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民李木

2013-11-15 16:01季栋梁
江南 2013年1期
关键词:协警猪头所长

季栋梁

李木憋着一泡尿出了大门,站在岗子上对着一个土帽儿恣意地撒起来。土帽儿都让他射成了筛子底,当然也有儿子欢乐射下的小窟窿眼儿,就像麦虫儿打下的洞洞。每天早晨李木第一泡尿,都是这样解决的。岗子是老埂岭呶出的一个嘴儿。李木家住岗子上。站在岗子上,有着八九十户人家的老埂坪就像一头老牛一样卧在眼底,瞭一眼,老埂坪就一目了然了。李木畅快地射着,瞭着庄子,就看到“火柴盒”扯着一条土龙在庄子一起一落,像浮在水上。看得出来“火柴盒”已颠簸了老一阵儿,浮着的一道道尘带像天上过飞机留下的烟带,浓浓淡淡,把星散零乱的家户勾联起来。

“火柴盒”是老埂坪人对切诺基的叫法。切诺基四方四正,在塘土路上撒着欢进了老埂坪,蒙了厚厚的土尘,雾突突的,咋看咋像个“火柴盒”。自老埂坪人见过丰田越野,就觉得切诺基更像个“火柴盒”了。丰田越野老埂坪人也不叫丰田,叫“咆牛”。因为它力大声壮,一发动就“哞儿哞儿”的,跑起来更像狂了的咆牛,多陡的坡都蹿得上去。至于两头平中间鼓动不动让圪塄架空的卧卧车,老埂坪人一概都叫了“鳖盖”。老埂坪人就是这么形象。

李木知道猪头又带着人来抓赌了。猪头就是杨所长。杨所长头大,肉多,脖子雍起拇指宽的三道肉棱儿,缝儿里夹根烟都看不见。巴眼估摸过那头至少有二十斤重,比年猪的头差不了几两。叫杨所长“猪头”当然只能在背后叫叫。杨所长可不是李麦他大(爹),碰面就能“猪头”“猪头”叫的。

老埂坪的赌在外头名声很大。要说这老埂坪的赌和老埂坪的“柴火羊肉”有关。老埂坪的“柴火羊肉”名气很大,省上大领导都来吃过。老埂坪的“柴火羊肉”主要是肉好。老埂坪是绵延一百多公里造就的一百二十多个村庄中的一个。老埂岭上不但有鲜嫩的蒿草、苁草、冰草,还有甘草、秦艽、刺五加、车前子、苦豆子等中草药。这几年人是这么说的: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还有更日赖的说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当然是外面人总结出来的。山外的人总是叼吃抢喝的,眼尖手快把“老埂岭羊肉”给注册了,说是谁要用这个名号得掏钱。老埂坪人不理这茬,反正养羊不愁卖。那些年上头鼓动养羊养牛,老埂岭上总是牛歌羊唱的,外头人整车整车往外拉。这几年封山禁牧了,不准进山放牧,只能圈在圈里育肥,羊一下子少了,就愈发贵了。不仅是肉好,煮得也好。老埂坪人煮肉没有高压锅,也不用炭,用刺棒树根树股,叫柴火棒子。大腿粗的柴火棒子擩进灶堂,火苗儿哔剥哔剥满锅底扑舔,味儿都煮进肉里,肉味就厚了,不像高压锅压出来,十几分钟就出锅,肉给压烂糊了,味儿也飞了,也不像炭火煮肉,火头太硬太集中,舔着一坨儿锅底,还花钱。老埂坪的水也好,煮肉,水就是一道上好的调料。十几丈的深井,蓝幽幽的,微咸,外面人还说含这含那的,不像城里的自来水,多少层过滤,瞎的好的都过滤掉。有人在乱岗子、草鞋镇都开过“柴火羊肉”馆子,肉煮出来就是不及在老埂坪的香,研究来研究去问题出在水上,别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埂坪人说一方水煮一方肉。还有就是老埂坪人煮肉不像城里人十几种调料一把一把往里撂,老埂坪人就撂一把盐,一把花椒,煮出来再一瓣儿蒜,一勺儿醋。调料多了反倒把肉味改了。除了羊肉,老埂坪的鸡也很有名,像野鸡一样在坡上谷里散落着,啗草根,啄虫子,啄花饮露的。外面人也给了好听的名字,环保鸡、虫子鸡、草芽鸡。老埂岭野菜也多,有沙葱、苦苦菜、蘑菇、荠菜、沙盖、灯苗儿、玉串儿、红星星,都上口得很。当然还有野兔、野鸽子、呱呱鸡,都是上等野味儿。而最后的一碗洋芋臊子猫耳朵面,更是必上的。

要说老埂坪的“柴火羊肉”的名气,是乱岗子的老板吃出来的。

老埂岭慈眉善目绵延百十公里,在离老埂坪十几公里的地方,忽然像肚子疼,一抖,抖出一疙瘩一疙瘩奇峰怪峁来,横七竖八的,就叫了乱岗子。别看乱岗子乱得还不如乱坟滩,下面全是煤。那些年煤只是国家挖,后来私人也挖,煤矿就这疙瘩一个那疙瘩一个,乱岗子给钻得像蜂盘,发财的就多了,就有了好多大老板。煮一只羊,焖一只囫囵鸡,配几盘野菜,运气好熏烤一只野兔,辣爆几只野鸽子、呱呱鸡,老板来吃,也带客人来吃,“柴火羊肉”被吃火了。起初,老板们来只是为解馋,吃着吃着就上瘾了,说隔几天不吃一顿,浑身都不得劲。吃着吃着觉得在老埂坪开展另一项活动起来,也是再好不过了。那就是耍赌。乱岗子赌博名声很大,赌出了一连串的社会问题,绑架勒索的,非法拘留的,撅胳膊断腿的,卖儿卖女的,杀人放火的,倾家荡产的,上面的打击力度就大,为了鼓励捉赌,还给了政策,只要捉在赌场,桌上、身上、包里的钱统统没收,还要重罚。没收的钱和罚款,参与捉赌的人员有提成,参与捉赌的单位有提留,举报者有奖金。因此,从上到下都很卖力尽心,不但矿上自己捉,镇派出所也捉,县公安局也捉,市公安局也捉,省公安厅也来捉。在乱岗子耍赌就提心吊胆,极不尽兴。这老埂坪是老埂岭弯出来,村庄就给老埂岭抱在怀里,清静僻远,重要的是路就在岭上盘绕,外面来车还在岭上盘绕,狗先叫了。狗是比人还忠诚的哨兵,狗一叫,先有人出来探听虚实,若是捉赌的来了,这厢立刻打扫战场,一张塑料薄膜往上一铺,赌桌变成了餐桌,肉、菜往桌上一摆,酒打开了,拳猜起来了。因此,常常是捉赌者还在坡上颠簸盘旋,这厢已经善后完毕。老板跟警察大都熟,还请到桌上一起大吃海喝。于是,老埂坪卖柴火羊肉人家也就成了赌窝。老板们耍赌不打麻将,不抹纸牌,更不折牛腿,说太慢,麻烦,还要洗牌码牌抓牌出牌,累。老埂坪人就很感慨,说这还累呀,这些有钱人啊。老板们耍赌就是摇宝,三个色子,小碗往大碗上一扣,摇。别看赌具简单,赌法传统,赌得可大了,用皮包背着钱,煮肉的工夫,就有数万输赢。可这对于那些坐“咆牛”的老板来说,就是卖几天煤的事。有人这样形容:三分钟致富,五分钟破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是老埂岭,风照样翻得。风声越来越大,于是到老埂坪捉赌就成了杨所长工作的重中之重,坐着“火柴盒”来老埂坪就像回家一样勤快。杨所长把捉赌叫打猎,老埂坪人却说是搞副业。想想真是这么个理。都旱涝保收地拿着工资,捉赌有提成、提留加奖金,不知自己要落下多少钱,可不就是副业?有一次没收了六十多万,巴眼眨巴着眼说咋也比出门揽一年工挣得多。更有人说没收的钱只往上报个零头,剩下他们就分了。老埂坪人就咂出一片“啧啧”声来。

李木瞥了一眼颠簸着的“火柴盒”,返身回到院里,先进羊圈将羊轰起来。卧了一个晚上,该起来屙屎撒尿活动活动。整日圈在圈里,不活动就吃得少,膘添得慢。轰了一阵羊,又进了牛圈,把牛解开从窑里赶到日光下。外面酷热,窑里晚上还有些凉阴,黑花儿怀了犊,受凉容易小月,小月了就是折财了,一个牛犊可不是小财。从牛圈出来,打开鸡窝门,鸡们争先恐后出了窝,院里一下活泛起来了。这时豆姑在屋里喊:水热了。

草鞋镇来了展销蹦蹦车的,有十几种牌子,在集上展销。李木要去看蹦蹦车。城里人吃细粮吃出了毛病,血糖高、血脂高、血压高、尿酸高……这高那高的,就开始吃粗粮。老埂岭一带产小米、黄米、荞面、大豆、豌豆、扁豆,都是城里人要吃的。城里人吃啥啥就贵了,杂粮一天一个价,比大米白面还贵。李木想买一辆蹦蹦车,农闲时节走村串户收贩杂粮,这活儿要赶着牛车去做就慢了。不过今天他先去看看,这么大价钱的东西,可慌不得。

洗了头,喷了头油,又换了过年置的新衣裳,皮鞋擦了油。李木出门还是讲究的,日子顺溜了,人就得讲究点,人有精神,日子也有精神。豆姑把荷包蛋泡馍端上来,李木吃过,出门来蹲在岗子上候蹦蹦车。李家圈李瘸子买了一辆蹦蹦车,逢草鞋镇集日拉人赶集,一来回一个人车费六块,一车能挤三十多个人。李木就想平时收粮,集日也像李瘸子一样开着蹦蹦车赶集拉人挣钱,也是好收入。

李瘸子的蹦蹦车还没过来,“火柴盒”离开庄子向着这边来了。李木知道猪头又扑空了,就想那大扁脸又该绿了。“火柴盒”三蹦两跳蹿上了坡,掀起的土雾像旋风卷过来。李木刚洗过头,喷了头油,又换了干净衣裳,他可不想让这条土龙把自己弄成一头从土堆里拱出来的猪去赶集,一个蹦子翻过院墙往瓜棚里跑。“嘎吱”一声,李木回头一看,“火柴盒”停下了,车门打开,跳下三个警察翻进园墙扑他而来,高喊:站住,站住!李木左右看看,没别人,忙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这是他揽工时从电视上学来的。

两个小警察很麻利,扑上来一人扭了李木一只胳膊往高一撅,李木觉得胳膊快给撅折了,忙深深豁下腰去,喊:做啥,我啥都没干。没人接话,只是连推带搡往“火柴盒”跟前来。李木看时,三个人里没杨所长,不过有胡协警。他脸上堆着笑说胡协警,我是李木,不认识了?咱们喝过酒。

胡协警却不答话,头一甩,两个小警察将李木塞进车里。李木见杨所长就坐在前面,悬着的心一下子实落了。他跟杨所长熟。村长在村上的时候,杨所长一到老埂坪,就在村长家吃吃喝喝。村长喝不了多少酒,杨所长酒量却大,喝酒能喝出牛饮水的声音来,“咕儿咕儿”的,偏爱划拳喝,这就得有人陪。前些年出外揽工的人还不多,陪酒的人多的是,挨不上李木。这两年,庄子上的男人大多数都出外揽工,像他这样年轻力壮呆在村上的没几个,只能是他了。多数情况下是他们吃喝得杯盘狼藉才来叫他陪酒,他往往是从地里回来空着肚子陪酒,陪一次喝得吐一次。而且陪一次酒,他还得赔一只鸡。喝到差不多了,村长就会说李木,回家逮只鸡来炖上,给杨所长醒酒。李木只能跑回去抱一只鸡来。后来,只要村长喊他喝酒,他就顺手捉一只鸡提上。杨所长还夸他懂事了,知道鸡炖得时间越长越有味儿,骨髓都熬进汤里了,大补哩。尽管村长也出去揽工,大半年时间他没陪过酒了,但和杨所长喝酒次数他记都记不清了,杨所长咋能不认得他?

李木忙喊:杨所长,我是李木,李木。

杨所长没有回头。“咔嚓”,胡协警把铐子铐在了李木的手上,李木吃了一吓,说,咋铐我?我没犯啥事。

住嘴!胡协警捣了李木一拳。

这一拳正捣在李木的腰眼上,疼得他大咧着嘴。在村长家陪杨所长喝酒,当然也少不了陪胡协警喝酒,胡协警当然认得他。可胡协警却一脸不认识的样子,李木恨得牙根痒痒,脸上却依然堆着笑。其实,李木是见不得这个胡协警的。胡协警以前就是草鞋镇上一个混混,老歪戴着一顶帽子,斜叼着一根烟,这儿踢两脚,那儿捣两拳,向摆摊设点的收管护费,他在集上卖猪娃子、羊羔子,没少从他手里弄过钱。不知道凭啥关系摇身一变就成了协警,还不是正经警察,跟在杨所长后面,耀武扬威的,把自己当做个人物,乍狂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人生父母养的了。

“日儿——日儿——”,“火柴盒”就开了。李木说杨所长,我是李木,咱们喝过酒,在村长家。杨所长还是没有回头,也不吭声。“住嘴!”胡协警喝了一声,又捣了一拳,李木就再不敢叫杨所长了。

塘土路坑坑岗岗的,颠得像捣蒜,李木被三个人夹得半蹲着,腰酸腿困,头撞得车顶棚哐哐作响。开始李木还想把他拉到草鞋镇一问没事放了,正好去看蹦蹦车,还省三块钱车费。可不一阵就顾不上这么想了,“火柴盒”像个闷葫芦,加上颠簸,一进草鞋镇派出所院内,刚被推下车,李木就蹴在地上嗷哇嗷哇地吐了个一塌糊涂。

草鞋镇派出所的院子是个四合院,面街的房子都租了出去,办公在后院坐北朝南的一排房子里。李木吐净了,胡协警打开手铐,一个警察拿来铁簸箕和芨芨扫帚擩到李木手里,李木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吐下的拾掇干净。胡协警又“咔嚓”一声将手铐给他铐上了。李木说铐我做啥,怕我跑了不成,我又没犯事。胡协警没理会他。

杨所长背着手走了。李木见杨所长走了,喊:杨所长,我是李木,李木。

杨所长没有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李木急了,说杨所长,我没犯事,我是良民啊。

杨所长掉转头来,几步跨到李木跟前,咯咯咯笑了一阵,说你是良民,那你的意思我们就是日本鬼子了,我们下去维护治安是日本鬼子进村了,侵略去了,扫荡去了,烧杀抢掠去了?!

李木哪敢有这意思,他是见杨所长要走,一急才冒出个“良民”来。那年在城里揽工,正放电视剧《小兵张嘎》。看完,“良民”这个词就挂在他们嘴边。虽然都是出来卖苦力的,可他们之间也常常起事,睁眼豹遇上撞墙鬼,三句话不投脾气,就起事了。有了“良民”这个词,只要有人生事,劝架的会说:日他娘,都是良民,闹个毬,有本事去跟那些不是良民的闹么。这么一说,还真就息事了。有一次讨工钱,他们把政府大院大门给围了,来了一车警察,气势汹汹的,他们就喊:警察同志,我们是良民。警察们嘎嘎地笑了,一个警察说:你们用词不当,这是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创造的词,我们是人民警察,咱们之间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李木急红了脸,说杨所长,我不是那意思,我哪敢有那意思。

杨所长一张长脸几乎吸到了李木的脸上说:那你啥意思?你就是这意思,你是良民,为了一方稳定安宁,我当定这个坏人了,给我关起来好好问一问!

李木被杨所长那张浮肿肥大扭曲变形的大柿饼脸一贴,又被那嘴里臭肉的气味一熏,又恶心得要吐,扭着头说:所长,我、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给两个警察架着,胡协警又从后面给了一脚,踢在腿腕子上,李木腿一软,跪在地上。李木扭头翻了胡协警一眼。他们几乎是把李木拖进一间房子。李木以为胡协警会给他打开铐子,不管咋说认识么,再说他又没犯事,铐着还怕他跑了?可胡协警并没有给他打开铐子,而是坐在椅子上。李木说你把这东西卸了,戴上让人看见了,还当我犯下了多大的事,坏名声呢噻。胡协警吼一声说给我戴着,想搞特殊?你犯事没犯事我们说了算,你当你是哪头蒜?!李木心里骂×了狗屄拿砖砸,翻脸无情,说我又没犯事,跑啥?胡协警说再不老实就把你铐到墙上。李木看看墙上,像老王家猪肉铺,一根杠子上钉着一排铁环。胡协警一副不认人的样子,李木心里就拔凉拔凉的。

房子黑乎乎的,白壁上一层烟渍黄,一看就是抽烟熏的,就知道这里关过不少人。胡协警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说姓名?李木心里说装个毬,明明知道我叫李木,喝酒时咋记得那么清?还捏着我手叫李哥哩。胡协警又提高声说姓名?李木说李木。胡协警说家住哪里?李木心里说一年往老埂坪跑多少趟,荒山都跑成白路了,问爷?胡协警又提高声音说家住哪里?李木也大声说老埂坪。

胡协警盯了他一眼,说你参与赌博了?李木说我没参与赌博。胡协警拿笔跺着桌子说对抗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不?李木说我真没耍赌。胡协警敲着桌子说没耍赌你跑啥?看到我们比兔子跑得还快。李木说我啥时见着你们跑了?都是熟人么,我跑啥?胡协警说你没跑,我们车到跟前你没跑?!李木脑子里闪了一下,说噢噢,我是躲土尘么。胡协警说躲土尘?李木说不躲?站在大路上啊,你们那“火柴盒”掀起的土龙还不把人埋了。胡协警说“火柴盒”?李木说就你们坐的那车。胡协警拍了一巴掌桌子,说见我们就跑,证明你做贼心虚。

胡协警点了支烟说在老埂岭,你说你没耍赌,谁信?李木说我给你赌咒,我李木要是耍了赌,出门让卡车撞死,坐蹦蹦车翻沟里。胡协警说你给我赌咒我就信了?谁能证明?李木说我自己能证明。胡协警说自己不能证明自己。李木说豆姑能证明。胡协警说豆姑是谁?李木说我女人。胡协警说你女人也不能证明。李木说我儿子欢乐能证明,我搂着他睡的。胡协警敲着桌子说自家人不能证明,还有谁能证明?要说能证明的只有老拐子,现在耍赌多数在老拐子家耍,可一说等于把老拐子告下了,支赌场的罪比耍赌的罪还重,李木挠着头想想说要不你去问那些耍赌的,他们能证明我不在场。胡协警说要是捉住了耍赌的还用审你?胡协警翻翻眼睛,忽然说你看过他们耍赌?李木说看过一次,可只看一把就让人家赶了出来。胡协警说有认识的么?李木说没有,人家都是大老板,哪里攀得上。胡协警把烟头扔在地上,搓了一脚。李木只想快点从这烂事里脱身去看蹦蹦车,就说他们哪里看上和我耍,庄子上人都不愿和我耍,叫我毬毛。胡协警没憋住噗哧笑出声来,说他们为啥叫你毬毛?李木见胡协警有笑了,心里松宽了一下,说你没听过毬毛上捋着吃虮子的话么?我怕输,赢起输不起,输一块钱都心疼。胡协警说你想耍,但舍不得钱,是不是?李木说他们那赌大着哩,钱都是用皮包提着,可不是装一两百块能耍的。胡协警说你还有啥要说的吗?李木摇摇头。

胡协警将记录下的几张纸撕下来递到李木面前说看看吧,和你说没啥出入,就签字。李木说签啥字?胡协警说你的口供,不签字?录口供就说明你犯了事,这李木是知道的,嘴唇哆嗦着说我、我不签,我又没犯事,录、录啥口供?胡协警说你别耍赖,不签是吧,那就给我关着,啥时签字啥时放你。李木听得这话,就拿起笔,看着那稿纸心里说日他娘,字写得像一堆堆拢起的干柴火,也能当警察?还在人前人五人六的,到哪里说理去?看了一遍,有些字写得他不认识,意思能辨明白,记的是他说的话,便签了名字。胡协警拿出印色盒,指着几个地方让他按手印,李木心里瞀烦,摁手印没好事,却又不能不摁。胡协警拿着那几张纸出去了。李木往门口撵了两步,说你不是说签字就放我走么?胡协警吼了一声说老实呆着,迈出这个门槛以逃跑处罚。李木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就知道杨所长在垒长城。他听朱远说猪头也是个赌徒,一晚输过六万,眼睛都不眨一下。李木说谁敢赢他的钱?朱远说你当世上都是咱们这样的苶障人啊,让他像捏泥疙瘩一样捏,比他厉害的人多了,不说你不知道的,就说镇长不比他厉害,他输了不掏行?

胡协警拿着那几张纸又进来了,说交罚款吧,交了就可以走了。李木像给猛泼了一马勺冷水,打个冷颤,说啥?你说啥?胡协警把嘴巴贴在他耳门上吼交罚款,你耳背呀?李木甩甩头说我又没耍赌,凭啥罚款?胡协警说你敢当着我的面翻供?李木说我翻啥供?胡协警说你别嘴硬。说着就把口供拍在桌上,说刚说过的话就不承认了,自己看,看!

李木看了看说你看么,这上面我说我耍赌了?胡协警拿过口供说听清楚了,你说他们看不起和你耍,叫你毬毛,就说明你以前耍过赌。你说你耍不起,就说明你不是不想耍赌,而是怕输,你有耍赌的思想。你看别人耍赌,就是参与赌博,你不举报,就是庇护,一个罪。李木大张着嘴心里说我日他娘,让这狗日的给绕进去了。早知这样,就该像顾旦子那么说话你姓啥?啊?你姓啥?啊?你姓啥?我刚吃过。

胡协警还是用笔跺着桌子,说交了罚款就可以走了。李木蹴在地上不说话。胡协警说你别磨蹭,别妄想能耗个啥结果。李木仰起头说罚多少钱?胡协警说这次少一点,就交500块吧,下次要再犯,可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啥?啥?500块?还少一点?!抢人啊!李木像被蝎子蜇了一口,跳了起来,可他的手给铐在一起,他这一跳,就像在做揖。胡协警一把揪住李木的领子说你说啥,我们抢人?李木又打个冷颤,赔着笑脸说说溜嘴了,说溜嘴了,你别翻脸噻。胡协警说这都是少的,看赌和耍赌同罪,不举报更要重罚,就凭这条罚两千都不为过,我们捉住的从没罚过这么少!李木说可我没耍,就是看也早了,昨日这次我知都不知道。胡协警说少给我胡搅蛮缠。

李木脖子一梗蹴在地上不说话,他想见杨所长。尽管杨所长装作不认识他,可杨所长是官,是官就有水平,有水平处理事就公正,他不信杨所长不认识他,会这样对他。胡协警说你交不交?李木不说话,他打定主意要等杨所长。胡协警拍着桌子说我警告你,耍赖是耍不过去的,耍赖的人我见多了。往外就走,到门口又说不交是吧,那就在这房子给我呆着。胡协警把门锁上走了。这铁皮门李木在城里见过,门锁从外面用钥匙一拧,就反锁了,里面也打不开。

可杨所长就是不闪面,麻将声也没了。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李木看看电子表,已过十二点,一阵吐把几天攒下的东西都腾空了,肚子饿得猫抓一样。饿过头了,就是困乏,李木眼睛都睁不开,往那把椅子前走了两步,又靠墙蹲了下去。坐在椅子上趴在桌上睡当然比蹴着睡舒服多了,可他怕胡协警看见又吼他,他懒得听那像吆喝牲口的声音。

“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又响起来,李木醒过来,看看腕上的电子表,已过了三点,门还紧闭着,李木有些着急了。到草鞋镇赶集的都是这村那寨的,集半后晌就散了,蹦蹦车看不看都在其次,他还要坐蹦蹦车回去,不然得走回去,二十多里路程哩。又等了一阵,还不见人来,李木正举起手要拍门,门哐哩哐当一阵响,胡协警打着哈欠进来了,蜷着食指当当当地敲着桌子,说想明白没有?别耍赖,我这人再没长处,就会治耍赖的人。李木心里说你原本就是个无赖么。

李木尽管心里着急,那可是500块钱哩。胡协警说不交是不是,好,我看你能硬到啥时候。又要走,李木说我没钱。胡协警说你没钱?就在他身上摸起来。摸了半天,又把他的鞋扳下来,也不嫌臭,鞋壳郎里掏挖了一遍,说你身上就10块钱?李木说赶集来回的车费和一碗拉面钱。李木赶集没一定要买的东西从不多装钱,装上钱看这也好,看那也想要,忍不住就会花钱。人就是这样,装了钱会忍不住,不装钱就忍得住。胡协警说赶集你不装钱?李木懒得说话。

胡协警站在那里想想,又把手擩进去摸捏李木的裤衩,李木怕痒痒,躲着说我又不出去揽工,没穿防盗裤衩。胡协警咬咬嘴唇说你可想明白,搜出来全部没收,不顶罚款。李木本身就讨厌胡协警,现在胡协警这么捏来摸去,浑身痒酥酥的,就更厌恶了,说你把铐子打开,我把裤子脱光翻给你看。胡协警却不打开铐子,一双手只顾在里面摸捏,几次捏到毬上,李木就扭着跳着说你别掏挖噻,掏挖得人浑身毛爪爪的,要不你先给我垫上,下次到了老埂坪,我还给你。胡协警说我给你垫上,你当你是哪头蒜?!

胡协警又出来进去几趟,说我给你说抵赖对你没好处,过了四点就加倍。李木说我要见杨所长。胡协警说杨所长是你想见就见的?李木就垂下头不看胡协警,也不说话了。胡协警转起圈圈来,转够了又说你当杨所长会像我这样对你客气?

不一会儿杨所长来了。李木一喜,脸上堆着笑说所长,我没耍赌。杨所长盯着李木说你要从思想上认识你的错误。李木说所长,我思想上也没错,我知道耍赌的危害,女人跑了的,被放板的撅折胳膊挑了脚筋的,在外一躲多少年不知死活的,见得多了,赌博真是害死人。杨所长说没错你怎么在这里?李木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为啥要捉我。杨所长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冤屈你了?李木讨好地说哪敢噻。杨所长说连自己的错误都认识不到,你思想深处错误大着哩。李木一张嘴,杨所长摆摆手说赌博是社会公害,赌博是万恶之源,远离赌桌,珍爱生命,远离黑暗,拥抱阳光;一人参赌,全家遭殃,众人参赌,难奔小康!这些写在墙上的话都是给谁看的?一拍桌子,高声道就是给你们这些顽劣不化的人看的!你是叫啥来着?啥木?张木还是王木来着?对,是柳木吧。胡协警说所长,叫李木。杨所长就说李木啊,你得好好反省,知道啥叫反省么?就是自己好好想想自己,别总觉得自己冤屈得不行,我们冤屈过谁?我给你说这世上没有人是干净的。

李木大瞪着眼睛盯着杨所长,啥话都不想说了。杨所长不但没记住他人,连名字都没记住,再说啥顶个毬用。陪杨所长喝酒的时候,李木还想杨所长有头有脸,大所长,咋也得维下这个人,以后有个啥事,也是个可以奔往的人,杨所长也捏着他的手说以后有啥事直接找我,草鞋镇没有我办不了的事。原来这话连个屁都不是,人家眼里根本就没有过他。想想也罢,胡协警说得对着哩,你当你是哪头蒜,土里刨食的东西,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个人了。

杨所长点了根烟,咂了两口,说你硬啥?你敢说你从未没耍过赌?别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我们要挖,你还没问题啦?有你硬的啥?我们不是想捉谁来就捉谁来的,为啥没把别人捉来?

李木垂下了头。

杨所长回头对胡协警说你跟他咋说下了?胡协警说我让他交500块钱罚款。杨所长说啥?罚500块?!李木抬起头来,以为杨所长会向着他说话,毕竟还是认识么。杨所长说500块?捉来的啥时候罚过500块?像他这个态度罚款一千都是轻的。李木头皮就一阵发麻。杨所长看看李木说既然小胡说了500块,我也不驳他的面子,500块就500块吧,交了回去好好种地去,少惹是生非的。胡协警说他身上只有10块钱,我摸遍了,多一分都没有。杨所长又开始在地上转磨磨,就像套在磨道里的驴,最后说这样吧,你想办法,当下能交,就少罚100块,要不就到你家里去拿,罚款一分不少,来回汽油钱一百多也得你出。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喊我们。说着就和胡协警两人往外走。

李木咬咬嘴唇,叹息一声,说所长,麻烦你把扁头叫来吧。杨所长说谁叫扁头?李木说就是朱记货铺的朱远。杨所长对胡协警说那狗日的还叫扁头?我心想做事掫着杵子打月亮,连个天高地厚都不知道,头都长不圆么,嘿嘿,快去把那狗日的叫来。胡协警就去了。杨所长指着李木的眼窝又说只要进过赌场子,就是参与赌博,往深里说你想想我们掌握了大量信息,为啥每次扑过去都扑个空,肯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老埂坪还剩几个踢得起土的男人?通风报信这罪比耍赌更重。李木忙说我没给他们通风报信,那些耍赌的我不认得,又不沾亲带故,通啥风报啥信。杨所长掏了一支“中华”叼在嘴上说这么说你要认识他们,要是你的亲戚,你就通风报信了?李木低下头不说话了,他害怕和他们说话了,他们的话里有坑哩,一句说不好就掉进去了。杨所长说我告诉你,凭我这些年的断案经验,没一个人是冤枉的,谁沟子上都有屎臭。在一个人身上想找点事还不容易,按你的口供罚你这点钱是轻得不能再轻了。李木心里说沟子本身就是屙屎的地方,当然有屎臭,你难道还能闻出饭香味来,可话说出来却是:所长说得对,谁沟子上都有屎臭哩。

朱远来了。杨所长嘻嘻一笑说朱大老板啊,没想到你还挺义气的,来捞朋友啊。朱远递给杨所长一根烟,杨所长没接,说朱大老板的烟可不敢随便抽,到时候又告咱受贿贪赃,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杨所长甩身走了,又回头来说我还不知道你还叫扁头哩,难怪做事都做不圆。朱远掏了400元出来,胡协警收了钱,就打开了李木手上的手铐,说可以走了。

出了派出所大门,李木停住脚步,抬头想了半天,又进了派出所院子。朱远说你又回去干啥?李木不说话,朱远说别跟他们讲理,别指望他们对你发善心。李木没回头,朱远说对了,顺便把收据要一下。李木推开传出麻将声的房门,看到杨所长正摸了一张牌。杨所长站起来,李木说杨所长,你到底记不记得我?咱们喝过酒,每次都是我家的鸡给你醒的酒。杨所长用麻将“梆梆梆”敲着桌子说记得咋,记不得咋?记住了就不秉公办事了?跟我喝过酒的人多了,喝过酒我就得当先人一样敬着?!全镇的人都认识我,我都得记住?!李木愣愣地站在哪里,杨所长说人都说我六亲不认,我告诉你只要犯了事,就是亲娘老子我也不认哩,你算个毬!

李木脖筋跳了几下,说杨所长,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连一条狗都不如?杨所长停了一下,脸上的肉抖了几抖,在李木的脸上拍了两巴掌,嘿嘿一笑,说你不是狗,你咋是狗呢?你是良民么,大大的良民么。其他人就哈哈哈大笑起来。胡协警两把就把李木从房间里掀了出来,说还不回家,想惹事?出了派出所大门,李木想起400块钱,心像锥子扎一样疼,心里说就当出来遇上恶狗让咬了看病了,又说,狗日的拿去吃药去。

李木撒腿就走,朱远撵上来说收据要上了?李木说要个毬!朱远说罚了400块钱,总得给个收据,去要收据噻。李木头也不回说我看都不想再看狗日的一眼。朱远说唉,你这人,你等着,我去要收据。胡协警走了过来,朱远说胡协警,他婆娘厉害,你给开个收据吧,不然回去要不上钱,我的钱啥时候才能还上噻。胡协警说有你啥事,狗逮老鼠,想找事咋的?朱远嘻笑着说看胡协警说的噻,我哪敢找事。胡协警一把撬住朱远的领口说我警告你,别把头往胶锅里擩。朱远赔着笑脸说不开就算了,算了,不要了。脚下有一个喝过水的塑料瓶,李木抬起一脚,那塑料瓶就咣当当飞到胡协警前面,胡协警回过头扑到李木跟前,说给谁扎势哩,这是给谁扎势哩?李木忙笑着说哪敢噻,怕绊着你磕了门牙。

五点多钟的日头把光从草鞋镇街西口铺进来,街道上铺了一层软软的金黄色。李木肚子叽哩咕噜叫唤,走上去就有些发飘。集市散了,街巷空荡荡的,街道两旁到处是塑料袋、葱皮、菜叶、牛屎、羊粪、鸡毛,一片狼藉,摆摊设点的正在收拾。展销蹦蹦车在东头子市场里,摊子是不是已经撤了?李木也就这么一想,还哪有心思去看蹦蹦车。李瘸子的蹦蹦车肯定回了,就对朱远说过两集把钱给你送来。甩开步子就走,朱远小跑着撵上来说早晨给捉来到现在没吃饭吧?李木说还吃个毬。朱远拽住李木说再大的事也得吃饭,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

这阵馆子里吃饭的人很少,服务员趴在柜台上打盹,整个饭馆懒洋洋的。只有两个人在喝酒,舌头都直了,还在那里纠缠,一个把一个叫哥,叫得那么亲。李木又想起和杨所长、胡协警喝酒的情形,往地上呸了一口。

朱远说想吃啥?李木说烩肉,米饭。朱远就对服务员说一碗烩肉,加二两肉,一碗米饭。李木说你不吃?日子细到这程度了?朱远说我还饱着哩。朱远点了两根烟,递给李木一根说耍赌了?李木说要耍了也不冤枉。朱远说那他们把你捉到赌场了?李木说都是外面人耍,门闭得做贼一样,进得去?朱远说那凭啥捉你,凭啥罚你?李木说他们做事你不比我清楚,还问我?

李木饿急了,烩肉米饭端上来,呼噜呼噜刨着肉片粉条萝卜片,烫得不停地哈气,说再来三碗米饭。朱远说这事有名堂。李木停下筷子看着朱远,朱远说一是不该捉你,二是不该罚你,三是罚了款就该开收据,不开收据就等于他们私吞了。李木说这就是你说的名堂?他们想捉谁想罚谁是个啥事?他们罚款给谁开过收据?去年过年,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让他们扫住了,每个人罚几百,开过一张收据?

李木连扒带刨将一老碗烩肉和四碗米饭拾掇进肚里,又要了一碗米汤,咕咚咕咚灌下去,出了一身大汗,打出几个响嗝,抹了一下嘴巴,跳起来就走,说饭钱你也替我垫着,赶集一并给你。朱远拉住说着急啥?事就这么了了?李木说不了还能咋?我要是狗倒想把狗日的毬咬了,让他们断子绝孙哩,可我不是狗么。

其实时间还早,赶回去来得及,李木是怕朱远把他压在心底的火燎起来,着了朱远的道。心里的火和灶膛里的火一样,压一压就灭了,可是,要让人燎拨燎拨,就越来越旺。他当然想把猪头好好整整,不是为400块钱,就凭陪狗日的喝了多少场酒,吃了他多少只鸡,却从没把他当个人看这一点,就该把狗日的整趴下了。日他娘世上还有这号人,老子那些鸡就是喂了野狗也喂家了,见了还摇尾巴舔脚面哩。这口气比那400块钱难咽。可这口气是那么好出的?气再难咽也得咽,人家上下都通着哩,拔根汗毛比你腰还粗,弄事还不是老鼠舔猫屄,做死?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少进来,进来了就是个破财消灾的事。先人说过的话都是真理。他只想平平顺顺种地,把自己日子过好,这些人惹下了灾呀难呀就全来了,一指头能把你的日子穿个天大的窟窿,他一辈子都不想招惹这些人。

朱远和猪头弄过事。朱远是老埂坪的人,后来在草鞋镇买了两间房子开了个铺面,跟猪头好得穿一条裤子,大街上手拉手哥长弟短的,常常醉得一个扶一个走路,惹得人都眼红。朱远回家,有时候和猪头一起回来,有时候就是那“火柴盒”送回来,好不威风,划拳谈笑爽朗朗的,整个老埂坪都听得见,酒喝得昏天暗地的。朱远他大的咳嗽声都是响亮的。老埂坪人家里遇上事了,都托朱远找猪头疏通。前年老埂坪出了一桩案件,一夜让人赶走了六头牛几十只羊。后来,案破了,贼头正是朱远的小舅子,既是内应,也是主谋。朱远就找到猪头希望罚点款别判刑。猪头说这事可不小,他是主犯哩。后来又说咱是兄弟,我把话给你说明了,这事就是个上钱的事,要摆平别人得上十几万,你嘛少也得上八万,你能上八万,我保证你小舅子判不了刑。朱远就去找小舅子媳妇,好说歹说,小舅子女人只一句话,没钱。小舅子媳妇在城里打过工,自嫁了小舅子就不守心,有跑的毛病,一跑就不回来。一次小舅子背了一桶汽油撵到外父家,火机在手里“吧哒吧哒”地打,媳妇才吓得跟着回来了,小舅子麻绳蘸水把媳妇打得一个月没下炕,威胁说再跑老子把你活剐了。这回小舅子媳妇是寡妇站到门槛上,有走心无守心,当然不会出钱了。朱远就说你不拿钱出来捞你男人,你男人判了刑,以后出来不一刀一刀碎剐了你一家才怪。小舅子媳妇吓坏了,可只能拿出五万来,没办法朱远先垫了三万。朱远做这事,也不全是为了小舅子。小舅子有两个娃,如果给判刑,媳妇定然飞了,家也就散了,这且不说,朱远的外父去世了,外母改嫁了,小舅子就姐弟俩,两个娃就会到朱远家里来讨生活。八万块钱上给杨所长,可小舅子还是给判了刑,而且判得很重。事没办成,小舅子媳妇就找朱远要钱。朱远去找猪头,猪头说钱花出去了咋要回来?那些人都手大得遮天,要回来还活不活?朱远说那你要回来五万也行,那三万是我垫的,就当我花钱买个教训。猪头说你的意思是我给你掏五万?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撕破了脸皮,猪头干脆不承认,说根本就没这回事,罪犯是他捉的,他咋可能再活动着把罪犯放了,朱远黑了小舅子的钱血口喷人栽赃于他。朱远花钱找门路告状。告是告响了,上头下来也查了,可没证据,事情不了了之,猪头还是所长。猪头把朱远小舅子媳妇拉到派出所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我还不懂,可朱远没拿一分钱给我,他黑了你的钱往我身上泼脏水哩。小舅子媳妇就日日追在朱远的沟子上要那五万块,朱远说为了你们的破事我赔进去三万,再给你赔五万,我是印钱的机器呀。小舅子媳妇逢人就说朱远黑了五万块钱,咒朱远不得好死。有一次堵在大街上,把朱远的脸抓了个稀烂。小舅子媳妇还是飞了,拉着两个娃往朱远家一扔,说黑了我们五万块钱,养活两个娃够了。朱远弄了个里外不是人。事还没了,猪头找上门去对朱远说告我,也不看看你是哪根葱哪头蒜,经常耍黑秤耍得连自己有几两重都不知道了啊,你歪得狠么,放出狠话来要把我咋样咋样的,你变个疯狗来把我毬咬了,再告,老子不把你抓起来,告你个诽谤才怪哩。从那以后,猪头每次到老埂坪来,都会到朱远的爹娘家里“问候”一下。闲得没事,还会专门来“问候”。“火柴盒”“日儿——日儿——”来了,“日儿——日儿——”走了,有时候会把朱远的爹、弟、姐夫、妹夫招呼起来问话。老埂坪人都知道朱远把事惹大了。这朱远他大的头疼病就是那些日子得上的。朱远他大给人说他头里面老是“日儿——日儿——”的,可拿眼睛找,连个“火柴盒”影子都没有,“日儿——日儿——”的声音变成了巨大的泼烦。朱远他大头一疼,就吃去疼片。去疼片就一大瓶一大瓶往回买。后来朱远的铺子也开不下去了,地痞来了,流氓来了,要这要那,白拿白吃,明拿暗刁的,都知道是派出所让地痞流氓来的。朱远回家来选地势盖房,准备关了铺子回家来。不知咋就搬动了镇长,镇长给猪头打过招呼,事才平息了。事平了,朱远那口气还窝在心里,总想把这口气出了。

朱远说这事有弄头,弄好了,他们要赔偿你名誉损失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抵得上你种一年的地,外面这么弄成的事多了,你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知道,我能找上人,都是厉害人。李木心里说就是赔偿的钱再多,他们的钱是你能花的?你能找上人,都是厉害人,咋把自己的事弄日塌了?李木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站起来说跟他们弄事你当是我和你弄事哩,弄了就弄了,今儿弄明儿和的,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走了,再不走就得走夜路了。朱远说你住下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这事能弄住他狗日的哩。李木说我不想弄,也不敢弄。朱远说松包样,就当哑巴亏吃了?李木说还能咋?你弄了个啥结果?把他们惹下了有好日子过?出了饭馆门李木大步流星往回走了,朱远追出来说软蛋,难怪人家捉你罚你辱没你。

一路上李木这样想,亏吃下去都是福,谁都知道也就是个说法,有一份奈何谁愿意吃亏?可是亏要找上你了,吃下去是福不是福由不得你,这世上不吃亏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这事明摆着就是吃亏的事儿,小亏不吃,猪头给你吃大亏哩,一次亏好吃,惹下了就是触了大霉头,人活一辈子不怕倒一次霉,怕的是倒一辈子霉,罚了400块钱,事也息了,人也宁了。又想这几年日子过得顺溜,不倒这么个小霉,说不上哪天就会倒大霉,世事就是这样,说个欺天的话,日子过得太顺溜了,老天爷都嫉妒,会让你受点磨难,这就像经常有小毛病的人不会有大病,不闹病的人却会得大病一样。这么想着,李木心里豁亮多了,就深为自己脖筋一拧,脑子一昏,说的那句“杨所长,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连一条狗都不如”的话和踢那个塑料瓶后悔不已,扎那势做啥呢么。

翻过老埂岭天子口,老埂坪就现在眼前,一家一户亮起一星一豆的灯光让庄子显得地老天荒。还没给山谷汲尽的天光里,豆姑牵着欢乐站在岗子上瞭着,两只狗一黑一白,一左一右,你一声它一声叫着,他嗷嗷地叫了两声,两只狗扑他而来,欢乐高叫起来:我大回来了,我大回来了。到了大门口,豆姑声音颤颤地说没啥事?李木嘿嘿一笑说能有啥事,熟得跟米汤一样,他们都记着我哩。豆姑说可把人吓死了。李木说吓啥,咱是良民。豆姑说那几个扑到园子来捉你的人,凶巴得,我还当祸事哩。豆姑是个屁胆子,一受惊吓,整夜闭不上眼。李木怕豆姑吓着,地里的活都长起来了,睡不好咋做活。

大门口备下一大堆野柴火,欢乐拿着火柴在点火。豆姑忙说别点噻,不是祸事,燎啥。李木说点,点点,燎么,咋不了,火烧财门开,斗大元宝滚进来。男娃跟火亲,欢乐点着了柴火堆,柴火堆熊熊燃烧起来。李木在火堆上面跳了几个来回,又拤着欢乐在火堆上抡了几圈。这是豆姑的老习惯了,只要在外面遇上倒霉事,就会准备野柴火像正月二十三燎疳一样燎一燎。豆姑说一燎百了。

进了屋,豆姑系围裙做饭,李木说刚吃过,饱饱的。欢乐扑上来说大,你下馆子了,嘴张大我闻闻。李木就抱起儿子,大张着嘴让儿子闻。欢乐闻过说你吃肉了,我也要吃肉。李木说给儿子炒肉,炒肉。豆姑说是杨所长请你吃的?李木腾了一下,说你咋知道是猪头请的?豆姑说身上装了十块钱,能吃个啥,现在啥都贵得要命,指头剁给人家?李木说当然是驴日的猪头请老子吃的。豆姑说我就说不说你老陪他喝酒,单说吃了咱多少鸡,也该回请你吃一顿馆子,不是咱计较么,人有了情总得还,他们都是识文断字的人,这理还不懂?得是。李木说他驴日的当然是该请老子吃一顿了。豆姑说人家请你吃馆子,多给面子,还驴日的、猪头的说人家,给人家当老子。李木咬咬牙说对哩,我不该驴日的驴日的说他驴日的,不该给他驴日的当老子,也不该叫驴日的猪头。

豆姑偷懒,觉得炒肉麻烦,对欢乐说娘给你用勺子炒两个鸡蛋,明天咱们炒肉。欢乐说不,总让人吃鸡蛋,吃得嘴里一股鸡粪气,不信你闻。说着便嘴大张着要豆姑闻,豆姑说炒,炒,馋痨害上了。

晚上睡下,豆姑说杨所长这人要好好维着哩,人家是国家的人,有头有脸的,以后用的地方多着哩。李木说是得把驴日的当狗一样喂着。豆姑说我不是说喂着,我是说维着,把人家所长说成狗,小心让人家听见招祸。李木说我知道是维着,喂狗不就是维着狗么,喂得好就维下了,听上去不好听,意思对着呢么。

老埂岭坡缓,那些年修成了梯田,一挡一挡,平展展的。宁种两个窝窝子,不种十个坡坡子。窝窝子就是平地,保墒攒肥。今年天爷照顾,雨水广,庄稼种上就没受过磨难,长得攒劲。糜、谷全抽穗了,就有五分的收成,想拤都拤不住。胡麻吊着蓝汪汪的花铃铛,油菜金灿灿像铺了一挡一挡的金缎子,荞麦一嘟噜一嘟噜全身甩满了花苞,洋芋秧子一鼓堆一鼓堆墨绿墨绿的。庄稼地密匝匝厚森森飞蜂舞蝶的。天爷再给一场雨,今年的庄稼就成收了。就是再不给,六七分收成也稳攥手里了。满眼都是收成啊。李木浑身咯吧咯吧地响。锄头底下三分肥。李木一头扎进地里,等力尽汗干时,抬眼一望,五亩大的地锄得剩下一个拐拐子。李木在地头的老榆树下躺下,扳下鞋底一枕,心里说日他娘,就当是出门不小心让狗咬了,狗咬了你还生啥气,天爷造下狗就是咬人的么,自己养的狗情绪糟糕了还咬自家人哩。这么一想昨日的倒霉就烟消云散了。

李木没有和许多人一样进城揽工,不是嫌揽工苦重,这世上没他受不了的苦,拿不下的活。他揽过几年工,挣的也不能说少,只是揽工的日子就像进了地洞,看不到光亮,看不到尽头,让人慌恐,困惑,心疯。一年正月初七八出门,小年前后才回家,遇上个日赖老板给套住一年两年回不了家。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给人家甩着一张脸子攒着牙劲像使唤牲口一样吆五喝六驱来赶去,那眼神、那口气、那表情,就没把你当个人看过。老板在别人跟前受了气,就会在活上找茬把气撒在你身上,出言出语的,跟骂孙子一样。拿自己挣下的钱时就像讨吃,人家眼皮都快掉到鞋面上了。有一回工钱拿不上,一群人去讨,讨来讨去,钱最后是讨来了,可人家拿着钱把每个人的脸砸了一遍,还得赔着笑脸点头哈腰的。一年四季住在工棚里,床铺、被褥潮乎乎臭烘烘的,比猪圈味道还大,闭气闭气的,衣裳黏叽叽馊乎乎的,贴在身上就像抹布沓在锅台上。过年回家就像城里人过黄金周,女人的被窝还没暖透身子还没睡软又匆匆走了,家就像个车马店,回来脾气都没了。别看到了年关跟前,一个个大箱小包油头粉面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家里人欢马叫的,其实心里苦得像药罐,个个心里恓惶着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有些人揽工都十几年了,还这样过活着。

白日恓惶,晚上更恓惶。一年不回家,谁不想那事,不找小姐谁憋得住,遇上了露了活或连阴天,就想得要命,浑身燥烘烘憋鼓鼓的像要着火爆炸。出去找小姐,松快是松快了,可花钱不说,感觉像是配牲口一样。其实也不光是憋的个事,就想这身子贴着那身子说说这说说那的,搂搂抱抱的,摸摸揣揣的,扭扭捏捏的,拧拧掐掐的,叽叽咕咕的,多好,多美。跟小姐能那样么?你想那样,人家还没时间。城里人叫“打炮”,想想真像“打炮”一样,战场上那些炮兵谁感受到了打炮的快活?一股子劲儿才过,想在小姐身上赖赖,衣服都没穿上就伸手要钱,你说恓惶不恓惶?有一回,他找了个小姐,不想日急慌忙了事走人。他想即使是不能像婆娘汉子那样,也总得有个过渡吧,又不是给自行车打气哩,气肠子往上一擩就呼哧呼哧打。可那小姐却三下五除二就扒了个干净,把身子往床上一撂,摆了个八字,躺在那里嘀嘀嘟嘟鼓捣着手机发信息,自顾自咯咯咯地笑,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刚挨了一下小姐身子,小姐就闭了眼睛噢噢啊啊地大喊大叫,他就趴在那里看,小姐大呼小叫让他又失笑又悲凉。小姐噢噢啊啊地喊叫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两把提上裙子,伸手要钱。他说我啥都没干,给啥钱。那小姐脸一下就变了,说别赖账,还轮不上你个穿汗衫的吃白食。他就生气了,说穿汗衫的咋了?小姐说想赖账?他说你看我像干过你的么?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脸红了,可那小姐一点都不生气,看他还穿着裤头,抹了一把自己,咯儿咯儿笑出声来,说我还当你干完了,又几把脱了衣服,说快点噻,你咋这么磨蹭,别耽误人家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哎大哥,你没听说这句名言。他就想起家里那些大牲口来,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小姐说大哥,你干不干都得付钱,因为你点了我,老板还问我抽钱哩,快噻。你说有意思没意思?有意思没意思还在其次,更不安全。同村的老疙瘩,抠得要命,连裤衩都不穿,找了一回小姐还让人家扫住了,罚了五千,一年苦就白下了。年底回家问这个借点问那个借点,家里等着用钱不说,拿不回钱给女人咋说?还有朱全,让一个女子诱到背巷的黑屋里,刚发的工钱给搜刮干净,啥事都没做成,还让几个壮汉打得鼻青脸肿。女人知道男人在外的难处,也都默许了,可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钱是挣了点,家却撂荒了,女人也撂荒了。帽子的女人就是受不了被撂荒,跟着一个收猪的跑了。三眼跟比他大三十岁的老女人黏到了一起吃软饭,回来离了女人,儿子都不要了。人人都说出门好,出门人苶障谁知道。歌都是这么唱的。

三年前过年,一场大雪把路封了,在家里多呆了几天。欢乐喊着要到岭上去套雪鸟。下雪正是套雪鸟的时候,他就绾了绳扣线网和欢乐到岭上去套鸟。结果上了岭,见帽子领着儿子在那里套鸟。套了几只鸟,两个娃牵着鸟在雪地里追闹,他和帽子蹴在雪地里吃烟,他说先人守着这片土地过了多少辈子,照打窑洞,照盖房子,照娶女人,照一嘟噜一嘟噜生娃,照一个个抓大,也没见穷死几个,也没见断了几门香火,为啥咱们现在不揽工就像活不下去了?帽子说就是,日他娘,我不出门揽工了。他说我也不揽工了。雪化了,路开了,帽子依旧走了。他没走,说老子就不信种地能把人穷死。女人种地,娃娃放屁。耕种打耱的,男人走了,女人种地就难了,再说有打工挣票子的靠头,日子就少了压力,加上旱年多,也就少了心劲,窝窝地就撂荒了。他租了些窝窝地。种地这么些年,他心里有底的。虽然会遭遇旱年,但颗粒无收的年景并不多,十成种五成收的年景还是匀匀的,老埂坪的雨季多在后半年,除了麦子、豌豆,油籽、糜子、谷子、荞麦都是秋庄稼,而这几年杂粮比细粮还上价,地还是有种头的。种了庄稼,禾衣柴草都是喂猪喂牲口的好东西,家里就喂了几头母猪,一年能下几十个猪娃子,一个猪娃都过百了。喂了二十几只羊,一年能卖羊羔羯羊。把牲口也倒换了,以前喂一对骡子种庄稼,现在喂着一对牛种庄稼。老埂坪人使唤牲口喜欢使唤骡子,骡子有猛劲,可骡子不下驹,使唤到老了就不值钱了。牛有长力,种庄稼不比骡子差,还能落牛犊儿,牛犊过了一岁,他就把牛犊调教出来犁地,这时大牛也就三四岁,骨架皮肚都撑开了,正是喝水都上膘的年岁,加点瘪粮食充几个月,就能卖上好价钱。

要说起苦来,一年也就下半年的苦,比起揽工能大到哪达?每天早晨在地里忙活,犁地、锄地,下午就套牛车去割草。套着牛车,谷壑里走上一圈,一车草就割满了。去年,李木算了个细账,净收入相当于像他这样的两个人进城揽工的收入,还有余头。倘若算上放开吃掉的羊肉、猪肉、鸡肉、鸡蛋,杏子、枣子、苹果、西瓜、香瓜以及找小姐干啥的开销,那余头可就大了。在城里揽工,工地上的伙食说是天天有肉,到每个人碗里就指头蛋大的几疙瘩,实在馋得不行了,偷偷摸摸啃个猪蹄、鸡腿,吞二两三两牛肉都心疼,几个人朋起来聚一顿,几十块花上了,还没吃饱。就说鸡蛋吧,一个鸡蛋到了城里在茶水里咕嘟一阵就八毛。过水果摊口水咽得咕噜咕噜的,称上一斤两斤,你一个他一个都抓不过来,哪像在家里这么放开吃。在家里,院里、园里、埂上一抬手就揪得到,李子、杏子、苹果、犁、枣,从刚有个红脸蛋就开始吃。西瓜有了红瓤,香瓜出了香味,半生不熟吃起,一直吃到中秋过后。再说像睡婆娘一样睡小姐,得多少钱?算都没办法算,倘若背霉,让人家扫了床,让人家钓了呆,一年的苦都白下了,弄不好再得个艾滋啥的,一辈子都完了。在家里啥时想要就啥时要,自己受活,女人更受活,把女人滋养得云白水亮,扭着腰身给你端吃端喝的,小沟蛋子颤着给你做这做那。唉,这账谁算过?更重要的是日子自己说了算,有紧,有松,有快,有慢,春播,夏耕,秋收,冬眠,苦上一阵,歇缓一阵,忙闲分明,规规律律,忙日子让活把自己挼成一摊稀泥,闲日子头睡扁了也没人管,自由么。和老婆打打骂骂,恼恼好好,让儿子当马骑当驴喊,和儿子比谁尿得高,射的洞洞多,架着儿子翻山越岭套鸟打兔,十里八乡追着看戏。在地里苦累了,毬朝天一躺,看天天是蓝的,吹风风是爽的,展眼眼是宽的,吼两嗓子,哥呀妹呀的,满世界都是你的声音。你在城里能这样么?麻乎乎让哨子吹醒,就上了工地,让人家吆喝着吼骂着,黑乎乎回来,倒头就呼噜,一天不干活,一家人就没收入,人家不逼迫,自己心里慌着哩。在工地你想毬朝天一躺就由着你毬朝天一躺了?老板不翻先人道亡人骂你才怪,再说想毬朝天一躺都没地方。你吼两嗓子看看,路上的人都会围过来看你个神经病,警察不扑过来拿吆喝牲口的声气收拾你才怪。再说天乌突突的,风黏爪爪的,气味怪乎乎的,身子软沓沓的,你还吼个甚?有心思?

李木对自己现在的日子很满意,畅亮畅亮的。

李木蹴在岗子上吃烟,一辆蹦蹦车停在了门口。是草鞋镇吴记粮庄的老板吴大头。李木往蹦蹦车上扫了几眼,蹦蹦车上装了一袋一袋的五谷杂粮。吴大头常来庄子上收五谷杂粮,就和李木熟了。吴大头说今年捞着了,这庄稼长得俊的。李木美滋滋地说天爷照顾么,可我再好也没你好,你挣得比我多。吴大头递过一根烟来说今年的五谷杂粮到时候可得给兄弟留着,价格上不会亏你的,你是大户么,我出大户的价格。吃了根烟,吴大头开着蹦蹦车走了。李木一阵失落,要不是那天倒霉,选好了蹦蹦车,第二集买回来,他现在和吴大头一样,开着蹦蹦车走村串户收五谷杂粮哩。唉,一件倒霉的事会伤做一件事的元气。豌豆黄了,李木决定豌豆收打了就去买蹦蹦车,日子不等人,就在树尖上挂着一晃一天哩。

胡井婆姨骑着摩托车过来了,李木问做啥去?今儿个不是集。胡井婆姨说报案,昨夜惨了,六七家子让偷了。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出门揽工去了,偷盗的事就时有发生,不要说牛、羊,就是鸡都偷。李木叹了口气,心里说以前人说强贼怕弱主,现在不是那回事了。胡井婆姨说你家没遭贼吧。李木说夜里没听到啥大动静。胡井婆姨说快看看去噻,手段高哩,不知给狗喂了啥,几家的狗都麻翻了,到现在还不灵醒,蒜头家门从外面锁了,现在还锁在屋里,哪里是偷噻,明抢么。李木心里咯噔一下说呀,我去看看。豆姑正喂大黑小白,李木各踢了一脚,大黑小白龇牙咧嘴呜呜的,就对豆姑说多加点料。别人吃肉骨头啃了扔给狗啃,狗啃完了也就撂了。可李木会把骨头扔给狗啃,狗啃过后,再把骨头收拢,一顿锤子砸成碎沫,拌到料里喂狗。两只狗就吃得滚圆滚圆的,背宽骨壮的,像个板凳,驮得住人,他骑上去,狗腰都不会塌下去。豆姑说庄子上又让贼扫了?夜里这俩东西不宁,我当捉赌哩,唉,这世道。李木进了牛圈,两头牛都在,又进了羊圈,数一数,羊一只不少,心里就踏实了,出来说谢天谢地,没遭贼。胡井婆姨说还是男人在家好,男人一堵墙么。李木说偷过多少回了,他们破过一回?报也是白报。胡井婆姨说唉,报了是个望想,不报就连个望想都没了,他们知道了还罚款哩。胡井婆姨骑着摩托车走,李木心里说报了案,他们找羊不行,吃羊行哩。

李木从豆地里浪了一圈,豆角已经白了,决定下午就开镰收豆。要说再长几天也行,可是就怕冷子(冰雹),这季节是最易下冷子,一场冷子,苦就白下了。从豆地回来,李木开始磨镰,就听到“日儿——日儿——”的声音,知道猪头带人来破案了。李木没敢出院门,怕再出那天的事,还是不遇面的好。

吃过午饭,李木套了牛车和豆姑下地收豆,出了院门没走几步,“火柴盒”就过来了,心里说倒霉鬼遇上丧门神,忙把牛往路边拉着避让,可“火柴盒”却停了下来。大黑小白从院里扑出来围着“火柴盒”咬。只要下地干活,大黑小白是不拴的,没人挡,再厉害的人也别想进到院里来。掀起的土尘落定,车窗摇开,胡协警把头从车窗伸出来,说把狗拦住。李木和豆姑慌忙追出来一人裆里夹住一只狗,双手拤着脖子。杨所长他们这才从车上下来。大黑小白又扑又跳,吠声不绝。随着狗一扑一跳,李木和豆姑就像坐在船上,晃悠晃悠的,杨所长就一退一缩。杨所长说把狗拴了。李木忙和豆姑夹着狗挪进院里到狗绳前拴了。

李木脸上堆着笑,说杨所长来破案啊,我家没丢啥。杨所长看着李木,李木有些发怵,头皮麻酥酥的。杨所长说你家没丢啥?李木说啥都没丢。杨所长说噢噢。李木说这两只狗连你们都敢咬,贼想进都进不来。

杨所长说跟我们去一趟吧。李木浑身就有些抖了,说我家没丢东西。杨所长说我知道你家没丢东西,可别人家丢了。李木说别人丢了该是别人家去,我去做什么?胡协警不耐烦地说叫你走就走,扛得住?另一个警察说是协助调查。说着两人就扯住他往车里塞。李木双手撑着门子说所长,杨所长,你听我说噻。可是杨所长已经上车,头也不回。李木被硬硬推了上去,“火柴盒”就开了。

又是那间黑房子,又是那样的问话,问完了前面一截后,胡协警说昨晚上你干啥去了?李木说在家睡觉。胡协警说谁能证明?李木说豆姑能证明。胡协警说豆姑不能证明你。李木说欢乐能证明,我还给他捉虱子来着。胡协警说胡搅蛮缠是么?上次就跟你说自家人不能证明。胡协警咬着烟思谋了半晌,说你家从没遭过贼?李木说没。胡协警说那为啥别人家老遭贼?李木说我、我咋知道。胡协警说你家牛羊多,又在大路边上,一次都没被偷,不觉得很怪么?李木想想说我家那两条狗,上身下口,连你们都敢咬,贼进不去。胡协警说谁家不喂狗?李木说我家有男人。胡协警说张老头家、朱长声家也有男人,丢得比谁家都多。李木说他们都是老弱病残么。

这时间杨所长接了话茬,说那你咋没出外揽工?李木说我不爱揽工。杨所长说不爱揽工?挣不上钱?嫌苦重?李木摇摇头说不是,我喜欢种地,揽工揽得人下贱不说,日子也不能老是么个过法,一年四季在外,家不是家的。杨所长说那别人为啥都不种地去揽工了呢?李木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么。杨所长说那你的想法是啥?这么问李木就不知咋说,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别再让猪头套出事来。

杨所长又眯着眼睛看他。杨所长本来眼睛就小,眼圈周围堆着两疙瘩肉,一眯就彻底没眼睛了,只剩下一条缝。杨所长忽然吼了一声,你给我老实点,还自称是良民,我看你就是个刁民,呆在村里别有企图吧。李木低下头去。

李木知道这回还得罚款,可他这次是打定主意一分罚款都不交,不扛住点还了得,有了再二,就有再三,有了再三,就有再四,为啥老辈子人说吃柿子拣软的捏。村里的顾旦子,舍命不舍财,捉了去要罚款,顾旦子就是不交,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关了三天,还白吃了三天饭,最后不还是放了。想关就关,日他娘还没治了,反正糜谷锄过了,豌豆再过两天收也成,总不可能关他一月半年吧。杨所长一拍桌子,说李木,骨头可不是铁打的。又对胡协警说,好好审审。

可是,一个多小时后,胡协警就打开铐子把李木放了。李木笑了,心里说有本事你关呀,放了做啥?!从那房子出来,李木伸了个展脱脱的懒腰。派出所院子里有几棵槐树,落满一树一树的鸟儿,像结了一树一树长嘴果子,叽叽喳喳的,李木踢了一脚树身子,鸟儿就像熟透了的果子,不过不是落下来,而是飞走了。胡协警掀了李木一把,把李木掀了个趔趄,说给谁扎势哩!李木忙笑着说哪敢,就是觉得狗日的吵得,影响你们办案子。李木一扭头,见杨所长站在院里,就冲杨所长笑笑,说所长,我走了。杨所长说我等你问话哩,你没话要问我么?李木知道猪头还记着上次的事,嘿嘿一笑说上次是脖筋拧住了,冒出那么一句话,所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么。说着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抽了两下,说今儿个不拧了,一点都不拧了。杨所长哈哈哈地大笑着,背起手走了,到了远处又回过头来说李木,我记住你了,记得很牢,你是良民。

从派出所院里出来,见豆姑站在大门旮旯里,说你咋来了?豆姑说你给他们捉走,我就撵来了。李木说你撵来干啥,没事儿的,你看他们还不把我放了。从派出所院子里出来,见朱远站在门外,李木对豆姑说赶紧回,豌豆干到地里了。朱远说忙啥,吃饭,我请客。豆姑说吃了饭再回吧,一惊一乍的我也饿了。李木瞪了豆姑一眼说吃吃吃,饿死鬼转世的。

进了老牛烧肉馆,朱远要了一盘红焖猪蹄、酱骨头、韭菜烧肉片、一盆醪糟,又要了一瓶酒。朱远说又罚了多少?李木说没罚。朱远撇撇嘴说没罚?猪头说过打猎最忌讳的是空手而归,能把你轻易放了?你是他爹还是他小舅子?李木说真没罚,他们拉我来是来配合调查村子遭贼的事儿。朱远说你家也遭贼了?李木说没有。朱远说要配合调查该拉那些遭贼的人,你家没丢啥,拉你配合调查个啥?李木说唉,都剩下些女人娃娃了,话都说不周正,能配合个啥。朱远摇摇头说他们破不了案,总得找个垫背的么,捉了你表示他们尽心办案哩,你就成了嫌犯了。李木抖了一下,豆姑说嫌犯是个啥?朱远说嫌犯就是和偷人的是一伙的。豆姑说你别胡谝,说得吓人的。朱远说那么多人家都遭贼了,咋就你家没遭贼?对了,说不定他们把你当内应哩。李木说内应?朱远说里应外合,就是和贼娃子合伙偷自家村里人知道吗?就像我小舅子。李木跳起来骂道,他娘个屄吧,我日他八辈祖宗。豆姑张着嘴还要说啥,李木瞪了一眼说快去催菜,进一回那烂杆地方就饿得不行。豆姑去催菜了,朱远说猪头把你的魂吸了,失魂落魄的样儿。李木说我给狗日的攒着哩。站起来说,我去尿个尿。

李木进了厕所。其实尿不憋,都出了汗了,哪还有尿,只是他不想再听朱远说,嫌犯也好,内应也罢,反正事已了了,他不想再提了,怕朱远这么往起挑事。李木蹲在厕所点了根烟。抽完一根烟从厕所出来,朱远已经走了。李木说扁头咋走了?不是说要请客么?老领空头人情,日子过得细得连面子里子都顾不住咧。豆姑说你躲起来了,他不走干啥?李木说我躲他干啥,他当他是猪头啊。朱远和你都说了些啥?豆姑说他问罚款没。李木说他就找这茬茬哩,总想拿别人的事出自己的那口气,这回没罚让他很失望吧。豆姑说我给他说罚了500块。李木说罚了500块?豆姑说就是罚了,不交钱他们不放人。李木一跺脚说你个瞎种,败家的婆娘,谁让你交的?钱是狗屙下的?狗日的有能耐把老子关着,我看能把老子横吃了竖咽了,把老子毬咬了吹喇叭。

前一集豆姑带着欢乐赶了个集,给欢乐买了身衣裳扯了鞋面,在朱远铺子里听朱远女人说上回李木是交了罚款才放了的。朱远女人和豆姑是一个庄子上的,豆姑每次赶集,都会到朱远铺子里坐坐,平时烟酒糖茶酱油醋呀啥的,都是在朱远的铺子买,也算照顾生意。

豆姑捏着李木的手说罚就罚了,就当花钱买个平安,破财消灾么。李木说破财消灾,这是招灾上身。往外就走,豆姑跟上来说不吃饭了?李木说吃个毬。服务员拦住说菜都下锅了,不吃也得掏钱。李木眼睛绷得铜铃一样,说掏你大个锤子。服务员说你咋骂人?!一下子冒出好几个人来,豆姑拽着李木坐下说吃吃吃,你们快点上。

吃过饭,豆姑又切了一斤牛肉,要了几个糊辣羊蹄和一个肉夹馍给欢乐带上。路上,豆姑说你别生气噻,500块钱就当逛集让人掏了,张光逛集不是把给他大买棺材老衣的几千块钱让人掏了?李木长吁一口气,说倒是让人掏了也罢。豆姑说咱少花几个就省出来,你再想想今年那庄稼多俊,多少年的一个好收成。李木说不是500块钱的事噻,我的奶奶,吃惯的野狐比狼利,不扛着点,这一次一次地下去了得,顾旦子一分不交不照样扛过去了,现在见了顾旦子咋不捉?知道捉去没油水。豆姑幽幽叹了一口气,说下次扛硬点。李木跺着脚说你听你说的这话,还下次。豆姑吐吐舌头。

上了老埂岭,李木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点了支烟,豆姑偎坐在旁边,李木说唉,罚也就罚了,扛硬点也就是说说,以后躲着少见面,可你不该给朱远说罚款的事。豆姑说为么?咱掏了钱还不能说了,钱又不是咱掏来的抢来的。李木说他一直想拿咱们的事出他那口气哩,会招祸的。

一斤牛肉,几个糊辣羊蹄,一个肉夹馍,欢乐吃得满手满脸。欢乐牙稀,豆姑给欢乐掏塞在牙缝里的肉,还没掏净欢乐就打起了小呼噜。李木扒光躺在炕上,两眼顶着窑顶。豆姑剜了核桃大的一疙瘩蜂蜜,化了一罐头瓶蜂蜜水,麻利地跳上炕来,一眼一眼看李木。往时,豆姑化蜂蜜水,李木就像月娃儿看到羔羔(乳房),急扑扑的,“啊啊噢噢”地欢叫,可今儿个李木一点声息都没,两眼顶着窑顶,眨都不眨一下,就像一眨眼,窑顶就会塌下来。豆姑知道李木心里瞀烦,就光溜溜地贴在李木身上,捏摸着李木。李木捏了捏豆姑圆乎乎的羔羔,在沟蛋子拍了几巴掌,手就回到自己身上去了,眼睛又盯着窑顶。豆姑的手就在李木身上游走,口里“吭哧吭哧”起来。刚结婚那会儿,豆姑害臊,不敢出声,只是喘粗气,身体像橡皮筋一弹一缩,有一回,声儿没压住,吭哧出声来。李木就像是学生娃得到老师的表扬,越发显出能耐来。事后李木说我出力着呢,你倒像老牛爬坡哩,挣得吭哧吭哧的。豆姑拧了李木一把说你当人家不挣么。从那以后,他们就把那事叫了爬坡。

豆姑边捏摸着边“吭哧吭哧”的,李木大叫一声一翻身就压了上去。从豆姑身上滑下来,李木两眼又盯着窑顶。豆姑把蜂蜜水端上来,李木“咕咚咕咚”喝了,豆姑跳下炕去又化好了蜂蜜水,上炕枕着李木的胳膊抚摸着李木说:说说话噻。李木眼睛还是盯着窑顶。豆姑说说噻,不管说啥,说城里的事。李木还是不说话。豆姑说你不说话人心里没底底子。李木就说我日他娘。豆姑说好好说噻。李木就说我日他奶。豆姑嘻嘻说日日日,有本事来噻。豆姑像蛇一样缠绕李木,招惹着,李木一翻又上来。李木再次一身大汗下来,豆姑跳下炕去兑好蜂蜜水端过来,李木已呼儿呼儿睡了。豆姑喝了蜂蜜水,躺在炕上感觉骨架子都散了,浑身酸困,瘫软。可她没瞌睡,望着李木吁一口气出来,心里就踏实了。李木说过,从你娃身上下来,再灌一罐头瓶儿蜂蜜水,老天爷让咱当神仙咱都不当,这事最解泼烦哩。到了明天,给地里堆垒着的活再一揉搓,李木心里的事就会淡落了,用不了几天就烟消了,云散了。人怕心里装事,装了事就会绾成疙瘩,堵在胸口,压在心上。这疙瘩需要揉搓捏掐,经过揉搓捏掐,疙瘩就散了,疙瘩散了,事就了了,事了了日子就会平顺了。豆姑跳下去看看日历,明儿正好是集,就想让李木去买蹦蹦车。李木一直念叨着要买蹦蹦车,买了蹦蹦车肯定高兴,一冲,泼烦保准就散了。

早晨起来,李木有些沮丧,无精打采地提着镰刀往地里走,豆姑说你去赶集噻,再长两天收不迟。李木说赶集做啥?豆姑说你不是要买蹦蹦车收粮么?迟买不如早买,现在啥都涨价哩,再说买回来咱们拉豆子打豆子都用得上。李木翻了豆姑一眼说买他大个锤子,我怕在集上碰见那些狗日的。

李木掮着犁赶着牛出门时,在豆摞上踢了几脚,豆荚就爆开了,青青的豆子滚溅开来,回头对豆姑说把豆子摊开好好翻晒,下午打场,天怕要变了,骨酸。麦子可以摞到冬日再打,可豌豆收了就得打,一场连阴雨,豆子在豆荚里就生芽了。豆地是上茬地,豆收了地就得抓紧犁,歇好了明年种麦子。李木一股劲儿犁到紫犍牛背上有了汗印儿,才歇了牛。把套绳下了,让牛在地里吃草。李木吃了两个馍,喝了一壶水,便进了麦地。麦地多么整爽,像案板一样平整,麦穗像四楞鞭梢,籽粒像充了气,圆鼓鼓的,撑得麦芒乍开,淬金蘸银的,挨到胳膊小腿上,就像一根根针划过。李木闭着眼睛胡乱掐了一把麦穗,脱下汗衫铺展,一个麦穗一个麦穗搓。搓净一个麦穗,吹净麦衣,一颗一颗数一遍。“豌八扁二麦六十,谷三千,糜一摊。”这是老人留下的口角,说的是庄稼成收了的标准。李木数了十个麦穗揉下的籽粒,最多的一个穗子竟然有六十二颗麦子。平均一下也有五十五颗,庄稼是成收了啊。李木躺在犁过的豆地里,跷起腿子闭着眼睛一粒麦子一粒麦子放进嘴里嚼,新麦的香甜就通过舌尖传遍了全身,心里的泼烦就被这香甜冲淡了。

迷迷糊糊听到“日儿——日儿——”的声音,李木几乎是一个蹦子跳起来,就看见了那“火柴盒”已到地头。李木摆过眼装作没看见,手忙脚乱地将麦子刨进干粮包里,提着鞭子甩步往沟沿边两头牛走去。胡协警喊:站住,你跑啥?李木只能停下脚步,赔着笑脸说噢,胡协警呀,我赶牛,牛快跑到沟里去了。胡协警走到跟前说站住,我有话跟你交待。李木说啥事么,大热天害得你这么远跑来。胡协警走到跟前,说你厉害,敢告人了!李木心里“咯噔”一下,说告人?我到哪里去告人了?胡协警说别装蒜了,敢说没告?李木急了,手往头顶一指,说我当着白天大日头赌咒……胡协警摆着手说你别老拿赌咒来蒙混过关。李木说你们老不信我,除了赌咒,我再有啥办法。胡协警说告没告咱们以后再说,记者正往你这里赶哩,我警告你,别乱说。李木说记者?胡协警说少装蒜,罚款呀啥的不要说,别当他们能把我们咋样。李木说你放心,啥我都不会说的。另一警察说别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胡协警拍着李木的头说头不要往胶锅里擩。李木说借我个胆子都不敢噻。“火柴盒”卷起一道土龙走了。李木踢着脚下的土块说我日你娘,日你先人,日你八辈祖宗。

李木套了牛还没犁上两个来回,一辆白色的“鳖盖”又灰头土脸停在了地头。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举起相机拍照。李木知道这是记者,在城里揽工,电视上、工地上老看到他们。李木摇着手说别照噻,有啥照的么。背照相机的说你是李木吧?李木点点头。瘦高个说让牛歇歇,我们聊聊。李木说活误下了,我啥都不知道。说着就赶着牛往前走,两个记者就跟了上来,背相机的说你啥都不知道?你知道我们要问啥?有人给你打过招呼了吧?李木甩着头说没没没。瘦高个说我们是新华社的记者,你别害怕,停下牛,问你几件事。李木在牛沟子上甩了一鞭子,说我一个打牛后半截的,天聋地哑的啥都不知道,你去问别人吧。背照相机的说你一个月时间是不是被捉了两次罚了两次?李木说没有的事,谁跟你说的?瘦高个说你别管谁跟我们说的,就说有没有这事?李木说没有。背照相机的说你老婆已经跟我们说了,两次捉去罚了900块。李木心里骂这个烂嘴婆娘嘴松得跟棉裤腰,就说女人的话你们也信?骒马不是马,女人不是人,就会戮闲话捣是非。瘦高个说刚来那车是派出所的吧?李木说啥车?我没看见。背照相机的说没看见,你还和他们站在那里说话哩。李木说你们一定是看错了,这日头大的,眼睛都出汗哩,看啥都蒙混。背照相机的取下相机,鼓捣了几下,把照相机伸到他跟前说你看,你们说话的照片。李木扭过头去一看,可不是,还那么清楚,就像是在近前拍的,就傻眼了。瘦高个说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李木说没说啥,问有啥困难,收成咋样,关心着哩。瘦高个噗哧一笑,说他们问你有啥困难,收成咋样,关心着哩,是不是收成好了下次多捉你几次多罚你几个?李木浑身抖了一下说你们快走噻,忙你们的去噻,这里灰尘土扬的,脏着你们哩。背照相机的说是他们威胁你了吧?李木忙说没有,没有,他们是警察,又不是坏人,咋会威胁人,城里人都说有事找警察哩。瘦高个就说你再这样软沓沓的蔫乎乎的,他们可真就坏人了。这么说着就到了地头,李木回犁的时候,抬头瞥见“火柴盒”停在半山坡,就说大人,你们放过我吧,他们在那山头上盯着哩。瘦高个说大人?你是不是把他们也叫大人?李木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你们走吧,求求你们,别把祸招到我身上。背照相机的说你怕啥,他们还能把你命要了?李木说要了命也比惹麻达强,要命是一时的事,惹下麻达就是一辈子的事,把他们招惹下了就是大麻达,一辈子的麻达,你们沟子上土一拍走了,我还要在人家手下活人哩。瘦高个就说杨所长是不是说过他们捉赌是打猎的,还说猎人最忌讳的是空手而归?李木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们想和他们弄事就弄去,别把我们这些苶障人搅进去噻。两个记者互相看看,叹口气走了,李木又说求求你们,千万别说我女人给你们说罚款的事,我会感念你们一辈子,留个地址,我给你们送羊吃,这里羊好,领导都来这里吃羊肉哩。

“鳖盖”走了,李木坐在地里半天没有动弹。本来还能犁半架地的,他没心思犁了,卸了牛就往家里来了。一进院子就吼开了,你那嘴咋就松得介棉裤腰啥都装不住?豆姑掫着一双面手从屋里出来,说咋了,吃炸药了?李木趿到豆姑跟前,说你给他们说啥罚款的事了?嘴上老没个把门站岗的。豆姑说他们问,咋不说?咱又没赖,交罚款也交得有罪了?李木跺着脚说你个烂嘴要招祸啊,我的奶奶。豆姑也气了,说我招的祸我顶着,再捉把我捉了判了打了。李木拍着地面说你个猪脑子呀,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豌豆连打带扬五天。这五天,李木心就像老是给揪着,耳朵伸得老长老长,却没啥事。豌豆扬出来,小山一样的豆堆青光熠熠,李木的心稍宽了些。豆子装袋码驮,柴草起摞上泥,就下了一场透雨。哪里是下雨,简直就是下收成,有这场雨,油菜、糜子、谷子、荞麦、洋芋该是成收了。又想到豆子迟打上两天,就泡到雨里了,损失是无法估算的。天爷照顾着哩,900块钱咋也补回来了,日他娘还愁啥。李木展脱脱地一直睡到雨停。

这天,李木刚套了牛车准备去割草,“火柴盒”开进院来。下雨没几天,倒没掀起多大土尘。大黑小白狗又扑又跳咬个不停。李木看到了杨所长就坐在车上瞪着他,头皮就麻酥酥的。忙端出狗食盆子,将两只狗连哄带赶圈进了屋里。杨所长几个这才从车上下来了。

李木说杨所长,快屋里坐,我给咱们宰鸡杀羊。杨所长嘿嘿一笑说你家鸡确实是香,环保鸡么,啧啧啧,那味儿正,羊肉么老埂岭的就更没得说了,可咱无福消受啊。李木说所长说的哪里话,你吃是我家的光荣。杨所长说光荣吗?要吃出几个记者来可要兜着走哩。李木搓着手说不是我,所长,我都不知道记者长得光脸麻子,家门朝哪边开着。杨所长一挥手,说不说了啊。李木说所长,我要找了记者,一家子活不过明天。胡协警说你别老给我们赌咒,我们也不是三岁的娃娃。杨所长忽然提高声音说我说不说这些了。就都哑雀了。杨所长指头戮着李木的脑门说我来是给你报喜的,我受处分了,处分懂吗?就是被收拾了,高兴吧?李木眼睛绷得牛大,眨都不眨,双手搓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杨所长说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只是处分,所长还没给撤掉,我现在正戴罪立功呢。

杨所长掏出“中华”来抽出一根,递给李木说今天,我正式向你道歉来了。李木不敢接烟,杨所长提高声音,说拿着,抽。李木只能接了,杨所长还掏出火机来,李木忙咬着烟去接火,杨所长一打火机,火苗喷出一拃高,烧着了李木的眉毛,李木吓了一大跳,忙抹了一把眉毛。几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杨所长自己点了烟,狠狠咂了一口喷到李木脸上,说交给你一个任务。李木点着头说您给的任务我李木豁上命也要办好。杨所长说再去找记者。李木说所长,我哪里去找记者,哪里敢找记者。杨所长说这是任务,你必须找着,要对记者说,草鞋镇派出所为他们工作方法欠妥专门到我家道歉,并退还了罚款900块钱。

胡协警掏出一沓钱来递给杨所长,杨所长把钱递到李木面前,胡协警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就照起来。李木哪敢接那钱,往后退了几步,杨所长说吓了,找记者时咋不吓?拿着!李木不敢伸手,杨所长吼道:拿着!李木颤抖着接了,胡协警又咔嚓咔嚓地照了几张。杨所长说找到记者,把我的话一字不差说给他们。停顿了一下,我说的话记下没?李木说记下了。杨所长说给我说一遍。李木说得磕磕巴巴。杨所长皱着眉头说说得这么磕巴,是不是我们逼你唬你了?李木说没,没有。杨所长说再说一遍。李木就又说了一遍,更磕巴,把方法还说成了办法。杨所长说再说一遍。李木又说了一遍,杨所长又说你要让记者在网上报上给我写出来,我等看哩,记下没?李木点点头。杨所长说明天一早到派出所来拿相片,把相片也送给记者。

杨所长走到“火柴盒”跟前,又回转头来,扑到李木跟前说你告诉我,是不是朱远和你一起告的?李木说所长,我真没告记者。杨所长说只要你告诉我是朱远干的,就没你事了。李木拉着哭声说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记者咋就来了。杨所长说好,你硬!我小看你良民李木了。杨所长气咻咻上了车,李木扑到“火柴盒”跟前,手里举着钱说所长,你留着买烟抽吧。杨所长没有理会他,“火柴盒”“日儿——日儿——”走了。

李木浑身已经让汗水浸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豆姑扛着锄满头大汗从地里跑回来,说天神呀,我还当又把你捉走了。看到李木手里的钱,说把钱给咱退回来了?我就说没犯法,罚咱没道理,他们想明白了。李木把钱砸在地上说钱钱钱,钻钱眼里了,这是给你送钱来了?是给你送难来了。李木哭了,说你们咋就老跟我过不去做啥么。豆姑把李木的头揽在怀里,指头在李木的头发里轻轻地抓着,李木就号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李木跳起来就往草鞋镇来了。

进了朱记杂货铺,大喊:扁头,扁头。朱远从货柜后面探出头来,说咋了,叫魂呀。李木一把扭住朱远说我跟你没怨没仇的,你害我做甚呀。店铺里有几个人,正选东西哩,看了李木两眼往外就走。朱远忙拽着李木往里屋走,说大呼小叫的,把顾客都给我吓跑了。李木说你说你胡日鬼捣棒槌地给我弄的啥事?朱远说啥事,挂你婆娘了还是睡你妹子了?李木说你们车吃马哩还是马踏车哩,别把我牵累进去,你能搬动镇长,我连个村长都搬不动。朱远给李木拧开一瓶冰镇绿茶,李木几口灌了下去,朱远说咋了?到底咋了?李木说给我装,是你叫来了记者?朱远说我不认识记者。李木说你别抵赖,一定是你,你想出那口气。朱远说我说弄你说不弄,我就再没管,现在倒怨起我来了。李木喝了一瓶冰镇绿茶,激得“嗝儿——嗝儿——”打个不停。李木说你现在给我把记者叫来。朱远说叫记者干啥?李木说猪头已经给我道过歉了,而且罚我的款也全退给我了,我要给记者说。朱远说是猪头让你这样说的吧?李木说不是,是我自己想这样说的。朱远耷拉下眼皮说不是猪头让你这样说的,那我就没办法,记者是随便能找得到的,他们连镇长都不尿。李木说反正你把我扯进事里来,你得把我从这事里拉出来,他们去我家的架势你没见,做噩梦哩。

李木把塑料瓶往地上一摔,跳起来往外就走,说我算看透你了,猪头逼问我说是不是你叫来的记者,我知道是你叫的,可我怕给你招祸,说你没有,没想到你是这号人,见死不救。朱远把李木按着坐下,说我给你说你要是说你找到了记者,按他的话给记者说了,这不是证明记者是你找来的?不是不打自招?有你这么瓜的么?他是给你娃设计圈套套你娃哩。李木打了个冷颤,朱远又说你别怕他狗日的,记者下来,你没见猪头那孙子样,秃头上汗水一样往下淌哩,人家记者那才叫厉害哩,书记、镇长都赔着笑脸,他狗日的屁颠屁颠给人家上烟订饭的,人家理都没理,你现在不理他,他当你背后有记者撑腰,再弄你他得掂量掂量。又说不怕事就没事,越怕事越找你。这李木也明白,在村里他就不怕事,事就少,可是,那得看谁跟谁。在村里他面对的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可现在面对的是猪头他们,不怕事能行么。李木说我就想安安生生种地,你们都逼我做啥么。

第二日天还麻乎乎的,李木又往草鞋镇来了,可走到半道,在一棵树下吃了十几根烟,取照片不就说明自己要找记者么,不说明自己找过记者能找到记者么,还真就把找记者的事揽在自己身上了,照片不取比取强。下午,“火柴盒”开到了院里,胡协警打开车窗对李木说我们的话是秋风灌了驴耳了,咹!把照片砸到李木脸上,说给记者送去!

“火柴盒”就像风一样,“日儿——日儿——”来了,“日儿——日儿——”走了,跟朱远招了祸那段时间一个转转子。“火柴盒”每次到老埂坪,先是开进李木家院里,胡协警说没啥事,来看看你,嘿嘿。他们就在树下打牌、吃烟、闲谝,就像他家院子是生产队的麦场。开始杨所长还问记者找到了,我咋到现在还没见到他们写的东西,后来啥都不问了,来了,走了,走了,来了。李木脑袋里就塞满了“日儿——日儿——”的声音,就越发理解朱远他大说脑袋里老是过车,就像一只苍蝇、蚊子围着你转呀转呀,转够了走了,可你耳朵里还“嗡嗡嗡”的。李木怕头疼,更怕像朱远他大一样一瓶一瓶吃去疼片。朱远他大都七十多的人了,可他还年轻,要吃掉多少去疼片。他没朱远有本事,能搬动镇长。李木多想猪头能在他家吃顿饭,喝场酒。可他们不但不吃他的肉喝他的酒,连瓜果都不吃。有一回,他们在院子树下打牌,李木忙把最大的羯羊宰了,剁好,宰了两只鸡,劈了一根老树根煮上,肉味都煮出来了,“火柴盒”却“日儿”一声,掀起一道土龙走了。四十多斤的大羯羊、两只大公鸡,煮了两大锅,三个人放开肚子吃,正是酸酒臭肉的三伏天,才两天就有味儿了。豆姑心疼舍不得喂狗,强吃了一碗,结果当晚就拉肚子,拉脱水了,又花钱去吊水。那只羯羊咋也卖个一千五六。折了财,人遭罪不说,眼看着麦子就黄了,活又垒下了。

豆姑被烟呛醒,点了灯,就见李木蜷缩在炕旮旯咕嘟冒烟,一双眼睛枯井一样盯着窑顶。从枕头下摸出电子表来一看,才四点多钟。豆姑就披了衣服围着被子坐着。李木又续了一根,说给我打四个荷包蛋。豆姑边穿衣服边说你要做啥?李木说让你打就打。豆姑不敢多话。荷包蛋好了,李木吃过后一抹嘴,跳下炕就走。天还麻乎乎的,豆姑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她知道李木心里泼烦,问也是白问。

李木要去找朱远,想在收麦前把事平了,集中精力收庄稼。麦收一开始,大苦就一茬一茬来了,麦子起摞收油籽,油籽起摞叫糜谷,糜谷起摞收荞麦,荞麦起摞挖洋芋,犁地、打碾、阴草、送粪,连续几个月不得消停。地里的活只要种进去,就会一茬一茬不错时节长出来,这事了不了,猪头隔三岔五一趟一趟的,啥事都误了,庄稼要一误就是两年啊。他想通过朱远联络镇长,只要能搬动镇长给猪头打个招呼,猪头就会放过他。李木拍着铁皮门,把朱远拍醒,朱远披着衣裳,紧张地说咋了,出啥事了?李木说唉,你说你弄的这事害死人了,就跟你那时犯事一样了,我都快和你大一样整瓶整瓶吃去疼片了,你帮我联络联络镇长。朱远撇了一下嘴说你当镇长就像我这么好联络,要这么好联络那还是镇长?李木知道朱远在摆架子,有一回他问过朱远咋搬动镇长的,朱远说就是个花钱的事么。李木说不就是个花钱的事么,该花多少花。朱远说你当谁想花钱人家就能收呀。李木拽着朱远往外就走,朱远说去哪里,镇长是这么见的?李木说咱到馆子里边吃边说,我请客。朱远说大清早下馆子,吃得进去?不是白糟蹋钱么。李木说事急噻,我这不是还要赶回去干活么,忙得人恨不能长出四只手来,麦头子都快掉在地里了。朱远说忙就做活么,活做完了再说。李木说猪头搅得人心不安,干啥都没心劲,夜夜睡不了个囫囵觉,头疼得要炸了。朱远说你怕他个毬,我现在就不怕他。李木说你当然不怕,你有镇长撑腰哩,我有啥?李木从朱远的杂货铺拿了两条烟,掏了钱,朱远说就这烟也想见镇长?李木把烟塞给朱远说给你的,你费心给联络联络。朱远拍着烟说镇长不会轻易给打招呼的。李木说该咋花就咋花,陷到了事里就是个花钱的事么,咱们一起耍大,你知道我这人心里一装上事日子就乱了。朱远说谁心里能装得了事,镇长倒也能联络上,只是他现在说话杨所长不一定听。李木说咋了,出事了?帽子抹了?朱远说那倒没,调走了。李木说调走了?调走就说话不顶事了?朱远说人走茶凉么,当官的都势利着哩,哪像你我一辈子都黏着。李木说你咋不早说。掉头就走。朱远说我给你找记者,让记者来吓他狗日的。李木头都没回。朱远要早说镇长调走了,他也不会花两条烟的钱了。李木心里骂,说两条烟就能把你富了,狗毬掉到油缸里了,又尖(奸)又滑。李木没招了,事一时平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草鞋镇回来,李木到麦地走了一圈。麦子熟稔的气息让李木浑身的力气鼓胀起来,拔了两把麦子像拧绳一样拧拧麦秆,麦秆发出咯嚓嚓的声音,他蹴下来就拔开了。麦死中伏中,现在才入中伏,再等五六天收正好,麦子还能上点面,可李木心里慌,搅进了事里就不知道明儿会出啥事。收麦叫虎口夺粮,狂风、冷子、暴雨,都是灾。中午回家,李木对豆姑说下午拔麦。豆姑说早了点吧。李木说能收了。他懒得和豆姑多说,说得再多豆姑也解不了他心上的泼烦。

拔麦子苦大,起五更睡半夜的,从麦子起摞到油籽上场,一个月过去了,竟然没事发生。不是“火柴盒”没来,“火柴盒”照样来,照样去他家,只是他两口子都在地里,家里没人,也就走了。李木就想只要他不在家里,他们来了就没着落,那么只要减少在家的时间,熬过一段时日,慢慢就淡了,淡了,事也就渐渐平了。奶奶说过,天大的事都熬不过日子。李木觉得熬真是个好办法。糜谷荞麦黄熟还有半月时日,正是犁地的季节。伏天犁四遍,薄地养富汉。往时都是上午犁一大架,他改成了上午一架,下午一架。当然不能满架犁,那样牛受不住,乳牛还怀着犊。他上午犁到小晌午卸牛,下午三点犁到五点卸牛。卸了牛,边放牛边割草,牛吃饱了,一车草也割满了。这样他基本上整日都在地里。猪头他们来,见不到他,这么熬下去,事定会熬没了。

这天上午,他在鹰台子犁地,到小晌午,卸了牛,牛在埂上吃草,自己就去塄坎下割草,“日儿——日儿——”的声音传来了,抬眼一望“火柴盒”过来了,就忙趴在塄坎下草地上,等着“火柴盒”过去。可“火柴盒”停下来了。李木听到几个人向着他走过来,只能慌忙爬起来,继续装着割草,心里却打起鼓来。他瞟了几眼,猪头、胡协警和两个警察向他走过来。李木只能站起身来。

胡协警说那是你家的牛?李木挠挠头说嗯嗯。胡协警说封山禁牧知道不?李木说知道,知道。胡协警说知道还在坡上放牛?你这是破坏国家封山禁牧政策。李木说我不是放牛,我是犁地,刚卸了牛,你看我犁的地。胡协警说牛在坡上吃草,还想抵赖。李木说牛在我家地头上吃草……杨所长双手叉在腰里,说废啥话,把牛赶了,回去交给李镇长,坏人让李镇长做去。

两个小警察就扑过去赶牛。李木说所长,您高抬贵手,我知错了,我认罚。杨所长说你不是说你犁地么?牛在你家地头上么,咋这阵又错了,耍我?李木赔着笑脸说所长,所长,我认罚,认罚。杨所长说我告诉你,封山禁牧是国家的大政策,你看那山崖上都写着封山禁牧,人人有责,我看着了就得管,这是国家的事,你不是能联系上记者么,记者不是厉害么,你问问记者看我能不能管?李木说能管,我知道政策,所长能管,所长啥都能管,我这就回家拿钱去。杨所长说胡协警,你跟他去拿罚款,把收条打了,写封山禁牧罚款。胡协警说所长,罚多少?杨所长眯眼一笑,说李木,你是良民么,你说罚多少?李木说所长,您说多少就多少吧。杨所长笑了,说我说多少就多少,我说一万你掏得起么?李木见杨所长笑了,就说所长哪有那样狠心,咱一个苶障人,可怜着呢。杨所长说你李木不苶障,不可怜哩,有记者撑腰呢。李木指着天说所长,我给你赌咒发誓,我要是认得记者……杨所长打断他的话说我也知道你没那么大本事,这本事咱镇上只有朱远有,你说是不?李木嘿嘿笑着不说话,杨所长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胡协警,跟他去拿罚款。胡协警说所长,罚多少?杨所长说少罚点,良民么,一头牛罚500块吧。李木说所长,这……杨所长说咋,嫌少了?一只羊都罚200块哩,一头牛能买几只羊,你给我算算一头牛卖多少只羊的钱。李木搓着手说所长,你看……杨所长说那这样吧,你把牛赶上跟我们走,看李镇长咋处理你,李镇长一分不罚,我也替你高兴。李木说我交,交。

去家里还有一截路,李木就坐了“火柴盒”回到家,豆姑迎出来,李木说上次胡协警还回来的那钱呢?豆姑就进屋去拿钱出来,李木说再取一百来添上。豆姑忽闪忽闪眼睛,李木说没听着?豆姑又取了一百出来递给李木,李木把一千块钱交给了胡协警,胡协警说拿纸笔来,我给你打条儿。李木说不要条,要啥条儿,家里也没纸没笔。胡协警说是你不要,可不是我不打。李木说是我不要,是我不要。

“火柴盒”走了,豆姑说又罚啥款?李木说日他娘的款。豆姑说家里咋没纸没笔,欢乐书包里啥都有。李木说那条儿是你要的,你个瞎松,连个轻重都掂不来?豆姑吐了一下舌头,说不是每次都罚500块么,这次咋就罚了1000块?李木说一头牛500块。豆姑说罚封山禁牧呀,你放牛了?李木说他娘的个屄吧,地头上田埂上草密得人都走不过去,还要到山坡上去放么,啊。豆姑说这事他们也管?不去捉贼,管起这事来了,老鼠吃过地圪塄了。又说一群羊还罚不上一千哩,宰人呢么。李木吼说你是苍蝇转的,咹!嗡嗡嗡的。又说,还嫌老子头不大?咹!

被追到地里罚了款后,李木又恢复到以前的劳动程序,早晨犁一大架地,中午回家,饮过牛羊,扒两碗饭,套牛车就出门,天黑尽了才回家。一车草用不了一个下午,李木完全可以歇个晌,日头偏西再出去,秋老虎跟三伏天没啥区别,晒得老墙头都起皮,但早走能减少在家的时间。割草也不再去平坦的地方,而是进了羊肠谷。羊肠谷就像羊肠子一样,“火柴盒”进不来,只不过是远了很多。进了羊肠谷,找一棵树把牛卸了拴在车栏杆上,牛儿吃草,车放在树阴下,李木就在牛车上歇晌了。尽管有蚊虫叮咬,但李木比在家里歇晌睡得实落。当然李木买了一瓶花露水。还是个躲。李木还是想熬,通过躲来熬,把事熬淡了熬化了,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地是不能不犁的,一年的庄稼两年做,地犁不好,明年雨水再广,庄稼也会减产。因此,每天,除了上午在老埂坪周边的庄稼地里能看到李木赶着一对牛犁地,正午以后,人们在老埂坪是看不到李木的。

这天,李木正赶着牛车要出门,老拐子骑着摩托来了。老拐子肉煮得好,女儿也长得俏,耍赌的一来,盘儿上桌儿下的侍候着,一来二去的,女儿让黑叫驴带走了。说是做了黑叫驴的三房四房还是七房八房,老埂坪人弄不清楚,只是背地里笑话笑话。黑叫驴一听就是个外号,虽然叫了这么难听的外号,却是有三个矿的大老板,人长得黑,胖,铁塔一样,光女人养着十来个,还经常耍小姐。叫驴就是公驴,一头叫驴要务劳(配种)一个庄子上的草驴(母驴),可不就像叫驴,不过人前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叫老板,人家有钱么,有钱人翻脸了就是祸事。老拐子女儿跟了黑叫驴,再回来就大车小辆的,老拐子家的日子就翻天覆地了,一年娶了俩媳妇子,还掫起了五间大瓦房,收拾得屋净瓦亮的。老拐子的收入也就不仅限于卖柴火羊肉,主要靠打灯头,就是收场子费。收场子费有名堂,有黑叫驴的面子么,除了必须给的那部分,耍赌者出了通吃、满贯啥的,都会给老拐子抽钱,赢了钱的还要给红钱,收入可比卖柴火羊肉高多了。老拐子就看不上养羊那点利了,不再养羊了,一来耍赌的,就来李木家挑羊。以前李木主要操心二十几只基础母羊。封山禁牧羊出不了山,只能圈养,羊羔子满四十天就出栏了,再往大喂就没精力了。老拐子家不养羊了,李木就把以前主要卖羊羔子改成主要卖羯羊了,苦当然是大了,可利润也大得多。

李木领着老拐子进了羊圈,挑好了羯羊。捉羊时,李木想起前不久给猪头他们宰了的那只羯羊,心里“我日他娘我日他娘”地骂着。把羊拴在牛车上送到老拐子家,李木赶着牛车进了羊肠谷。

第二天上午,李木在沟台子犁地。巴眼也在沟台子犁地。地埂连着,两人犁到一处时,巴眼喊停了牛撵过来说猪头这次扫荡成果大了。李木说又扫荡了?巴眼说装,昨日下午的事。李木说噢,昨日下午我去羊肠谷割草,豆姑带欢乐浪娘家去了,家里没人。巴眼说连窝端了,全是大老板,一窝子抄了八十多万。李木说八十多万?我的娘呀。巴眼说狗日的老拐子这次惨了,猪头说老拐子支赌场,要重罚,至少要罚狗日的一万,老拐子耍赖,猪头脸子一甩,人就带走了。李木说老拐子给带走了?巴眼皱纹里都是笑,说老拐子还挣扎哩,别看狗日的平时仗着他那卖屄的狐狸精在我们这些人跟前横着行事,铐子咔嚓一铐,狗日腿子都软了,尿裤子了。巴眼说得唾沫星子都飙到李木的脸上了。

巴眼是老埂坪最早卖柴火羊肉的,后来老拐子也卖柴火羊肉,两家子抢生意就有了矛盾。老拐子女儿跟了黑叫驴,来吃肉耍赌的都去了老拐子家,巴眼家就没了生意。巴眼给人说老拐子家当然生意好,既卖屄又卖肉既支桌子又支床。传到老拐子耳朵里,两人扎扎实实打了一架。别看巴眼是个背锅锅,可他有劲哩,又比老拐子年岁小,巴眼占了上风,可后来巴眼吃了大亏,老拐子睡到巴眼家,杨所长带着人把巴眼捉走了,押了几天,巴眼赔了老拐子三千多块钱,又被猪头罚了一千块。

巴眼说这次猪头没坐“火柴盒”,换了跟那些老板一样的“咆牛”,都穿便衣带枪,到了狗日的老拐子家门口一停,老拐子当是赶来吃肉耍赌的老板,就开了门,认出是猪头已经晚了,还没喊出声,就让人家把嘴捂了,猪头捉了个现场,满桌子都是老人头。李木说每次都扑空,这回端了个大窝,猪头也算把颜面顾住了。巴眼说毬,你当猪头捉不住?那是不捉,捉赌有明目张胆捉的,还拉警报“日儿——日儿——”的,不是报信么?做样子给上头看,给咱们看。李木说你是说他们故意不捉的?巴眼说当然了,以前在我家吃肉耍赌,猪头那边一上路就给这边通消息,等猪头进村,这边战场打扫了,肉往上一端,酒往满里一添,你还捉人家吃肉喝酒啊。李木说那这次咋就连窝子端了?巴眼想想说我估摸着他们是犯了啥心病。李木说跟老拐子能犯心病?巴眼说不要羞他先人咧,猪头看得上跟他犯心病?怕是那黑叫驴跟猪头犯心病,你想捉老拐子罚老拐子都是打黑叫驴的脸哩,你没见那阵势,黑叫驴脸都黑成一块炭了,撬了猪头的领子说你等着,你等着,话里有话哩,可猪头这次硬是给黑叫驴没留一点情面。李木说他们能犯啥心病?好得啥一样,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哩。巴眼说朱远跟他不好?现在臭得闻都闻不得了。李木点点头说也对着哩,这些人翻脸比娃娃还快。巴眼说你说狗日的猪头,吃老拐子家的肉少了?说翻脸就翻脸,有几个耍的老板跟猪头熟悉,都说情哩,猪头就是甩着一张脸子,一点情面都不给。李木说上次收拾你,这次收拾老拐子,给你报了仇,公道哩。巴眼说公平个毬,别指望那狗日公平,要是真为了还我个公道,我给他送旗子放鞭炮哩,他们肯定有啥事哩。

李木扔了烟头就开始犁地,巴眼跟着犁沟边走边说你以后少招惹猪头,没好事,招祸哩,吃过我多少只羊,整我一点都不手软,偏刃子斧头砍,恨不得把我家扒了给狗日的老拐子,说要把我的背锅锅削平,你听狗日的恶毒不恶毒?李木说我没招惹他们。巴眼说没招惹他们,他们咋老去你家?都看得见,心里跟明镜一样。我给你说,这些人是喂不家的狼,交不过,你把心掏给他们他们都不知道好哩,朱远、老拐子啥下场?我算是把狗日的看透了。

巴眼犁自己的地去了,李木就想扑空了多少次,这次捉了个满贯,大获全胜,猪头情绪肯定大好,或许以后就把他给忘了。李木甚至想要是杨所长再争个气,能抓住那些偷盗的,心情定然大好,就再不会纠缠他了。

糜子开镰的第二个晚上,李木睡得迷迷糊糊,被狗的狂叫吵醒,豆姑哆嗦着说有摩托车的声音。李木披了衣服,顺手提了备在门后的双截棍,耳朵贴到大门上问深更半夜的,谁?大门外应了声我。声音熟悉,名字就在嗓子眼儿里,就是吐不出来。李木迟疑了一下,门外说哥,我是大光。

开了大门,帮大光把摩托车立好,大光说哥,月亮亮的,咱在院里说话,别吵着嫂子和欢乐。李木知道大光深更半夜来定是有事,怕豆姑听见,就对屋里喊:捞两方肉炒上,再炒个鸡蛋,我和大光兄弟喝两盅儿。大光说嫂子,不麻烦了,你睡你的。

院里的月光像落了一地蒲毛,两个人在院墙跟蹴下,一人点了一支烟。

李木和大光是在煤井里认识的。刚出外打工时,李木去乱岗子井下挖煤。一次井下瓦斯爆炸,巷道坍塌,他闪得快,大光却被埋在煤块下面。煤井出事故,逃命是争分夺秒的事。大家只顾眼前路不平撒腿往井上跑。他都跑出一截了,又不忍心,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说一起笑的一个人,咋能眼睁睁看着让活活地埋了。他硬着头皮返回来把大光从塌落下来的煤堆中扒了出来,背起来就跑。刚跑出一截,第二次塌方就将那段巷道封死了。大光把他认了哥,年年来看他一两趟。去年大光又在煤厂谋了一份活,不下井了。大光来找过他说钱是少点,但安全,我有关系,送一只羊、两条烟就成,哥你也去吧,离家近,家也能顾,比在外面揽工好。李木没去,说哥就想种地。

大光说前两天老埂坪捉赌你知道不?李木说知道,猪头这次风光了,八十多万。大光说光黑叫驴就被没收了八十多万哩,气坏了。李木说啧啧啧,八十多万该是多大一堆钱,可不气坏了。大光说要说八十万对他也不是个啥事,他家让偷过一回,保险柜给人家抬走了,丢了二百多万,连警都没报,没事一样。李木说那他还生那么大气做啥?就当输了遭贼了么。大光说哥,这事不是钱的事,是面子的事,都是黑叫驴要好的几个老板,生意上有往来,还是他招呼来耍的,你说伤不伤面子?这都不说了,主要是猪头捉了老拐子,罚了老拐子,这让黑叫驴的脸往哪里放,分明是抽他的大嘴巴子么,钱的事小,面子事大噻。李木说就是,就是,人活脸,树活皮,土墙活的一层泥。大光说黑叫驴指着猪头的眼窝子翻先人道亡人的一顿骂,都唾到脸上了,不是人拉住耳光都扇上去了。李木一下来了精神,说唾到猪头脸上了?还要扇猪头?要说猪头捉赌也是公干,国家的事么。大光说哥,猪头再日能见了黑叫驴跟孙子一样,有钱人势大着哩。李木说那是,城里人说有钱就是大爷。大光说其实他们都通着哩,黑叫驴每次耍赌,他们都打电话通气,猪头还帮他盯着上头的,就是县上、市上、省上来捉赌的,有啥情况报信。李木说日他娘,我就说咋捉赌老是一扑一个空。又有些想不明白,说既然那样,猪头还废车耗油一遍一遍地捉个啥?大光说哥,做样子给上头看么,咱这一带耍赌在省里都是挂了号的,上头逼得紧,没有行动咋行,要真正捉赌,还开警车呀,“日儿日儿”的,人没到声先到了。李木说不是通着气么?那天咋还捉了?大光说猪头就想捉黑叫驴一回。李木皱皱眉头说我明白了,听说上头下了罚款指标,还有提成、提留、奖金啥的,只要捉住一次,每个人拿不少钱,还说没收的钱给上头报个零头,剩下的都分了,老辈人说钱坏君子水坏路,实实的,你说多好的关系,硬给钱坏了。大光说是这么个事,也不是这么个事,煤不是涨价么,能拉上煤就是拉上钱了,猪头和他弟、小舅子合伙组了个车队,要在矿上拉煤,可煤涨价后,当官的亲戚朋友一窝蜂一样来拉煤,供都供不上,和那些相比,他算哪头蒜,拉不上煤猪头就记下仇了。李木说噢噢,日他娘还是个钱的事。

大光说黑叫驴要猪头卖他个面子,不要上报,不要带人,不要罚款,没收的钱退了,就当没发生过这事,因为捉住的里面还有当官的哩,上报了官都当不了了,可猪头说捉奸捉双,捉赌捉场,捉到场子上,事就不由他了,没收的钱物都记了账,一车连司机五个人,十只眼睛盯着哩,说出去了得。李木说他说的也对哩,派出所是他说了算,可说来讲去是国家开的,又不是他家开的。大光说话是这么说,其实还不是猪头一挥手的事,大家都分钱哩,就不怕人说出去?有一回捉了几个人,人家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接,他一接连个屁都不敢放就放了。李木说肯定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没人拿住他他还了得。大光说黑叫驴说你们个人的损失我给你们补,只多不少,保证不会让你们吃亏,可猪头拿得硬就是说不行,黑叫驴就火了,说断路是不?你没有退路的时候可别怪我绝情。猪头当然害怕了,黑叫驴没给他少送钱,煤矿上死了人瞒数字,都是猪头下来处理的。李木说对对,咱们那次出事故,死了八个,结果他们说死了三个。大光说猪头害怕黑叫驴哩,被逼得没办法就说真不是我要捉你,是老埂坪有人举报,人家盯着哩,不依不饶的。黑叫驴问是谁,猪头不说人,只说除了女人娃娃老弱病残,老埂坪还有几个踢起土的人。后来,黑叫驴就找了大嘴,大嘴又找了我。李木说找你干啥?大光几口咂掉一根烟,说哥,你听了别害怕,他们让我找两个人撅你一条腿。李木哆嗦了一下,说啥,撅我一条腿?我举报的?我日他娘吃饱了撑的?大光说哥,猪头这是往你身上兜事,不往你身上兜,黑叫驴不放过他。李木搓着手,转着磨磨说我哪里敢惹他呀,躲都躲不及,黑叫驴也是个猪头,就不想想我跟他有冤有仇?举报他我有啥好处?我日他娘。大光说你咋惹了猪头?李木就把自己遇的事说了,大光说噢噢,我心想猪头咋往你身上兜事,还当你为了资金噻。

大光站起来,说哥,你能走就走了吧,再不出去先躲躲也行。我想黑叫驴也是戗到面子上,堵到气头上了,有钱人堵到气头上做事横着哩,他真撅折过人的腿。李木说我能走哪里?大光说哥,去外面揽工吧,等他气过了,事也就一风吹了,你再回来种地,你爱种地么。李木说我走了,你咋交差?大光说你一走,我给他说你听到风声跑了,他还能咋样?李木说不能说我跑了,说我跑了他就真当是我干的,坏名声哩。大光咬咬牙说哥说得对,不能把名声坏了,我就说种地没指望,出去揽工了,难道他还满世界撵你去?李木说今年庄稼好得,他们要不信咋办?万一把你开了,哥就把你害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好活。大光说开了我,我再找活,这世上活多的是。又续了根烟,李木抠着头说兄弟,你咋知道得这么细详?大光说哥,大嘴他妹不是也让黑叫驴包了么,大嘴就到煤场上管事了,我们沾点亲,我进煤场就是他帮的忙,黑叫驴要找人撅你一条腿,让他找人,这事犯法哩,要知根知底的人干,他就找到我了,把前前后后的事给我说了。

豆姑就喊:和大光兄弟进来噻,菜上桌了。大光掏出几百块钱来说哥,你拿着当路费。李木推回去,说兄弟,其实种地比揽工强,啥都是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的,要是那活丢了,你回去包点地种,哥不骗你,种地好着哩,家也护揽了。大光笑笑说哥,人逛懒了么,我没你那个苦心噻,等过上几年再看吧。李木说兄弟,你看我能不能过几天再出躲去,你看地里黄拉拉一片,你嫂子一个人咋行?大光想想说成,我就说你正在收粮食,粮食打了就会到镇上去卖,我们准备在草鞋镇集上拾掇你,庄子上拾掇容易露事,其实大嘴也怕出了事顶缸。李木捏着大光的手,大光说哥,出去躲上一年半载,黑叫驴正在省城盖大楼,公司要往省城搬,搬走了,就不常回乱岗子,事也就了了,你继续回来种你的地。李木叹了口气,说兄弟,我不是躲黑叫驴,黑叫驴就是撅折我一条腿也没啥,能长好哩,我是躲狗日的猪头,他是个大麻达。“嘭、嘭、嘭”拍着院子又说我日他娘,我给他狗日的猪头攒着哩,把老子逼得哪天没路走了,我就用咱这张烂羊皮换他娃那张牛皮哩。大光忙说哥,可不敢有这想法,猪头多大了,咱才多大,正活人哩,划不来。李木说我日他娘,这么个活人不活也罢。大光说哥,你听我说,猪头胡吃海喝的,满身几十种病,吃药比吃饭还吃得勤,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说不定哪天命就绝了,用不着咱舍命,再说他最多能干一年了。李木说咋了,上头要拾掇他,知道他狗日的作恶?大光说不是,退休么,国家年龄杠杠卡得很死,官当多大,到了年龄都得退,他退了就不能当所长了,不当所长就毬都不是,咱还怕他?李木攥着大光的手说猪头真剩一年时间了?大光说实信儿,大嘴说的。李木跳起来说谢谢兄弟,这咱的日子就有指望了。大光说谢啥噻,我这命还不是你给背回来的,要说谢也是我该谢哥哩。

豆姑炒了四个菜,酒都添好了。两个人就喝到了鸡叫,大光要赶回去上班,又不能让人看见了。李木送大光出门,大光说哥,别给嫂子说,女人胆子小,吓破胆你走了娘俩咋过活?走时给我喘一声,我好去交差。李木进来,豆姑说大光兄弟来啥事?李木说没啥事,问我去不去煤场上。豆姑说那还神神乎乎的,你没给大光兄弟说种地的事,劝他回去种地?

十一

李木和豆姑今天割的是李贵家地里的糜子。割到歇息,豆姑就回家了。平时到了小晌午时分豆姑才回家,做饭,操心牛羊猪狗吃吃喝喝。今天她还有件事。平安给儿子做满月,豆姑要去随情。豆姑对李木说今儿个你回家吃吧,糜子快收光了,中午也歇个晌。看着李木比收麦时还黑还瘦,豆姑心疼啊。李木说还是带到地里来吧,等糜子收完了,我好好睡几天。自从大光走后,李木五更起半晚上才回,中午不回家,都是豆姑把饭带到地里吃,不过他没给豆姑说急着赶活的原因,只是说庄稼黄了长到地里心慌。豆姑把饭做好,喂了猪狗,饮了牛羊,添上了草料,收了鸡蛋,已是小晌午时分,豆姑便洗梳了一番,头上喷了发油,画了眉毛,撕了一角红纸,抿在嘴唇上。她买了口红,可那口红有怪味儿,老恶心想吐,嘴唇还起皮,觉得还是红纸抿上好,没味儿,也不太艳。又换了身新衣裳。打扮好,就往庄子上来了。以前给娃做满月过百日,都是提鸡蛋、挂面,买炼乳、奶粉啥的,关系好一点的,抱一只歇了窝的鸡去,看娃时给娃塞个一块两块的。现在改成上礼了,跟红白事一样,都上10块。不让多生,娃就金贵了,也对着哩。豆姑和几个女人一起去上礼,豆姑掏了20块钱。豆姑和平安媳妇处得好,说得来,走得近,儿子金贵么,自从平安的妹妹跟了黑叫驴,平安也到煤矿上管事了,豆姑还想过种地要不行了,跟平安媳妇说让李木跟着平安去,现在用不着了,种地好着呢,可人活一辈子总要维几个知心的人。再说现在家里日子也在人前头走着,豆姑就想多出10块,人就活这么个意思。10块钱的主她还是能做的。豆姑把钱递过去,却被一双手挡了回来。是老拐子。豆姑吃惊地看着老拐子,老拐子脸阴得像要下雨,说你家的礼咱可收不起。这分明是一巴掌,抢圆了的一巴掌,豆姑的脸刷地就红了。老拐子声音大,所有人把目光罩到了豆姑身上。豆姑觉得一桶汽油泼到她身上,又“嗤”一根火柴点了。她一扭身就跑出了大门,一路跑回家,一进大门就号哭起来。豆姑边哭边将饭菜盛进陶罐提着往地里来了。当然,她没忘记在锅台上放一块钱,将板凳提出来放在门口。欢乐念书去了,回来看到板凳就知道大人不回来,踩着板凳开门进去吃吃喝喝了。

李木还在“唰——唰——”地割着,抬起腰来时见豆姑来了,说咋这么快就来了,老拐子没摆席?豆姑没有说话,抓了镰刀埋头割起来。李木听得豆姑在啜泣,问咋了。豆姑哽咽着说老拐子说了,咱家的礼人家收不起。李木愣了一下,说个老拐子,我李木把他咋了,掘他家祖坟了,不收我的礼?豆姑扔了镰刀,坐在糜把子上呜呜呜哭起来,哽着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驴脸扯了有一丈长。李木狠狠地说嚎丧啊,我问他狗日的去。说着就走。可走到了地头又停下了。猪头捉了赌,把事兜在他身上,老拐子能不知道?老拐子肯定把捉赌的事安在他身上,黑叫驴才让人来撅他一条腿。豆姑抹了把眼泪,说这是打咱的脸哩,你去问他,问他!李木说问啥,问就是个淘气的事,不收给咱省下,以后不来往算了。豆姑说养了个卖屄妈,还卖出身价来了,丢人现眼的,自己倒还觉得风光得不行,不收我家的礼,收了我家的礼我还觉得脏了我家的钱哩。李木说这么想就对了,咱等着他。捧着陶罐呼噜呼噜吃起来。

糜子收完就砍谷子,谷子砍完,割荞麦,白天收,晚上打。一个月的时间,粮食收完打净,地里就剩下洋芋了。

吴大头的蹦蹦车停在大门口的时候,李木正在羊圈里吃着烟端详着羊。他要出门揽工,这些东西就养不住了。豆姑挡了狗把吴大头领进来,吃了几根烟,吴大头就说到杂粮的事,吴大头说我给你出的价你可以去打听。李木说等我忙过这几日消闲下来,肯定给你留着。吴大头出了大门又说羊我也收,有卖的羊么?李木说三四天后你来,咱们一起说,价好了不要说杂粮,连牛带羊一起卖给你。

第二日是草鞋镇的集日,李木去赶了个集,在农贸市场一样一样问了价钱,给豆姑买了一身衣裳一双鞋,给欢乐买了一身衣裳一双鞋一把电子枪。回来,又去了趟巴眼家。羊和牛他想卖给巴眼。母羊都双身了,买给吴大头,就等于一刀子害了两条命,卖给巴眼就会养起来,巴眼养了一辈子羊,爱羊哩。巴眼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摇头说你的牛羊不敢买。李木说咋了,我的牛羊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巴眼说唉,李木啊,伙上别人祸害庄子,你以后还咋活,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啊。李木就明白了,庄子上人把遭贼的事也安在他身上了,就说你也信我李木是那样的人?巴眼说庄子上人都说哩,能不信么?猪头一遍一遍跑你家做甚?咋没跑我家来?除非瞎了。

李木蹴在岗子上,心里希望猪头能来一趟。村里是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所有的事都会安在他身上,在庄子上他就彻底臭了。他要给豆姑说走的事,猪头能再来一次,就好说了。这么正想着,大门外就有了“日儿——日儿——”的声音。李木心里骂村长说得对,真像瘟神一样。豆姑哆嗦着说你赶紧进去藏起来,我就说你不在,他们没指望就会走了。李木说躲个毬,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李木站起来,“火柴盒”就进了院子。两只狗又扑又跳的,李木提着棒子追着大黑小白说狗日的,滚,狗日的,滚。就听“啪”一声,杨所长开枪了,打在白狗腿上,白狗“哇呜哇呜”叫着提着腿跑进屋去了,黑狗给枪声吓着了,跑出院门去了。杨所长笑着说我的枪法还行吧,打腿子比打头难多了,我没想打死那狗,良民李木家的狗么。胡协警说就是,就是,狗腿子才多细,打头闭着眼睛都打得着。李木耳朵都震麻了,吓得脸色苍白,杨所长说没事吧,李木?李木说没、没事。杨所长拍拍李木的肩膀说通知你个事,后天镇上有个学习班,到时候你要参加。李木说这、这平日都是村长才能去哩。胡协警说这个学习班只能你去,后天早晨九点中报到,到时候点到哩,闪了你小心点。

“日儿——日儿——”的声音远了,白狗“呜哇”“呜哇”呻吟着,豆姑“欧——欧——”地哭。李木给小白绑扎腿子,腿是好不了了,骨头碎了。李木给狗拌好食端来,抚着白狗说都是我害了你。欢乐从学校回来看到白狗腿折了,就哭喊起来,说谁打折的,我打折他的腿。抱着白狗哭得眼泪一豆一豆的。

十二

李木到了派出所后,才明白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和问题人员什么学习班,听了一阵总算听明白他们这些人都是有问题有案底的。对“案底”这个词李木不明白,但看看一起来学习的三十几个人,有刑满释放的,有小偷小摸的,有打架生事的,尤其是见抢女人娃娃钱挤在女人堆里把东西掏出来乱戮的张烂货也在,就明白自己和这些人成了一样的。

三点多散了,人陆续走光了,李木站在派出所对面咬着一棒子烟,盯着派出所大院走来走去……当杨所长从院里出来时,李木还是掉头拔腿就走。但杨所长已看见,走了过来,说李木,良民,等我问话是吧?李木说不是,不是,我等蹦蹦车回家。杨所长拍拍李木说咋不问了,你不是问题多么,问吧,我保证有问必答,你问的话挺有意思的。正好过来一辆蹦蹦车,李木边追边回头说所长,我先走了。杨所长说李木,我告诉你,你是有案底的,不要再动不动给我讲你是良民了,落下案底,一辈子都不是个清白人。李木撒腿跑开了,他听到身后的笑声,水一样淹过来。

回到家李木从缸里舀了一马勺冷水灌下去,就在院子里走,从东走到西,又从西退到东。从东再走到西,又从西再退到东。嘴里咬着烟棒子,咕嘟咕嘟冒着,完了续上,完了续上。瓷光光的院子都走起土尘了。豆姑出来一次,李木那么走着,出来一次,李木还那么走着,豆姑想,要是走草鞋镇,这么走都一个来回了。豆姑心疼,就说李木,你进来喝口水,缓缓噻,你这么走把我都走乏了。李木说我日他娘,你乏了你到炕上去挺着,想咋挺咋挺,管爷?!还那样走。豆姑就哑口了。李木心里瞀烦着,就会说“我日他娘”,心里要不瞀烦,只说“日他娘”。欢乐也不敢招惹他大,给娘说我大咋了,这么走来走去像给拴住了。

李木终于把自己走乏了,就进屋来了。豆姑忙盛了饭菜端上来,李木扒了两老碗米饭,咥了一碟子炒肉片,灌了一老碗米汤,就展展躺在炕上,两只眼睛盯着窑顶。李木两只眼睛盯着窑顶常常会谋算一些事。比如把卖羔羊改成卖羯羊,把喂养骡子改换成喂牛,盖几间砖瓦房,买风力发电机买电视,买蹦蹦车贩杂粮,把欢乐送到城里念书,都是眼睛盯着窑顶谋算的,也会把每一块庄稼想上一遍,还会想羊啊牛啊。现在,李木两只眼睛盯着窑顶不是盘算,而是后悔。往这岗子上搬家那年,是因为和朱魁家生了事。两家有一道共用的院墙,朱魁家在墙跟前种了一棵李子树,那树活得旺,树头铺开来长,枝子就纷纷伸到李木家院里来。朱魁女人老说他家揪她家李子吃。有一次把李木说火了,吼骂你家那李子还没爷的卵泡子大,能吃?要不爷把这两个卵泡子给塞上,也把你那臭屄给塞住,算赔你。结果朱魁女人骑在院墙上骂,豆姑也上了墙骑上墙头对骂,后来两个女人就撕扯起来,再后来李木和朱魁就打了一架。其实也不单单是李子树的事,他们两家屋前屋后住着,多少年了,平日里积攒下的事多了,今儿我家鸡啗了你家的葱苗儿,明儿我家娃收了你家蛋,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团了疙瘩,像滚雪球越黏越大,就出祸事了。村子里因鸡毛蒜皮的事儿酿出大事的多了,李逵和朱扁就是因为疙瘩结得大了,没揉散,动了刀子,李逵捅了朱扁,钱花了一模糊,还判了刑。猪头下来处理,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一人罚了500。两人都后悔了。一连几个晚上,李木就绷着眼睛盯着窑顶,一晚上一晚上盯,豆姑就吓得睡不着,拿眼睛盯着李木,后来,李木跳起来说我日他娘,搬家,搬到宽天展地四面不靠的地方去。就这么,把家搬到这靠路边的岗子上来,天宽地展的,又近路,方便,也再没和谁犯过口舌。现在李木想的是如果不和朱魁打那一架,如果搬家不搬到这岗子上,如果草鞋镇不来展销蹦蹦车的,如果他不打算买蹦蹦车,如果那天不是集,如果那天他不洗头换衣,如果他没站在那岗子上,如果不避“火柴盒”掀起的土尘,继而又想如果有钱人不来吃“柴火羊肉”,如果乱岗子下面没有煤,如果他在城里揽工……最后竟然想到如果没有派出所……屙到地上的屎能坐回去,唾到地上的唾沫能舔回去?越想越明白,没有如果,啥都是命中注定,归到了命上,李木就把心里的泼烦化了,老人说得对,命里有啥,你就得受啥。他不想了,眼睛也不盯窑顶了,就一眼一眼看还出出进进忙活着的豆姑。出门躲好躲,揽工也不错,一走家就和老埂坪的许多人家一样,就剩下女人娃娃了,猪头他们肯定就不会再来纠缠了,可他得把走的事说圆了,不能在豆姑心里搁事,可咋给豆姑说呢?

豆姑忙活完后,上了炕,脱了衣服躺下,当李木的手碰到豆姑的大腿时,就有了话头。李木抚着豆姑的大腿说你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话么?豆姑说老话么,咋不知道。李木说你说胳膊能不能拧过大腿?豆姑说胳膊肯定拧不过大腿,瓜子都知道。李木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说该咋办?豆姑脑子里过了一下,说不知道,你说么。李木说女人就是不爱动脑子。豆姑说女人动脑子,要男人做啥?你说么。李木说拧不过就不拧了么。豆姑说噢噢。李木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可不是胳膊不想拧就不拧了,大腿擩到你怀里逼着你拧,你说咋办?豆姑脑子里过了一下,说不知道,你说么。李木说那就躲呀。豆姑说躲?对,拧不过还不躲那才瓜呢。李木说咱现在就遇上了这样的麻达,跟猪头比,猪头是大腿,咱连个胳膊都不是,连个小拇指头都不是,惹不起躲得起,我得出去躲躲。豆姑坐了起来说躲啥,你就在着,天塌不了,地陷不了,日头照是日头,月婆照是月婆,他们就是把那“火柴盒”整日整夜放到咱院里又能咋?我就不信他敢一枪把你打了。李木说天是塌不了,地是陷不了,把咱一枪打了他狗日的也没那个胆,可是他们能把咱的日子一戳一个窟窿,一戳一个窟窿,戮成个筛子底,到处走风漏气,这日子还咋过?豆姑就“欧——欧——”地哭。李木说你哭个啥,男人不都出去揽工了么,日子不照过,我又不是没出去揽过工。豆姑说日子过得比揽工好,你看今年粮食打的,空了多少年的囤子都装满了。李木说这不是为了躲事么。豆姑就“欧——欧——”地哭。李木说你别哭了噻,我想明白了,日子太顺了,老天爷都嫉妒哩,给点不顺来搅拌一下,要不然顺得还能挡住?豆姑说你别往老天爷身上推,这不是老天爷的事。李木说那是我的事?!得是,我现在脑子里整日都是那“火柴盒”的声音,我可不想像朱远他大,一瓶子一瓶子吃去疼片,朱远他大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豆姑的声音低下来了,不再欧——欧——,而是嗝——嗝——的,李木说你说那天那一枪悬的,我耳朵都震麻了。豆姑呼地坐了起来,说猪头不会是开枪打你没瞄准打到狗上了?李木心里说他狗日的没那个胆,我离他还没三尺远,他打不上,眼睛瞎实了都打得准,可说出的话却是你倒把我提醒了,肯定是,你不敢把咱往死里打,打死要抵命,可他会把咱一枪打残了。豆姑说我的娘呀,你说得对着哩,家里是呆不成了,你得躲一躲。却又欧——欧——地哭,说可那得躲到啥时候?李木说等他们不在了。豆姑说不在了?死了?天杀了,除了杨所长,他们年岁都不大哩。李木说不在了就是死了?他们是国家的人,调动啊退休啊,不就是不在了?像猪头再过一年就退休了,不像咱种地要种到死。豆姑说噢噢,一年咋也不长,出去躲躲,正好也散心散心。

十三

李木坐在老埂岭的天子口一块避风的石头上,过了天子口,就看不到老埂坪了。已是深秋了,风很硬朗,撞在石头上,发出硬邦邦的声音。草和刺被风压得趴在地面上,一片一片揪光了叶子。李木怅惘地望着那一挡挡梯田,只有他犁耱过的地整爽爽的,黑黝黝,土带三分黑,五谷起鼓堆,那都是三犁三耱的上茬地啊,壮着哩,唉,他走了豆姑就种不了,只能撂荒了。他心里就咯拧咯拧地难受,今年他本来还想多包点地哩,他预感明年还有个好收成。可他要揽工去了。这时日出去揽工就像个笑话,其实就是个躲。

不过李木的心情还是好的。昨天,正好是个星期日,他和豆姑带着欢乐去了趟草鞋镇,把钱存了,今年的收成加上卖牛羊的钱他整整存了八万,还给豆姑留下了两千块钱,自己留了一千。有这八万块钱,欢乐将来到县城念书就够了。这让他心里有了底。他给大光打了电话,说出门揽工的事。事要顺了就顺得让人都说不出个奥妙来。大光正好在草鞋镇给煤场买东西。他就把大光叫到馆子里,一家子和大光下了顿馆子。他问猪头一年后真能退?大光说肯定退了,年龄是死杠杠,大家都说哩,还有错?他说退休就回家种地去了,和我们这些人一样了?大光说咋会呢,当那么些年所长钱可弄下不少,这辈子都花不完。他说猪头退了会不会是胡协警接班。大光说不会的,大嘴说了胡协警算个毬,连个正式的都不是。李木说大嘴也见不得他们?大光说猪头祸害的人多了。李木心里一下宽了阔了,一年时间么,还不是眼皮一翻就过去了。

李木让豆姑带着欢乐去逛集,大光硬硬塞给欢乐五十块钱。李木死活不让欢乐拿。大光急了说哥,给娃的,等我有了娃再还回来,礼尚往来么。豆姑带着欢乐走了,李木和大光继续喝酒。就说起黑叫驴要撅他一条腿的事,大光说黑叫驴一直在省城,大嘴怕惹事上身,给我说先拖着,不急,问起来再说,我说万一你要听到风声跑了呢,大嘴说那最好了,还让我专门放个风,让你听到,跑了。李木给大光敬了杯酒,大光一饮而尽说哥,你在家先呆着,有啥情况我及时给你报信,天寒了,出去受罪,怕活也不好揽,我估摸这事也就这么了了,黑叫驴一天事多得啥样,早上说的晚上就忘了。李木说现在不是躲你们老板的事噻,是躲猪头,前几日把我弄到镇上参加学习班,说我们都是有案底的人,案底是个啥?大光说案底就是记录下你干的坏事。李木说日他娘,我到底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偷人了还是耍赌了,我得问他狗日的去。大光说你说不过他们,也弄不过他们,落了案底,他们就更好找你茬了,别惹,还是躲躲,一年时间,就当跌个年成。

一股风刮来,李木站起背过身避过,觉得脸上凉森森的,抹一把是泪水,他不知道是风从眼里叼出来的,还是自己流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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