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镜片下的生命真实——贾治龙《野骚》序

2013-08-15 00:42彭金山
飞天 2013年5期
关键词:老贾小说世界

彭金山

接小峰电话,说他爸新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他爸希望我给写个序言。他说:“让我爸跟你说吧。”电话里传来了老贾的声音,开始的“老彭”两个字还清楚,后面的话就听不太清楚了,但大体的意思我明白,这也许是他最后一部书了。我是他多年的老朋友,最了解他,所以想让我为这本书写个序言。平时轻飘飘的手机突然变得重甸甸的,我缓慢地答道:“好的。”

还是在2 0 0 7年的国庆节前夕,在去甘南参加首届甘南诗歌峰会的路上。手机响了,是老贾。他说:“老彭,我中风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好端端的老贾,活力充沛的老贾,怎么就会中风了呢?

老贾中风了,是千真万确的事实。2 0 0 8年后季,我应邀去环县文联讲课,回程经过西峰,和陈默等几个老朋友一道去看望了老贾。那时,他病情已经稳定,精神尚好,住在西峰一家医院里,由医护人员照料着。我无意中看到他枕巾上铺了一张塑料纸,心里很不是滋味。唉!再讲究的人,到这份上也没法子讲究了。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临走,他拄着拐杖坚持要把我们送到楼梯口。

去年,我和剑云又去看望了老贾。他已搬到儿子小峰的住处。人明显消瘦了,头发大半花白,本来就不高的个子显得更瘦小了,俨然一个老人模样。后来我才想,随着时光的流逝,其实我们都老了。开始他没有认出我,后来认出来了,抓住我的手不放。那次我是带着孩子一块来的,他又问我身边的是谁,剑云说是彭老师的儿子。“噢!彭大凯——”他一下子记起来了,拉着儿子的手,亲热的了不得。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其中有他的《黑骚》。写了一辈子,啥时候书都是他的至爱。白天的大部分时间,老贾就活动在这个空间里。孙女专门在家照料她的爷爷,很孝顺。

算来我和老贾认识已经快4 0年了。那是1 9 7 5年,甘肃省出版局在泾川举办全省儿歌创作学习班,从省内各地来了几十位作者。就是在那个学习班上,我认识了庆阳的贾治龙、曹焕荣等诗友。老贾当时还是宁县春荣公社的民办教师,在学习班带着他的儿子小峰。小峰当时就是两三岁的样子,胖乎乎的,人见人爱。转眼之间,小峰也都老大不小了。1 9 8 2年大学毕业,我分配到庆阳师专中文系工作,一直干到1 9 9 4年才离开。一个外地人,无亲无故,但是在庆阳这十多年却生活得并不十分寂寞,想起那些日子,还真有些怀念。我想,这多得益于我除了教书本行职业之外,还爱着文学,有像老贾这样文学界的一帮朋友们,隔三间五地聊天叙旧,切磋创作。那时的老贾在我们这帮人中是比较活跃的,趋时求新,不让年轻。据说老贾在宁县文化馆工作时就是这样,宁县第一个戴鸭舌帽的是他,第一个穿西服的还是他。上世纪8 0年代,正是一个弃旧图新的时代,神州大地潮流相竞,思想交锋,观念杂陈,活力涌动。走出禁锢年代的老贾,张开双臂拥抱八面来风,敏锐地吸纳新鲜事物,包括新的文学观念,在创作上表现出积极探索和创新的锐气。我和老贾都是7 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的,这在我国是一个人数不少的作者群体。这批作者在进入新时期后,大多都要面对文学观念更新的问题。在更新了文学观念的这些作者中,一些人成了标领潮头的人物。但也有一些作者抱残守缺,终于被前进的时代所淘汰。治龙兄是一位具有危机意识并力行创新的诗人、作家,他为诗,写过广有影响的《比手茧》、《黄土地上的兰花花》,出版过歌吟爱情的诗集《枕着臂弯想你》;为小说,出版了颇有现代主义色彩的小说集《风流土地》(合著)、长篇小说《黑骚》、中篇小说《黑野地》等。他还从事报告文学的创作,到人民大会堂领过奖。在甘肃文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老贾能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一系列丰硕的成果,文学观念新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生活积累实在是厚实。熟悉老贾的人都知道,老贾装了一肚子故事,且爱谝。那时我就想,有这么丰富的素材,为什么不写小说呢?其实不写小说,老贾自己也不甘心。过了不惑之年,治龙兄果然走上了小说创作之路。更令人感动和惊讶的是,中风之后,半身不遂,他没有在病床上蹉跎,竟然用左手写出了他的《野骚》!这是一部约3 0万字的长篇小说,为了她的诞生,作者要付出超出常人多少倍的艰辛啊!

《野骚》延续了贾治龙小说的惯有风格,厚重而又现代。小说以民国为时代背景,塑造了一个“在阴间不怕鬼,在阳间不怕官,就怕个事儿没有理”的大侠形象。他惩恶扬善,救助弱小,哪里有不平事,他就出现在哪里,一身正气,所向无敌,成了宁州老百姓的保护神。在大侠欧阳豪的身上,集中了英雄、侠客及机智人物的性格和行为特征,寄托了作家的人生理想和价值观念,表达了在苦难中挣扎的平民的愿望,反映了作家创作的民间立场。《野骚》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黑暗和无望的时代,呈现了混沌世事中正义与邪恶两种力量的生死搏斗。所谓的“民间”生活,我想应该是有两个形态的世界,一个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婚丧嫁娶柴米油盐的真实世界,一个是“被转述的世界”,即活在民众口头的传说着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前面一个是根,后面一个是花;根是存在之本,是人们每天都要面对和经历的生存现实;花则是民众理想、愿望、情感和审美意识的表达,其中不乏虚幻甚至荒诞的成分,但荒诞里却有更深刻的生命的真实。《野骚》将真实的生活世界和“被转述的世界”嵌合、嫁接在一起,时真时幻,建构了一个扑朔迷离的艺术世界。在扑朔迷离中,岁月骚动,土地骚动,各色的欲望骚动奔涌!在表现手法上,作家借鉴了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技巧和中国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的叙事艺术,为人物形象的创造和写作主旨的表达提供了辽阔的空间。小说打破了自然时空关系和生活逻辑,人、兽、物之间的天然界限每每被抹平,神怪世界、阴司世界与现实世界叠印交互,彼此诠释,兽为人事,物现世态,包容了驳杂的时代生活内容和民间信俗成分,使得文本更多地呈现出民间性特征。但这只是策略,不是目的。

在我国历史小说中,非凡人物往往都有不同寻常的降生仪式,它反映了东方民族的英雄崇拜心理。《野骚》的主人公欧阳豪也是这样,他是逃荒人欧阳良子的儿子。母亲怀他1 2个月,终因难产而死,母腹中他自然也与母亲一同罹难。孰料雷电劈开墓穴,英雄神奇地诞生了。人们看见,喂他长大的,竟然是一匹具有神力的母狼。欧阳豪的诞生就是一部传奇。财主上官懋荣视他为狼妖,绑在老桑树上要将其处死,几百只狼应老母狼的召唤如风而至,包围了人群。又如一朵云飘然而来一位黑衣道人,挟他去到深山不知处,在那里白云仙子教其学艺。学成之后又回到宁州,除暴安良,白狐为其使者。在与恶人的斗争中,数次历险,但都能化险为夷,甚至阎罗王也惧他三分。这是一部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小说,它一反惯常的生活逻辑,老母狼在书中成了正义和善良的化身,扶助英雄替天行道,被百姓们尊为乡神。而那些道貌岸然坏事做尽的官绅和恶人,才真正是狼心狗肺,是一团团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甚至连那掌握生死簿的判官,也竟然被人间的金钱所收买,这是多么可怕啊!小说通过人物自己的表演,对人性的丑恶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和批判。正如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野骚》叙说的是民国年间事,但其批判意义已远不止于那个具体的年代了。

正是这样,《野骚》书写的是民国年间发生在西北一隅的事件,但其深刻的寓意和具备普遍性特征的乡村叙事却穿越历史昭示永恒,其中有不少精彩的章节,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欧阳豪误中史保山的圈套堕崖而死这一情节设计,就有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一边是大侠之死暴露的社会众生相;一边是英雄死而复生魂游三界所历所见;同时这一情节设计,也为作家倾吐一腔郁积抒发大半生的感悟,找到了一处喷发的火山口。作家借用民间传说,加上奇特的想象,将世界分为天界、人界、地界三个部分。欧阳豪追杀仇人史保山,受老妪指点,从人头山一耳进去从另一耳出来后,隐隐约约又看见了史保山,随拿起一个石碌碡向仇人击去。碌碡却掉进窑洞院子老媪的米饭碗里,被她用筷子当作一粒石子轻轻挑出,抱怨媳妇没有把米淘洗干净。而到了地界,一群人费尽力气没有挖出来的那树,他只轻轻一提便连根拔出。还有那些颠倒的景观,各色人群的真实面目等等,也都蒙上了奇幻的色彩。历经三界,欧阳豪幡然醒悟——

一切都与记忆相悖,他睁大眼睛极力认识世界。两颗滚烫的热泪滚了出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淌泪,他有些疑惑。他看见老天用眼睛计算时间,睁一下眼是一白昼,闭一下眼是一黑夜,日落日出简单而又仓惶,流星无法丈量出黑夜的长度。世界像一只庞大的镇墓兽,孤独地坐在日月的边沿,恪守什么呢?似乎有一腔苦不能言的悲怆。

这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可以看作是传说中的想象中的世界,也不妨看作是现实人间世界的简约化,共时态世界抽象的具象化!满纸荒唐言,一纸警策书!融进了作家一生的体悟。深刻的人总是孤独的,在这里我读出了老贾的孤独。不,是整部《野骚》都给我这样的感觉。的确,孤独的老贾是在用全部的力气来完成这部作品的!

其他人物,像大脚干妈、牡丹、秀子、陈十一、金凤、余汉獒、上官寿喜等形象,也给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与小说主旨相一致的是自然环境和生活细节的描写,也因为作家主观情绪的浸染和对魔幻手法的有意为之,而别具摄人心魄的力量。乌云、乌鸦、沉雷、雾霾,老树、荒草……黏稠感的情绪,整体灰暗的色调与偶然出现的绚丽热烈形成强烈的对比,构成一组组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情节便在浓郁的氛围中流动。还有像“大脚秀子怀着殷殷切切的心事,踩着软绵的生出酥酥快感的黄土路”、“早晨,东西两边的梁岩上,都铺了厚厚的阳光,阳光仿佛晒出声来,慢慢从梁峁上向川洼里”之类的感觉言语的大量使用,不但丰富了形象的内涵,而且缩短了从文字到意义间的距离,较之常态话语更富有张力,更易于直击读者的感官和灵魂,强化了作品的艺术效果。

在情节的推进中,陇东民歌的随机穿插,既是书中人物心声的传递和陇东风情的自然展示,增强了作品的地域文化特色,同时改变了叙事的节奏,使故事在紧张中有舒缓,诗意在文字间绵延。

《野骚》读过,也有些许遗憾。总体感觉是,小说写得饱满、精彩,但由于作者身体方面的原因,临近结尾似显得有些笔力不济。一是急于收煞,情节演进的有机性不如前面,故事的流向与读者的阅读期待可能会产生一定的距离;二是接近结局部分的文字,也较前显得仓促和粗疏了点儿。

治龙兄热情风趣,性直敢言。让人喜爱,也易招来非议;朋友很多,也惹过一些人。特别是顶起牛来,很让领导头痛;但若遇上理解他的领导,却如牛一般地忠诚、卖力:士为知己者死嘛!他对人生理想的执著一如前述。退休之后,依然跋涉不止,即是病魔也挡不住他的脚步。一部《野骚》,阐释着文学的魅力,也讲述着文学之外的精神传奇。

无论从哪方面看,贾治龙都是陇东高原上的一处风景。这片风景硕果累累,这片风景真实、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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