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乐飞升”与“神仙思凡”——唐代仙道小说的两个叙事母题

2013-08-15 00:53李春辉
关键词:思凡太平广记唐人

李春辉

(内蒙古广播电视大学,呼和浩特 010011)

母题即情节模式,是最基本的、不可再分的最小叙述单位[1]。文学作品中的母题,具有反复性、象征性和约定性。唐代仙道小说中“不乐飞升”和“神仙思凡”的母题很值得我们思索。

一、“不乐飞升”母题的人生况味

魏晋六朝以来,神仙故事多是“不乐飞升”的情节模式。凡间的修道者常常“不乐飞升”,放弃白日飞升的成仙机会,宁愿留在人世间。如白石先生到彭祖的时代,已经二千多岁了,“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彭祖问他:“何不服升天之药?”白石先生回答:“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①《神仙传·白石先生》。大意是说天上哪里能比得上人间的快乐呢,只不过是不会老死罢了。天上有很多尊神需要奉侍,比人间更辛苦。另一位神仙马鸣生大概也认同这种“天上更苦于人间”的事实,采取折中的办法“入山合药服之,不乐升天,但服半剂为地仙,恒居人间?”②《神仙传·马鸣生》。白石先生之“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之语,揭示出许多学道求仙者的真实的内心:既欲摆脱凡人的痛苦和忧患,长生久视,又想尽情享受人间种种欢乐,满足人生各种欲望。

到了唐代,“不乐飞升”的母题又有了新的时代内涵。唐代国力强大,为士人铺就了一条宽阔的人生之路。唐代文人对人生普遍持一种积极的、进取的态度。唐人入仕之途,除科举外,还可进入地方节镇幕府等。因而,唐代文人,尤其是初盛唐的文人,大多有着很强的追求富贵功名的人生理想,他们往往集自信与狂傲于一身。为了实现个人的理想、价值,唐人甚至不顾道德操守的约束,以至后人对唐人有“士风浇薄”的讥评。《旧唐书》卷七十八《张行成传》云:“(武则天)以昌宗丑闻于外,欲以美事掩其迹,乃诏昌宗撰《三教珠英》于内,乃引文学之士李峤、阎朝隐、徐彦伯、张说、宋之问、富嘉谋等二十六人,分门撰集,成一千三百卷上之。”文中的这些文学之士,都是当时的大作家,又都依附于张易之、张昌宗。《张行成传》中写道“易之、昌宗皆粗能属文,如应诏和诗,则宋之问、阎朝隐为之代作”。后来,二张被诛后,“朝官房融、崔神庆、李峤、宋之问、杜审言、阎朝隐等皆坐二张窜逐,凡数十人”。③《旧唐书卷七十八·张行成传》。二张是武则天的男宠,行为卑污,为当时天下人所共指,而当时的一些大文人却奔走其门下,甘心供其驱使。唐代士风,可见一斑。又如,《旧唐书》卷六十二《李大亮传》说:“(李)迥秀雅有文才,饮酒斗余,广结宾朋,当时称风流之士。然颇托附权贵,倾心以事张易之兄弟,由是深为谠正之士所讥。……”甚至像颜师古、崔义玄这样的大学者也皆依附权贵,贪污纳贿。《旧唐书》卷七十三《颜师古传》载,师古任秘书少监主持刊书工作时,“多引后进之士为雠校,师古抑素流,先贵势,虽富商大贾亦引进之。物论称其纳贿”。《旧唐书》卷七十三《崔义玄传》载,崔义玄凭借其渊博的经学知识,在高宗立武氏为皇后以及打击长孙无忌集团的政治斗争中,迎合圣意,出力颇多。故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二十二中说:“唐以功立国,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于学士大夫,置不讲焉。”[2]

在唐代仙道小说中,唐人热衷于富贵功名的时代心理就有明显的表现。《太平广记》中所载的《李林甫》《太阴夫人》《齐映》《李吉甫》四篇中,天生有“仙骨”的卢杞、李林甫、齐映、王起都选择了在人间当官而未选择“白日升天”。这不是否定神仙,而是唐人热衷富贵功名和注重享受人生乐趣这一时代观念在小说中的反映。

《李林甫》(《太平广记·卷二四○》)中,李林甫面对仙人点拨的飞升机会,权衡利弊后说:“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安可以白日飞升易之乎?计已决矣。”他最终选择了二十年人间宰相的富贵生活。李林甫的抉择正是唐人热衷功名、追求富贵的时代心理之生动体现。《齐映》(《太平广记·卷三十五》)中,宰相齐映在未显达时,“应进士举,至省访消息。歇礼部南院,遇雨未食,傍徨不知所之”,遇一策杖老人,老人邀其至家,设宴招待,临别时,“老人曰:‘郎君有奇表,要作宰相耶?白日上升耶?’齐公思之良久,云:‘宰相。’”齐映在成仙与做官两者之间,最终还是选择了人间富贵。《李吉甫》(《太平广记·卷四十八》)中道士王炼士告诉判官王起,“有仙骨,学道必白日上升”,“若住人世,官职无不得者”。王起羡慕人间的富贵生活,不愿成仙,最终果得富贵。

《太阴夫人》(《太平广记·卷六十四》)中,卢杞的选择也颇具代表性。卢杞面临三种选择时,毅然舍弃做地仙和留在水晶宫与太阴夫人结为夫妻这两个诱惑(等于放弃了永享长生的成仙梦想和与美丽女神的爱情),而宁愿选择“人间宰相”的荣华富贵,这体现了唐代士人内心真实的追求功名利禄的人生热望和价值取向。

值得注意的是,李林甫和卢杞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而小说中的道士和女仙却把他们看作神仙下凡或天生具有“仙骨”的人,为没能点化他们而憾恨不已。甚至,李林甫执掌国政后,并未按道士所叮嘱的“慎勿行阴贼”执政,而是“大起大狱,诛杀异己”,玩弄权术,祸国殃民。然而在小说中却仍然让他死后继续享受豪华富贵的生活,并说几百年之后他还是要升天做神仙的。可见,作者对他们的显赫地位无比尊崇,作者在叙述他们的故事时,充满艳羡之情。卢李等人的故事正典型地体现出了唐人重视事功、追求富贵的社会风尚和时代心理。

二、“神仙思凡”母题的现实意蕴

“神仙思凡”的情节模式是汉魏六朝至唐以来仙道小说中常见的母题。钱钟书先生发现魏晋六朝以来神仙小说中一个有趣的“神仙思凡”的文化现象。他说:“六朝以来常写神仙‘思凡’,一若脱去人间,长生不老即在虚度岁月。”[3]“神仙思凡”这一母题体现出道教文化重生恶死的生存观念和重视现世人生的世俗品格。在唐代仙道小说中,“神仙思凡”的情节模式具有了新的时代特征。

对今世的关怀,是道教最突出的特点。葛洪《抱朴子内篇·对俗》认为人们得道成仙之后,“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膳可以咀茹华琼”,物欲可以得到极大满足,而且“先鬼有知,将蒙我荣”,还可以光宗耀祖。甚至,“位可以不求而自致”,“势可以总摄罗酆,威可以叱吒梁成”[4]52,也就是说人们的世俗权势尊显的心理需求,都在神仙世界中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唐代皇甫湜《出世篇》更是赤裸裸将这些欲望发挥到极致:“上括天之门,直指帝所居。群仙来迎塞天衢,凤凰鸾鸟灿金舆。音声嘈嘈满太虚,旨饮食兮照庖厨。食之不饫饫不尽,使人不陋复不愚。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宛宛舒舒,忽不自知。”①《全唐诗·卷369》。在皇甫湜的诗中,神仙世界不但“旨饮食兮照庖厨,食之不饫饫不尽”,可以满足人无限的口腹之欲,而且“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还可以满足对女色的近乎病态的需求。

皇甫湜笔下的神仙世界简直就是欲界仙都,这种无穷尽的纵欲和享乐,正是人间荒淫的宫廷生活的翻版。唐人执著于成仙的追求,并不是企图走向彼岸世界,脱离现实世界,而是渴望永远享受现世的荣华富贵和声色之娱。

葛洪《抱朴子内篇·金丹》则对人们的这种心理需求做了一个理论和技术上的阐述。他教导修道者在服用金丹时,“若服半两,则长生不死,万害百毒,不能伤之,可以蓄妻子,居官佚,任意所欲,无所禁也”。而一旦“若复欲升天者,乃可斋戒,更服一两,便飞升矣”[4]83。修道而不脱人世,且去留自便,真是随心所欲。正如葛洪所言:“笃而论者,求长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昇虚,以飞腾为胜于地上也。若幸可以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于速登天乎?”[4]53可谓一语道出了修道者内心的衷曲。

修道者既可以“蓄妻子,居官佚”,尽情享受人间富贵和世俗人生的快乐,又可随意决定飞升期限的仙人境界,这正是求仙者的理想追求。这一理想的生存状态,其核心之处不在于是否飞升,而在于永久的人生享受和炽热的人生欲望能否得到满足。这一意义上,“不乐飞升”和“神仙思凡”的母题共同彰显了道教重生的现世特征。

“神仙思凡”的情节模式,常常见诸唐人的仙道小说。在《杨通幽》(《太平广记﹒卷二O》)中,道士杨通幽为唐玄宗搜求杨贵妃的精魂,发现杨贵妃原来是上界的上元女仙太真。女仙告诉他:“我太上侍女,隶于天宫……偶以宿缘世念,其愿颇重,圣上降居于世,我谪于人间……”在《赵旭》(《太平广记﹒卷六十五》)中,有仙女降于天水赵旭家,自称:“吾天上青童,处居幽禁,幽怀阻旷,仙居末品,时有世念,帝罚我随所感配。”仙女居于幽闭的天宫,“幽怀阻旷”,萌生“宿缘世念”,渴望幸福的爱情生活,因而在“谪仙”的名义下,降居人间,和人间男子结合。

唐代人神恋小说多为“神仙思凡”的情节模式,男女结合多呈现“女仙”和“凡男”的结构模式。仙女在带给人间男子爱情的同时,也体验到人间男女之爱的动人魅力,享受一次世俗欢娱的洗礼。这时,追求爱情的仙女就代表了在封建礼教严格的束缚和控制下的广大女性,尤其是贵族妇女渴望爱情婚姻自主和幸福的追求和反抗。尽管是以神仙和幻想的形式出现,却具有现实人生的真实意蕴。如在《刘导》(《太平广记﹒卷三二六》)中,仙女西施因耐不住“久旷深幽”的仙宫生活,和女仙夷光结伴下凡,二女与儒生刘导、李士炯幽会。这两对仙凡情侣,还互相嘲谑,充满生活气息:

俄闻松间数女子笑声,乃见一青衣女童,立导之前曰:“馆娃宫归路经此,闻君志道高闲,欲冀少留,愿垂顾眄。”语讫,二女已至。容质甚异,皆如仙者,衣红紫绢縠,馨香袭人,现年二十余。导与士炯,不觉起拜,谓曰:“人间下俗,何降神仙?”二女相视而笑曰:“住尔轻言,愿从容以陈幽抱。”导揖就席谓曰:“尘浊酒不可以进。”二女笑曰:“既来叙会,敢不同觞。”衣红绢者,西施也,谓导曰:“适自广陵渡江而至,殆不可堪,深愿思饮焉。”衣紫绢者,夷光也,谓导曰:“同官三妹,久旷深幽,与妾此行,盖谓君子。导语夷光曰:“夫人之姊,固为导匹。”乃指士炯曰:“此夫人之偶也。”夷光大笑而熟视之。西施曰:“李郎风仪,亦足相匹。”夷光曰:“阿妇夫容貌,岂得动人。”合座喧笑……[5]

这一类的仙凡恋情故事中,凡间男子不但得到仙女的爱情,还能获得仙女的帮助。《张无颇》(《太平广记﹒卷三一○》)讲的是人神相恋的故事。长庆中,即将赴举的南康士子张无颇,“游丐番禺,值府帅改移,投诣无所。愁疾卧于逆旅,仆从皆逃”。就在穷愁困顿之中,易者袁大娘赠送他仙药玉龙膏一盒,并告诉他“某有玉龙膏一合子。不惟还魂起死。因此永遇名姝。但立一表白,曰,能治业疾。若常人求医,但言不可治;若遇异人请之,必须持此药而一往,自能富贵耳”。无颇拜谢受药,以暖金合盛之。果然,几天后,无颇应南海龙神之请,持玉龙膏赴龙宫为龙女疗疾。事后,得到龙王赠送的许多宝物,遂以巨富。无颇和龙女彼此爱上了对方,龙女使人投书致意表达爱意:“羞解明珰寻汉渚。但凭春梦访天涯。红楼日暮莺飞去,愁杀深宫落砌花。”“燕语春泥堕锦筵,情愁无意整花钿。寒闺欹枕梦不成,香炷金炉自袅烟。”尔后,龙女借口生病,再次召无颇入宫。王后看出公主心意,同意了婚事,龙王遂将公主嫁给无颇,有情人得以终成眷属。张无颇和龙女的爱情故事,正是当时困顿科场的士人内心既渴求美丽女性的真诚爱情又企羡和名门望族联姻以求飞黄腾达之双重心理需求的真实写照。

[1]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499.

[2][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2004.

[3]钱钟书.管锥篇: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645.

[4]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宋]李昉.太平广记:第七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3:2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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