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薄荷

2013-11-15 16:01
江南 2013年1期

张 楚

这个早晨不安生。苏芸正蜷在沙发里涂指甲油,便听到河南侉子大声喊:“生了!生了!”随后是劈里啪啦的脚步声。苏芸知道是侉子老婆跑出去张看了。侉子老婆也是个侉子,梳两条歪扭的麻花辫,白日里低眉耷眼,只到了晚上叫得比谁都欢。这两个侉子养了只母鹿犬,不晓得从哪儿偷来的,夏日里鬼祟着配了狗,这几天要生养了。想想狭窄的院里又要多几只小畜生,苏芸隐隐厌恶起来。她打小不喜欢畜生。她信父亲的话,畜生眼里住着死者的魂灵。

“要一只不?”侉子老婆撩开一角门帘,探着脖颈细声细气地问。她眼如席篾,又老怯生生弯着,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谄笑,“不要钱的,白送的。”

“你倒贴钱我都不要,”苏芸懒懒地盯着指甲,“你也不想想,我哪儿有空拉扯那玩意?又拉屎又撒尿的,浑身都是虱子。”

侉子老婆嗫嗫道:“那我们送给别人,说实话,人都排队等着呢。”

苏芸和这对夫妇从春分起就住在这处租来的房子里。三间平房,苏云住东屋,他们住西屋,中间的屋子两家合用,算是厨房。不过苏芸很少开火煮饭,大都在店里吃盒饭。这夫妻俩就把厨房当成了私有厨房,什么物事都堆:瘸了条腿的手推车、掉了只耳朵的煎饼锅、一麻袋红辣椒、半桶地沟油,还有破鞋烂袜子。夫妇俩在街上卖豫南板面,不过在苏芸看来,他们更像收破烂的。他们似乎对霉烂气味的物品有种天然的癖好。

“你摸摸,你摸摸,”侉子老婆怎么就进了屋,手里颤颤巍巍地捧着只刚生的鹿犬,“多招人疼啊,小耗子似的。你真不想养一只?”

苏芸探头看了看,确实像皮耗子,浑身湿漉漉,乳眼还没乍开。“要是实在没人要,就扔炕上吧,过两天养肥了,我杀了吃狗肉涮锅。”

侉子老婆张大嘴,恹恹地盯住苏芸,半晌才转身出屋。苏芸听到她叽里咕噜的嘟囔声。如果没猜错,大概是用他们的家乡话骂人。她把指甲油扔在沙发上耸身出屋。她想,如果侉子老婆胆敢骂她,她就把这女人的大饼脸抠得满是芝麻粒。

可一到院子,心就不恼了。秋日的黎明,天边满是重叠的灰蓝鱼鳞,日头还没喷跃出层云,空气净是薄荷味儿。满院子的野薄荷,不是房东种的,也不是侉子们种的,就那么着洇了一大片,夏天绿得逼人眼,现下叶子虽打了卷,可味道仍没散尽。苏芸喜欢这微凉的、若有若无的味儿。侉子夫妇还在给狗接生,苏芸瞄了他们一眼,蹲蹴下去,掐了两片叶子塞嘴里细细地嚼。然后,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丽梅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闪进来。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苏芸就觉得不对劲。步行街八十家店铺二百来位女孩不得不承认,丽梅不耀眼,可绝对养眼:她化妆,可你根本看不出她化过妆;她不笑,可你觉得她随时都在笑;她话少,可你总忍不住把她当成最贴心的闺蜜。那日清晨,苏芸看到丽梅的清晨,丽梅的头发根本没有梳,不但没梳头,小脸也没洗洁净。

“进屋,我有话说。”丽梅径自从苏芸身边走过,看也没看她,“你最好快点。”

苏芸把薄荷咽下,边犹豫着走,边佯装没心没肺地问:“我的亲姐啊,咋了?看你急赤白脸的。”

丽梅转过身,嘟着嘴剜她一眼。苏芸从没见过她用这种眼神瞅人。苏芸抚了抚胸口压低嗓门问:“可别唬我啊姐,我是麻雀心眼儿,小着呢。”

她们一前一后蜷沙发里。丽梅呢小腿圆规般戳沙发上,细长胳膊搂住脚踝,一张枣核大小的脸磕住膝盖。她似乎想让自己静下来,可她的肩胛骨在不停哆嗦。

“咋回事啊?”苏芸去摸丽梅的头发,“这么苦大仇深的。被查了?”丽梅木木地摇头。苏芸心就放下,说:“嘁,查也没事。公安局的孙局长,是我的老朋友呢。”说到“朋友”两字,苏芸故意将声调略显夸张地上扬。她想让丽梅明白,在桃源镇,没有谁不买她的账。“那你慌啥?”苏芸笑了笑,将那管指甲油从沙发褶皱里抠出,重新涂指甲,“待会我帮你美甲吧。孙三从上海买的,叫火烈鸟。你不是巨蟹座吗?这款最配你,人家书上说了,珠光粉最能体现巨蟹温柔细心的母性气质呢。”

“养汉的生的儿子,”丽梅骂道,“养汉的生的儿子。”

苏芸从没听丽梅骂过人,她骂起人来声音也柔柔的。她歪着脖子问:“你骂谁呢?”

“我操他妈,”丽梅继续骂道,“养汉的生的儿子。”

苏芸不得不重新审视着丽梅。她小脸刷白,眼泪吧嗒吧嗒落膝盖上。

“他……是不是……”

“不得好死!”丽梅几乎将牙齿咬碎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苏芸叹了口气,问:“郭金弟到底怎么了?”

丽梅这才抬起头看苏芸,看着看着泪珠又滚下来:“不是说好了吗……两千块钱。”

苏芸说:“谁说不是啊?他郭金弟的唾沫吐在墙上也是枚钉子啊!”

丽梅竖起中指吼了句脏话,觉得不解恨又嘤嘤着哭。苏芸只得捻了捻手指,硬着头皮问:“那……那他……到底给了多少?”

丽梅半晌没吭声,嘴唇翕动几次都未能开口。后来她终于从沙发上近乎勇猛地跳下来,趿拉着红色高跟鞋踉跄着跳出屋子。她连头也没舍得回。透过尘埃遍布的玻璃窗,苏芸看到丽梅几乎小跑着逃出庭院。在关那扇油漆斑驳的铁门时,丽梅扭过脖子朝这厢扫了两眼。那是一只小兽掉进陷阱后方才有的眼,仿佛随时都会将靠近它的人撕咬下一口血肉。苏芸不禁抠了抠嘴唇,一股寒气从脚底浩浩荡荡逆流至心脏,让她觉得,天还没亮多久,却马上就要黑下来了。

苏芸赶紧打郭金弟的手机,打了几遍都没打通。她皱着眉头缩在沙发上,随手拽了条毛毯盖了,愣愣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只野蜂。这几天到处飞的都是蜜蜂。入秋了,它们就像那些终年哮喘的老人,一些将冬眠,一些将死去。苏芸蘸着唾沫将蜜蜂粘上掌心,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翅膀上的金斑点,当她用指甲将它掐成两截时,一股绿汁细小烟火般泚出,黏糊糊地粘盖住指肚上的纹络。

说良心话,苏芸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干这一行。初中毕业后,苏芸就混到了桃源镇的步行街。这是县城最闹腾的一条商业街。她先在“黑天鹅”化妆品店站了半年柜台,之后去“冰点”冷饮店,打上腮红戴上红绒帽端冰激凌、鸡腿和炸薯条。再后来,到一家所谓的名牌专卖店当售货员。这一待就是三两年。苏芸头发短,眼白多,爱说话,不光爱说话,还会说话,一条舌头从早到晚涂了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嘴又甜,自会开枝散叶茎藤缠绕,如此就生了自己的根。步行街站柜台的女孩十之八九来自乡下,闲来无事也串着店铺聊天,姐姐妹妹胡闹一番。苏芸一副假小子相,心肠热,人家有什么为难着窄的事都愿奔她来说。步行街没几个不认识她。

有个叫“小酸梨”的最喜黏她。“小酸梨”长了双狐眼,见了有模有样的男人就直勾勾盯看。之所以叫“小酸梨”,一则家里穷穿得寒酸,二则脾气不好,说话总带着棘刺才解恨。不过跟苏芸倒投缘,她这厢说着旁人是非,苏芸那厢只顾笑听。那天苏芸正和“小酸梨”聊,晃进个中年男人。这男人苏芸认识,他总是买店里最贵的鞋,家里是做铁精粉生意的。他慢慢悠悠兜了几圈,苏芸就陪着他转了几圈。这样的熟客店家最中意。“小酸梨”见她忙,找个借口走了。那男人徘徊半晌,方才朝苏芸招了招手。苏芸狐疑着走过去。男人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刚才那姑娘……是谁啊?”

那天晚上,她带“小酸梨”去吃男人的饭。“小酸梨”吃得高兴,男人也吃得高兴。“小酸梨”还喝了点红酒,喝了点红酒的“小酸梨”眼睛更不老实了。饭后男人就把“小酸梨”带走了。上车前,男人用手勾住苏芸的手“嘿嘿”笑两声。苏芸垂头去瞧,手里却是两百块钱。苏芸蒙了,不晓得是如何道理。等隐约想明白,脸腾地下红了。她想,帮男人介绍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钱拿得委实玄妙,第二天还是给“小酸梨”好。可到了翌日,那钱就粘兜里了。那时苏芸一个月的工资不外乎七八百。“小酸梨”再来找她,脖子上戴了条纯金项链,见了苏芸只顾傻笑。她本来觉得有点对不起“小酸梨”,仿佛自己把她卖了般,可见“小酸梨”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儿,她也随着快活起来。

第二个男人是那男人带过来的。是个毛躁的年轻人,开辆霸道,胳膊上纹只黄金老虎。他话不多,只是问苏芸,是否跟“福鑫坊”的吕珠熟?“福鑫坊”是家金店,吕珠前些日子还跟苏芸借过五百块钱,说父亲肝癌晚期,现下只能托人弄脸买杜冷丁。苏芸寻思着说,不但熟,还是好姐妹呢……说实话,这男人钓吕珠颇费了心思,苏芸陪他俩吃“海底捞”吃到一见南美虾都反胃,男人大抵才得手。吕珠那几天眼圈红肿,见到苏芸总欲言又止。不过后来也没事儿。本来就没什么事嘛。苏芸常看到那男人开车来接吕珠。再后来,男人也就没出现过。吕珠呢,还是在“福鑫坊”老老实实站她的柜台。这男人比上一个手阔,前后给了苏芸八百块钱。她买了部手机送给父亲。父亲不是盲人,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开始,苏芸还怕街上的姐妹们晓得了自己的事,落个不洁的名声。她还没找婆家,也不想当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让苏芸讶异的是,有几个长相出挑俏美的怎么就听到风声,私底下竟偷摸找过她几次,让她帮忙挑“合适的”介绍。所谓“合适的”,无非是时下流行的“高富帅”,婚结没结倒在其次,果结不结更不理会。她们只想手指上能多枚白金戒指,或者肩上多款式样新颖的包。况且这种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心照不宣,没有风险。她也慢慢想通了:人都说如今养二奶的越来越多,养奶奶的越来越少;未婚同居的越来越多,婚后同居的越来越少,看来一点都不假。这是种现象。凡事成了现象,臭的也成香,脏的也成净,暗的也成明,总会有人蛆虫般蠕爬过去。这样想通了,无疑是快马又加了皮鞭:那些面孔模糊的女孩沙粒般从她指缝间细密有致地流啊流,流向那些不同的男人:有本地商人,也有外来巨贾;有耄耋老人,也有弱冠少年;有某局局长,也有某科科长。男人嘛,总是管不住下身那杆枪……然后呢,沙粒再从这些男人的指间流回来,一粒粒流向她慢慢长满老茧的手指……

不过这次像是遇到点麻烦。丽梅呢,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丽梅不好对付,郭金弟更不消说了。只是让苏芸意外的是,郭金弟竟舍不得出那两千块钱。郭金弟家有钱。郭家到底有多少钱?估计连他们自己掰着手指都数不清。除了整个步行街的房子是郭家的,他们还有两家私立医院、三家钢铁公司和若干纺纱厂。在桃源县,年轻点的都知道有个郭金弟,都知道郭金弟开着辆蓝色的兰博基尼。

郭金弟是个聪明人,关机呢,说明他不想跟苏芸说什么废话。可他干吗食言?有钱人不都财大气粗一掷千金么?不过,他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有可能。前段时日他喝醉了,把一个铁哥们的眉毛用剃须刀给剃光了。据说那铁哥们熊腰虎背麒麟臂,柔道六段,竟连声儿都没敢吭一下。

苏芸皱着眉头走出屋子。日头终跃出云层,灰蓝鱼鳞幻成流淌火焰。侉子夫妇的鹿犬也分娩完了,窝里不时传来狗崽嗷嗷的叫声。女侉子又一次小心着问询苏芸是否想要一只。苏芸懒得搭理她,快步出了院子。这个早晨,苏芸想,首要的事还是要找到丽梅,当面把话问明白。女人不会为难女人,女人家没有说不开的隔夜话;第二件事便是等父亲来访。她要带他到医院做眼部检查。他什么都看不清了。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再也没有白天,只有老鸹翅般的翳黑。

丽梅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超市刚开门,员工们正在打扫卫生。苏芸揪住一位大嫂,问丽梅来了没有。大嫂说还没呢,你打她手机吧。苏芸就一屁股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她想,这荒唐事无非有两个结果:要么郭金弟赖账,要么郭金弟还账。可无论哪种,都会让丽梅憋屈。若钱到了手呢,虽然憋屈,可毕竟钱揣进腰包了;若钱没得手,等于白送了郭金弟一个人情。谁愿意白送人情?谁愿意白白被人睡?一想到丽梅早晨那小眼神,苏芸不禁打个哆嗦。

“把爪子抬起来。你来这儿干吗?”

是丽梅。丽梅穿着超市里皱巴巴的蓝套装,手里攥着把破笤帚。

“我的亲姐啊,我可找到你了!”苏芸尽量使声音谦卑温润,“你一走,我这心拔凉拔凉的。我们姐妹一场,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啊,况且你生气是应该的……”

丽梅瞥她一眼,两人寻个僻静角落站了,苏芸问:“到底是咋回事?你倒跟我说个明白,我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他真的挺稀罕你……”

丽梅没说话,望着旁处。苏芸说:“哎,你要不说实话,那我也没辙了。”

丽梅半晌抬起头,冷冷道:“他说我不是处女。”

苏芸心里咯噔一下。

丽梅攒着眉头问:“我是不是处女跟他有关系吗?”

苏芸咬着牙根说:“没有,狗屁关系都没有!”

丽梅说:“他有钱又怎么了?有钱就能上嘴唇顶天,下嘴唇支地吗?”

苏芸摇摇头说:“不能。”

丽梅说:“这事就交给你了。”

苏芸说:“放心吧,姐,我这就去找他。”

丽梅最后说:“晌午前把钱给我送来。”

苏芸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道:“我尽量啊……姐……”

“姐”字还没等叫出来,丽梅转身就走了,只剩苏芸一人孤鸹般站在那儿。

看来问题还在郭金弟。郭金弟找过她几次,都是为了丽梅。郭金弟是什么样的人苏芸不是不清楚。这种人,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生来不辨黑白不知礼义廉耻。以前苏芸曾给他介绍过两个十七八的姑娘,他也算满意。这次他看上丽梅,让苏芸颇为为难。她了解丽梅。丽梅是大专生,心气比别的姊妹高,在超市当收银员怕也只是权宜之计,将来肯定是要去企业当会计的。可熊瞎子舔马蜂窝,怕挨蜇别想吃甜头,想想父亲的眼疾,苏芸底气好歹足些。

父亲是她世上唯一揪心的人。有时她想,世上怎么有这么倒霉的人?1958年,当乡村教师的他因为同情右派乱说反动言论,被劳教过三年。1976年文革刚结束,县里新来位姓宋的书记。那时但凡县里有屁大点的事,都要将曾经的五类分子集中起来训话。他们让父亲说两句。父亲是怎么说的呢?这个戴着八百度眼镜、趿拉着破棉鞋、眼白多眼仁少的人清清喉咙,随后用浓重的周庄方言说,“四人帮”是极左,可新来的宋书记也是一丘之貉哇。他在文革中是个“运动红”,如今呢,也不过是座过路桥,着不几日,自会有后来者踏他过河,过了河再拆他这座纸桥……一席话石破天惊,他很快获刑三年……出来后他靠在搪瓷碗盆上烧字为生,再后来他走街串巷卖耗子药,日复一日……直到有天,他在桥下捡到个嗷嗷待哺的弃婴……上次回家,父亲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必须带他去医院检查。没准要动手术,这会是笔不菲的费用。

第一次找丽梅是晌午,两个人抽空到“陕西凉皮店”吃腊汁肉夹馍。结账时旁边蹿出个小伙子,说,我来替美女们埋单吧。苏芸当然知道小伙子是郭金弟。她假意推辞两句,却眼睁睁看他掏钱。她当时特意留意了一下丽梅。丽梅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只是和苏芸一样看着郭金弟结了账,看着郭金弟出了店门,看着郭金弟上了一辆跑车。等跑车开走了,丽梅这才开口问,他……开的什么车?苏芸说,好车呗。丽梅问,开好车的人多了。苏芸说,他的车是县城里最好的,知道多少钱吗?丽梅摇摇头。苏芸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骄傲地晃了晃,仿佛那辆车是她的。丽梅憋了半天说,一百万吗?苏芸失望地摇摇头,戳了戳她的脑门说,哎,女人家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胸脯大奶水少,一百万?哼,再乘以十还差不多。

苏芸忘不了当时丽梅的眼神。她之所以觉得这事儿可能会有点眉目,就是因为丽梅当时的眼神:除了惊讶,更多的是羡慕。这样的眼神苏芸见得太多了。可丽梅毕竟是丽梅,她很快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神情,撇了撇嘴对苏芸说,有钱人都这么糟蹋钱吗?

第二次,苏芸约丽梅吃火锅。如她预料的一样,两人再次碰到郭金弟,郭金弟抛了他那边的弟兄凑过来跟她们一起吃。吃着吃着他大大咧咧地说,一会儿我请你们去看电影。苏芸去看丽梅。丽梅说,不行,我晚上还要帮我弟辅导功课。郭金弟说,这算什么屌事?难得我空闲,我开车拉你们去北京看电影!丽梅笑了,说,北京?开玩笑吧?六百多里地呢!让苏芸陪你去吧。当时郭金弟脸色有些难看,苏芸忙说,着什么急啊郭哥,好饭不怕晚嘛,丽梅姐是真有事,哪个美女不想亲自坐一坐你那辆兰博基尼?郭金弟笑着说,也好,也好,现在去北京,估计也只能看午夜场了。

以为就没戏了。苏芸想,丽梅还真是能沉住气的主儿,这样的机会也不要,怕是耍的这些小把戏全白瞎了。那个时候她已收了郭金弟五百块钱。虽有点遗憾,可这样的事总要你情我愿才好。步行街的女孩们之所以值钱,就是因为她们还有点矜持,有点不合时宜。这是她早想明白的事。让她不明白的事,是昨天丽梅忽然找到她,问郭金弟有没有空。苏芸支支吾吾地说,那要看郭金弟是不是在谈生意。说这话时她一直盯着丽梅的眼。丽梅的眼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瞳孔在阳光照射下浮动着一抹浅浅的杏黄。然后她开始给郭金弟打电话。打完电话后她又去看丽梅。丽梅在椅子上安静地坐着,她看到丽梅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她径直走过去,抚弄着丽梅黑亮的长发,半晌才低下头扒着她的耳根说:两千块钱,别忘了跟他要。要是遇到了什么事呢,就找我。丽梅“嗯”了声。她没再去看丽梅。她当时倒有点伤心,她想,难道世上真就没有不喜欢钱的女人了吗?

现在麻烦来了。郭金弟的电话一直关机。苏芸不知道是这样等下去呢,还是托孙三帮忙通通气。不管怎么样,丽梅那边总要给个交代。想到丽梅那张浮雕般冷漠的小脸,苏芸的手心就沁出汗来。

孙三还是够哥们。他说,他找到郭金弟了。不过郭金弟好像心情不太好,他也就没敢问别的。这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坏消息。苏芸要郭金弟的另外那个号码,孙三说,我可以给你,但是你现在先别打。苏芸问为啥啊?孙三“嘿嘿”地笑着说,他可能昨晚累着了,脸蜡黄蜡黄的。

苏芸叹了口气,心里总算有了点底。这时老板来店里转悠了。每天上午的这个时段,老板都要来这儿喝上壶铁观音,抽上支烟,才慢慢悠悠走开。老板在店里闲走了两圈,路过苏芸身边时站住了。苏芸去瞅他,发现老板也正瞅自己。老板足足盯了她有二三十秒,然后轻叹一声出了店门。虽只是一声叹息,却让苏芸心惊肉跳。难道他发觉了什么?或听到了闲言碎语?苏芸知道丽梅和老板是同乡,貌似很熟的样子……苏芸坐不住了。她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她不喜欢像条腥臊的草鱼被人搁放案板上,单待别人手起刀落。她解恨似的按下那串数字。不管郭金弟在电话里说什么,这个电话是一定要打的。

郭金弟倒是利落地接了,懒洋洋地问谁啊?苏芸的脸立马砌满了笑容,仿佛郭金弟就站在她眼前。她嗲声嗲气地说,郭哥你好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滚床单啊?郭金弟“嘁”了声说,是你啊,我滚没滚床单,你不心知肚明吗?苏芸嘻嘻笑着说,郭哥日理万机,千万得保重身体。郭金弟说,一只鸡就够了,要是一万只,我还真料理不过来。苏芸“哦”了声,细声细气地说,哥呀,追你的女孩子劈里啪啦,你呢,简直就是黑白无常,她们的魂儿都被你勾走啦。不过呢,人都知道你心眼好,出手大方,跟了你,谁不落个三千四千?可话说回来,就是你不给钱,她们也乐意,不都图你人好吗?

郭金弟干笑两声,问道,真的吗?

苏芸说,话是这么讲,不过,女孩嘛,都喜欢穿点金戴点银,你要施舍俩子儿,她们背后说说你的好话,那想跟你的漂亮姑娘就更多了。况且你应过我,事后给丽梅两千块钱的……

郭金弟忽然就把手机挂掉了。

苏芸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行人,眼睛一黑一黑的。

看来肯定是丽梅和郭金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和丽梅是不是处女倒一点关系没有。郭金弟这样的烂人,什么样的女人没上过?问题肯定出在丽梅身上,如果丽梅不说实话,如果丽梅还拿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这事儿就没法解决。她只有再次联系丽梅。丽梅呢,也很快接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钱到手了吗?”。

电话里嗡嗡嚷嚷,可苏芸还能听到丽梅急促的呼吸声。苏芸想,丽梅肯定是疯了,“还没有呢。你有空吗?来我店里一趟吧。”苏芸的语气有些硬,估计丽梅也能听出来。丽梅问道:“你的意思是,钱没戏了,是不是?”苏芸不晓得是回“是”,还是回“不是”,不管回“是”还是“不是”,苏芸都没底气,她唯有保持沉默。

“我知道你是个有办法的人,全步行街最有办法的人,就是你苏芸,”丽梅的语气似乎软下来,“如果钱拿不回来,”丽梅一字一顿着说,“那是你根本就不想拿回来。”

“要是有空,你就来我这里坐一会儿,”苏芸说,“我刚买了两块年糕,上面还粘着金丝小枣呢。你不是最喜欢吃年糕吗?”

丽梅吁了口气,说:“我现在忙得连上厕所的空都没有。”

苏芸说:“那你中午过来趟。”

丽梅“嗯”了声说:“也好。”

苏芸转身去拿水杯,咕咚咕咚连喝一大杯。后来她坐凳子上,望着窗外一撮一撮的人。

父亲就是这时打来电话的。他在电话里慢慢腾腾地说,他不打算来县城看眼了,为啥啊?他觉得这两天好多了,早晨倒泔水时还看见草鸡飞上了麦秸垛。还看到了啥?看到隔壁家的男孩,脸上新出了两颗青春痘……“不行!”苏芸嚷嚷道:“你坐十点半的车!必须来!再不来你就彻底瞎了!”苏芸也不晓得干吗动这么大肝火,“瞎了我就不管你了!”

年前,父亲佝偻着腰,蹭到集市上给人写春联,五块钱一副。“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当他老眼贴着红纸将对联写好递给孩子,孩子撇撇嘴说,春联不买了。父亲问缘由,孩子指着对联说,你看,“月”字里面的两横,你只写了一横……他那时大抵什么都看不清,却硬要装作明眼人,看起来是不服老,实则是怕苏芸担心。苏芸只恨自己脑子不灵光,高中都没考上,女孩子家,又不是种地养牛的料,只得出来混,害父亲一人烧着冷灶吃着冷饭。他不来看病无非是怕劳烦自己。这算什么劳烦?他一个老光棍,把自己拉扯大才是劳烦。如若他晓得女儿如今干什么营生,他肯定后悔当初把自己从桥下抱进旱烟味的羊皮袄……

“事儿咋样了?”还没到中午,丽梅的电话又打来了。苏芸硬着头皮去接,先就听到这句话。

“没什么眉目,”苏芸只得实话实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二愣子拉胡琴,自顾自(吱咕吱)的。我苏芸什么样的人,你丽梅还不知道?”

丽梅“哼”了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就是步行街最牛的老鸨吗?”

苏芸的脸就红了:“你什么意思?”

丽梅说:“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敢有什么意思?可话说回来,你手虽大,可也不能把天都遮住。”

苏芸说:“姐你这样说话就忒没意思了。”

丽梅说:“要想听好话有的是,一箩筐一箩筐的。把钱给我要来,你想听多少就有多少。”

苏芸哑了。

她转身去看店里其他的姐妹,她们正在不远处冷冷地瞅她。她们在等着看她的热闹。她不禁打个哆嗦。她只好朝一位刚进门的顾客走过去,扯着嗓子喊:“降价了!降价了!出血掉肉价!新款阿迪大酬宾,全场打八折!”

中午刚吃完盒饭,父亲来电话了。他吞吞吐吐地解释说,没赶上来县城的车,只好等明天再来看苏芸了。苏芸“哦”了声,再没朝他发脾气。她现在最愁的是,如果丽梅催命鬼般登门该如何是好?她在店里踱来踱去,便看到“小酸梨”从门外闪进来。

“小酸梨”手腕上又比前几日多了对玉手镯。她将苏芸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问:“你这几天有空吗?”

苏芸不耐烦地说:“咋啦?”

“小酸梨”“嘁”了声,道:“什么态度啊?步行街除了我,谁真心对你好呢?”

苏芸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倒是实话。”

“小酸梨”抖着肩说:“那个谁,要带我去青山关。你去不去?”

她口中的“那个谁”,无疑是“康捷纯净水公司”的王老板。王老板专喜欢“小酸梨”这样的贱骨。“我说的是真的哦,”小酸梨咬着指甲说,“我说单独跟他去没意思,要带个姐妹。他一口就应了。”她朝苏芸吐了吐舌头,“哼,谁让他老婆来骚扰我呢。让他破破财。”

苏芸倒是听说,王老板的老婆到店里找“小酸梨”麻烦,反倒被“小酸梨”骂跑。

“去还是不去啊?”小酸梨拧了拧苏芸的脸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还没等苏芸开口,丽梅的电话打过来了。苏芸想了想挂掉。不一会儿丽梅又打过来,苏芸又挂掉……“小酸梨”张大嘴巴盯着苏芸。苏芸在一分钟里,总共挂了十三次电话。挂完最后一个电话时,苏芸急赤白脸地问“小酸梨”:“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小酸梨”扭着身子娇滴滴地说:“一会儿就走,说要赶着看落日。听他说,青山关的落日,比八达岭的落日还要漂亮呢。”

坐上王老板的车时,丽梅还在不停打她的手机。苏芸恨恨地想,这个既立牌坊又当婊子的女人,自己疯了,还要把别人逼疯才甘心。

苏芸在青山关总共住了三天。三天里一直关机。她想,如果丽梅不这么火烧火燎地逼她,即便栽多大面子,肯定帮她把钱讨回来。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她帮丽梅,是讲姊妹情分;不帮丽梅,是情理之中。自己拉屎没把屁股擦干净,干吗要别人来帮忙?

说实话,苏芸也没心思在青山关游玩,白天待在木屋里看电视,晚上待在木屋里听“小酸梨”跟男人鏖战。说白了,大部分时间,其实还是琢磨丽梅的事。最后,她想通了,如果真不管丽梅的事,大不了丽梅告诉旁的姐妹,说她不仁不义,自己生意多少受点损,可依丽梅脾性,怎可能把这事告知旁人?她是要脸面、有文化的人。这样的丑事,怕只能一辈子烂肚子里。想通了,情绪也高些,不禁打开窗子,看苍茫的群山、破落的长城和放羊的农民。

然而到了夜晚,一个人在床上辗转,还是会想起丽梅,一想起丽梅,又不禁隐隐后悔,悔不该陪“小酸梨”来青山关。来这里也罢,竟头脑一热关了手机。回去后该如何面对丽梅?在大街上碰到她,是说话呢,还是不说话?要是说话,说什么话?盯着窗外的镰月,是如何都睡不着了。

终于盼到回县城那一天。回是回了,仍难免担惊受怕。不过上了四五天班,倒一次也没遇到丽梅。不光没遇到她,连她的电话也没接到。她这是玩的什么把戏?一点脉都摸不准。当然,更不用提郭金弟那头。郭金弟这样的人,只记得女人的下半身。苏芸就漫不经心地向别的姑娘问询,丽梅这些日子到底忙什么呢?咋老不见动静?她们就说,丽梅姐还能忙什么,超市里站柜台呗。

苏芸心里慌慌着要去超市找她,可这腿刚迈出店门,就冷不防缩回。如是反复几次,彻底打消了去探望丽梅的念头。

说也奇怪,又过几日,仍没丽梅消息。难道事情有了变化?丽梅自己把钱要到手了?如若真是钱到了手,总要跟自己念诵一声吧,不然怎对得起自己的那番苦心?又隐约恨起丽梅来。有一次她甚至在梦里梦到了丽梅。这是她第一次梦到丽梅。丽梅来找她,邀请她一块去吃最喜欢的麻辣烫。丽梅跟她说,她把钱要了回来。以后要是还有人喜欢她,直接告诉她无妨。丽梅诡异地笑着说:她是看透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就是金子。

苏芸就有些失望,一个激灵醒来,满屋子摸灯绳。摸也没摸到,只得坐在炕上默然发愣。天是愈发凉了,她披了毛衣扯开窗帘向外张望。除了一水的黑,没有一点亮光。就闷闷地想,怕是鸡还没叫头遍呢。

翌日,她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来看眼疾。这次父亲没有拒绝。十点四十分,父亲给苏芸来电话,说刚上了车,估计个把时辰后到县城。苏芸叮嘱他说,到了汽车站别乱动,她会找辆车接他。父亲说,接什么接,我又不是没长腿,还是自个走过去好。苏芸嘟囔着说,你啥都看不清,县城不像咱村里清静,车辆多,又没长眼睛,撞了你咋办?父亲没再反驳,说,你呀你呀,小嘴总是不饶人。

如果没记错,那天,丽梅是十一点来店里的。

丽梅进店,跟平时没何不同。她先朝店里其他几个女孩点点头,算打了招呼。女孩们也都朝她笑笑。见到苏芸时,丽梅显然一愣。苏芸当时想,她有什么可愣的?没一点道理。她肯定知道自己早从青山关回来了。不过心仍突突跳,嘴唇翕合几次,却一个字都没吐出。那几个女孩就问,丽梅姐啊,啥事啊?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丽梅说,能有啥事,刚换了班,想起来挺长时间没瞅见你们,怪想你们,就来散光散光。说到“你们”时,眼角朝苏芸这厢瞥了几瞥。苏芸嘴角咧了咧,硬着头皮说,闲下来了,你?丽梅说,是啊,闲下来了,我。苏芸看了下四围,轻声道,我们出去……谈谈?说这话时,苏芸感觉心脏已跳至胸腹外,一股一股凉飕飕的风咬着它,让她担心自己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丽梅就是此时犹犹豫豫抓了她一只手,缓缓拢到自己胸前。后来,她将苏芸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摊开掌心,一道一道划着迷宫般的掌纹。苏芸倏地下眼眶湿了,刚想说话,丽梅顿时捂住她的嘴,朝她使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店,到了大街上。起风了,街上人不多,竟有些慌里慌张的冷。

苏芸缩着脖颈说:“丽梅姐,我对不起你……”

丽梅喃喃着说:“我知道。”

苏芸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她哽咽着说:“丽梅姐啊,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丽梅喃喃着说:“我知道。”

苏芸说:“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天天小猫爪挠着,难受啊。我躲你几天,也是想让你冷静冷静。”

丽梅喃喃着说:“我知道。”

苏芸乜斜着丽梅问:“你那钱……到底要回来没有?”

丽梅喃喃着说:“你说呢?”

苏芸长咬着牙说:“这样吧,我再去找他!我就不信偌大个桃源县城,就没有个能降伏他的人!”

丽梅久久凝视着她,半晌才说:“算了,算了,”抬手摸摸她耳垂,“别为了钱伤了我们姐妹的和气。钱是什么东西呢?”

苏芸的眼泪掉下来:“我们这样才是好姐妹啊。”

丽梅没吭声,盯着她手指看,后来说:“你的指甲,真的很好看。”

苏芸的心敞亮起来,不再揪揪着,讨好着说:“我那里还有一款没拆的,孔雀蓝,下午我拿给你?”

丽梅点点头说:“好吧,不过——你现在有空没?我从网上买了几本自学考试的书,就在圆通快递,跟我一块拿吧?”

苏芸抱了抱丽梅。她觉得丽梅的身体很软,很暖。丽梅轻轻搡开她说,我们上车吧。苏芸问车在哪儿?不会是郭金弟开着兰博基尼接你来了吧?话一秃噜出嘴才明白有多蠢。不过丽梅没听到一般,指着旁边一辆松花江面包车说,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芸张望两眼,见里面坐着个小伙子,嘴里叼着烟朝她笑。就问,这是哪路神仙啊姐?丽梅笑了笑,说,他呀,是我老乡,刚才去超市买东西,被我逮个正着,刚好拉我们一程。苏芸拉着她的手上了车,说,多巧啊,我正要去接我爸,待会儿你拿完书,我们顺路把老爷子捎上。丽梅说,那还不好说?怎么,你爸来看你了?苏芸说,是啊,他两眼一抹黑,再不动手术,真成瞎子了。

面包车呼呼地开着,风是愈来愈烈,要将车门子撕扯开似的。

苏芸抓了丽梅的手问:“你冷吗,姐?”

丽梅说:“不冷。”

苏芸说:“你老哆嗦呢。我把羊毛衫脱给你穿吧,我里面还有件保暖内衣。”

丽梅说:“哪儿来那么多事儿?老实坐着吧,我又不是纸糊的。”

苏芸说:“圆通快递不是在文化路吗?”

丽梅说:“他们新搬的家。”伸着脖子朝那小伙子喊,“王老狠,你快点开啊。跟蜗牛似的。”

原来那个小伙叫“王老狠”。这名字倒有趣。苏芸忍不住“哧哧”笑两声,说:“王老狠啊王老狠,你干吗起这么个古怪的名儿?”

王老狠扭头瞥她一眼说:“我以前杀过猪。”他留着抹茂密的小胡子,黑黑亮亮,嘴河蚌般一张,胡子就往上机敏地拱一拱。

苏芸说:“那你现在发哪行的财啊?”

王老狠说:“我呀,现在做纹身。”

苏芸说:“这倒好得很,以前给猪剥皮,现在给人剥皮。生意火吗?”

王老狠说:“还行吧。上午还有个小姐,让我在她大腿根纹了朵玫瑰。”

苏芸撇撇嘴说:“纹身倒成了她们那一行的招牌了。”

王老狠说:“可不是嘛。纹了朵玫瑰还不过瘾,又让我玫瑰旁边纹了把左轮手枪。”

苏芸说:“有机会你也给我纹一个吧。纹什么好呢?”去看丽梅,说:“姐啊,你说纹什么好呢?”丽梅笑了笑。苏芸就继续说:“王老狠啊,你可要给我打折扣的。我跟丽梅啊,好得跟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

王老狠说:“没问题!你这么漂亮,我给你打五折。好了,到了,下车吧。”

苏芸和丽梅下了车。一路上光顾着说话,却没发觉到了城乡接合部。也许比城乡接合部还远。苏芸从来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不禁嘟囔道:“什么破快递公司,找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王老狠没吭声,丽梅也没吭声。三个人就来到一座破平房跟前。破平房也没上锁,王老狠径直推门进去。丽梅拉着苏芸的手随后。

屋里黑乎乎的。苏芸扯着嗓子喊:“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啊?”

无人应答。苏芸去看丽梅。丽梅顺手把灯拉着。苏芸这才发现丽梅铁青着一张脸,就安慰她说:“姐啊,你别着急。兴许是去拉货了。不耽误你自学考试吧?”

丽梅说:“我做事向来有板有眼,你看我耽搁过什么事吗?”

苏芸说:“也是。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你总是未雨……未雨……”

丽梅慢条斯理地说:“未雨绸缪。”

苏芸说:“哎,你真是有文化。我呀,除了喜欢看《非诚勿扰》,其余都不感冒。”

丽梅说:“所以你才这么笨。跟猪一样笨。”

苏芸说:“是啊,比猪还笨,何止比猪笨,简直比我爸都笨……哎呀,我爸……”

忽然双臂就被一双大手硬生生反剪过去,臂膀和手腕生疼,一双脚也瞬间离地。苏芸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她听到麻绳打结的声响,扭头去看,正看到丽梅笑盈盈地盯着自己。“不带这么闹着玩的,姐……”话尚未落音,嘴巴又被一双臭袜子塞住。这样,她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了。等她渐渐反应过来是如何一回事,已被两人吭哧吭哧着抬上一张单人床。单人床只铺了一席草垫,咯得她胡乱蹬腿。丽梅朝王老狠努了努嘴,王老狠就顺手从地上捡起条麻绳,又将她双腿从脚踝处绑紧。灭顶的恐惧就是这时如豺狗般一点一点逼上来。苏芸想,他们要杀了自己吗?念头一涌,泪水就一股一股喷出,顺着腮帮淌到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

“别害怕,乖。”丽梅搬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身旁。“不会很疼的,”丽梅慢慢地将她的头发帘撩一旁,指甲肚轻柔地蹭着她的额头,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丽梅那么耐心,就像一名专业的美容护理师。她的手指也有种护手液的味儿,是那种小麦收割后的清香。苏芸的眼珠子都要暴出来了,她现在恨不得用眼神一刀一刀将丽梅剐成碎片。

“别那样看我,”丽梅笑着说,“是你先对不起我。王老狠,快点。”

苏芸看到王老狠将一个黑箱子抱在怀里,晃晃悠悠挪到她旁边,在她头顶处置了把椅子,稳稳坐了。然后苏芸听到箱子被打开的声响。她听到王老狠说:“瞧,这是个多美的箱子啊,想要什么,里面就有什么。喏,这个是纹身机专用电源,这个是勾线……这个是纹身色料,还是进口的呢……这个是纹身针,这个呢,是不锈钢针咀,这个是防疤膏……”

她只是盯着丽梅。

她只是盯着丽梅。

丽梅说:“不疼的,妹子,忍一忍就好了。什么事忍一忍,就都过去了……”说到这儿,苏芸看到丽梅的眼睛突然眯缝起来,气息也变得急促不堪,“可我这次实在是忍不了!”丽梅腾地站起,绕着苏芸缓缓走了一圈,走了一圈的丽梅似乎火气就小了些,丽梅听到她喃喃着说:“我只想要两千块钱……我真的想要这两千块钱……我只想给我弟弟买一个iPhone4苹果手机。我爸死了,我妈死了,我就剩他了。”

苏芸惊讶地瞪着丽梅。丽梅叹息一声道:“为了买这个破手机,他竟然想去卖肾。为了一个手机卖肾!你听说过吗?这样的事别人可以去做,但是他不能去做。”她的声音温柔得要滴出蜜来,“因为,他是我崔丽梅的弟弟啊。”

苏芸的手机响了。一定是父亲到了车站,到了车站的父亲一定是找不到自己才打电话。一想起父亲,苏芸的心脏就缩成一枚果核。人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丽梅的弟弟是她的软肋,父亲是自己的软肋,郭金弟有软肋吗,肯定有,只不过她不知道而已……他们想杀了自己吗?有那么片刻苏芸迷蒙起来。她怔怔地想,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自己好老了啊,有几千岁那么老,比妖精还老,死了也值了……父亲呢,父亲比她更老,他像块陨石,无论宇宙怎么个转法,他总是最窝囊、最硬的那块陨石……

“去死吧!”丽梅将苏芸的手机摔到地上,随即“咯咯咯咯”地笑了两声,“你不是老问郭金弟跟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现在不妨告诉你,”丽梅的嗓音瞬息冷起来,仿佛她顷刻间就掉进了冰窖,“他睡了我。他不光睡了我,早晨的时候,还叫了他两个兄弟来,想一起睡我……”她声音愈发恍惚起来,有那么一阵子,屋子里坟场般安静,只听得到三个人或急促或匀称的呼吸。这给苏芸造成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被捆绑在床上,而是冬天时,闺蜜们慵懒地围着火炉闲坐,谁也不吭声,只听见炉膛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豆萁燃烧时的轻爆声……她扭动着脖子瞥了眼丽梅,丽梅的眼里噙着泪,犹如几粒珍珠在昏黄的房间里闪着。“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呢?嗯?”丽梅的手指轻柔地蹭着苏芸的下颌,“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呢?要不是我疯了似的跑出来……”她的指甲已经嵌进苏芸皮肉,苏芸不禁闷哼一声,“你答应过我,要是我遇到了什么事,你会帮我摆平的,是不是?”

苏芸听到丽梅似乎重新站起来。她睁开眼,丽梅的脸就悬在半空。“你跟他们一路货色!都是狗屎!都是垃圾!”丽梅的双手突然死死掐住苏芸的太阳穴,跺着脚大声咆哮起来:“你骗了我!你个不要脸的婊子骗了我!你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她顺手扇了苏芸一记耳光,“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睁着眼盯着房梁到天亮!天天等着你的信儿!你他妈却跑到山里躲起来!”

苏芸“嗯嗯”着摇头。“别动!别动!我警告你,别动!要是乱动,针头就刺瞎你的狗眼!”苏芸只觉得头顶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那一定是器械在疯狂地转动。是的,它在离她瞳孔三四厘米的地方铿锵着破风旋转……“王老狠!手脚利索点!你不是杀过猪吗?!”

……

他们把她扭上那辆破松花江面包车时,苏芸才真正清醒过来。他们并没如何为难她,他们只是在她的额头动了些手脚。并不如何疼,可却莫名地睡了一觉又一觉。她的嘴还塞着臭袜子,双臂仍然被反剪着捆绑,不过脚踝处的麻绳扔了。等颠簸了十多分钟,面包车停了。丽梅将她嘴里的袜子抠出,手脚麻利地将她胳膊上的麻绳解开,然后拉开松花江车门,一把将她推搡下去。

眼前一下亮了。苏芸发觉她就站在自家门外。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矗在眼前,竟让她心里颤出一小撮一小撮看不见摸不着的……暖。兴许是捆绑的时间太长,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手腕也酸疼。她推开铁门,径直跌跌撞撞往屋子里走。走过狗窝时她听到有人问,你咋啦?不舒服吗?是侉子老婆。她没去板面店卖面条?她瘦小骨干,苏芸竟没看到她其实就蹲蹴在狗窝里。“你到底要不要一只?”侉子老婆弱弱地问,“有公的,有母的,你要啥样的?我看,还是公狗好。公狗能看家。”

苏芸进了房间,直接扑在墙上的那面壁镜上。屋内光线颓黯,她一点一点撩起自己的发帘……当侉子老婆抱着鹿犬蹩进时,苏芸的尖叫声让她不禁心慌意乱。侉子老婆忙问,咋了?咋了?咋了你?苏芸自顾自趴床上“啊啊”地叫。她叫得那么狠,嗓门都劈裂了。侉子老婆悄悄将她扳过来,她也没反抗。然后,侉子老婆也“嗷嗷”叫了两嗓子。

苏芸的额头,从眉心至发际,纹了一只母鸡。那简直是一只迷你活鸡,黑眼珠,黄利爪,红黄相间的羽翅扇动着,似乎就要从她的额头上飞下来。

“疼吗?作孽啊。好好的纹这个干吗?”侉子老婆伸手触了触,立马又缩回,“我去摘些薄荷叶,你等着啊……”苏芸从床上跳下,再次照着壁镜观瞧起来,一边观瞧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咒骂,这苦逼的日子……这苦逼的日子……然后她想起了父亲。父亲还在汽车站吗?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当侉子老婆进屋时,苏芸一手捂着额头,一手从侉子老婆兜里窸窸窣窣掏出手机。

“是苏芸吗?”父亲问,“是……苏芸吗?”

“嗯。”

“我就知道是你,”父亲得意地说,“手机又坏了?”

“嗯。”

“没找着你,我就回来了。等下次你回家来,把我的手机拿去吧。我要它有啥用?一辈子也打不了一个电话。”

“好。”

“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爸?你咋哭了呢?”“没……”

“你不要以为爸的眼快瞎了,我其实啥都看得见。”

“哦……”

“你好好吃,好好睡,累了就回家住几天。爸给你炖红烧肉。”

“嗯……”

“乖头,挂了吧。”

苏芸挂了电话,将手机默默递给侉子老婆。侉子老婆胡乱塞兜里,随后晃着手里的一棵野薄荷说:“这东西,止疼。你先别动,嫂子给你抹点。”

苏芸闭了眼,任侉子老婆将薄荷叶嚼碎,一点点涂按在额头。似乎就不那么疼了。侉子老婆一边朝她额头吹气,一边喃喃道:“你还是要只鹿犬吧。世界上到哪里找那么好的狗呢?”说完又嚼了几片薄荷叶,小心着贴到她眉心。她就粗着嗓门嚎哭起来,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侉子老婆犹豫着拍了拍她肩膀,她就一把抱住了侉子老婆的腰身。侉子老婆吓了一跳,却也没避,只任她死死抱着,耐心地听着她愈来愈微弱的哭声,“没事的,没事的,”侉子老婆说,“会好的,会好的哦……”十九岁的苏芸哭声猛地就大了起来,鼻涕泪水又粘了侉子老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