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仙传》神仙思想摭谈

2013-08-15 00:47张林
长治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服食仙人黄帝

张林

(山西大学 商务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列仙传》是我国第一部神仙传记,旧题西汉刘向撰。全书分上下二卷,记载了上古至秦汉共七十位仙人的有关事迹,着重描述了仙人的生活方式及其神奇的法术。虽然大都篇幅不长,但还是为我们勾勒出一个奇幻多彩的神仙画廊,并在题材类型、叙事模式等方面对后世的仙话创作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一、奇幻多彩的神仙群像

《列仙传》中所记神仙,身份各异,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乃至乞丐。《列仙传》中固然有地位尊崇的人物得道成仙,如黄帝、吕尚、范蠡、王子乔等。但更多的是来自社会各阶层的普通人物,如马师皇是马医,偓佺是采药者,啸父是补鞋匠,平常生是门卒,酒客是酒坊主,祝鸡翁是养鸡人,阴生是乞丐,赤将子舆是木工,等等。《列仙传》把众多的神仙集中在一起,记述他们种种奇异的事迹,构成一幅奇幻多彩的神仙群像图。

《列仙传》中的神仙群体,从来源上看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如赤松子、宁封子、黄帝、彭祖、江妃二女等。此类人物中,黄帝稍显特殊。作为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一位重要人物,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将其列为五帝之首,有“生而神灵,弱而能言”[1]1的记载,这已接近传说性质。《史记·封禅书》中又记有黄帝在鼎湖乘龙升天的事情,已经与神话无异了。《列仙传》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黄帝加以仙化,写黄帝“能劾百神朝而使之。……有龙形,自择亡日,与群臣辞。至于卒,还葬桥山。山崩,柩空无尸,唯剑舄在焉”[2]9。后面又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升天的记载,就完全把黄帝塑造成一个神仙中人物了。

第二类是有历史记载的真实人物,这种人物为数不多,大约有十多人,如务光、吕尚、东方朔、钩弋夫人等。《列仙传》记载的这些历史人物,其仙化的方法大致有两种:一是作者利用史书中的材料有所加工,为历史人物增添了长生、飞升等仙人的本领,人为地将历史人物仙化。如吕尚,在《史记》中记载的事迹还较为真实,在此基础上《列仙传》又增加吕尚在鱼腹中得到兵钤以及文王梦得圣人的情节,已经带有传奇色彩。其后又有吕尚服食泽芝、地髓及葬之无尸的记载,就完全将吕尚塑造成一个神仙的形象了。二是完全摒弃史书中的材料,而只是借用历史人物的名字,以自己的想象对历史人物进行加工,从而将历史转化为传说。如钩弋夫人,在《史记·外戚世家》中有记载,但也没有任何神化的成分。到了《汉书·外戚世家》中,已经增加了一些奇幻色彩,如写到望气者言有奇女以及拳夫人名号的由来,但也没有被神化为仙人。《列仙传》在记述钩弋夫人的事迹时,对史书中的材料采用很少,而增加了一些奇幻内容。比如死后尸体不冷,而尸香一月间的记载,以及棺内无尸,但有丝履的情节,从而将钩弋夫人神化为仙。

第三类是来自社会各阶层的普通人物。此类人物在《列仙传》中所占比重最大,有一些还可能是真实人物,但史书中没有记载,有的甚至不知名姓,如平常生、酒客、祝鸡翁、毛女等。《列仙传》中记载这些人物的事迹大都以传闻为主,多是来自民间的街谈巷语,有较为浓厚的传奇色彩。

二、群仙的形象特征及生活方式

从形貌上来看,《列仙传》中的仙人大多与常人相差无几,只有少数形貌稍显怪异。如黄帝“有龙形”[3]9;务光“耳长七寸”[4]33;桂父“色黑而时白,时黄,时赤”[5]73;毛女“形体生毛”[6]132。《列仙传》所记群仙形貌异常的大约有十人左右。其他神仙的形貌未见描述,大约总是没有太多异样,故而不作描写。

虽然《列仙传》中的仙人形貌与常人差别不大,但列仙的生活方式与一般人相比,还是有不小差别的。他们一般不食人间五谷,而是服用各种其他物质,如水玉、云母、丹砂等。这些物质有助于他们导引服气,甚至有返老还童乃至起死回生的功效。他们的住处也与常人有异。虽然也有一些是住在人间世界中的,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住在高山大泽之中,有的干脆就住在海上仙山之上。他们的出行方式也与常人有别,或是乘坐龙、凤,或是骑行赤鲤、白鹤等,而这是标识他们神仙身份的重要手段之一。他们所具有的法术也较为神奇,比如能呼风唤雨、隐形变化,乃至飞举升天。

《列仙传》中的神仙形象,与上古神话传说中的诸神有很大区别。这种区别主要表现在他们不再以神格为中心,而是已经完全人格化。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包括社会各个阶层的人都有机会得道成仙,诸如补鞋匠、木工、门卒、养鸡人乃至乞丐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都有机会成为世人羡慕的仙人,这说明《列仙传》中的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亲近。此外,《列仙传》中所记群仙大都有着人的思想和性格,也有普通人的欲望和追求。虽然他们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生活方式,也有一些神奇的法术,但基本上还是反映了社会现实生活。作者为他们作传的目的,不在于记载这些人的生平事迹,而是重在记述他们的神仙生活,宣扬他们奇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各种神奇的幻术。而这些有关仙人仙境的神仙家幻想,成为后世神仙故事的幻想基础。

三、五花八门的升仙途径

《列仙传》中所描述的升仙途径多种多样,其中最常见的是靠服食而成仙。散布于全书中的各类服食术似乎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得道成仙者必熟谙某类服食术。他们服食的东西种类纷杂,但以服用各种植物为最常见。如赤将子舆“不食五谷,而啖百花草”[7]7;偓佺“好食松实”[8]11;务光“服蒲韭根”[9]33;彭祖“常食桂芝”[10]38;等等。此外也有服用某类矿物或化合物的,如赤松子服食水玉,方回炼食云母,任光善饵丹,主柱饵砂,等等。

其次是通过导引行气而得道成仙。如容成公“守生养气”[11]14,彭祖“善导引行气”[12]38,邛疏“能行气炼形”[13]40。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导引行气的修炼方式常常涉及到“房中术”。比如容成公虽是善守生养气,但亦善补导之事;老子好养精气。而《女丸》中更是直写沽酒妇人女丸行养性交接之术,直言不讳地点出房中术的内容乃至实行房中术的过程。

除服食和导引行气之外,《列仙传》中成仙的另一条途径就是做好事得到善报而成仙。如《马师皇》中写马师皇是黄帝时的马医,因为治好了向其求治的龙,后来被龙驼着升天而去。《陵阳子明》中写陵阳子明放了一条钓得的白龙,后龙来迎去成仙。这是积善得到好报的故事,也是善恶报应观念在《列仙传》中的生动体现。

应该指出的是,虽然升仙途径各有不同,但很多都是以服食作为基础的。如赤松子能入火自烧,似乎是修炼火化登仙之法,但亦服水玉;关令伊是在服食基础上与老子同游流沙而化胡成仙。又如上文提到的陵阳子明,虽是得到了神仙的指引,但得道的基础却是服食。此外如园客、朱璜等都是在服食和遇仙的双重作用下而成仙。

早期的神仙信仰中,只有地位尊崇的人物或是杰出的英雄人物以及方术之士才有机会与神仙交往,或是得道成仙,如黄帝、汉武帝、吕尚、东方朔等。尤其是像秦皇汉武的求仙行为,非一般平民可为。这表明在西汉以及之前,仙道之流离一般平民距离尚远。《列仙传》中所记群仙由人及仙的途径主要是服食及导引行气为主的修炼之法,或者说主要是靠个人修炼而来。这似乎在传达这样一种观念,即修道成仙是不论身份高低的。不论是何种身份,也不论其社会地位如何,只要是勤于修炼,或是得到某种机遇,都可以达到长生不老甚至是飞举升天的境遇。他们用自身的经历向世人昭示:长生是可求的,神仙也是可学的,这对普通民众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而诸如仙人济世等故事情节,也使人仙之间不再隔阂。这说明这一时期的神仙思想带有较为浓厚的平民色彩,与早期的具有贵族化倾向神仙思想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反映出汉人在仙道思想上的变化。但对仙人形象的描绘还有不少怪异的特征,与以后仙人形象有所不同,表现出早期的仙人观念。

四、题材类型及叙事模式

作为我国古代第一部专门以神仙故事为题材的志怪小说,在题材类型方面《列仙传》为后代的仙话小说创作奠定了基础,开创了一些富有艺术潜力的文学母题。李剑国先生在《唐前志怪小说史》中将《列仙传》开创的文学母题概括为四个方面,即人神爱情故事、游仙窟故事、乱世避难故事以及救助有神性的动物而得报成仙的故事[14]174-178。以上四种故事类型成为后世小说中比较常见的母题,影响较为广泛,以下就最值得关注的两类主题尝试阐述之。

一是人神恋爱主题。如《江妃二女》记述郑交甫与江妃二女交往情形。故事以郑交甫与二女寒暄开始,到二女手解佩与交甫,最后交甫回顾二女忽然不见结束。全篇只有对话和行为描写,缺少直接描写双方心理的文字。人神之间缺少情感交流,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情爱举动。这一场情爱故事似乎尚未真正展开就已经结束了,这与后来唐传奇在描写上的婉曲细腻相去甚远。从严格意义上说并不算一场恋情,只能算是一场邂逅相遇。而且,通过郑交甫得佩失佩的情节,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江妃二女对于郊交甫的态度更多一点戏谑的味道,或者可以说是一场感情游戏,而不是一场浪漫的人神恋情。

与后世的同类小说相比,《列仙传》作者的兴趣似乎并不在于表现爱情,而是传达一种仙凡相通以及超世度人的神仙观念。但《江妃二女》中透过二女的狡黠之举,使得故事的描述极富人情味,这个故事也因此成为后世文人经常用的典故。此外如《赤松子》中写炎帝少女追赤松子而去,其后亦得仙;《犊子》中写阳都女心悦仙人犊子,后与犊子共牵黄犊而去,都是比较好的人神恋爱故事。

上古神话中只有神与神之间的恋爱,如舜与娥皇、女英。战国时宋玉的《神女赋》中写到楚怀王遇巫山神女,勉强算是人神恋爱,却只是在梦里,总是有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汉代才开始出现人神恋爱的叙事模式,如《孝子传》中董永与织女的故事以及《列仙传》上述故事。但《列仙传》中所记人神恋爱故事大都情节简单,以神女降临——飞升为主要线索。艺术表现手法也不成熟,所述爱情故事并无多少谈情说爱过程描写。这或许是因为这一时期,人们的爱情观念还处于较低层次。汉魏乃至六朝时期志怪小说中所述及的人仙恋爱大都重貌,有时也重情,却决不爱才。爱情标准是以貌取人,凭心而悦。《江妃二女》中写郑交甫见到二女时就是“见而悦之”[15]52。似乎在昭示神仙也不是高不可攀的,而是和蔼可亲,甚至是楚楚动人的。体现了人神关系的亲密以及渴望建立平等爱情的愿望。

二是写游仙主题,如《邗子》中写邗子随犬入一洞穴,开创了后世随物入仙窟的主题,可以说是凡人误入仙窟模式的滥觞。不仅如此,从叙事模式上来看,《邗子》也为后世的洞穴小说提供了样板。

《邗子》的叙事模式可以概括为:因偶然意外误入山穴,然后经历一段长长的通道才进入仙窟,在仙窟里遇仙得药,之后返回尘世。《邗子》之后,此类误入仙窟的故事在魏晋六朝有不少记载,或简洁,或详实,但基本都是采用这种叙事模式。对这种叙事模式细加分析,可见看出其中包含着深刻的仙道文化内涵。

就入洞人物来看,他们或是采药人,如《幽明录》中的刘晨、阮肇;或是隐士,如《搜神后记》中的何姓名士;或是猎人,如《搜神后记》中的袁相、根硕。这些人不是生活在山里,就是与山的关系较为密切,这就为他们能意外进入仙窟提供了可能性。而邗子自言蜀人,又好放犬子。蜀地多山,于是就为犬子意外走入山穴提供了可能性。通往仙窟的洞口就在山上,古人认为这里最有可能是神仙修炼的地方,是修养生息的最好去处,而且离天最近,也是登天的最佳阶梯。

就入洞条件来看,他们进入洞穴可以说都有意外的诱因。刘晨、阮肇是上山采药迷不得返而误入洞穴,袁相、根硕是为了追逐山羊,邗子进入山穴是为了追逐犬子,都有一个意外的诱因引导误入者进入洞口。这些意外具有极大的偶然性,这似乎在昭示这样一种思想,即有时候成仙是需要机缘的。并非所有的人都要经过勤修苦练才能成为神仙,倘若机缘到了,偶然之间就会遇仙得道,成为令世人艳羡的神仙。

虽然走入山穴有意外的诱因,但是要真正进入仙窟还需要经历一番考验,也就是要经历一段长长的通道才能进入仙窟。《邗子》中写邗子随犬进入山穴后,“十余宿行,度数百里”[16]161,才上出山头。数百里的入穴通道,可以说已经长的有点离奇,而邗子竟然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才走出通道。从仙道文化的角度来看,虽然得道成仙可以靠机缘,但是这机缘是要在经受一番严峻的考验之后才能得到。后来的此类小说,凡人进入仙窟,都要通过这种长长的通道,这样的考验几乎是必须经历的。

就仙窟的环境来看,几乎所有的仙窟都是环境优美,宛若世外桃源一般。而进入仙窟的人也几乎都会遇到仙人赠药。这部分情节通常写得浪漫、离奇,充满神秘色彩。反映了世人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不了的梦想,渴望能有一个偶然的机缘在非现实的世界中得以实现。

几乎所有的洞穴小说最后都有返回尘世的情节,如邗子得了符与药之后便返回。更多的情形是进入洞穴者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洞穴生活之后,或是思念妻子,或是思念家人,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无法割舍尘缘,于是又返回尘世。返回尘世之后,有的还有后续情节。大多是归来者在尘世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又开始向往洞穴的仙境生活,于是又毅然放弃现世而复归于洞府。这样的情节可以说有着强烈的劝道色彩,在一进一出的对比中,让世人看到了尘世与仙界的优劣,最终放弃世俗生活而归于仙道。

《列仙传》中所述故事大抵情节简单,篇幅最长的也不足二百字,短的仅有四五十字而已。晋代葛洪批评它“殊甚简略,美事不举”[17]96,是比较恰当的。除个别故事外,一般来说都不大生动,其中不乏枯燥乏味之作。但作为第一部仙道小说,它为后来的小说提供了一种类型,后世继作历代都有不少,形成一个丰富的仙传小说系统。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3][4][5][6][7][8][9][10][11][12][13][15][16]刘向撰,王叔岷校笺.列仙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4]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17]邱鹤亭注译.列仙传注译.神仙传注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8]王根林等校点.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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