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外一篇)

2013-11-02 11:42江子
西部 2013年3期
关键词:姨父故乡电话

江子

从外表看,我已经与一名城里人无异。——我也算得上是衣冠楚楚。我的皮肤也还白皙。我的普通话还算流利。我保持着城市的许多生活习惯:头发最多三天洗一次,出门梳得也算整齐,喜欢喝点儿好茶,一杯咖啡可以喝一个晚上。我走路的姿势可以说是不紧不慢的那种。我还喜欢看碟,听音乐,对足球也说得上爱好,床头上堆着一些与精神有关的书。必要的时候,我还能说上几句这座城市的方言,短时间内一般不会露出马脚,对我不熟悉的人,完全可能把我当着土生土长的本市人。

可我是农民的后裔,是一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在许多表格关于籍贯的一栏里,我写的是与我所在的城市不一样的一个地址。那是一个叫吉水的、距离我所在的城市二百公里之遥的南方小县。而若干年前,我曾经在吉水工作时,写的籍贯是“枫江镇下陇洲村”。

那是吉水赣江之滨的一个村子。除了求学,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那里度过。那里至今住着我的父辈和兄弟。从这个村庄出发,我的亲友遍布故乡的山山水水。得益于国家早年没有来得及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祖辈强大的生殖力衍生了我在故乡庞大的亲系。

他们是卑微的、底层的一群,是大地上匍匐的一群。而他们多么渴望在天空中飞翔——城市就是他们常常窥视、仰望的天空。从农村包围城市,是我的故乡世世代代不死的心。城市拥有任何时代都是最好的物质和精神资源:高层的行政机关、医疗、教育、物流、文化等等。因为求学、患病、购物或者厄运,他们暂时离开了乡村,坐火车或汽车,沿着血脉的通道,秘密潜入城市,与我会合。乡音或者他们口中的我在乡村粗鄙难听的乳名或外号,就是我们接头的暗语。

他们是我的另一个组织,掌握了我的血脉我的出身甚至更多的秘密档案。我其实是他们安排在这座城市的卧底,是潜伏在城市内部的、为故乡工作的地下工作者。我的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不过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的一种化妆术。一名潜入城市的卧底,这就是我在故乡的组织掌握的档案上的真实身份。

那个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那个人无论头发脸庞和衣着都与那座很欧化的拱形的大门外观和来来往往的高档车辆极不相称。那个人的头发蓬乱,皮肤粗糙黝黑,面色愁苦,胡子拉碴,皱巴巴的衬衫上有一块明显的印记——显然那是不习惯出远门晕车呕吐的痕迹。那个人的手里提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背上背着一床被子,被面的花色是崭新而艳俗的那种。那个人的样子就像他是一个难民。他的旁边,是他的儿子,两手空空,却因为和他的难民父亲站在一起感到尴尬万分。

那个人是我的姨父,站在他身边的是我的表弟。姨父看见我,脸上露出了一般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但是他并没有像在故乡的路上与我见面那样大叫大嚷,而是竭力保持着克制,待我走近,他显得训练有素地慢慢伸出了手,轻轻地用乡音唤了我一声——就像电影里组织派来的人与地下党员在敌占区秘密接头一个样。

姨父生了两个儿子。他靠着种几亩地和做点儿小生意供两个儿子上学。大儿子今年高考落榜,可他还想上学。前些日子,姨父从家乡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表弟在省城上一所民办大学。我说,干脆让他出去打工算啦,去民办大学上学能读到什么东西?再说那该要老大一笔钱呢,你现在负担那么重。可姨父说儿子想读,做父母的,就成全他么。从电话里听得出,姨父有一种为了儿子豁出去的悲壮意味。

我知道这是我的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充分利用我的城里人身份来完成它。接到姨父的电话以后,我费尽了心机搞到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民校的情报,内容从建校历史、学校规模、师资力量、专业结构、收费就业情况等等无所不包。最后我把目标锁定在了市郊的据说就业率在98%以上的某某大学。其实所有的民办高校只要给钱就能上,但我不能让姨父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往水里扔。

在单位隔壁的饭馆里,我叫了两瓶啤酒,姨父说路上车晕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他几乎没动什么筷子,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倒是表弟一个人自斟自饮把两瓶啤酒给干完了。我想,即使不是晕车,这档儿他也不会有什么胃口。这座不能被自己掌握的城市危机四伏,姨父心里多少隐藏着对表弟前途命运的担心。再说了,每年上万块钱的学费,对他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我领着姨父父子俩打车来到了那所民办大学报名处。正是报名的高峰时期,学校人山人海。姨父躲到偏僻处,费力地从缝合在裤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来。办完报名手续后,他手中的钱变成了几张轻飘飘的收据。我看见姨父的脸,虚弱苍白,他的手还有些抖。正是炎热的九月天气,他不停地用衣服的下摆擦汗。很多衣着光鲜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时都露出了鄙夷和警惕的表情,仿佛他是一个被缴了械的俘虏。姨父告诉我,学费中的很大一部分,是租来的,要三分的利息。我说那该要还到猴年马月?姨父咬咬牙说,什么时候还得清先不管,儿子读书要紧。

姨父当天来当天回。他坐上回家的班车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他有着和我的故乡相同的脸色和装束,但他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这张X光片就是我和故乡在城里接头的暗号。他是我舅舅的“特派员”。他手中的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半露半藏的X光片是我舅舅的腰椎光片。舅舅是个泥瓦匠,在县城的某个工地上打工。我春节去给舅舅拜年时和舅舅攀谈,得知他在县城干得不错,比在家种几亩地强多了。可就在前几天,他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把腰椎给摔断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舅舅在工地上的工友。舅舅让他带话给我,要我去找省城的医生问问,看能不能尽量不做手术。如果要做手术,他家里的仅有的存款就要全被花光,那他的两个孩子在县城的读书就会成为问题。

我从纸袋里取出这张片子,在阳光下观望。我看不懂这片子显示的受伤情况,但我知道,那里藏着我的舅舅——我妈妈的弟弟的腰椎骨胳,它记录了一个底层的、靠手艺生活的庄稼汉的很可能使他永远失去劳动能力的一次事故。它是我的故乡关乎命运的一张秘密图案。

我带着舅舅的工友来到单位附近的一所大医院。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专家门诊已空无一人,我只好直接冲进了住院部。我找到了一名正在值班的骨科专家。我要让我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从他的嘴中撬出有用的情报。我首先买了一盒价格不菲的香烟——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张城市通行证,也是证明我城市人身份的名片。我客气地给他点了烟。我开始运用与城里人交谈的一套话语系统,以表明我和他是自己人。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和有涵养,语言上既显得谦恭又不失尊严。我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到位,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我费尽周折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尊重和免费诊断。我成功了。

我听到的消息是肯定要动手术,不然这辈子就废了。当我表面不动声色地提着装了舅舅腰椎光片的牛皮纸袋走出医院,我的腰椎忽然传出了一阵剧痛。

并不是每一次组织都会派人来跟我接头。有的时候会通过电话、手机等通讯设备。我手机或电话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就是只有我才能破解的密码。只要有来自故乡区号的电话响起,我就心领神会,我知道,那是故乡正在给我发出新的指令。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问我是否记得她,曾经住在离我家隔几栋房子的地方。她说我小时候叫他姑呢,她还经常抱我来着,我小时候长得可胖呢。可后来她嫁到了我村隔壁的村子里。她说是从我在老家的爸爸那里问到了我的手机号码的。

说实话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觉得声音有点儿熟悉。再加上电话的信号不太好,她的声音因为带着哭腔有些失真,我就更不知道她是谁了。我已离开故乡多年,故乡的人和事,已有许多我记不起来了。但她的乡音让我对她的真实身份没有产生一丝的怀疑。我知道,她是自己人。

电话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事儿。她说她的儿子开长途汽车跑货运,前几天在广州被别人的车撞了。她的儿子还住在医院里,伤得很重,肇事司机当场抓着了,可不知什么原因,不久就放了出来。这场车祸从此找不着主了。儿子的伤还得治着,可眼看着治伤的钱又没了。她在电话里哭起来,说,这都是因为咱们是乡下人啦,咱们在广州人生地不熟的,石头掷天也没用啊。听说只要有人打个电话给广州那边就会认真办理。你是咱村里的能人,听说在省城当大官呢,你就给我打个电话过去吧,那边也是省城,你这里也是省城,省城还有不听省城的?求求你了大侄子,救救命呀,事情办成后我打几斤麻油专门到省城感谢你呀——

我没有办法帮这个忙。她想得太天真了,在广州,除了家乡的一些打工仔,我并不认识谁,更没有打个电话就能把事儿给办了的能力。广州是我鞭长莫及、根本无法染指的城市。我和那边的城里人没有任何交情。我知道她正面临着困境,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根本不是什么官儿,我在城里的身份只是一个靠写字谋生的卑微文人。或者说,我只是她落水时想抱着的一根虚弱的稻草。我艰难地回绝了她。她显得多么失望!在电话的最后,她嘟嘟囔囔,语气充满了对我见死不救的埋怨。

我知道我让我的组织失望了。我想我的故乡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对我的忠诚产生怀疑。他们会以为我背叛了他们。“哼,人家是城里人了,哪里会看得起咱们乡下人!”故乡的人在议论我时肯定会这么说。我将因此暂时蒙受冤屈。但作为一名卧底,蒙受冤屈是常有的事。对此,我已逆来顺受。

我的亲友们纷至沓来。可为了做好一名卧底,我必须承受更多。我必须让自己越来越像一名城里人。我必须讨好领导,团结同事,善待他人,以取得这座城市更多的信任,从而让自己在这座城市扎稳脚跟。我甚至对单位的守门人都不敢得罪,亲友们给我带来了红薯辣椒我都要分给他一些,生怕他凶神恶煞般地把故乡来的人堵在门外。我必须更广泛地熟悉城市,与更多的城里人交朋友,以获得更多的信息,窃取更多故乡需要的情报。我必须拥有更多的资源:包括人际资源和信息资源。我必须夜以继日地工作。我的组织并不发给我所需要的资金,奖励以一个好口碑(精神奖励)为主,而我必须挣下所有的活动经费(包括接待故乡亲友的食宿费、交通费和其他开支)。在这个城市生活,我常常为资金的紧缺而一筹莫展,为此有那么几次我的卧底身份差一点儿被暴露:有几个朋友说我十分小气几乎从不请客简直就像一个乡下人。我当然会表面乐呵呵地满足他们的“敲诈勒索”,可我内心的困窘,有谁知晓?一个卧底内心深埋的悲凉,又有谁能知?我经常孤单地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脚步迟疑,一方面对故乡的命运忧心忡忡,一方面又为是否接听显示为故乡电话、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而犹豫不决。

今夜故乡又有人入城,说是半夜会来。从电话里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一个远亲。他压低着嗓音说他正在来城里的夜班车上,可能要十二点左右才能到达。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欲言又止,显然他说话不太方便。他的声音在夜晚的班车上含糊不清,呼呼的风声和车轮在地面行驶的尖锐声音隐约可闻,很让我有一些风声鹤唳的感觉。他干脆说电话里说不清,等到见面时一切就知道了。

接电话的前夕,我刚刚送走了一批来城里的亲友。我家里的餐桌上杯盘狼藉,我还来不及把一切清除干净。我在城里用我微薄的积蓄加上对我来说算得上是巨额贷款买下的房子成了故乡在城里的秘密交通站。我坐在家中亲友们沉重的身体坐得凹陷了的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故乡亲人们的蜂拥而来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经常是超负荷地为我的组织工作。老实说,我受够了。但我想起我的故乡依然在苦难中挣扎,我的亲友依然蝼蚁般活在苍茫大地上,而我对他们的热情款待和为他们的事情奔忙多少可以给他们带来一星半点的希望和安慰,我就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是的,就像一名卧底不敢背叛他的组织,我怎么会忍心改变对故乡亲友的忠诚,成为我贫弱不堪的故乡千夫所指的叛徒?!

今夜,我依然静静地坐在家里的灯光下,心平气和地等着入城的亲友,将我家的门笃笃叩响。

失踪者

在我们那个小区居住是需要一点幽默感的。——它虽然位于省会城市开发不到十年的新区的中心地带,可在许多名为阔宅、星城、花园的豪华楼盘中间,它就好像是崭新的绸缎上面很不情愿地缝上的一块补丁。我指的是我们楼盘隔壁的那排房子。那是一排做得敷衍了事的房子,每一栋房子的外墙都是裸露的水泥,也许是因为时间长了墙体显得灰暗陈旧。房子的尾栋后面竟然有一大块菜园子,院子里的蔬菜长势凶猛野蛮。小区的房子之间会陡然支起一个帐篷、摆上几张台球桌,一天到晚有游手好闲的人带着污黑的白手套巴在桌子上用球杆击打。还有的摆出几张桌子做起了夜宵生意,晚上经常可以看见一桌桌的人在复杂难掩的烧烤气味中大快朵颐。楼房前栋墙角里有时到晚上十点依然传出爆米花的轰然巨响,让来我家小住的、曾经干过此号营生的我的农民父亲听到响声兴奋不已,本来因为不习惯城市生活而面色寡淡的他不顾夜深嗒嗒嗒下楼,半小时后他回到家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一股类似他乡遇故知的满足。房子前栋一楼是一排临街的店面,每个店面大约只有八到十平米,显得促狭逼仄,经营的都是糕点、水果、儿童服装、鲜花、建材等等不成规模的小本买卖。那家糕点店我买过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光临,原因是口感稀拉,做工很不地道,大概是店主学艺不精的缘故,每天我从那里经过都没看到有什么人出入,但即使这样至今依然没有关门。倒是隔壁那家卖儿童服装的小店由于生意过于清淡开了两个月就宣布关张,关张的前两天我爱人正逢上清仓打折大处理,竟像捡了宝似地买下了一大包,说是要送给老家的亲友做顺水人情。在这里出没的人们,说着这座城市最为地道的方言,可一个个皮肤黧黑粗糙,身上的服装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色,满脸皱褶的老妪经常扎堆闲谈,夏天依然喜欢手摇老式的蒲扇、躬身驼背的老汉穿着大头裤赤着肌肉松弛的上身。——这里与其说是媒体大张旗鼓地宣传的这座省会城市精心打造的梦想地带的一部分,不如说是一个混乱嘈杂充满了喜剧意味的乡间小镇。

——你该知道了,这一排房子其实是当地农民的安置房。包括我所住的楼盘在内的整个阔大新区在十年前是农民的农田和村落。政府的城市化建设的推土机轰隆隆开到了这里,推倒了村庄,填平了农田,在与开发商一起建起一个个豪华小区空中阔宅的同时,也建造了这一排房子,用于原本是这里的主人的当地农民居住。

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人模狗样的城里人。这于他们是幸还是不幸?

我现在要说到的其实是我在某一天上班时在这个小区入口遇见的两个并排骑着自行车的人。一男一女,看样子他们是一对夫妇。两个人的肤色打扮与安置房里的居民如出一辙。他们让我觉得面善,我肯定他们是我们这个小区的住户无疑。他们骑自行车的速度很慢,用的是那种闲庭信步的架势,自行车的轮辐滚在地面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响声,这样一来两辆自行车就有了促膝相谈枕边夜话的抒情意味。他们也许是吃过早饭无所事事要去市区游逛一番,说不定还准备中午不回家就在市区随便哪个摊子上吃一碗大碗的福建清汤或者湖南牛肉米粉,再加个虎皮鸡蛋就会更爽。

然而接下来的发现让我的猜测大打了折扣。我看到他们的自行车后座上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脸带微笑,似乎一路向所有经过的人致意。那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微笑,更准确地说他笑得有点儿坏,是那种孩童做了捉弄人的事产生了效果之后有点儿得意又显得无辜的笑。那是一个年龄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是我们住的那个小区随处可见的那种人。不过那个人我并没有见过,我说得那么肯定是因为他的头上有一块赫然的疤痕,满头的头发突然赫然地缺出一块来,裸露的头皮塌陷了下去。

他在一张照片里,向所有人微笑着。照片由于经过放大和喷绘已多少有些失真,除了那个赫然的疤痕。他和小区里的很多我见过的年龄差不多的人都有些相似。

那张照片喷绘在自行车后座支起的一张红色的硬泡沫板上。照片旁边有一排白色的准圆体字。上面写着:

寻人

熊 XX,男,45岁,于 2006年 11月 26日从XXX家中走失。走时上身穿一件黄底黑格子旧夹克,下身穿黑色裤子。头上有一块凹陷疤痕(车祸所致)。神志略有不清。有知情者请拨打13907917XX4(熊先生),有重谢。

——你又该知道了,照片上的那个笑嘻嘻的人其实是一个失踪了的人。而骑着自行车的两个人很可能是他的兄弟和媳妇。他藏起来了,而他的家人正着急地把他寻找。为了找到他,他们也许想了很多办法,所属的派出所肯定保留了他们的报案记录,城市晚报几乎没人看的中缝也许已经登了寻人启事,许多电线杆上也有他们半夜躲着城管偷偷刷上去的广告,但他总是不现身。他们准备骑着自行车转遍这座偌大的省会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把自行车骑得很慢,是为了让所有路过的人把后座支起的硬泡沫板的人和文字看清。

因为他的失踪,一家人像塌了天,仿佛他原本完好无损的头顶,突然塌陷了一部分。他们费尽心机要把他找到。但在这个节奏越来越快几乎无暇他顾的城市,这个不到一平米的寻人广告,有谁有耐心停下脚步来把上面的内容瞧上一眼?

现在我们来追究这个头皮凹陷的人的下落。

我们幻想着照片上那个农民身份的人过去有一份实实在在的生活。他的日子虽然并不算太好,但总归过得去,他喜欢这种谷仓有粮心中不慌的感觉。他或许还有着晚上喝上两杯的爱好,酒大概也是自家田里收获的谷子酿造的米酒。两杯酒下去之后,他的身体就变得轻盈起来,他感受到了生的欢乐。他喜欢这种本分踏实的生活。他准备就这样扎扎实实地过下去。

可是城市化进程让他丧失了土地,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城里人。生活开始像一条狗一样追着咬他。为了养家糊口,他干了许多原来没有干过的事,到建材市场做过搬运工,在地下通道里摆过卖眼镜草帽之类的地摊,上门帮别人洗过油烟机……每天的奔波劳顿,让他身心疲惫,终于有一天,他被车撞了。他的头部受了损害,丧失了劳动能力,神志也略有不清。从此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整天在外面东游西逛,到晚上才回到自己家中。可就在前不久,他忽然回不了家了。他忘记了自己家的路。他看到整座城市都是高楼大厦,马路上人来车往,他不知道哪条路才通往自己的家。他有点儿着急,可是越着急就离家越远。他走得太远了,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就这样把自己丢了。

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离开了城市。自从出了车祸以后,他的脾气变得很坏,经常吹胡子瞪眼摔东西骂娘,说着让家里人莫名其妙的话语。家里人都以为他疯了,那场车祸让他坏了脑子。可是只有他知道,他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他所有的焦虑都来自于对城市和未来的恐惧。他知道是城市把他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他开始怀念当年庄稼地里的牛哞蛙鸣、阳光雨水。稻子吐穗扬花的声音是多么地让他心动!可是现在,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开始走出家门。他要去寻找一块稻田。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这么一块稻田,它肥沃、平整、温软,他只要认真耕作就会有收获。阳光洒在上面光影摇荡,雨水落在上面宛如歌唱。这个丢失了土地的农民,只有把脚踩在这样的田地里才觉得踏实。他相信只要这世上还存在这样一块田地,他就可以重新建造被毁坏的家园。他要和它结婚,让它为他生儿育女。他洒下汗水,将收获黄澄澄的谷子。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夺取他的所有。

他离开了家,向远方走去。渐渐的,他离城市越来越远,也离我居住的楼盘旁边那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区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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