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年代的空洞表情与肉体痛痒——《野骚》及其他

2013-08-15 00:42杨永康
飞天 2013年5期
关键词:烈马猥琐躁动

杨永康

寂寞年代的寂寞与混沌。

没有任何性爱的年代是寂寞的,就如同没有任何革命与躁动的年代一样。阿Q整天想着:“女人,女人!……”自有一种很深的寂寞在。“……女人……女人……女人”“……吴妈……吴妈……吴妈……”“小孤孀……小孤孀……小孤孀……”直到有一天阿Q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寂寞年代女人总是与“困觉”相伴,正如寂寞总是与“革命”相伴一样。困不了觉,那就革命呗。“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我欢喜谁就是谁得得……呀呀呀……得得,锵锵……”最后的结果是阿Q自己的命连同他想要的“困觉”一起被“得得,锵锵”了!这是鲁迅笔下的未庄。

野狼岭下北阳川里的小村庄陈村差不多就是另一个未庄,这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花花草草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种很深的寂寞与混沌里。

寂寞年代的性事与性爱

寂寞、混沌年代,野蛮总会应运而生,受害者总会应运而生,阿伦特所谓的“非人性”、“极端情形”总会应运而生。第一个受害者是性,第二个受害者是性,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N个受害者还是性,最后一个受害者是爱。《野骚》的第一桩性事发生在史怀子与桃花之间,第二桩性事发生在陈尚文与秀子之间,第三桩性事发生在鲁大爷与秀子之间,第四桩性事发生在欧阳豪与牡丹之间,还有几桩发生在大脚干奶与老尚之间、翟县长与上官叶楠之间,芍药与陈虎之间。有心想事成的,也有未遂的。有两心相悦的,也有无可奈何的。有干瘪的,也有“轰轰烈烈”的。细细看去,满目都是寂寞。我们姑且以作者最用力的第十章男主人公欧阳豪与女主人公牡丹在一个“神秘静谧的沟底”,发生过一场所谓的轰轰烈烈为例,看看一场所谓的轰轰烈烈之后男女主人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几句台词值得玩味。女主人公说:“今天我真正尝到了男人味儿,真正领略到什么是男子汉……”从对话看,这场性事并未超出一般的男欢女爱。作者为了热闹点,还特意做了许多铺陈铺垫,有意让这个所谓的神秘静谧沟底“回荡着浪漫和自由的气息”,小鸟在啾啾,昆虫在低鸣,风在轻吟,溪水在呢喃。实际上这个“神秘静谧的沟底”一直荒芜着一直寂寞着。轰轰烈烈究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单薄另一种寂寞罢了。“神秘静谧的沟底”仍然寂寞着,男女主人公的灵魂仍然寂寞着,野狼岭仍然寂寞着,北阳川仍然寂寞着,小陈村仍然寂寞着。

寂寞年代的寂寞与不幸

寂寞年代最寂寞、最不幸的事就是性事。第一个不幸者叫桃花,第二个不幸者叫秀子,第三个不幸者叫上官,第四个不幸者是牡丹,第五个不幸者是大脚干奶。还有一个不幸,那就是春天,让女人们一个个陷入迷惑与迷乱。“在漫山遍野盛开着白粉粉的梨花的梨树下青青苍苍层层叠叠的青岩崖,青岩崖上有眼细细瘦瘦的清水流出,蛇一样地爬进崖下的青草丛,又无声无息地窜入北阳河里。石崖下的野草地的花儿如期开放,美丽而芬芳,倒映在清纯的北阳河里,像波动在玻璃下的水彩画,生动地鲜活了起来。蝴蝶悠然飞舞,蜻蜓若即若离地点破北阳河水面,瞬即消失。”这是煌煌灿灿春日里陷入迷惑与迷乱的桃花。“正是北阳河流桃花水的时节,桃花火爆而狂烈,昼夜在轻轻的风里纷纷扬扬,馨香浩瀚百里,和着北阳河畔的蛙鸣,这煌煌灿灿的春日里的牡丹。梨树洼山硷畔上,无序地蹲着几只山鸡,亮着红红眼圈瞅着大脚干奶,呱啦呱啦地叫着,像是热情的寒暄走近了,都不约而同地飞走了,飞过了北阳河,无数白花花的梨花白粉粉地撒了一地,”这煌煌灿灿春日里陷入迷惑与迷乱的大脚干奶。

寂寞年代的萎缩与猥琐

寂寞年代至少有两样东西是雷同的,一个是萎缩,另一个是猥琐。男人的萎缩,男人的猥琐。《野骚》里的男人大多萎缩着、猥琐着,史怀子、陈尚文、鲁大爷、老尚、翟县长,包括陈秀才、余占獒、陈虎、陈十一等都无能、无耻且萎缩、猥琐着。即便那个“女人心目中的神”欧阳豪也是如此。欧阳豪行过几次小侠,仗过几次小义,身体“壮壮实实”的,但仍然是萎缩、猥琐,每次与心上人牡丹见面差不多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前去”。这人第一次在北阳河东看到桃花般的牡丹便让马停了蹄痴痴地呆坐在马背上了,第二次看到牡丹便“勒马赴汤蹈火似的趟过河去,突然地出现在她眼前,没允她想什么,一把将她抱上马,进了拐沟……”后面几次不用说了,即便得知牡丹怀上了他的骨肉,基本还是那德性。与这些萎缩猥琐的男人不同,女人的心永远对春天敞亮着。比如秀子,比如牡丹,比如大脚干奶,比如芍药。要说义薄云天,这几个女人都要比欧阳豪义薄云天。秀子为救欧阳豪于牢狱之中,多次受到臭男人兽男人的羞辱。那个芍药既命苦又厉害,男人死去之夜,受到游击队员陈虎的强暴,梦里又受到自己男人的臭骂,对自己男人的情感至死不渝。大脚干奶对好人一直恩恩义义,对恶人个个如寇如雠。牡丹应该是《野骚》众多女人形象中最饱满的一个。欧阳豪这个人物形象,要我说是高的大的,也是空洞的干瘪的,是无所不能的也是无能的,一句话是萎缩的猥琐的。有论者认为这个人物是正气、正义、理想的化身,我不反对。只是这个化身太萎缩、猥琐,无法撼动那个让许多许多男人、许多许多人萎缩、猥琐的年代。

寂寞年代的躁动与骚动

躁动总是与骚动相伴。引子那一节给人印象深刻,整个野狼岭都深陷于一种巨大的骇人的躁动、不安而不能自拔。最先躁动起来的是西天边涌动着浓稠的火海一样的云霞,“红得灼人眼目,红得撩人心魄,红得流血,红得像天空遭遇了一场血腥的杀戮,体堆如山,血流如瀑。这火流下天来,西山上的村舍都笼罩在熊熊的燃烧中”。接着躁动起来的是东原上的草浪,“野狼岭连着东原,原是狼毛一样的颜色,灰灰的,此时,却也像着了火,草浪激动不已,如奔跑的红毛狼群,追逐着,嚣闹着,咆哮着,如嘶如吼地把火浪掀得骤起骤落,摔迸崩放出狼的嗥叫。”声势远远盖过了随后出场的男人与狼嗥。整部作品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匹红烈马。《野骚》塑造得最好的一个形象不是欧阳豪,而是这匹马。它总在危难之际在某个山垛口飘逸而出绝尘而出,声势确非欧阳豪所能比。让女人心动的也不是马上的那个叫欧阳豪的男人,而是那男人胯下那匹燃烧着火焰的马。第八章有这样一段文字:“突然,豁口闪亮了一下,冲出一匹燃烧着火焰的马。她的心突突的跳,眼泪汹涌着喷出眼来。”心突突跳的女人是秀子,像火焰的就是红烈马。第二十一章有这样一段文字:“红烈马若燃烧的风……赴汤蹈火似的闯进了北阳河,践踏起一股一股跳跃的白浪,它若在水里游,若在飞迸着水腥味的阳光里游,身后簇涌着彩霓色韵的光斑和水珠温馨而耀目。”这是红烈马在书中的最生动最灵动最多姿的一次展示。当牡丹被拘痴痴地望着夜天,蓦然,一声马的嘶鸣,裂天破云地闪过茫夜,清晰传到牡丹的耳畔和心魂里。她豁然地跑出庙门,见到了她最想见的人欧阳豪,“他抱着她跨上马,红烈马在浩瀚无涯的夜海里流星似的飞滑向夜的边缘”……《野骚》最躁动骚动、最让人心动的不是任何女人,而是这匹马。正是这匹马将男主人公欧阳豪照亮,将整个野狼岭、陈村及整部《野骚》整个寂寞年代照亮。

寂寞年代的“偶然发生”与“偶然添加”

寂寞年代的躁动与骚动大都是本能的、盲目的。陈村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花花草草祖祖辈辈就那样本能地、盲目地、真实地、本质地生活着。即便红烈马是不真实的,即便“红烈马若燃烧的风……赴汤蹈火似的闯进了北阳河,践踏起一股一股跳跃的白浪,它若在水里游,若在飞迸着水腥味的阳光里游,身后簇涌着彩霓色韵的光斑和水珠温馨而耀目”是不真实的,即便“在漫山遍野盛开着白粉粉的梨花的梨树下青青苍苍层层叠叠的青岩崖,青岩崖上有眼细细瘦瘦的清水流出,蛇一样地爬进崖下的青草丛,又无声无息地窜入北阳河里。石崖下的野草地的花儿如期开放,美丽而芬芳,倒映在清纯的北阳河里,像波动在玻璃下的水彩画,生动地鲜活了起来。蝴蝶悠然飞舞,蜻蜓若即若离地点破北阳河水面,瞬即消失”是不真实的,小陈村里的男男女女包括花花草草祖祖辈辈都那样本能地、盲目地、真实地、本质地生活着。一场又一场或干瘪或“轰轰烈烈”的性爱、性事,躁动与骚动潮水般过去了,一个又一个煌煌灿灿的春日潮水般过去了,小陈村还那样寂寞着、混沌着,还那样寂寞着、不幸着,还那样萎缩着、猥琐着。我想这就是小说的意义——并没有改变什么,很多情形下只是发生、只是攫取、只是添加、只是永无穷尽,就像德里达说的那样,只有我们“从某个踪迹中攫取意义或求诸补充时,才偶然发生,或被添加上去。如此等等,永无穷尽。”文学就是寂寞年代的“如此等等”与“永无穷尽”,文学就是寂寞年代的“偶然发生”与“偶然添加”。直到有一天“我以她的名字/将这条街命名为/阿西亚拉西斯街/作为工程师/她让这条街穿过作者”(本雅明)。寂寞年代,作家的“自处之道”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的文字穿过“整条街”,整个“村庄”,整个“空洞表情”与整个“肉体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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