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说新语》对《论语》的继承

2013-08-15 00:42
文教资料 2013年32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名士儒家思想

姚 莹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4)

中国传统文明被称为儒家文明,中华民族被称为礼仪之邦,悠悠数千年中国历史,儒家成为中国思想史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流派,儒家思想的精髓已经深深植入了中国人的血脉之中。然而,儒家思想稳固的统治地位却在魏晋时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大动荡大分裂大混乱时期,政权更迭极其频繁,战乱频仍,权贵争权夺利,百姓流离失所。然而,这一时期,却也是中国思想学术界大放异彩的时代。儒学独尊地位被动摇,老庄之道重新得到尊崇,佛教影响日益广泛,糅合儒道两家的玄学兴起。正如宗白华所言:“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地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面对黑暗痛苦的社会现实,由于儒家名教无法改善现状,知识分子开始质疑儒家思想,转而推尊道家思想,追求个人价值的张扬和现世的享受,他们清谈、纵酒、服药,舌吐莲花,品藻人物,沉溺于诗酒之间,追求末日的狂欢。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正是这样一部记录魏晋名士奇言异行的“百科全书”。

《世说新语》是由刘义庆及其门客搜集整理前代资料编纂而成的一部志人小说,全书分36门,以类记事,共1100余则,主要记载汉末魏晋名士的言谈举止、奇闻轶事、喜好习惯,容貌气度,广泛反映了当时的政治状况、经济生活、文坛风尚、民间习俗、自然山水等,鲁迅先生称之为“可以算作一部名士底教科书”,素来被目为魏晋风流的最好证明。然而,我们依然不难从中寻觅到儒家思想和儒学经典的深重烙印。本文试图从思想内容上概论《世说新语》对《论语》的传承,并探讨其原因。

一、《世说新语》在思想内容上对儒家精神的继承

1.重视人物德行,推崇品格高洁的贤人君子,张扬舍生取义的精神

《论语》中大量内容塑造了孔子理想中的圣人和君子的形象,是否拥有美好的德行是孔子进行人物评判的重要价值标准。“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小人的一个重要差别就是君子关注自己的德行修养,而小人贪恋个人私利。

品德高洁舍生取义的事例在《世说》中颇不少。《世说新语·德行》第5则中,李膺称赞荀淑、钟皓二人的见识和品德:“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德行》篇第9则中,荀巨伯探友时遭遇胡人军队的进攻,关键时刻,他不肯丢下朋友独自逃生,因义气而舍生求死,甚至因此感动了“胡贼”得以保全全城。《德行》篇第13则中,华歆在紧急时不肯抛弃素不相识的求救者,同样是激于义气。种种事迹,无不符合儒家典籍中“舍生取义”的思想原则。

2.推崇积极进取、兼济天下的名士

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和孟子周游列国,积极游说各诸侯,推行儒家学说,以拯救天下人为己任。《世说新语》中记录了大量以隐逸山林为乐的隐士,但其中也不乏积极进取,兼济天下的名士。《世说新语·德行》的首则就描写了一个“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名士的榜样——陈蕃,言其有“澄清天下”之志;第4则中的李膺亦是“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言语》篇第31则中,当南渡过江的其他知识分子都感叹“山河之异”物是人非的时候,王导却勃然变色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以光复天下为己任的王导,在《世说》中出现的次数不可谓不多,却极少有负面形象,可见在刘义庆的内心深处,对这样积极进取兼济天下的名士基本还是持褒扬和维护态度的。

3.一定程度上尊重礼仪规范

儒家思想的核心目的是以仁爱思想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构建和谐稳定的社会秩序与规范。为形成上下有序君臣和谐的社会秩序,孔子屡次在著作中强调礼仪规范的重要性:“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等等。

《世说》中疏狂怪诞放荡不羁的名士虽然很多,然而,尊重礼仪规范循规蹈矩的典范人物也不少见。

《方正》首则中,陈纪当面指斥父亲陈寔的朋友不守信不守礼仪:“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寥寥数句说得友人大为羞惭,可见在时人心中,无信无礼绝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同样是陈纪,当他遭遇父丧时,因为哀恸过分,形销骨立,母亲偷偷给他盖了一床锦被,郭林宗就立刻指责陈纪行为不合礼仪,并引用了《论语·阳货》第21则“宰我问丧礼”的典故:孔子认为“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而在居丧期间“食夫稻,衣夫锦”这种行为是不能容忍的。郭林宗正是根据孔子对丧礼的礼节标准来要求陈纪,因而不悦地拂袖而去。此事流传开来之后,甚至宾客都有一百余天不来陈家吊唁。如果魏晋时期真的是人人都以任性违礼为荣,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乐广曾经笑言“名教中自有乐地”,言语中流露出对放诞行为的不以为然。《任诞》第2则中,阮籍在母丧期间肆无忌惮地饮酒吃肉,何曾就指责他这种行为不合礼制,“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即使司马昭身为皇帝,也不能公开说阮籍不合丧礼的行为是对的,只好声称阮籍有病,此举合乎丧礼,以此来搪塞何曾。可见当时礼教规范的观念相当深入人心,魏晋名士放浪形骸的行为只是对礼仪名教的一种有意识的叛逆和反抗。

4.称扬发自真情实感的孝亲忠君行为

忠君孝亲的观念一直是儒家思想中的重要内容。孔子非常重视孝顺父母敬爱兄长,据统计,《论语》中“孝”字使用频度高达19次,“弟”(悌)字高达18次。孔子认为忠孝一体,孝子一般情况下不会事君不忠,“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孔子提出“其事上也敬”是君子之道的标准之一。在家孝顺亲人长辈,在朝效忠君主,是儒家理想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世说新语》所肯定的,是《论语》中提到的,发自内心真情实感的忠孝行为。《论语·八侑》记录了孔子对亲人丧礼的态度:“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比起繁复奢侈的丧仪,发自内心的哀戚和痛苦才是最重要的。在《世说》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践行孔子这一观点的例子:王济生前喜欢听驴鸣,孙楚心伤友人之死,干脆在众目睽睽之下学驴叫;王戎在丧子之痛后发出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著名慨叹;阮籍在母丧期间,不遵礼仪,照样饮酒吃肉,但伤心到极处,长号一声,呕出血来,形销骨立,神情憔悴。他们看似怪诞不可思议的行为实际上是对孔子所推崇的“宁俭,宁戚”的孝悌观念的发展,他们对待亲人朋友的死亡,都是发自内心的哀伤痛苦。

先秦儒家的忠君观念在《世说新语》中也有所传承。例如谢玄北征时,因为别人说他好战是因为“好名”,谢玄怒而厉声说:“丈夫提千兵,入死地,以事君亲,故发,不得复云为名”。他明确提出大丈夫出生入死的目的就是事君事亲。《言语》第6则,陈纪面对客人的提问,毫不客气地称自己父亲是忠臣孝子,言下颇有为父亲自豪之意。《自新》第1则称赞周处改过自新后“终为忠臣孝子”;《言语》第21则中,孙皓问诸葛靓:“卿字仲思,为何所思?”诸葛靓的答案是:“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这层出不穷的例子恰恰说明,忠臣孝子依然是世人传统观念中的理想追求,即使是在老庄之道极为繁盛的魏晋时期,儒学的河流也始终不曾断绝。

5.屡屡推崇周公、孔子、颜回等儒家代表人物

魏晋名士素来被目为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流人物,《世说新语》一直被视为如实记载魏晋风流名士风度的一部书,然而,值得玩味的是,《世说》中不止一次地称颂过周公、孔子、颜回等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谢尚八岁时聪明颖悟,被当时在座的客人视为神童,被比作孔子最得意的门生颜回,谢尚立刻毫不客气地回敬说:“坐无尼父,焉别颜回?”在座的又没有孔子,怎么知道我就是颜回?语下颇有点傲视群英的意思。孙放字齐庄,他对庾亮的解释是自己要向庄周看齐,庾亮问为什么不仿效孔子,孙放说孔子是生而知之的圣人,实在难以企慕。陈纪把父亲陈寔和袁公比作周公和孔子,称赞他们“强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恣其所安”的行为,无论是他的比喻本身还是陈寔的行为,都是完全符合儒家价值标准的。可以说,在魏晋名士和编纂者刘义庆的心目中,尽管他们仰慕老庄飞扬狂放洒脱不羁的风采,儒家和周孔在他们心中的崇高地位依然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二、《世说新语》儒学渊源深厚的原因

1.时代的变迁和政策的影响

魏晋六朝时期,由于政权更迭,社会动荡,思想文化领域呈现出大解放的局面,儒学的统治地位被动摇。然而,由于以“三纲五常”为主要框架的儒家伦理观念有利于稳固社会秩序,凝聚民心,因此,儒家思想的流传始终未曾因此断绝。

《世说新语》成书于宋文帝刘义隆当政期间,相比魏晋时期,从刘宋王朝开始,名士们疏狂不羁的魏晋风度已经明显减少。据统计,在长达一百卷的《宋书》中,记录魏晋风流的名士言行只有二十多条,这与刘宋王朝重视儒学的政策有密切关系。据《宋书》记载,元嘉年间京师开办儒学、玄学、文学、史学四馆,以儒学馆为四学之首;此外,宋文帝本人也曾下令重修孔子坟墓,并多次亲临国子学。当政者对儒学的重视和扶持态度非常鲜明,刘义庆本人作为宗室,自幼也接受过儒学教育,不可能不受到这种儒学思维惯性和政治政策的影响。

2.名士内心的痛苦矛盾

魏晋时期,政治风云变幻,社会混乱动荡,战争不断,人人颠沛流离,朝不保夕,面对残酷黑暗的现实,人们由关注烟云般易散的名利富贵转向关注个人生命价值,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我。而司马氏集团大力推行的“以孝治天下”并非真正的尊崇儒家,只是一种强化统治钳制思想的重要手段,这恰恰加速了知识分子对司马氏所谓“名教”的背离和反抗。

然而,表面上的疏狂放诞不合流俗并不意味着内心的自由,魏晋名士故作放达的举动只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声反抗,他们外表风流潇洒,内心深处却潜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矛盾。他们自幼深受儒家学说熏陶,而儒学却无法改变眼前残酷的现实;他们渴望忠君报国兼济天下,统治者却以酷厉严苛的手段处置了一批又一批不合作的知识分子,让他们望而生畏。作为文人的傲骨气节和外界污浊的现实产生激烈冲突,他们既不愿在强大的皇权面前俯首称臣,也无法真正超脱世俗之外,只能挥霍享乐,佯狂避世,以纵酒、服药、清谈、隐逸、任情来麻痹自己。然而,由于幼受儒家思想影响,他们无法真正忘怀现实,他们反对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名教,而是司马氏集团推崇的被异化的名教。阮籍的儿子阮浑曾试图模仿父亲的言行,被父亲禁止,而嵇康更是在《家诫》中谆谆教诲儿子如何自保避祸,如何做官。连最离经叛道的嵇康和阮籍都不许儿子效仿自己,可见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并不以自己的放浪形骸为荣,深厚的儒学积淀依然是他们心中最初的家园。

既然如此,《世说新语》中同时存在“忠臣孝子”的名士和风流任性的名士也就不足为奇了。可以说,忠臣孝子依然是名士们最初的追求,而佯狂纵酒追逐享乐不过是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的避祸手段而已。

3.儒道两家的相通和玄学的兴起

一般而言,儒家经世致用,道家玄远飘逸,儒家追求入世,道家讲究出世,但儒道两家并非绝对对立,在儒家经典中,我们也不难找到带有道家出世色彩的内容。《论语·先进》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篇章中,孔子所赞赏的曾点的志向,正是近乎道家追求的天人合一的理想。孔子还提出“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认为国家无道还照样做官发财是可耻的。《论语》中对隐居不仕的伯夷叔齐等人并未贬低,反而给予极高的赞赏,可见儒家对道家隐逸思想并不完全否定。魏晋兴起的玄学正是利用儒道的相通之处,以儒家思想注解道家经典,以道家思想解释儒家经典,希望由此实现“儒道合一”的理想。玄学的兴起、儒道两家的相通都促使名士在崇尚自然追求隐逸的同时,依然无法超脱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并在日常生活的言行中流露出来。

结语

自汉末至两晋,晦暗动荡的社会现实导致知识分子无法实现他们“内圣外王”的理想追求,又不愿屈从于统治者的意愿,遵循那已经被异化了的“名教”;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佯狂纵酒、清谈服药等种种看似荒诞不可思议的行为,对黑暗的社会现实进行无声的抗议,以维护自己高洁的品性和傲岸的气节。这种在后人看来极为诗意浪漫的行为,对他们而言其实是相当痛苦的。他们试图在诗酒和自然山水之间寻求个性的张扬,追寻个体生命的价值,然而,他们却始终无法挣脱紧紧捆绑在自己心上的精神枷锁,无法忘怀最初的兼济天下的梦想。《世说新语》正是这样一面如实反映魏晋名士言行举止和精神世界的镜子,它既映照出了魏晋风流洒脱不羁的表面,又从细节处反射出名士们内心深处厚重的儒学渊源和入世追求。穷途而哭的阮籍替无数魏晋名士哭出了他们心中的辛酸和痛苦,傲骨铮铮不事权贵的嵇康最终也无法摆脱遭嫉被害的下场,正如几百年前的孔孟终其一生都无法实践他们的仁政理想一样,魏晋名士始终在残酷的现实、入世的理想和出世的追求之间奋力挣扎,试图寻求一个平衡点。尽管他们最终还是被现实被强权所打败,但他们在抗争现实时表现出来的落拓不羁和宁折不弯的高傲却是后世许多知识分子所企慕的。那是一个,黑暗如磐,却有灿烂光华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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