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传世(外一篇·随笔)

2013-08-15 00:42■雷
湖南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传世古典名著疼痛

■雷 达

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我们的古典名著,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一直流传不衰,而现在的一些比较优秀的长篇小说,作者花了好大气力,流传却很困难,多则一二年,少则一二月,就再也不大为人提起了?还有人进一步追问说;从小说艺术发展的眼光来看,今天小说的技术手段,比起中世纪来,不知丰富了多少,高明了多少,可为什么在赢得读者和流传程度上,现今的作品反而赶不上古典名著呢?

初看这问题,似乎问得有点傻,不值一顾,但真要把它说清楚,还不那么容易。要是我说,名著传世就因为它是名著,不传世还能叫名著吗?那等于什么也没说。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并非与今天的写作毫无关系,从某些名著的传世,其实是能引出一些启发的。应该看到,若从漫长的历史时空来看,文学发展的总趋势是从低级向高级,从简单向复杂的发展,但文学的历史终究不是进化的历史,而是变化的历史。从古及今,文章变化万万千,各擅其妙,难分高下,故而,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硬要互相攀比是不明智的。古典名著再传世,也取代不了当代小说的需要和位置。当代正在发展中,谁能说当代小说中的杰出之作就一定不传世呢?

不过,现今的学者一般认为,小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即生活故事化阶段,人物性格化阶段和人物内心审美化阶段。这大致是不错的。可这并不意味着,后一阶段是对前一阶段的扬弃,后者一定高于前者。故事化也好,性格化也好,心灵审美化也好,完全可以并行不悖,或发挥各自优势,或三管齐下,或一管独胜,没有必要过分地抑此扬彼。读者的层面甚复杂,需要也极多样,几乎任何一种审美形态的东西,都能在今天的中国找到它的对应。

就说《水浒传》吧,它传世的一个重要秘密,是其深厚的群众基础和强烈的民间性,那些英雄的传奇故事早就在老百姓口头上传递着,连呼保义、玉麒麟之类的诨号,也早已有之。它的人物、故事、价值立场,已跟我们民族文化的精神传统焊接在一起,化为血肉,无法拆解了。它不传世谁传世?《三国演义》、《西游记》亦然。《红楼梦》的情形略有不同,它不是在民间传说基础上加工的,它的个人化色彩浓厚,故而鲁迅先生说,自《红楼梦》以来,传统的写法被打破了。现在把这些作品改编成电视剧的人看到收视率高时一定要清醒,你是站在文化传统的肩膀上面轰动的。古人早给你搭好了平台。为什么人们一面骂,一面忍不住还是爱看,原因是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宋江、曹操、孙悟空,宝哥哥,林妹妹,他们要看你改编得像不像。

由此使我想到,今天的生活中也有很多编都编不出来的传说和事迹,我们的作者不也可以利用它们重起楼阁,精深加工,从民间土壤上建起大厦吗?弄得好,虽未必传世,却也能赏心悦目。有时我看某些公安题材小说,编得人很吃力,但并不动人,比起某些罪犯的想象力来,不知逊色了多少。我当然并不主张照搬生活,而是主张把根子深深扎进民间,到那里去充分吸吮民间生活本身的遗传性资源。

这几年创作上的一个趋向是回归故事,让小说回到小说,崇尚故事性的影视业对文学的索取又在助长着这种倾向。这似乎是大势所趋。听故事是人的天性,小说的基本层面本来就是讲故事。问题在于怎么讲,会讲不会讲。古典名著的讲故事,一是突出人物,二是饱含细节,三是富有文化底蕴,这是它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人是魂,没有被平添几个不朽的文学形象更令人神往的了。世事无论多么新鲜,转眼即逝,惟有人物,可以长期存活。现在的某些小说,故事之内无人物,人物身上无细节,故事之外无意蕴,剩下的就只能是一个事件过程的空壳子了,作者怎样玩叙述圈套也掩不住贫乏的内质。这自然就谈不上流传与否的问题了。现在讲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机会越来越多了,可惜好故事并不多,于是想到,不妨多看看古典名著,或能让人清醒:故事框架里该立个什么人,人的骨头上该长些什么肉,它们一起该撑起多大的审美空间。

论疼痛

我有过一次奇遇,是在南方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亲眼看一个妙龄女郎在推销一种治烫伤的新药,情状甚为惨烈。她居然赤手去握一条被烧得发红的铁链,纤纤玉笋握住火链的一刹那,似有青烟徐出,且发出某种难闻的焦煳味。她疼得直吸气,连连跺脚——如果不是假装的话。此时众人掩面,有一人大声抗议,说这种推销手段是违法的,反人道的,但她置之不顾。据她称,涂上这种新药,三分钟止痛,六分钟复原,不一会儿看她烧出黑痕的手心,抹了药还真个光鲜如初。推销于是获得奇效,购者如堵,顷刻销出了上万元的药,老板喜溢眉梢。我与同行朋友受现场气氛裹胁,禁不住掏起腰包,各购了几盒。事后我想,这种推销术怎么会大获成功的,是不是利用了人类对疼痛的觳觫之感,怜惜之心呢?真是聪明极了。

人都有过疼痛的体验,但深浅强弱甚为不同。前年春天的一个夜半,我突发急性肩周炎,或者并非只是简单的肩周炎,胳膊疼得不知怎么搁才好,痛极时恨不得求人用斧子剁掉左臂,冷汗与热泪交流,呆坐床边,仰望屋顶,咬紧嘴唇,捱到了天明。这半夜真比一万年还长。最终还是到医院以一针“封闭”缓解了疼痛。我们听说过牙痛者以头抵墙,颈痛者以带束颈,腰椎痛者以铁甲固腰的情形,还听说有的类风湿患者关节强直、终身致残的不幸。此类疼痛虽无性命之虞,疼者却遭够了折磨之苦。

医学家们早就指出,除去恶疾引发的疼痛不算,单就关节痛、牙痛、头痛、坐骨神经痛、腰椎肩盘痛等等疼症来说,它们已成为人类生存中的大敌;由于疼痛而丧失活动能力的人,比起因患癌症或心脏病之类丧失活动能力的人要多得多,人类因这类疼痛所付出的金钱与代价,难以估算,因无法摆脱疼痛而演出的人间悲剧,又不知有多少。

不过,反过来看,疼痛诚然给人带来痛苦,却也不见得一点好处没有——至少我是这样想的。首先,疼痛是灵敏的,它是生命发出的尖锐警报,让人知道身体出了毛病,思量自身的行为与生命的规律有无矛盾,提醒人们爱护生命,调节生存状态。谁藐视生命,疼痛就出来干预谁。比如,一个恣情纵性、拿生命做赌注的狂徒,即便可以幸运地逃开惩罚,躲过制裁,却挡不住疼痛的突然造访。疼痛又是公正的,无论多么有权有势的人物,无论他的医疗条件多么好,他疼痛起来的感觉,大约与普通人并无两样。有道是,健康的乞丐比有病的国王幸福。我发现,疼痛还是智慧的,当疼痛突发,会让人顿觉生命不是无限的,让人思量起死与生的道理,真如醍醐灌顶。有人抚疼而思,也许就会冷却过于炽烈的功利心、占有欲,从热狂中退步抽身,学会重生轻物,顺乎自然。疼痛更是多情的,它能使人变得敏锐、清醒,唤起人道情怀,回复本性良知,哪怕只是一瞬。不疼者往往不知疼者之疼,而疼者因己之疼而由己及人,易于体验并感知他人的苦楚,生出同情心,或许还会上升到对人类、对存在的悲悯之心。由于这一切,我认为,经受过严重疼痛折磨的人与未经受疼痛折磨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然而,这样说未免玄虚,回到理智层面,有谁愿意永远沉溺在疼痛中呢?有谁不是止疼去疼惟恐不及呢?疼痛如此地威胁着人类,人类也就千方百计地要揭开疼痛的奥秘,制服疼痛。现代医学证明,疼痛是人在受到伤害刺激或免疫力下降乃至缺损时,产生了某种致痛物质,由它之作用于神经末梢,遂引发了疼痛的感觉。如此看来,疼痛似乎是一个纯物质的过程。可是,为什么同样的刺激有人能忍受,有人就不能忍受?我还注意到,在富有温情与关爱的环境,疼痛会降低;在冷漠无情的环境,疼痛会加剧;刚强者能忍住疼痛,娇气者会加倍疼痛。这些都说明,精神和心理的作用对缓解疼痛至关重要,药物并非唯一的止痛方法。

耐人寻味的是,现在的人对药物的依赖性越来越强了。医药科学的发达,层出不穷镇痛药的发明,既使人免受疼痛之苦,又使人变得脆弱而娇滴滴。现代人在享受文明之利的同时,也在承受文明之累。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已成神话,战争年月没有麻药也能动手术的事已杳然不存,安逸惯了的人们,略受一点疼痛即叫苦连天。如果我们承认,商品社会的人际关系确有孤立无援的一面,那就要问,我们还有没有决绝地面对疼痛的勇气?现代医学在进步中,但人类的抗击打能力,是否反倒在这种进步中大大退化了呢?

人没有痛觉是危险的,它意味着人的伤害警觉和自卫意识的丧失;人承受疼痛能力的下降又是不妙的,它似乎意味着生命活力的减弱。可否这样说,没有疼痛的人生是轻飘的,因为难以真正体验人之为人的庄重和艰辛。疼痛之袭来,与其说是在提醒人注意疾病,毋宁说在提醒人注意以灵魂为主的生命状态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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