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人性映照下的残酷青春——评王季明的短篇小说《跑啊跑》、《探照灯》

2013-11-15 15:46龙红莲
小说林 2013年2期
关键词:黑皮特权人性

◎龙红莲

尘俗人生之为尘俗人生,关键就在于常人总是沉溺于生死爱欲、功名利禄之中而没有丝毫的超越性觉悟。蝇头小利,蜗角虚名,得之则喜,失之则惊。更有甚者,沉溺其中的常人任由阴暗人性肆意发挥,欺凌弱小,谄媚强权,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而所有作恶几乎都处于不察不识、无知无觉之中。面对此种根深蒂固的暗昧人性,文学的主旨之一就是截断日常人生的流俗进程,把常人习焉不察的种种阴暗人性、积恶行径完整地呈现于文学世界,从而使得常人有可能超越于日常眼光,重新审视人我的言行,促使其超越性精神的内在生成。由此观之,王季明的两个短篇小说《跑啊跑》、 《探照灯》的人性启蒙意义不言自明,它们把眼光重新投向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头三十年那种阶级斗争沸反盈天、人性人情被视为资产阶级丑恶货色的革命年代,通过几个上海少年的成长事迹,展示了阴暗人性映照下的残酷青春,从而引领我们反思革命特权是如何腐蚀人性的。

短篇《跑啊跑》 以第一人称叙述。主人公王禾子,小名叫阿四头,他母亲建国前是纱厂老板的小妾,建国后就成了“四类分子”,只能在街道里被监督劳动,做街道清扫员,领着微薄的薪水,带着孩子聊以活命。而里弄居委会治保主任老黑皮仗着优越的工人出身,肆意地欺凌王禾子的母亲,还让他当儿子小黑皮的跟班,为他背书包,陪他练长跑,把他当成了“小四类分子”。为了通过长跑被特招进军队,小黑皮参加中学生长跑竞赛,为了夺冠不但要让王禾子陪赛,在眼看就要落败时,他还让王禾子去干扰另一个参赛的学生。但关键时刻,王禾子不但放弃了干扰了另一个可能夺冠的学生,还一气之下把小黑皮的爸爸和其小舅妈通奸的事说了出来,结果让小黑皮暴跳如雷,放弃了比赛,转而殴打他。最终小黑皮不但未能夺冠,还要面临着军代表的处罚。

与《跑啊跑》一样,短篇《探照灯》 讲述的也是那个时代上海中学生的故事。青春年少的老皮出生于工人家庭,从小不学无术,整天和一群死党混。一次班里来了个插班生,名叫肖杰。他有吉普车接送,还穿着擦得锃亮的两节头皮鞋和肥大的军裤,明显是高级军官的孩子。出于嫉妒和厌恶,老皮想好好教训一下肖杰,给他个下马威。但是肖杰却把他带到高级的海燕西餐厅,以有钱有权人的派头好好地奚落了老皮一顿。更有甚者,在肖杰家中,肖杰还和老皮大谈所谓的极品女人,让老皮自愧不如。为了报复,老皮自制假手枪,企图威胁肖杰。但谁知肖杰却骗老皮去破坏机床厂屋顶的探照灯,随后向老师告状,让老皮成为学校里第一个被关进少教所的学生。

这两部短篇小说其实是可以作为一部较长的中篇小说来看的,它们共同展示的都是革命特权、革命意识形态如何腐蚀正常的人性,从而导致像王禾子、小黑皮、老皮、肖杰等青少年的青春岁月被谎言、暴力所异化的残酷结局。

如所周知,革命的旗号曾经极为迷人,自由、平等、民主、翻身、解放等宏伟大词书写其上,随风猎猎飘扬,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和心魂。但是最终随革命胜利到来的,却不是那些大词所指代的东西,而是另一些与之截然相反的货色。就像《跑啊跑》 中所展示的,工人出身的老黑皮,就成了里弄居委会治保主任,不但可以在妻子死后把小黑皮的小舅妈从农村弄来当妻子,还有能力让小黑皮穿新球衣、吃粢饭和豆腐浆;更可叹的是,他对所谓的“四类分子”居然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能够把王禾子都当成儿子小黑皮的跟班。革命原本是要打倒令人痛恨的特权,普及众生平等的理念,但是最终落到实处,居然不过是打倒了一些特权拥有者,然后是另一批特权拥有者上台,游戏的主角配角颠倒了,但是游戏的规则没有改变。在《探照灯》 中,革命特权是由插班生肖杰体现出来的。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当普通大众为果腹而努力时,作为革命高官子弟的肖杰就可以经常出入高级西餐厅了,还和贫困出身的老皮大谈罗宋汤的偷工减料问题;在同龄少年对异性都怀着朦胧的好奇和憧憬时,肖杰就可以和老皮谈女人的私处了;当然更不要说他的两节头皮鞋和中吉普。革命特权就这样昂首阔步,肆意剥夺着像王禾子及其母亲这样的底层人民的生存尊严,摧毁着他们的人格底线;也激起像老皮这样蛮横之人的嫉妒和厌恶。

当然,坚硬狞厉的革命意识形态更是火上浇油,瓦解着正常的人性人道,催生出头角峥嵘的阴暗人性。 《跑啊跑》 中,老黑皮的老婆死了,作为街坊邻居的王禾子母亲想去火葬场送送,却被老黑皮严词拒绝,还遭到训斥,“小曼是纺织厂工人,你是纺织厂老板的小老婆,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你只有老老实实低头哈腰接受劳动改造。”老黑皮还把王禾子母亲送去的被面子扔了出来。革命意识形态的阶级教育就这样在平常人之间筑起了一座无法穿透的冷漠高墙,人性人情因之凋零枯萎。而 《探照灯》 中,当老皮面对着肖杰的耀眼特权无法接受时,他就想着如何打击肖杰,“老皮要做一把假枪,要在夜间用这把假枪,抵住肖杰的脑壳,让他明白:老皮不懂西餐;不懂女人,但懂毛主席他老人家语录,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老皮想象肖杰在假枪面前,跪倒在自己脚下的熊样,笑了!”革命领袖的经典语录成了像老皮这样的青少年变得暴力化的最好催化剂。

正是革命特权体制、革命意识形态无限地诱发着阴暗人性,现实世界才显现得如此丑陋、畸形。 《跑啊跑》 中的老黑皮在王禾子母亲面前就颐指气使,不可一世,背地里却和小黑皮的小舅妈通奸,败坏纲常伦理。而吴老师、军代表等成人出现,也都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全没有正常的人性人情气味。 《探照灯》中的成人更是如此,班主任老秃、工宣队老棺材、小黄毛的父亲、肖杰的吉普车司机等等,都是些心灵空疏、举止粗暴的人。像小黄毛的父亲在看到小黄毛偷看妹妹的裸体时,不分青红皂白就剁了他一截指头;而工宣队老棺材更是只知道以暴力方式来解决任何事情。这些人构建出来的现实世界,就是人性人情全面遭到放逐,文化文明被耻笑,愚昧无知被奉为尊贵的乾坤淆乱的混浊世界。

有些作家面对这种可怕的现实世界时,往往试图以儿童的纯真、未成年人的赤子之心来化解其困境,从而呼唤着人性的复归。但是王季明的《跑啊跑》、《探照灯》却展示出来未成年人被整个时代环境所毒化的阴暗人性状况。像《跑啊跑》 中的小黑皮,小小年纪,就学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居然对王禾子颐指气使起来。当王禾子最初不答应做他的跟班时,小黑皮就诉诸武力,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迫使其同意。在长跑比赛时,小黑皮又让王禾子去干扰另一个和他竞争的同学。当王禾子不从,竟然说出他父亲的通奸事实时,他就大打出手。而《探照灯》 中的老皮和肖杰,都是被那个时代的革命特权、革命意识形态腐蚀得面目全非的人。肖杰小小年纪就讲究吃喝,懂得炫耀,肆意玩弄女性,随时准备出卖他人。而老皮更是无知无畏,就知道耍横逞强,打架斗殴。要是把《跑啊跑》和《探照灯》两部小说合起来看,我们可以发现更为有趣的事实,那就是革命特权体制的等级性。 《跑啊跑》 中的小黑皮在王禾子面前自以为高人一等,就胡作非为;但是到了《探照灯》 里,小黑皮就变成了老皮,而老皮在高级军官的孩子肖杰面前就明显低人一等了。

这种一级压制一级的革命特权等级体制最终繁殖出来的就是暴力化的生存世界,但是对于作家而言,更重要的还是要拷问有没有什么人性的力量能够在暴力化的生存世界中奇葩般绽放。

《跑啊跑》中,当王禾子要在比赛中干扰另一个想要夺冠的学生时,那个学生对他说,他家里很穷,想夺取冠军,改变命运,因此请求他不要干扰他,于是瞬间王禾子便放弃了干扰他的举动。这个放弃,对于王禾子来说,无疑是恢复生存尊严的重要关口,他不愿意再当小黑皮的跟班了,他也不再考虑帮助小黑皮获得比赛成功后能够得到什么实惠了。他从长期的屈辱中站了起来,挺直了腰身,敢于挑战小黑皮。但是为了恢复生存的尊严,王禾子付出了血的代价,“至今我还记得清楚,我叫了第一句话,小黑皮一愣,回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脚步慢了半拍;我叫了第二句话,小黑皮的脸变得铁青,脚步猛地停下;我叫了第三句话,小黑皮不但没有冲往近在咫尺的终点站,而是一个转身朝我扑了过来,那架势就像一头饿极了的野狼,又像一头从空中箭一般俯冲下来的秃鹫,我强烈感到一股凶猛动物扑上来的腥风血雨般的兽味。我没逃跑,而是一头迎了上去。比我高一头的小黑皮猛地把我扑倒在地,然后骑在我身上,一手卡住我的脖子,一手举起精瘦有力的拳头对准我的脸蛋,没头没脑地揍了起来。我感觉到了阵阵疼痛,整个人像被拆得四分五裂。我很快失去了痛感,只听到耳边传来阵阵击打肌肉的‘扑扑’声。我的眼睛肿得看不清四周,我的鼻子碎裂,我的牙齿一颗颗地飞到了天边,我的耳朵撕裂下来。整个五官弥漫着一片血腥。”不过,正是在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人性的信心。那就是像王禾子这样的人,最终选择了不再屈服于革命特权等级制的重压下,而选择了痛苦的尊严和正义。

那么在《探照灯》中呢?其实,老皮对高官子弟肖杰的反抗虽然是混合着底层人民鄙俗的欲望和阴暗的嫉妒心理,但也的确不乏一丝正义的诉求。当然,在肖杰的老谋深算下,老皮的反抗无疾而终,自己反而可能被抓进少教所。不过小说最后写道:“漆黑一团的中吉普里,老皮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支熊熊燃烧的木头,捅瞎了探照灯那只可怕的眼睛。他听到瞎了眼的探照灯,在大清早的西康路上空嚎叫着,在空中久久回荡着……”此前,肖杰曾把探照灯称为波吕菲莫斯的独眼。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波吕菲莫斯是被当作野蛮人看待的,他的独眼最终被奥德修斯设计刺瞎。老皮最后把自己想象成了奥德修斯,捅瞎了探照灯,无疑是也一种象征,大概隐喻着对像肖杰这样高官子弟所代表的革命特权的仇恨和反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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