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重写“人民的主体性”:细读《赶马的老三》

2013-08-15 00:42天津张莉
名作欣赏 2013年31期
关键词:韩少功赵树理乡长

/ 天津_张莉

我对韩少功《赶马的老三》(《人民文学》2009年11期)念念不忘。这是一部与当下许多乡村叙事作品气质迥异的小说,曾获得人民文学奖和首届萧红文学奖。

小说分为六节,由六个故事组成,每小节都用老三的话做标题:“找个四类分子来”“几代鸡由几代人赔”“一个人十分钟轮着咒”、“阎王的加油站在哪里”、“上门服务的合理收费”、“好容易有了次出名的机会”。小说以老三为主人公,但在每个小节里,都以一个村里的典型人物为主要描述对象:国少爷,庆呆子和莉疯子,皮道士,善眯子。“来看这一串珠串般的故事,好似濠梁鱼戏,一尾咬着一尾。开篇老三和乡长斗法,顺手牵连出国少爷,国少爷扯出庆呆子,皮道士引出善眯子,善眯子再带出老三和乡长,这种绕一圈又回来的人物出场方式,让人恍惚回到‘水浒’与‘儒林’,但在今日不妨视其为作者结构上的刻意之处。”(季亚娅对《赶马的老三》的点评,见《2009中国小说》)

结构上的刻意很重要,但是,读完这部小说,另外一个问题似乎更值得讨论:结构及内容的刻意,对于韩少功意味着什么,它对我们理解另一种乡村政治、民间文化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是韩少功对于农村小说的重写,他重新审视农村生活、农民生活,思考站在农民立场书写的可能,某种意义上,这是一部思考“人民的主体性”的作品。

从语言开始

《赶马的老三》中,那位老三不像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村长。这种不像,首先是形象上的,“他黑头黑脑、毛头毛脑,一只裤脚长而另一只裤脚短,还经常在路边呆呆地犯晕,比如盯着一只蚂蚁、一根瓜藤、一个机修师傅拆散的拖拉机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声,像从梦中醒过来”。其次是他的知识,他“不那么知识化”,“比方既不会用电脑也不懂OK的意思”。

老三想说普通话,但说不好,因口音严重闹出笑话。比如:“有一次在城里进小饭店,他开口就找女店主要‘妇女’,见对方先是愕然,接着啐一声‘下流’,便满脸的困惑不解:‘我吃饭的时候就是喜欢妇女啊。我又不是不给钱。你这个人真是!’”“其实他要的不是妇女而是‘腐乳’,即村里人说的毛乳或霉豆腐,只因口齿不清,才让女店主万分紧张,差一点跳起来抄刀抗暴。”

老三是有意思的人,但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表达和他对政治术语的理解,比如小康社会:“任乡长说要建设‘小康社会’,他没听头也没听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会有什么好?我看还是不如大米社会,更不如猪肉社会。社会主义搞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要吃糠呢?”还比如“唯心主义”:“任乡长提到‘唯心主义’,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居然兴冲冲发表感言:‘对对对,任乡长说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凭良心,一个脔心要在胸口里端端正正地放好,严严实实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这个人几十年来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喜欢唯心主义’”。那些术语,是在历史中成长或消逝的词语,但通过老三重新的阐释而回复了另一种本原,与官方解释相佐,也与官方意思相应。老三的语言,看起来是玩笑,但其中含有态度。

上级领导要来收钱,收费时,喜欢使用“应该”二字。“应该上交”,“应该按时”……老三的问题是,谁是“应该”?领导回答,“应该”不是人。“既然不是人,那他来收什么钱?收肚子、收肠子、收骨头啊?大家的几个血汗钱,凭什么要给这个家伙?”这疑问引来哄笑:“会场上已经笑得东倒西歪,笑出了仿鸡、仿鸭、仿蛤蟆的音响,笑出了电击、虫咬、冠心病发作之下的动作。但老三还是文绉绉地申诉下去,时而京腔时而土语,时而虚词时而科技,只是口齿呼噜呼噜的一锅粥,不大容易听清楚。”

诙谐、幽默、风趣,这是位并不让上级领导省心的村长。想不通,就佯装不懂不做,于是,便有了上级领导的责备:“争扶贫款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找我要茶园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那时候你惊天动地,张牙舞爪打得鬼死,大嘴巴吞得下一头牛。现在要你们作点贡献,你不是鼻炎就是牙痛,不是血压高就是牛皮癣,连电话都不接。”——不懂普通话,不懂政治术语,但不一定不聪明,生活在远方农村里那位其貌不扬的老三,不一定是我们表面看到的那个样子,他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有他不为人知的主体性。

民间逻辑与民间智慧

语言是外表、表象,但也有内在的立场和逻辑。在老三的故事中,许多冲突看起来跟语言有关,小说中也以语言的你来我往为主,但内在里,支撑他处理问题的是他的逻辑。许多看起来缠绕不清的东西在他的隐匿的语言逻辑背后迎刃而解。

外地人开车压死了只鸡,本村二流子狮子大开口。讹诈者的逻辑是,鸡生蛋蛋生鸡,死了一只鸡,其实毁了好几代鸡。老三顺着这个逻辑,认为钱也应该由外地人的好几代人一同赔偿:“你刚才算了鸡生蛋,又算了蛋生鸡,一算就好几代啊。好几代的鸡,由好几代的人来赔。这个道理没错吧?未必你不是这样算的?那你是要减一代,还是要减两代?”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顺着对方逻辑讲理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从外部压制,而从内部,是站在当事者内部思考问题。老三明白他们的狡猾、聪明和软肋。比如遇到那位不讲理天天与丈夫打架的女人莉疯子,他处理的方法是:“进门后东张西望,先检查电视机、电冰箱以及电饭锅,指派莉疯子的两个儿子分头把守。有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三说:‘两公婆吵架,不摔东西有什么味?等一下好戏开场,你们只守住这几样,其他东西随他们摔,千万不要拦!’对方问:‘那被子、枕头就往他们手里送吧?’老三点点头:‘你这个娃,聪明!’”对于那位乔张做致骗人钱财的道士,也如出一辙。当道士答应在老三死后也要让他在地下当干部时,老三又开始了他的“理论”方法:

“当干部至少得骑个摩托吧?你不烧一个加油站,我骑着摩托到哪里去加油?”

“加油……”

“你这里也没个变电站,这些电视机、电冰箱、空调机如何开动?”

“变……”

“你至少还得烧个银行,不然你这些信用卡往哪里刷?再说,阎王那里怕是没有百货商店,你这些冥府美元也好,冥府港币也好,都只能拿去糊壁头啊?”

“难怪,”庆呆子一拍大腿,也恍然大悟了,“皮道士,上次你在我家发了十万阴兵还是无功而返。当时我就想,有刀枪,没茶饭,阴兵怕是不肯卖命啊。”

国少爷更加见多识广:“光有加油站也不行。加油站的油是从哪里来的?恐怕还得有运油车和炼油厂,还得有中石化和中海油吧……”

“你们真会开玩笑,真会……嘿嘿……”皮道士脸额上冒汗,看看手表,像有什么急事,拔腿就往屋后溜。

看起来,这些不过就是民间百姓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其中也潜藏有一种来自民间大地的智慧。张云丽在《乡村世界:有声与无声》中提到:“《赶马的老三》中老三用他的乡村智慧解决了一个个具体的现实矛盾,恰恰透露出韩少功对中国最底层的农民的智慧的理解,对中国传统乡村文化的解读,可以说,韩少功从民间文化的视角重新实践着他的‘文化寻根’。这种不同于以往传统乡村启蒙方式的叙事视角使得小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思考角度,新鲜而意趣盎然。”此言不虚。

官方意志与民间伦理

小说的高潮部分是在老三的假党员身份上。真党员父亲先是病重,后是去世,老三就继承了父亲的工作方式,以至于后来被人误认为党员。“老三他爹是八年前去世的。不过在那以前,村党支部开会点名,也只习惯性地点到老三了。有时候发现老三没来,便理所当然地奇怪,然后派人去找,或打开广播器在喇叭里喊,把他从被窝里或电视前揪过来——倒是把他爹忘得差不多了。‘你作为一个党员明天绝不能睡懒觉……’这一类派给老三的说法不胜枚举。”老三是无党员之名却行党员之实。事实上,这是位优秀的村官,在长年的工作中,他解决了许多村里的难题,甚至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他也为年轻的大学生乡长排忧解难。乡长要对超生者罚款,超生者丈夫抵赖是妻子与干部偷情。老三再次使用了他的解决问题的方法。让疑似偷情者来超生者家要“儿子”,超生者才意识到逻辑的可笑和对妻子的不敬。

老三这一农民形象令人难忘。但最令人难忘的是小说中对他与乡长及上级领导关系的书写和理解。在许多当代小说中,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是村长的一大政绩,也是写作时最为丰满和着力的地方。但在这部小说中,却反其道而行。老三常与上级理论,那位有知识的乡长不得不依靠老三的智慧和威望。国家意志和民间伦理之间以一种有意味的方式呈现出来。而小说的最后一节,他也借“假党员”一事为村子要回了茶园。在整部小说中,乡长是被动的,常常是束手无措,事情到最后常常要对老三妥协。在和乡长的打交道中,老三充分显现了一位农民的智慧、才能以及策略。

这让人想到赵树理小说中那些村长、百姓与乡长及上级领导之间的关系。事实上,这部小说与赵树理小说的气息很相近:都喜欢使用对话以及用对话推动故事发展;小说重叙述而轻描写,几乎没有心理描写;都喜欢使用说书人的腔调,对来自民间的智慧和民间的逻辑方式给予深切关注。

所不同的是,赵树理小说中,所有村民遵从来自官方的声音、宣传, “一元化”的声音控制着整个小说节奏——国家政策是对的、区干部是对的,相信国家、相信政府、相信干部是正确的。国家政策和国家政策的执行者对于赵树理小说的故事情节来说至关重要,它们具有扭转大局的作用。无论是《孟祥英翻身》还是《传家宝》《登记》《小二黑结婚》,真正使旧势力低头的,是区政府的威严以及政府、法律的不可触犯。赵树理希望他的小说影响到农民,使他们进步。当然,赵树理也试图对国家意志与民间伦理进行缝合。

而在韩少功这部作品里,民间逻辑和民间话语得到了某种凸显。其中有民间声音的强大,也有来自官方的对民间的体恤和宽容。某种意义上,韩少功与赵树理极其重要的区别是,他自己本身有强烈的知识分子情怀,他看到了农村中的问题,但与此同时,他对民间文化、民间传统深为认同,他站在农民立场,对官僚作风进行了批评。站在民间立场,他看重以老三为代表的村民的主体性,他的小说中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讽。

《赶马的老三》让人想到韩少功最初的成名作品《爸爸爸》,那是他写作农村的起点,很显然,他后来的创作出现了重大的转型,比如《山南水北》。在《山南水北·香港版序》中,韩少功说此书是他“时隔三十年后对乡村的一次重新补课,或者是以现代都市人的身份与土地的一次重新对话”。张云丽则在《乡村世界:有声与无声》中认为:“《赶马的老三》也属于这次‘补课’的延续。《赶马的老三》有对现实的批判,但审视农村目光更为温和从容,更多的是对乡村伦理合理性的认同,是对民间语言趣味性的展示,对民间文化丰富多样性的重新发现。”的确应该把《赶马的老三》视作在《山南水北》的脉络之下的创作,这是一次有意味的重写,重写农民形象和农村生活无疑意味着,这位作家在重新思考民间文化的价值以及作为主体的农民的意义。

不过,似乎很多研究者没有注意到小说结尾处,老三带领村民们去韶山看毛主席祖坟的细节。“又过了几天,乡政府让小湾村得到了他们的老茶园。据说新任支部书记放了一挂鞭炮,提议办几桌酒席,唱一台大戏, 酬谢老三多年来的谈判之功。老三说,红包就算了,大戏就算了,如果大家真要奖励他和高抬他,真要了他一个心愿,那就资助他与几个老伙计去韶山看一下毛主席的祖坟。”

去祖坟的兴趣远大于去大都市或风景区,这显然是一种对幸福生活起源的追溯和追念。——这一细节中,是否透露出韩少功写作《赶马的老三》时的创作动机?

要得,要得,很多人都想去看那个祖坟。他们虽然说过老人家的一些气话,但乡政府这次发还的茶园,还有其他田土山林,不都是老人家当年给穷人们争来的?这个恩德还不大上了天?有些人最喜欢看战争片,最近看了什么电视连续剧,对老毛指挥三大战役佩服得五体投地,认定真命天子毕竟是真命天子,他家那祖坟一定非同寻常大有奥秘。

这段话里潜藏有普通农民对毛主席及其革命的最为朴素的认识和理解。联想到这位来自农民/群众内部的农民形象老三,韩少功的想法恐怕远比我们目前理解的要丰富。小说最后,当民间与官方许多矛盾被不无乐观地抹平时,读者会发现,《赶马的老三》与赵树理小说美学及政治追求至为相近,用殊途同归总结他们的创作也算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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