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痛楚与快慰

2013-10-24 04:20王亚蓉
博览群书 2013年5期
关键词:沈先生沈从文服饰

○王亚蓉

先生一生走的这条路着实不易

社科院在北京西郊友谊宾馆给沈先生租了两套公寓房,使多难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书名由“古代服饰图录”变更)得到一个安定的最后整理完成的处所。我和王先生是1975年以后才介入这项工作的。1963年12月周总理建议编纂,并最终落实到以沈先生牵头的历史博物馆编写组后,沈先生讲,在书未成稿之前,有次宴会沈先生与郭沫若先生邻座,谈到这本书,郭老主动说:“我给你写个序言吧!”并很快就送过来了,序言成于书稿之前,郭老未看过书稿。许多人不明就里,总是问为什么序言和内容不符,这就是原因。沈先生理解郭老是用这个方式表示点歉意吧!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也是命途多舛,1964年受命,原计划编写十部,1965年二百幅图及说明的试点本完稿。沈先生这部书选的是历代争论较多、问题较多的题目,他以新的视角和观点进行阐述,提出了很多新看法、新见解。北京轻工业出版社承印,打出了十部样稿送审。谁知“文化大革命”来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变成了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毒书”、“毒草”,物殃及人,沈从文先生因之被斗争,即批斗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先生时为之陪斗,新账老账又算一遍,藏书被七分钱一公斤卖掉,一麻袋与徐志摩、胡适、胡也频等人积攒了五十余年的信件被焚毁“消毒”,一个家抄来抄去的。

北京东堂子胡同51 号 沈从文故居

现在想想做人真难,沈从文先生走出凤凰城因为追求、迫于生计,几十年不就是拿着支笔奋斗,讨生活?刚直不阿的一个苗民,用文字诉尽底层船工、纤夫、妓女及苦难的苗民、军士……为生活的血泪挣扎与屈辱。在《战国策》杂志上,沈先生文章直指蒋介石是人不是神,给国民党的种种腐败层层地剥皮。不跟国民党去台湾,结果还又被下了个“桃红色”的定语。他就是认为不懂政治,不愿参加任何党派、学派,用一支正义之笔凭良心说实话、写实事,所以常被排挤和怨怼。解放以后,他又被定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反动作家,开明书店等又将他的存书全部烧掉了,还毁掉了版型。国民党也下令他的书永不开禁,直到1981年台湾盗印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时,不仅删去了他的名字,郭老序言也被删掉了。让人起敬的先生竟在夹缝中又闯出一片新天地,可有多少人真了解他的甘苦,又有几个人能理解他的苦乐啊!先生一生走的这条路着实不易啊!“文革”中沈先生对老朋友诉说:“台湾当局说我帮了共产党的忙,是反动文人,禁止出版我的书;批斗会上又说我是反共老手,我简直里外不是人……”想想沈先生若没有头上的箍咒,在轻松的心态下,几十年,凭沈从文先生这永远拥抱自己工作不放的人,会为人类文化留下更多更多。

①沈从文先生在北京(1983年)

沈先生最为快慰的事

在友谊宾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补完稿后,原北京轻工业出版社 所制玻璃版已不可用。北京轻工业出版社的阮波女士立意出版,考虑出版 的几重难度,这部书轻工业出版社一边和我们谈,一边又和日本“讲谈社”谈合作出版的事。那时刚刚允许与外方合作出版,轻工业出版社希望与日本 讲谈社合作,沈先生不同意,遂让我取回稿件,又交与前来联络的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詹惠娟,没过多久了解到他们又再与日本美乃美谈合作出版。周总理嘱托的一本书,为什么中国人自己不能印出来呢!沈先生命我再次从人民美术出版社撤回稿件后,他提笔写信给社科院梅益秘书长(此时刘仰峤先生已过世),把此书的出版事宜做了汇报,并请领导关心。很快,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的李祖泽先生即亲到北京,商谈出版的各项事宜。李先生的承印安顿,让《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出版变成那些年以来沈先生最为快慰的事。从那以后,李先生及他的同事都成了我们交往颇深的朋友,后来为纪念沈先生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香港商务印书馆陈万雄先生还组织出版了《龙凤艺术》的增订本。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最后工作,沈先生夫妇、王 和我与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在香港商务驻广州办事处进行校对,工作了一个多月。沈先生 抽空还到中山大学拜访老友商承祚和容庚先生,三位耄耋智者欢愉的会面 很让人感动,就是那天商先生还为这本书题写了书名。

用温文尔雅形容沈夫人张兆和是最恰当不过了。终日忙着照料沈先生的三餐和两位孙小姐。人很削瘦,总是不停地劳作着,一方小屋永远是整 洁的。

夏天屋前的方寸土地被她安排得总是花朵常驻:玫瑰、月季、扁竹…… 这里是沈家“花园”,沈先生除了夸奖夫人烧菜的厨艺,这小小花园也常 在客人面前受到称赞。院里这美丽的东南小角,也是沈夫人对先生的一 份关爱。她不辞辛苦地营造美丽,创造乐趣。

沈先生的脑筋永远为他研究的各专题在转动,半天不见,你就会看到 桌上、壁上又增添了好多小条,“这个××有用”,“这个给 ×× 参考”,“这个新材料待补充”……工作之外,好多年轻人和生产部门都被他惦记着,难怪东堂子胡同住沈先生隔壁的李大妈介绍沈先生经常是“红烧毛巾”,冬日自己打好洗脸水把毛巾放火炉上温一温,想起什么又回屋写上了,写顺了手的文字又让他忘掉毛巾,常被闻到味道的李大妈在外面打门提醒。沈 先生在东堂子犒劳我们的时候,常是筷子夹着一块排骨什么的和你讲话,往往举了很长时间忘记放到嘴里,又送回盘里,起身去给你拿书,常常得 提醒:“您先吃饭!您先吃饭吧。”

②沈从文先生在中山大学会见老友商承祚(左)和容庚(右)(1981年)

③沈从文夫妇由王亚蓉陪伴在杭州(1979年)

时间久了,你会碰到沈先生谈到丝绸,谈到纶巾……尤其是讲到凤凰,说着说着,他声音越说越轻,右手食指轻点着,最后稍加重点儿语气的一 句湘西话“美极了”结束一段话,那就是先生讲述得最神往的时候,好像高声宣讲就要破坏什么。遇到他这种神往

的时候,我们从不打断,不明白,以后再细细问他,弄懂以后就会知道难怪他这么专注,譬如他给我们讲述湘西那山、那水……谈刺绣,说色彩……

先生仍有不泯童心

1978年夏天,我和王 到承德避暑山庄内工作,进两山之间“松树沟”山间别墅的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内蒙工作队工作站。那地方有两座1949年左右国民党要员废弃的洋房,年久失修但结构漂亮,做工作站已是很堂皇了。正值酷暑,我们请沈老夫妇也来休养一段。同时,为了补偿我们终年劳碌而对孩子的歉疚,也为了让孩子有机会接触沈爷爷、沈奶奶,王先生的女儿王丹(11岁),我的女儿王洋(7岁)也被带来了,这是我女儿小时候最不能忘怀的,二十多年过去了,还听得到她谈起。那时我们每天四五点天亮就起床登山,沈先生夫妇、我和王及各自的孩子,还有考古所冯振会的儿子、白荣金的儿子,都常常是我们这支登山队的成员。野花、草坪、露水和带松树香气的空气包围着我们。为防滑也为打蛇,我们人手一根树棍,孩子们当耍物,大人当拐杖,两位老人快乐极了。老爷爷是小鬼们的最爱,玩着玩着,你看爷爷的两只耳朵上,口袋里、手上都是被他们瞬间采集的野花占满。我们和张先生走着谈着,“小八路,扛起抢……”一阵歌声乐坏了我们,孩子手中的树棍都当成枪扛着,排队走着唱着,你再看那走在最后的七十多岁的老爷爷也扛着枪张着嘴和着。当我们走近时,突然听到被孩子们围着的爷爷嘴里流出各种鸟儿动听的叫声。真没想到沈先生还有这好的口技。我悟出来,那是沈先生少小逃学时,湘西的山林教给他的。难得的悠闲,难得的伙伴,沈先生一定又回到了他快乐的童年。我想沈先生通鸟语,小时候水中鱼儿的谈话他一定也能听到或想象,谁又能想到七十年的岁月,先生仍有不泯童心。人多房间少,那些天我带着女儿和爷爷奶奶住一间大屋。有一天停电,我躺在床上,突然被女儿猛地拽起,她惊讶地指着爷爷告诉我:“妈妈你看,爷爷怎能把牙拿下来了!”我一看原来是沈先生要休息正在卸下他的假牙,爷爷和我都乐坏了。爷爷笑过之后,便即兴给她讲了一个拿下牙咬人的故事。那天,我那宝贝女儿就是听着爷爷的故事,甜甜地睡着的。那时她太小了,哪里知道给她说故事的人是多么的了不起。她长大以后,知道爷爷的事情越多,就越发珍贵她那几天的经历。

④沈从文游览长城,给王洋(王亚蓉女)讲故事(1979年)

⑤《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后,沈从文先生在家中与陈万雄(左一)、李祖泽(左二)、王亚蓉(左三)、钟允之(右)等工作人员合影(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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