们也不知道吴鸦儿到底是出去打工,还是跟人跑了。

因为又过了半年,她回来了,拖着一只皮箱。她说,我是去外地做买卖了,牛进山打得我没法过日子。谁看见我跟着男人跑了?的确,没有一个人看见她跟着男人跑。

又给我说,你婆家,没个好人,一家子的土牛木马,石头大的字撬不动一个。

我婆家跟她家一墙之隔。我婆婆最喜欢咒骂吴鸦儿了,好像多大的冤仇一样。其实不过是邻居,吴鸦儿也不敢去招惹她。她用最阴险恶毒的话咒骂吴鸦儿,一天不骂几遍睡不着。她有五个儿媳妇,这个骂法是隔山震虎,杀鸡给猴看,免得儿媳妇们不学好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我婆家的确很厉害的。有多厉害呢?说件事情你就知道了。我说的是真真儿的事情,你不要觉得玄乎。

我刚结婚那年春节,大约是正月初五,或者是初六也不一定。门口来了一个乞讨的汉子,头发乱得毡一样,冻得直哆嗦。他要点儿吃食,大门口的厨房里我们正在炒肉,那香味儿挡不住。

婆婆先出了厨房门,大声斥责流浪汉,说年纪轻轻不干活,懒惰。那人不走,仍然坚持要一点饭吃。我家老二就暴跳如雷,冲出来拎着一根棍要打。那人抱着头,躲着,还是不走。他一定饿坏了。

我家大嫂嘿嘿笑着出来,咧着嘴,她的嘴唇上涂了厚厚的唇膏。她端着一盆子开水迎面泼过去,那个流浪汉哇哇惊叫着逃走了。他们大笑,院子里放着陈星的歌:流浪的人啊在远方,没有一个家……

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刚刚嫁入他们的家门,没有地位,一声不敢吭地烧火。

家里一条狗,来人不咬,好脾气。大嫂嫌弃它白吃。一条狗能吃多少呢?有一天,他们把那条狗吊起来,老二操刀,杀死了它。那条瘦瘦的狗,临死前两股清泪流下来。

大家吃狗肉喝汤的时候,我躲在厨房的角落里洗锅,我很害怕这样剽悍的一家人。全家大小有二十二口人。他们一顿就吃完了那条养了两年的狗,一个个抹着油嘴,大骂狗太瘦了,没味道。

这样的人家,吴鸦儿敢招惹吗?

我婆婆咬牙切齿骂吴鸦儿的时候,她可是听得真真儿的,不过隔着一道墙,哪有听不见的道理!而且,我家的嫂子们,为了表示自己是贞洁的,也一起跟着大骂吴鸦儿的淫荡。好像骂得慢一些,就有了不正经的嫌疑。

吴鸦儿明知骂不过,只好忍气吞声算了。

打 鬼

是打鬼,不是打鬼子,看清楚了。

鬼子是活的,鬼是看不见的。这个你一定是知道的。

吴鸦儿天天晚上都在她家院子里打鬼,鞋底子打得啪啪作响。一边打,一边骂着鬼,吆喝着说:打死你,打死你个黑脸鬼!

我想,鬼本来就是死了的,再打死,成什么东西啦?我婆婆疑心是在骂她哩,她的脸黑。可吴鸦儿明明在骂鬼,她吃了哑巴亏,发作不出来。她从牙缝里冷飕飕地挤出来几个字说:我要好好治一治这个疯婆娘!

有一天的大清早,吴鸦儿就跑到我店里来诉苦。她脸也没有洗,头发也没有梳,可怜兮兮地坐在马扎子上,脸上挂着两滴眼泪。不过那两滴眼泪不敢掉下来,也不敢用袖头去抹,就那么挂着。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爱钱。我怕别人的哭声冲了我的财运。所以,我无数次指着吴鸦儿的鼻子说,你挨打是你的事,不要到我店里来淌你的狗尿尿子。

吴鸦儿不敢哭出来,忍着,给我啰嗦牛进山的事情,有点像祥林嫂。她说,牛进山动不动找茬打她,像打一个麦草捆子,死命地打,一声不吭地打,专心致志地打。

这样饱满的打法,大约是我婆婆背后捣闲话的功劳。我早就说了,她老人家不是等闲之辈。

这么泼烦的女人。我立刻扫地,扫得尘土飞扬,想把她撵出去。吴鸦儿躲在旮旯里,身子收缩成一团紧贴在墙上,免得我把她当做一粒沙子扫出门去。

我还没吃早饭呢,炉子里的火苗刚刚冒出来,牛进山就呵喽呵喽喘着粗气撵过来了。他知道吴鸦儿保准在我的店里。太早了,镇子上的店门一家都没有开。她没地儿去。

牛进山的阴险之处是,老是笑着。他打女人笑着,打孩子笑着,和人吵架也笑着,给人使坏也笑着。那笑脸还真诚得很,发自肺腑的那种。

然后,勺三爷也跟着进来了。勺是方言,比傻子多一点点,比疯子少一点点。这么个意思,叫勺子。

牛进山笑着说,鸦儿,走,吃饭走,我已经滚好了面茶,吃走!吴鸦儿死活不挪窝,仍然缩在旮旯里,大骂她的男人。

勺三爷说,你这个女人,欠打,嘴太辣了!你看我家儿媳妇,嘴就甜得很。

吴鸦儿就哭起来,没忍住。我说,三爷,难道你尝过她们的嘴?辣的?甜的?

牛进山大笑,龇着黄板牙,笑得暧昧兮兮的。勺三爷撅着他的山羊胡子,颠儿颠儿气走了。

吴鸦儿两口子头一天挖地窖,预备着秋天存放洋芋。挖好了直窑,要掏偏窑。男人要朝左打,女人偏要朝右掏。最后,朝右掏。挖着挖着,挖到了一口棺材,红油漆还鲜鲜的。这是他家第二次挖到棺材。

牛进山很晦气,也很生气。填埋了地窖,他就把女人随便打了一顿。他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就扇了两巴掌么,又不疼。吴鸦儿却哭哭啼啼嚎叫着,说几乎把她的腰打折了,打成两截子了。

可是,她的腰还好好的,不是双节棍。

吴鸦儿给每个人都说,那时候,齐老师要娶我的,可是我妈不允许,她看下牛家,贪钱——她可是活活把我害下了。

可是,我想,齐老师应该比牛家有钱多了。吴鸦儿的逻辑经常处在混乱当中,不能仔细推敲,也就是凑合听听算了。

吴鸦儿结婚前就跟别人跑了一回,不知怎么还是嫁到了牛家。

牛家说,吴鸦儿跑到那个男人家,谁知那个男人却不要,把她送回来了。

吴鸦儿说,跑到半路上被老妈拦截回来了。

镇子上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每个人都责骂吴鸦儿梦里都惦记着老情人,心搁不下。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甘心。时时刻刻都准备着逃跑。又说害得牛进山不敢出门打工,一直死死盯着守着。好像牛进山有多么老实多么好一样。

有因有果,吴鸦儿常常挨打。挨了打,就找我。她说依着一个什么亲戚关系,我是她姑奶奶。我婆婆听见了就跺着脚骂:她一个勺婆娘,乱说的。你以后少招惹这个半脑子女人!

她的意思是,我本来就傻,又没眼色。

可是,我想,她勺子,她怎么知道跟我攀亲戚?而不是去跟勺三爷攀?勺子应该息息相通呀?

牛进山走了。他出门的时候笑着说,刘掌柜,我媳妇要是跑了,我跟你要人。

唉唉,这个死蔫牛!吴鸦儿又不是没有跑过,难道每回都是我借的路费?

我追到门外,气咻咻冲着他的后背叫喊:你养驴不知道驴脾气吗?吴鸦儿跑了,跟我一渣渣子关系都没有哈!休想赖我!

吴鸦儿喝着我家的茶,吃我家的饼子,还很斯文地慢慢嚼。看见有男人们进来买一包烟,还很谄媚地对着人家笑,拿脏手掩住嘴。样子倒是风情,嗲兮兮的,就是脸没有洗。饼子是我姑妈熬夜烙的,如果她看见被吴鸦儿吃掉这么几块,一定心疼死了。

吴鸦儿吃饱了,还是磨叽着不走,咕哝着说想借点钱逃跑。我说,你跑什么跑?不想过就离掉,想过就好好过呗,泼烦不泼烦!她又挂上眼泪了,说,牛进山枕头下都压着一把刀子呢。

我说,也不一定啊,我们墙上也挂着一把刀子,枕头底下还压着一把剑——我们是拿来避邪镇鬼的!

吴鸦儿立刻抄着双手去里屋看。她走路的时候,有点夸张的扭动腰肢,有点撒娇的样子。或者是有点装。实际上,她也不年轻了。我们村里的女人们,一旦过了三十岁,也就凋残了。这儿是高原,寒冷,大风,庄稼地里干活,日子就把女人们迅速磨老了,磨秃了。

只有吴鸦儿一心不想老。所以她坚持不去地里干活,一心要保养好自己。可是,她一年都不会洗一次澡,几天才记起来洗一次脸。保养得也不见得多年轻,脸上该长皱纹的地方都长满了皱纹,腰里该长肉的地方都长满了赘肉,套了个游泳圈一样。走路还一撇一撇的。你不要觉得我在编排她,真真儿是这样的。

她在里屋夸张地惊叫两声,她看见了我们挂在墙上的刀。其实完全不必如此,因为那不过是一把未开刃的工艺刀,不过五六寸。她惊叫的真正原因是,听见我们宝儿他爹进来了。宝儿他爹当然很帅了,又高又挺拔,浓眉大眼。

吴鸦儿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宝儿他爹,真好,是我的梦中情人。你们若是离婚了,我就一定要嫁给他。她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涎着脸皮,恬不知耻地嘿嘿笑着,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家宝儿三四岁,却也听懂了,呸呸地啐她,说,勺婆娘,死一边去!

吴鸦儿又说,街上的丁板儿我都看不上,就看上你家掌柜子。

宝儿这下不懂了,问,妈妈,丁板儿是什么东东?

我没好气地说,就是一条又老又丑的板凳,钉上几个钉子。

谁知,吴鸦儿把这个话去说给丁老板听。老朽的丁老板见了我,脸皱成个包子,十八褶一样的。丁老板喜欢别人称他丁板儿,也不怎么拒绝吴鸦儿。但很讨厌被人编排。

宝儿他爹立在地下,铁杵一样,黑了脸,咳嗽一声。吴鸦儿就扭着肥肥的腰走出来,谄媚地朝他笑笑。

宝儿爹骂道,你这个惹事的女人,死一边去!再也不要来我家!

宝儿帮腔说,滚吧你,狐狸精!

我想,狐狸精修炼千年,才修个人形。若是镜子里一照,修成吴鸦儿这么个悲惨模样……

吴鸦儿收腹提臀,昂然看他们一眼,然后出溜一下逃走了。她没有死一边去,也没有滚蛋,而且一边走一边还偷偷乐,不知她乐什么。

宝儿爹就骂我,你呀你,成天就招惹这些不着调的勺婆娘。吴鸦儿,冰莲子,哪个疯你招惹哪个。你经常和神经病搅和在一起干吗?傻气透了!你是不是借钱给她了?

我低眉顺眼地讨好他,不多,就借给吴鸦儿十块钱,冰莲子五块。唉唉,又不是我请她们来的。我是开店的,能撵出去吗?她们勺子,我傻,不是有点共同语言嘛!

宝儿爹拎着一袋子炒焦的枣儿,要熬粥给我补血。我做了一次手术,非常虚弱。然后,我夜夜梦见鬼。那些又细又长的鬼,有形的没形的鬼,还有和风一样纠缠的鬼,和橡皮一样弹性的鬼。我和鬼们厮打,打了一夜,早起脸黄兮兮的,累坏了。

宝儿爹说,我买一把刀子来,挂在床头压邪气。你再做梦,就拿上这把刀杀鬼,一边杀一边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这样壮胆。

我说,鬼子和鬼是两样的。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难道鬼子死了不是鬼吗?

这倒也是。可是,依然噩梦。梦里根本找不到那把刀子,还是徒手和鬼们搏斗。鬼都是土著的鬼,没有东洋鬼。不过,每次我总能打赢,把很多的鬼打死。我总是屹立在一片死寂的地方,然后,没命地跑啊,逃啊。耳边呼呼响着风,大批的鬼们奔逐,最后,厮打。早上,依旧汗津津的苍白脸儿,拳头还紧紧攥着。

宝儿爹觉得,鬼一定是知道这是工艺刀子,没有杀气。他又去跟屠户牛皮商量,说,你宰牛的刀子,借给我们压压邪。牛皮大笑,立刻嘲笑他:你是医生嘛,不给媳妇好好补补,还迷信得很。哪有什么鬼!我的刀子借给你了,我拿什么宰牛?

宝儿爹被奚落一顿,就扛着一只牛皮刚宰好的肥羊回来了。他觉得牛皮说得对,哪有什么鬼?他熬好羊肉汤,哄我一天喝两碗。我基本食素,不喜欢羊肉汤。

不喝不行的。喝了一只羊,又喝了几副牛骨架,还是做噩梦,还是和鬼掐架。依然黄瘦的脸儿。还多了一项,和鬼吵架。吵了一晚夕,嗓子都哑了,早上起来,气得脸也青紫了。

宝儿爹又找来一把宝剑,当然还是工艺品。他把剑压在枕头下,睡觉时紧紧握着我的手。他说,一旦梦见鬼,你就喊我,宝儿爹快来!我拎着剑来帮你杀鬼。他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松。我翻个身,他就紧张得摇醒我问,鬼没有来吧?

可是,我还是梦见鬼,我的梦里实在找不到他,也找不到刀子和剑。只有我自己,奋力打拼。宝儿爹很失落,觉得不能保护我。早起,手心里是他的指甲印儿。

他又去找牛皮。他说,你宰牛时穿的衣裳给我一件,有血腥气,裹在后门上了吓唬鬼。前门上有门神守着,鬼可能是从后门进的。

牛皮说,我那可是花了钱做的衣裳,说给你就给你啊?宝儿爹只好拿了自己一件牛仔服换回来。

那件脏糊糊的血渍衣裳裹在后门上,招来不少苍蝇,连老鼠都招来了。宝儿给他的伙伴们吹牛说,我家有吓鬼的衣裳哩,牛皮叔叔宰牛时穿的,你们家肯定没有吧?

但是,梦里的鬼也没有少一个,成群结队赶来。梦一场接着一场,连续剧一样毫不含糊。这一集没打死的鬼,下一集接着打。有时候土著的鬼还和东洋的鬼子在一起搀和,那么邪恶的嘴脸,吓得一头大汗。

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无端觉得,地下有很多脚步在走,趿拉趿拉。狠命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却听见各种声音蠕蠕地在耳边响。

宝儿爹居然又去厚着脸皮要回来一双牛皮的破鞋,放在后门口。据说鞋子的避邪功能好。不知谁给他说的这些事情。

后来,我姑妈听说白公鸡的血很厉害,很避邪,就捉来一只肥肥的白公鸡。白公鸡瞪起圆眼睛看人,凶巴巴的。可怜的宝儿爹就不敢宰,拎着刀徘徊了一个下午,下不了手。

我婆婆骂道,没用的,窝囊的!她“噌”一下,剁下了鸡头,血溅在一碗酒里,胭脂一样,慢慢洇开。鸡头掉在地上,我和宝儿爹哆嗦了一下。

鸡血酒洒在屋子里,腥绰绰的。还有一串鬼见愁,也挂在床头。

还是噩梦不减。只不过,我在梦里更加厉害了。呼一下子打死好多鬼。有时一巴掌拍死一大片,打鬼像打苍蝇,好像我有无影神掌一样。我早上给他叙述梦里的威风,而且,还把村庄里所有死去的人都梦见了。

宝儿爹说,你体质太虚弱了,恐怕也是神经衰弱,得好好调理一下。毕竟,这么大的手术哩。咱们干脆把店关一关,好好休息几个月。你又累又虚,不能这样拼命挣钱了。

可是,我真的很爱钱,舍不得关门,断然拒绝了他的建议,还是白天开门做着买卖,夜晚打鬼。我的买卖嘛,很红火,晚上数钱,哗啦哗啦数半天。

他无奈,只好掂来一把斧子,立在炕沿下。

奇怪,斧子却出现在梦里了。我梦见的鬼是我家大嫂,她的脸是橡皮做的,我一斧头劈上去,瓷釉釉的,斧子弹回来了。她嘿嘿地笑,说,砍呀,你!我家二嫂也是鬼,木头做的,一斧头劈下去,劈成两半。回头一看,又自动合在一起了。没有血,干干的。我家三嫂是浆糊做的,一斧头劈下去,刀刃牢牢地黏在她的身体里,拔不出来。

我在梦里感叹,唉唉,鬼毕竟是些精气魂魄,一点水分也没有,干得很。

宝儿爹却在清晨感叹,唉唉,那三个母夜叉,你怎么能打得过呢!我说,就是梦呗,她们又不是鬼。可是,他还是叹息一声说,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厉害的,你这人,心太憨。

我才不信呢。

宝儿爹没法子了,只好拿出医生的本领,红枣、当归、黄芪,熬汤,天天让我喝一碗。并且许诺说,明年就搬家,这个邪性的院子再也不能住了。

让我们生气的是,吴鸦儿到处宣扬,说我们两口子枕头下各自压着一把刀对峙。她捣短这些闲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暧昧,意味深长。好多人就跑来看究竟。他们看到了炕沿下劈鬼的斧头。

我姑妈大怒,说,你要是再和那个勺婆娘来往,再敢留她吃饭,再敢把你的衣裳送给她穿,给我滚远一点!

我不敢问她,是我滚远一点,还是吴鸦儿滚远一点。

宝儿爹说,你和疯婆子都滚远。

我问他,你说,到底,有没有鬼呢?

他说,我怎么知道!鬼才知道呢。

我想,吴鸦儿大约知道吧?她是神婆子嘛。她来借钱,我忍不住又借给她,只是叮嘱她不要拿着钱跑了。我也不明白,我总是和吴鸦儿这样的人来往,她也不能帮我打鬼啊。

也许,我是真的傻。

他独自住到了鱼儿山

镇子废掉了。

新公路豁开了鱼儿山,绕到西山去了,我们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破鞋一样被扔掉的镇子,一天也过不了三辆车。镇子迅速衰老了,路面惨白,柏油都磨掉了,尘土飞扬。街上的招牌残破不堪,衣衫褴褛的样子。

没有了过路的顾客,一条街瞬间就愁老了。

我们都坐在店门前晒太阳,脸上晒得油光光的。

老常挑着空扁担下来,走得很疲乏,趿拉趿拉。他说,我要去西藏了。我问,你要去朝圣吗?他摇摇头,不是,去做买卖。

我没去过西藏,不知道西藏人吃不吃酿皮子。老常说,又不是去卖酿皮子——难道我这辈子就会做酿皮子吗?牛肉面我也是会拉的。

老常的牛肉面做得很糟糕,清汤寡水的,什么味道也没有。而且,分量那么少,我一口气可以吃三碗。

可是,他们难道吃不出来这么难吃的牛肉面吗?老常说,又不是去拉萨,是去南木林,一个小地方。

可是,南木林就没有别的牛肉面馆子吗?

老常很生气,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说,我去打工总行了吧?你能得很,拉萨做买卖去!

我当然不能去了,我家在拉萨又没有亲戚,南木林也没有。

等老常走远了,吴鸦儿才嘿嘿笑起来了。她的手揣在围裙兜儿里,脸上的笑又傻又奸。她开始卖酿皮子了。她说,要想嫁给好男人,得有点钱才行。没钱是嫁不出去的。

奇怪啊,明明她男人天天跟她睡在一起,她却总是想着嫁人。想着嫁人也就罢了,还老想着嫁给我家宝儿他爹。

老常若是真的走了,吴鸦儿的酿皮子就好卖多了。老常有店面,生意自然是要好一些的。她就支个摊子在我店门口卖,晃荡得我很烦。

她说,这样呢,天天可以看见你家掌柜子。

她说,我就是喜欢很多男人,不单单是你家宝儿他爹。

吴鸦儿也真是够坦诚的啊,简直到了厚而无形的境界了。

宝儿爹说,你这个傻女人,气死我了,居然把疯婆子弄到门口来!我说,我们不是过一年就要搬家了吗?

吴鸦儿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清点,财大气粗的样子,好像老常的话给她带来了好运气。这个愚蠢的女人,一早上总共就来了三个顾客,老严的孙子、巴家怀孕的媳妇,还有磨河湾的李花花。不会超过三块钱的,数什么数!

可是,吴鸦儿说,我是在捋一捋钱,又不是数。她说完,又朝我谄媚地笑。那笑,还有点风情,又勺又奸,说不清是个什么味道。西山里的几个老光棍,就被这种笑迷魂得一气儿吃三碗酿皮子。

可是,他们是怎么吃下去的呀?那双手……

吴鸦儿很享受她的这种迷惑力。至于抛媚眼啦,调调情啦,她天生就会的。一天下来,就算卖了七八块钱也不在乎。她喜滋滋儿地说,我和你一样儿的了,我们都是买卖人了。要不,我和你结拜干姊妹吧?

我头脑发昏,居然点头同意。我是个心软的人,不知道拒绝人。

吴鸦儿对着宝儿爹扭捏着媚笑的时候,宝儿爹恨不能一脚把吴鸦儿踢走。他说,你这个勺婆娘,想什么美事呢?吴鸦儿嬉皮笑脸地说,我和你家刘掌柜是干姊妹,我勺婆娘,她是什么?

宝儿爹立刻打电话告状,说我不听话,实在管不住,和勺婆娘拜了干姊妹。我姑妈很疼她这个侄女婿的,立刻怒火冲天在电话里大骂我一顿,还说要找我算账,打我的狗腿,敲我的狗牙。

可是,我是属鼠的,宝儿爹才是属狗的呢,敲他的狗牙好了。

我们两口子吵架,吴鸦儿却杵在地下,龇着黑板牙嘿嘿地笑,看热闹。更加过分的是,她居然对宝儿爹说,你这样好的男人,应该娶三个老婆才是。刘掌柜给你挣钱,再的两个伺候你,刷牙都让她们给你刷,还要小丫头才好。

更加过分的是,她这么说的时候,口水都顺着嘴角流下来,恨不能一口把宝儿爹吃了,表情暧昧得直接看不成。

宝儿爹居然不生气了。他笑起来,有些得意地看着我。唉唉,男人毕竟是男人。

那一刻,我想一脚把吴鸦儿踹到西山顶上去。

我们决定要在秋天搬家,我还是天天晚上梦见鬼,太折磨人了。有一天半夜,大风,忽然店门哗啦开了,两个年轻人呱呱笑着跳进来。他们大笑说,天啊,这门一碰就开了。笑声在黑夜里很诡异。

我正在梦里打鬼呢,宝儿爹还迷迷糊糊睡着呢。我感到屋里进来人了,在大笑,立刻拉开灯,喊醒了宝儿爹。

外屋还在笑。宝儿爹慌张着披了衣裳出去,两个女孩说买一扎啤酒。她们说,你家的店门怎么不锁啊?宝儿爹迷糊地说,明明是锁上的啊。

后来,很多年之后,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那不是一个好兆头。是人还是鬼呢?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想这件事的时候,光阴已经遥远了,宝儿他爹也离我而去了,都七年了。

宝儿爹到底没有躲过一劫,毫无征兆地走了。家里的四个骨干女人,到底是搅起了一场扬风搅雪的祸事,她们蓄谋已久了。从此,我很害怕女人,尤其是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心机重的女人,让我戒备重重。

我从不看宫廷剧。后宫里女人们使用的手段,我家的几个女人都很熟稔,深谙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道理。

本来啊,再有几个月,我们就要搬家了。可是,他没有来及搬到县城里,却搬到鱼儿山去了。很节俭,一个小土包就是他的新家。我想,他注定是属于山野的,走不脱。有一个看不见的套子,套走了他在阳世三间的光阴。

鱼儿山上有个寺叫极了寺,山下的村子叫极了村。他一定是去了极乐世界,那个世界太大,他迷路了,回不来了。

婆婆哭着说,儿啊,你女人病了几年都没事,你却走了……

她大约机关算计,失算了。

我家大嫂说,老四啊,你到那边也莫怪我,我确实后悔得很,不该整你,不该砸你的店……

吴鸦儿把扁薄的嘴唇凑在我耳边悄悄说,她们可真毒辣,这事做得太过头了哈。

吴鸦儿又说,你家掌柜子这事,不是鬼闹的,是人闹的。这些婆娘比鬼恶毒。

的确,我家有九个女人,婆婆、小姑、嫂子、侄女。不,应该是十一个,两个小的侄女没有算进去。

我可怜巴巴地拿着铺子的契约去给婆婆。我说,你们一直巴望着得到这个铺子——现在,人都死了,铺子也砸了,院子我也不要了,给你们算了,只求你们放过我。

婆婆汪着眼泪,却干脆地说,你就听吴鸦儿那个嚼舌头的乱说!这个时候,我们要了你这个破曲连、空壳篓,让人家以为我们闹了大半年,就是为了逼死儿子抢财产。才不稀罕呢!她梗了一下脖子,很强势,坐在炕沿上的腰板挺得笔直。

可是,事情明明就是这样的啊,还为啥怕别人说呢?做都做出来了,却怕别人说。这些人,真是奇怪啊。她们的心,到底是啥做的呀?佛家说,有些人的心里,装满了蜂蜜。有些人的心里,装满了毒药。

破曲连是破院子的意思,空壳篓是铺面的意思。这是个贬称,相当于当面骂吴鸦儿是疯婆子一样。奇怪,我能感受到她的心,冰、硬、无情、恶毒。

我家大嫂,用她庞大的身子,把我夯出庄门。她的胳膊很有劲儿,稍微一动,我就倒在地上。

不要就算了,不要说我小气。再说院子是我们自己攒钱买的,铺子也是我们贷款开的,跟她们又没关系。我想立刻就逃走,一刻也不想在镇子上呆了。这个院子太可怕了,鬼太可怕,人也太可怕了。

吴鸦儿说,刘掌柜,赶紧走吧。你再不走,她们会收拾你的。你这样的身子,能挨得住一顿打吗?她们晚上若是在后门装鬼,吓都要吓死人的。

吴鸦儿很辛苦地在夜里翻过墙头,去听她们的窗根子。白天也站在凳子上,隔着墙偷听。她甚至爬到房顶上,趴了半晚上,探听她们的计划。我婆家的几个女人有什么阴谋,都在吴鸦儿的掌控之中。

我害怕。我是个没娘的孩子,打小就没有安全感。现在又摊上这样的大事,未来不可预料。我慌慌张张贱价卖了院子铺面,抱着我的宝儿,夹着个包袱子,到县城里投奔娘家的亲戚。

奇怪的是,换了地方,我再也不做噩梦了。在我租来的房子里,阿姨天天给我播放大悲咒,心经。我皈依了佛教。人在最最苦难的时候,心得有点投靠。

吴鸦儿打来电话说,她们撵着不让我摆摊子,在摊子上风头里扬土。她们说我给你捣闲话了,挑唆了你。她们实际上非常想要你的铺子,你婆婆后悔得碰头抓脸,你家大嫂后悔得几乎活不成了。

后来我想,婆婆大约是想欲擒故纵一下,让我求着给她,免得村里人指责她们坏了良心。她认为院子不好卖,铺子虽然砸了,但东西还多,一般的人买不起。她想拿一把,避开舆论,然后装作不情愿的样子白白得到她们梦寐以求的铺子。

可是,她难道不知道我很傻吗?一下子以很低的价格就卖掉了。偌大一个院子,五间房子,才卖了几千块钱。而铺子呢,若是细细盘点,也该十来万了。可是,我三五万就哗一下卖掉了,像扔掉一个破鞋子。

吴鸦儿天天都打电话,主要是汇报我婆婆们的动向。她们骂了我什么,诋毁了什么,都一滴不漏地汇报给我。她像个复读机,把我家女人们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我,显得忠心耿耿。

她说,你婆婆天天咬着牙齿骂你,说你是个蠢货……

你几个妯娌们也见人就说,你脑子出毛病了,有钱不留给自家的人,白白便宜了外人……

我终于想明白了,她们都穷疯了,是心穷。

不过,吴鸦儿不能卖酿皮了。镇子上没有一块空地能容忍她的摊子。我家的女人们还肆无忌惮地啐她,踢她的摊子,欺负她,朝她家的院子里扔破鞋。很显然,她们并不把她当人看。她的婆家也不拿她当人。镇子上的人,都觉得她就是疯子了。

吴鸦儿没有我这个朋友,显得很失落孤独。

收 梢

七年的光阴,很快就过去了。我和宝儿在小城里安静生活。

城市的好处是安静。车马喧嚣是表面的东西,太阳一落下,所有的喧嚣也就跟着消失了。光阴的核儿是清净的。实际上,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工夫去打探别人的家事,没有工夫说闲话。过得好不好,都是自己的事情,也怨不得别人。这样的安静,真是让人喜欢。

有一天,刮着黄风。天色很阴暗,我缩在沙发上打盹、翻书,宝儿上网。书是一本民间药方集,翻到一页,说到一味药,叫雪上一枝蒿。跌打、疗伤的止痛药。这种药毒性很大,得经过反复炙炒,用之得当治病,用之失当致命。

若是用得不恰当,就中毒了。中毒症状主要表现为迷走神经强烈兴奋,人进入迷幻境界里,最后抽搐昏迷至死。据说古时做小偷的,万一被人发现逮住,就吃了雪上一枝蒿的药丸,怎么打都不觉得疼。打完,就解毒了,人好好的。相反,若是失主慈悲放了小偷,就毒性发作,痛不欲生。

说是旧时走江湖的卖艺人,就服用了雪上一枝蒿,任凭别人木棍随便毒打,都不觉得疼。打得越狠越好。不打是不行的,毒性要发作。所有有毒的草药,都有以毒攻毒的特点。这种奇怪的草药,大约用暴力缓解毒性吧。不过,应该是有解药的,江湖上的事情,难以参透。巴豆中毒,喝一碗凉水就解毒了。

我正在好奇这样的草药,吴鸦儿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我几乎忘记了她。

她很兴奋。她说,刘掌柜啊,记得我不?昨晚电视上看见你了,你都成作家了……

可是,我不是作家,是作者呀!吴鸦儿说,反正差不多,一样儿的哈。

过了一天,吴鸦儿就汗流满面地找来了。她一身破衣裳,苍老了很多。头顶上摇曳着几根稀零不落的黄头发,露出赤红的头皮。岁月把一个女人彻底磨得凋残了。

她说,我要跟你当作家,我也要写,也要出人头地,让镇子上那些势利眼们刮目相看。她说着,眼角的皱纹密集地收拢到一起,像两束柴禾。

这个可怜的女人,心底里压抑着太多的委屈,大约被辱骂作践得精神失常了。

她大概忘了,她比我大六七岁,已经四十多岁了。重要的是,扫盲班的文化底子。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我从镜子里看见宝儿鼓着腮帮子窃窃地笑,眼睛笑成个月牙儿。

吃午饭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那双手,细长、粗糙。手背上垢甲一层,厚得可以种芝麻了。脖子里也是,胳膊上也是。突然心里一酸,女人啊,都活到这样的地步了。简直让人绝望!

她曾经的梦很简单,就是想着要嫁给宝儿爹。她就是喜欢干净英俊的男人。那重梦破了,这重梦却又生了。这重梦,比嫁给宝儿他爹还要难一些。

牛进山跟着就打来电话,还是那句话,刘掌柜,我女人要是跑了,我跟你要人。

可是,你为什么不厚待她呢?既然这么重要的话。你打她的时候,可曾怜悯过?别人作践她的时候,你保护过她吗?

牛进山嗝嗝的,噎得直打嗝儿。

吴鸦儿局促地低了头,抠着手背上的垢甲,不敢说话。

她是跑出来的,走的时候不忘留一张字条,说找我,说当不上作家就不会回到镇子上去。在她心灰意冷的日子里,还不肯放弃梦想。

可是,那只是她的想法而已。吴鸦儿还是回到镇子上了。难道要我养活她不成吗?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牛进山就骂,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一泡牛粪猪粪。骂完,顺便又揍了她一顿。

我想,吴鸦儿应该准备一点草药,雪上一枝蒿。

我姑妈在电话里说,你又招惹那个勺婆子干啥?我说,她又不坏,一个孽障人。孽障是可怜的意思。

可是,姑妈说,那是她自己作践的,一点活儿不干,又懒又奴,怪谁呢?她回来就四处宣扬,说你嫁不出去,连个男人都没有。说你是个空架子,没情况,吃饭都是青菜,没肉。

我想了一下,她来投靠我,大约是觉得我可能嫁了一个成功的男人,很阔绰。结果,发现不是这样的,一定很失望了。在乡里,一个女人没有男人依靠,好像是不可思议的。我可不想去责怪她,她的思维就那么一点点嘛,脑壳跟麻雀脑壳一样大么。

我一直不能透彻地了解吴鸦儿。若说没有心机,实际她心机很重。说有心机,又过分简单。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又忘了吴鸦儿。

可是,有一天,我报社的朋友打来电话。她恼怒地说,有个女的,说是你干姊妹,寄来一大摞稿子,写得稀里糊涂的,狼筋扯到狗腿上,看得人要崩溃。还天天打电话,追问发表了没有,太烦人了!

我说,要不,你看能不能给发一篇啊?她渴望过一种有尊严的日子啊。所以心不甘,要挣扎。

朋友恼着说,我看就一个神经病患者。话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找了一篇短一点的,修改几遍,改得没有吴鸦儿的影子了,就发出来了。给她寄了一张样报。

吴鸦儿立刻打来电话,口气一下子硬邦了很多。她说,刘掌柜,我也发文章了,也是作家了,和你平起平坐了嘛。

可是,那文章你看是你写的吗?她说,写着我的名字,能错了吗?你嫉妒了吧?

唉唉,好吧,就算我嫉妒。

吴鸦儿拿着那张报纸,几乎走遍了镇子上的人家。人人都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作家”了。

镇子上的人就说,还以为作家有多大的能耐,原来吴鸦儿这样的半脑子都可以当,有什么了不起!

我姑妈简直伤心死了。她刚刚给人家说,刘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要出一个文人了。谁知半路里杀出个吴鸦儿。

后来,我朋友又打来电话。她说,太痛苦了,你那个干姊妹一周寄来十几份杂七杂八的东西,古诗词有,小说有,散文有,新诗有,三句半有,剧本有,一半的字写不上,拿拼音代替——她脑子好使唤着吧?

可是,原谅她吧,允许她有点梦想。她就是想引起别人的重视。她的日子,真的过得不好,简直糟糕透了!朋友怒道,她应该去好好种地养猪,不要来糟践文学了!

吴鸦儿再打电话,我朋友就不接了。稿子直接扔垃圾桶。

大约过了半年,吴鸦儿又来找我。她的稀疏的黄头发粘在额头,脸上涂着白白的一层粉,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往下掉。整整一张脸,像雪后太阳晒过的田野。她说,刘掌柜,我和你一样儿的人,我就不相信我不如你哈。

她大概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打败她。东方不败应该是她的内心追求。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才合适。说到底,文学是一种修炼。前提是一定要心境纯明。有的人修成正果,有的人却走火入魔。吴鸦儿注定是属于后者。

我说鸦儿,你就像吃了一种药,叫雪上一枝蒿。简直没有解药了,真想好好揍你一顿才好。揍你是为了让你冷静下来,你已经中枢神经兴奋得收刹不住了。

她嘿嘿一笑,呲着黄板牙,大概一年没有刷牙了,呼出来的气息里有了馊腐的味道,逼得我后退几步。她说,你在城里过得这么好,一点活儿也不干,坐在阴凉房儿里哈。我天天都要喂猪煮饭,还要受人的白眼仁,经常挨打,厌烦死了。

果然,吴鸦儿跑到小城里来了,租了房子。我没有想到的是,牛进山早四五年买了老余家的院子,也在做买卖,而且收入不错。明明那是个凶宅,可是,还是有人不断冲进去。

祸事很遥远,而利益却在眼前。大院子里的铺面,开门就进钱。一点含糊没有。

那个院子里最后一家没有祸事的人家,在吴鸦儿来城里的时候,也没有幸免。那家的女儿生小孩,婴儿生下来就是没有气息的,青紫,像被人拿棒子打过一样。

这就是吴鸦儿进城的理由。她说,我去城里找个活儿,脚跟站稳当了,你们都搬来——大院子地脉邪气,真正不能住人了。

老余哭着喊着夺下的孙子,慢慢长成一个问题少年。这孩子没来由地喜欢往外跑,有点钱就搭车跑了。小小年纪,去过凉州、兰州、青海。反正,他也没有什么理由,总是跑。他说,心里慌。大约,他坚信他爹应该在某个角落某个时刻能恍然相遇到。

可是,他爹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怎么都找不着的。

老余觉得,大院子确实有问题了,就拾起来卖了。牛进山的屋子快要塌了,就买了。

冯家的大儿媳妇,一直病着,后来,也卖了院子搬到了县城里。偶尔,我能遇见她。身体倒是好了,脸上却是死灰一样的惨白。什么是心死,什么是枯槁?大约她那个样子就是了。当年,少女时,她男人天天跑到她家崖头上喊她的名字,英英子,英英子!喊了一年,她就嫁给他了。

冯家的二儿媳妇,先是嫁给一个男人,后来大女儿喝农药死了,就离婚,带着两个女儿又嫁人了。这次嫁得很远,镇子上的人不知道她的讯息了。她一定想走得远远的,把自己藏起来。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

孙瘸子的女儿又生了个小孩。这个小孩看外表着实心疼,眸子宝石一样。可是,说话不清楚,只说一种语言,夯夯夯……没有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她的上颚气窍是开裂的。镇子上的人说,那个夯夯娃,做了两次手术都失败了。

孙瘸子一直以财大气粗自居。可是,有一天他会发现,再多的钱也不顶事。

至于朱家嫂子,家里的钱比孙瘸子多多了,地价高得要命。她走在街上,也很暴发户,满身珠光宝气。可是,她的脸上永远是沮丧着的。她内心,肯定一直是揪着的,疼着的。

还有最后死了婴儿的这家。那女子常常来县城里,不是县医院就是各种诊所,手里永远拎着中药包。年轻的脸上,渗出丝丝惨然无奈来。

吴鸦儿的衣服,也许是小城里最破旧的了。我朋友的几件衣服送给她,她却不要,她只要我的衣服。但是,我的衣服她根本绷不到身上,她又胖了不少。脑袋尖,腰粗,棒槌一样。稀零耷拉的头发,头皮红赤赤的,让人看着她吃不下一碗饭。但是,她的眼神,看谁都多情妩媚。

她去一个工地干活,手上的垢甲总算是洗干净了。但是,她疯了,走火入魔,进入迷幻境界里了。我说鸦儿,你可是雪上一枝蒿的症状发作了?她却还是傻傻的笑。她实在渴望能过上一种干净尊贵的生活,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疯了。

她夜夜去上网,学会了打字、聊天、发邮件。我常常觉得奇怪,一个颠三倒四的人,居然潜伏着这么大的能量。我可能低估她了。她是个奇怪的人,说是傻子,也不是。说不是傻子,做事却很让人惊慌。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有几个早晨,我去跑步,看见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从那个叫“我们约会吧约会吧”的网吧里出来。她走得摇摇摆摆,仿佛一阵风就能掀翻。远远看着,有些心疼。这个癫狂的女人。

于是,我朋友们的邮箱里都塞满了她的大作。投了稿子,还不忘附上很多废话。然而,打败编辑的却是这几个字:呈上大作,请拜读!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淘来的这句话。她是个虚心学习的人。

大家在饭桌上笑得东倒西歪的时候,又想,我们也真是缺德,拿着我们的优势,嘲笑那个可怜的女人,真是不厚道的。

她还圈了地,上微博,弄博客,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有。博客里贴满了她的照片,搔首弄姿的,扭捏作态的,看着还不难看。大约,挣点钱就照相上网了。

后来,邪乎的是她学会了网恋,彻夜地和男人们胡聊调情。也大着胆子去约会,从不忘记吹嘘她是“作家”。

一个人走什么样的路,路尽头就有结局在等着的。

她的微博和博客,都用着一个名:雪上一枝蒿。她不知道意思,只是听我一说,觉得好,就紧紧搂在怀里舍不得了。

可是,我想,跟她约会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呢?怎么能看上她呢?明明那么的邋遢不堪,一年都不会洗澡的。

后来,我头脑发热了一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许是觉得她实在可怜,就把她的几篇短文,自己捉刀加工一番,求着朋友,在本地的晚报上刊发出来。

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后悔的事情。吴鸦儿愈加觉得自己了不起。就算是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她也是以作家自居,说话能酸倒牙齿。她以为,自己是鹤立鸡群的。有时候,还有些傲然的姿态。只不过,手背上的垢甲还隐隐约约。

朋友们笑我,你那个老乡,雪上一枝蒿,真是个老风骚啊。

又说,她昨天还在远古洪荒茹毛饮血的光阴里,被人打一棒子拖进洞里做结发夫妻,今天却一下子跳进信息时代,大谈文学,大谈情人。

我很无奈,吴鸦儿事事都作践成这样,真是勇敢。

她一点也不羞耻地给我吹嘘,网上有多少人在追求她。我想,这些东西,迟早会害了她。光阴,是不能这样拿来胡日鬼的。

晚饭过后,陪着朋友们去散散步。吴鸦儿干活的工地,就在河边。顺便,也去看看她。这个小城里,她应该是孤单的。尽管她自己认为很热闹。我说,鸦儿,你能不能踏实点儿?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脖子梗着,一脸的通红。半晌,顶撞道,就兴你过得好,不许别人好啊?

有时候去,他们也吃过饭了,几个女人男人,放了音乐,在河边跳舞。吴鸦儿虽然笨拙一点,却还跳得不错。那是一种简单的快乐,她笑着,像个孩子一样纯真。

后来,我那个朋友气急败坏地说,你老乡,那个疯子女人,给我发了无数信息,要给我做情人。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这么尴尬的事情,只有吴鸦儿做得出来。她真的不勺,她是怎么弄到我朋友号码的呢?我笑得一口茶咽不下去。

可是,原谅她吧,她就是喜欢干净温暖的男人,仰慕有才华的男人,谁叫你这么玉树临风招惹人呢?

朋友说,你这个傻子,笨蛋!

可是,如果吴鸦儿是个美女,他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吧?我不和吴鸦儿来往怎么能行呢,她是孤独的呀!尽管她做事潦草,又随意,又不计后果。但有时候,也是有趣儿的。

过些日子,吴鸦儿就会鼓捣出一些事情来,都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因为她一有空就在我家,而我的朋友们,常常要过来聊天喝茶。她使出浑身的招数,对每个男人示好。这件事,确实令人尴尬。比如,我们正在喝茶,她突然跑到门外去了,躲在什么地方,写个纸条儿,回来悄悄塞在人家的衣兜里。这个人回家去,被媳妇发现纸条,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明天下午,桥头见!诉中肠!

如果衷肠也成了中肠,那么就没有惆怅,只有大肠小肠了。

多么直白的表达啊!只有我笑得肚子疼,别人都气恼着狂抓。

有时候,她会突然跑到某单位,去找谁谁谁,说是她的朋友,好朋友。而这个人,还是单位的领导,突然就多出这么一个衣衫褴褛的女朋友来。想想,也真是有意思极了。

有时候,她突然出现在某个人的家门口,嘿嘿傻笑着。她跟踪他好几天了,害得他没法给媳妇解释。摊上这么一张狗皮膏药似的吴鸦儿,我的朋友们几乎要崩溃。我可真是没良心,他们受难的时候,我没事人一样,甚至偷着乐。因为鸦儿太强大了,我无力降服,也没有个紧箍咒。

后来,大约被谁的媳妇狠狠痛骂了几回,花痴的吴鸦儿有所收敛。

吴鸦儿走火入魔一年之后,慢慢沉寂下来了。时间真是个好东西,会把浮躁的人一刀一刀削安静。

她四处碰壁,饱受白眼。制造的那些文字垃圾,就一直堆放在她的日志里。这些东西,也不是顶顶废物的,可以送给警察拿来审犯人。如果谁不说老实话,就拿给看,保证看不完就什么都交代了。忒折磨人了!

她的一篇小说,很抑郁,一开始有三个人,写着写着,都死了,换了新的一拨人。写了几天,那三个人突然都出现了,压根就没有死过。大约,她自己也忘掉了,一开始是写死的。活了也就罢了,然后是鬼,是西天王母,是她自己,是很多英俊的男人在追求她。

我看了一半,几乎要发疯了。天啊!她到底在梦里呓语,还是在现实里抑郁啊?

我说,鸦儿,你的笔也写秃了吧?吴鸦儿说,怀才不遇啊。然后气恼地骂编辑有眼无珠,咒骂编辑看不起她。我就很内疚了,我的几个朋友都是编辑,曾经给她发过稿子,我真是对不起他们。

吴鸦儿又说,不是我写不好,是你嫉妒我哩,不让发表,怕我超过你。

好吧好吧,就算嫉妒——我简直没嫉妒的东西了。

但是,再也不帮她发表东西了,我怕害了她。

本以为她会安静下来,现实会磨平她的狂躁。可是,我想错了。吴鸦儿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进入亢奋状态。打一针鸡血,斗狠也有落下去的时候。而吴鸦儿,直接进入雪上一枝蒿的癫狂状态里,醒不来,就那么如醉如痴地亢奋着。

她高调宣称要写长篇小说——因为我写不出来嘛。然后,见人就告知,连收废品的老汉们都知道这事。然后,又去广场跳舞,因为我不会跳舞。我也胆小,绝对不去那种人多的地方。她穿得那么破旧,因为熬夜,眼圈发青,像个熊猫一样。她跳舞的时候,很多人就嬉笑着过来围观,像看大猩猩一样有趣儿。而她的脸上一片赤红,那么地陶醉。

她红果果地挑衅我(这个词的意思是赤裸裸)。确定我是她的对手,要跟我较量到底。

我理解她的心思。她的确很孤单,周围没有人心疼她。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但是,我没能帮她达到目的。她理所当然要恨我啊——她恨别人,别人又不拿她当人看,恨什么恨呢!

她这么疯狂的背后,是因为新结交了两个女人,都是本地“作家”,都是从我家里认识的。而这两个女人,都是离过四五次婚的老油子。但是,她们无论怎么折腾,总归是不愁钱的。而鸦儿,是一个食不果腹的人,一个输不起的人。

人心多么邪恶,她们成心要把吴鸦儿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她们三人齐心合力去广场跳舞,齐心合力写作,写出来的东西,也泛着一样的混乱气息。那样的东西难以发表,就齐心合力骂我,拿我出气。好像我存在的价值,就是帮她们发表那些垃圾。

很多人总是喜欢在日子里树立起一个敌人来,好让自己的斗狠得以发泄。这个敌人不能太强大,太强大干不过。也不能太弱小,太弱小了没意思,没有快意。这样的话,我刚刚好。这个尴尬的角色,我在镇子上的时候,就是妯娌们树立的敌人。离开镇子,因为吴鸦儿的介入,我恰好又成了三个女人的眼中钉。

疯狂的女人是很可怕的,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不过,吴鸦儿写的东西无论多么不好,都是自己努力写的。那两个女人就不一样了。其中一个,把别人的作品抄袭得只剩下作者的名字了。真是红果果地抄呀!抄别人的也就罢了,却直接抄我的。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她……

被编辑发现抄袭,提示了一下,这个亢奋的女人,就发个帖子在网上叫嚣骂了好几天,说我真不是东西。这个女人赖在我家里喝茶,吃饭。我去做饭的时候,她从容地用我的电脑上网,回帖子咒骂我。见过过分的人,但过分成这样,则叹为观止。而吴鸦儿,居然去跟帖看热闹。跟完了,不忘打电话告诉我。

更加可怕的是,她们三人,三班倒,一有时间就耗在我家里。躺在沙发上喝完茶、吃完饭、捣完闲话,还不走,干耗着,让我没有办法写东西看书。随便翻我的东西,甚至偷看手机短信,偷看信件……

我快要崩溃了。这样混乱的日子,简直让人气恼。我的缺点是很难和人翻脸,心太软了。我决定离开这三个是非女人。

我搬了家,直接搬到城外。离三个女人很远了,离吴鸦儿的工地更加远了,没有一小时走不到。也不想接她们的电话。我想,她们需要彻底的冷静。她们的病,已经不轻了。如果哪一天掉下悬崖了,一定不要跟我有瓜葛。

吴鸦儿和她的两个知音,终于被我甩掉了。我的日子恢复了安静。我喜欢简约而寂寥的日子,谁也不要来打扰我。摆脱那几个脑子发潮的女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大半年没有吴鸦儿的消息了,我又忘了她。我的记性越来越差。

再后来,听说这三个女人要出书了,在小城里整的动静还很大,很多人议论这件事。我想,吴鸦儿挣的那点钱也要折腾,可真是够可怜的。

我姑妈打来电话说,这几天,吴鸦儿在家里闹腾着,说要卖了三头牛,拿钱出书什么的,还说是你背后支持的,是你联系的厂子。她婆婆正站在巷口大骂你哩。早就说了不要跟她来往,你不听,现在,活该挨骂……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才没心肠理睬呢。谁想骂,就骂去吧。世界这么大,嘴这么多,我能顾忌得过来吗?总不能拿了木橛子去把人家嘴楔上吧?人在世上,一点麻烦也没有,想想也不真实呀。做好自己就行了,毕竟,生活就是一锅正在咕咚着的粥,随便炖去吧。

有时候在街上走着,偶然遇见吴鸦儿,冷漠地看她一眼就走开了。至于那两个女人,我心里一直是恼恨的。吴鸦儿不过是个单纯的人,何必要联手毁掉她呢?

某一天,我正在吃午饭的时候,接到牛进山的电话。这个死蔫牛说话呃呃的,好像喉咙里卡着东西。他说,呃,那个,吴鸦儿跟一个男人跑了。

可是,又不是我打发她跑掉的。

牛进山却哭了,哭得还很伤心。

她走得很匆忙,晾晒在工地不远处的一件衬衣还没有收回去。给工头留个纸条,说工资算给她男人。那件衬衣,被阳光晒得发白,那么寒碜,那么衰败。

我们去出租屋收拾她的东西。阴暗潮湿的屋子,和我想象的一样,很脏、很乱。她把日子过得如此粗劣没质量。看见墙上写着几行字:雪上一枝蒿,大笨熊,鸳鸯双双对对飞!嘁,还玄乎得很,几十岁的老女人了!字写得七拧八歪的,实在难看。

这个大笨熊,估计就是带走她的男人吧?

牛进山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的婚姻,要收梢了。

收梢两个字,落在幽暗的屋子里,分外悲凉。我想,吴鸦儿的人生,说不定都会收梢了。

脏兮兮的墙上贴满她搔首弄姿的照片,花哨、粗俗。半个吃剩的馒头,碱重了,有点发黄。床底下塞着没有洗的脏衣裳。她的日子,真是苍凉荒芜极了。

牛进山说,刘掌柜,她如果回来,我怎么办?我突然难过起来。吴鸦儿,这个难以说清楚的女人,上辈子大约吃了灵芝草,这辈子一直有一颗不老的心。

她也许不属于这个现实的生活,只属于梦。一直那么的混沌着,没有清醒过。那么,你就给她自由吧,让她去飞。飞累了,她还是要过这个日子的,就过吧。再不要打她,也不要骂她,她的心跟身子没有多大关系。这个人一直活在迷离状态中,实在孽障。

我看见牛进山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渗出来。他也很可怜,尽管以前我很讨厌他的奸笑。他说,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再说还有两个娃哩!没有娘,娃娃们短精神呀!

其实,我有一种感觉,没有说,不敢说。那个屋子里,有一种不祥的死寂。镇子上的大院子里,也是这种寂,瘆骨头的寂。

我想我真是个傻子。全镇子上的人都在嘲笑吴鸦儿,骂她。只有我独自难过得几天睡不着觉,我担心她回不来,不是不回来。

吴鸦儿婆婆骂着说,那个浪女人,死外边算了,丢人死了!

可是,不是这样啊!她有权利活着的,她是两个丫头的妈妈,是牛进山的女人,是吴家老两口的女儿,是吴山山的妹妹。就算她很荒唐,不如别人聪明,可是,这也不是她一定要死的理由呀!她真的又不坏。

她只是很疯狂而已。她只是迷失了路而已。

没有人去寻找吴鸦儿。因为她走得很隐秘,无痕迹可循。我隐约觉得,吴鸦儿的出走,应该跟那两个女人有点关系,可是,只是猜测而已。而那两个女人,早都把自己撇开,撇得很干净很彻底,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吴鸦儿这么个人。

她们都有一种本事,祸害了人却保全自己,卖了别人,别人还帮她们数钱。

我在路上遇见朱家嫂子的小叔子,一个有钱人。他说,啊哈哈,你那个最好的干姊妹,吴鸦儿,“作家”,跟男人跑了,嘻嘻嘻……

可是,我想,我跟她嫂子也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嫂子也没有跟着别的男人跑掉啊!

就算吴鸦儿是不贞的,可是,他自己难道就很贞吗?他媳妇不是天天撵着捉小三吗?有一回,被堵在房间里,他就从三楼跳下来逃了。而那个留在房间里的女人,被他爹妈媳妇逮住,揪头拔毛打了一顿。那个悲惨的女人被男人离掉了,无颜见人,去了外地打工。而他自己,却早就又找了新的情人。这样的人,却也很堂皇地讥笑吴鸦儿,真是厚而无形。

又遇见我的朋友。她说,吴鸦儿跑了——被人骗走的吧?会不会被某人卖掉啊?我散步时她借了我三百块钱来着,还借了一部旧手机。你看这人,叫人牵挂的。

稍稍地心落了一些。我的朋友不缺这点钱,吴鸦儿缺。她等不到领工钱的日子,要早些跑。拿着这点钱,至少,出现意外的时候,比如被人拐卖了,或者卖到黑砖窑了,能逃出来的话,她还可以买一张回来的车票。

我低估了她的能力。几乎整个小城,都知道吴鸦儿,一个“作家”私奔这件事。关键是,她快五十岁了。关键是,她到处说,和我是最好的朋友、同行、老乡。关键是,她的博客里有些抱怨的话,说我抛弃了她,不帮她。关键是,那两个女人为了转移目标,还在四处可劲儿煽风点火……

我姑妈为了骂着痛快,专门从镇子上赶来,指着我的鼻子痛骂说:你看,吴鸦儿一跑,你家的女人们说是你教唆的,吴鸦儿的婆婆也说是你挑拨离间的,邻居们都指责你不厚道,祸害了牛进山……

去看她的微博,雪上一枝蒿,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她应该到了一个没有网络覆盖的地方。她是不喜欢如此安静的,一天不发十条微博是不行的。我软弱地想,鸦儿,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遭遇是一只大拳头,把你饱揍一顿之后,你就解毒了、正常了,就知道日子是怎样一步步踏实过的。

再卑微的生命,都要好好珍惜。可惜,鸦儿一直不懂这个道理。

当初,我是那样的想摆脱她。现在,却又夜夜梦见她,牵挂着她。比起生命来,什么芥蒂都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是谁带走了吴鸦儿呢?谁也不知道。她像一滴水,渗进地皮了。

牛进山说,前一月,大院里的牛皮也死了,是脑梗塞,才四十多岁。

突然就痛恨起那个邪性的大院子来。它删掉了这么多生命,它应该去死吧!七八个家庭,被它撕碎,七零八落的。

牛进山却说,不怪院子,我早就知道吴鸦儿的收梢。她的心,一直飘忽不定。

可是,这是多么寒凉苍荒的收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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