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梵梅短札

2013-11-15 20:37子梵梅
福建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本车普鲁斯特凤梨

□子梵梅

本车开往乌有镇

“本车开往……”“本车开往……”接下来我无法听清楚。

我住在车辆奔忙的街边,多路公交线路经过我的右墙,每天我能在室内不断听见从远处树梢末端传来“本车开往……”的报站音。

我不知道它要开到哪里去,只知道它不断在前往,前往,被动地前往。

有多少人在旅途,就有多少人在奔赴和赶路。

到底有多少通向愿望与欲望的方向和道路?

“本车开往……”似乎是一句指令,要你去奔波,一直呆在路上,不停留,不结束。

想起那天在萧山机场,耳边是不断的广播:“女士们先生们,您乘坐的ABC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延误,具体起飞时间另……”播音小姐温柔地道歉,黑压压的人们坐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地板上,紧张或疲惫,无奈或百无聊赖。他们属于有明确去处的,他们不想一直在路上,可是那个遥远的有灯火的家,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

“女士们先生们,本航班飞往……”

你要去的真的就是你想去的吗?

你要去的真的就是你可以去的吗?

你去过的真的就是去过了的吗?

你前几天刚刚有一丝难得的兴奋,为着出行而兴奋,但现在,你不但去了,你还回来了。

你似乎更像是哪里也不曾去过,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不过是两张来回机票莫名地作废罢了。你现在的坐姿和位置与前几天还没有出门时一模一样,你说你飞越了千山万水,有什么可以作证?照片?心情?境遇?这些值得信任吗?

“本车开往乌有镇,随时上车。”

“本车开往乌有镇,绝不延误。”

原来,我们还是需要笑话的

同事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其时我正急于写一篇约稿,思路正集中,下笔正有神,他这么一宣布,我立刻懊丧到极点。早可以说晚可以说,偏就这个时候扰乱我。

但又不便明说,虽说这是办公室,却不是专为我个人设置的创作室,我只好硬着头皮接受这个事实,心里暗暗乞求那该死的笑话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突然,一串铃声在他的腰间爆跳。我呼出一口气,十分庆幸那笑话终可免除,趁思路还不怎么断裂,我可以埋头继续写了。

但电话很短促,很快地他就回来了。他清了清嗓子,说:“对了,我说要讲一个笑话,还没讲呢,我讲给你们听……”天啊,他真是一个锲而不舍的人。我于是第二次停笔,无奈地坐在桌前。他开始说开了。

问题是,我渐渐听进去了!

笑话比较长,他讲得也很成功,语速中等,叙述清晰,耐人寻味。最后,我和我的同事在同一时间爆发出发自内心的哈哈大笑声,这个笑话比我预想的要好听得多。

看来,我们还是需要笑话的,需要流俗和低等趣味的?独善其身何其难。

我到底要的是什么

在我上课的教室外环城路上,响过一阵悦耳清脆的乐声,从远处渐近,又渐远而去。我问同事,这是哪来的音乐,他们都说不知道。后来,听本地学生说,那是环卫车收垃圾的信号。哦。

后来,这样的乐声日日在我上课或休息的间隙,不厌其烦地响彻在我的耳壁。我开始抱怨环卫处为何要如此勤快,一日多趟来回收垃圾,有这个必要吗?本来收垃圾勤快与否我并不关心,只是那无尽循环重复的乐声,已经单调得使我听觉受污染,掩耳欲吐,嫌恶至极了。

所以,但凡美好之物,不要轻易示人耳目,切忌频繁出现,而需要矜持和吝惜。我想,即便把那曲子改为莫扎特或贝多芬,地点改在悉尼歌剧院,如此周而复始,仍然会使人烦不胜烦,厌倦透顶。

当生命是一场政治

我对日本这个小帝国有着莫名的敬畏和躲避。1970年,三岛由纪夫剖腹。据载,东周时代,士大夫泓演的国君惨死疆场,被敌人乱刀剁为肉泥,唯有一块肝脏完整地保留下来。为了维护君王尸骨的尊严,泓演于是剖腹,将肝脏塞入自己的腹腔,以流血的肉体权且充当君王的棺材,并随君死去。

我愿意历史说泓演死如草芥,但历史偏不。

个体生命和它的尊严,比这个帝国的刀、和服、英雄更加虚无。

静静的耳光

某日走在街上,听见清脆的“噼啪噼啪”声,疑为谁在互击手掌。

人堆静悄悄,只有“噼啪噼啪”声,高个女中学生挥手的动作迅速利落,她左右开弓。我没有想到那声音是抽耳刮子的声音。

被打的是一矮个女生,在我三步并两步赶上前时,矮个女生还在不断还嘴,每还一句得两个耳光。她静静地还嘴,静静地得耳光。我厉声喝道:“你们怎么回事?!”高个女生和她的同伴若无其事地走开,被打的人呆在原地。

她长得清秀,双腮已经赤红,眼里仇恨的火焰在燃烧,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的眼泪刷地下来,我赶紧说:“不要哭,去找老师把这情况说说。”她哽咽着说:“老师早知道了,老师不管我。”我一时语塞了,只好说:“那先回家把事情跟你爸妈说一下。”话一出口就知道是下策,但我无力帮她,只看着她腮帮上的手印热辣辣地烧。

我不知道仇恨的种子是否就这样播进她幼小的心间;我不知道在她未来人格的心田上,将会盛开出一株什么样的罂粟花。更为严重的是,我不知道这个被打的人是否也如我这样想:除了还对方以同等的暴力外,并没有更加解恨的办法。

凤梨说

看王家卫《重庆森林》,里面阿武多次无聊地问那个女主角:“你喜欢不喜欢凤梨?”“你喜欢不喜欢凤梨?”女主角的画外音:“其实了解不了解一个人并不重要,今天他可以喜欢凤梨,明天可以喜欢别的。”

我记了下来。这很儿科,谁都懂得,但谁都持续深陷其中,以为她了解了凤梨,凤梨就是凤梨,了解了木瓜,木瓜就是木瓜。殊不知,凤梨只是今天的凤梨,或者更有甚者,只是上午的凤梨,一小时前的凤梨,而下一刻,他已然是水蜜桃或山楂,甚或是水蜜桃和山楂的结合物了。

活着是一种失真

“真闷啊,可还是想活到死才拉倒。”

——曼德尔斯塔姆

曼德尔斯塔姆这一声喟叹,代表全体苟活的人对死的畏惧,对生的本能求乞,即中国俗话“好死不如赖活”。

更多的人嫌弃生,却并不舍得去死,只要还有一丝生的希望,谁都会抓住一根脆弱的稻草不放手。所以那些常常念叨要死的人,往往眷恋这世间比谁都厉害,哪怕这个世界糟糕透顶,他虽然怨声载道,却觊觎于苟延残喘直至生的最后一刻,仍然留恋不幸甚至万恶的人间。

倒是那个不出声的人,正在悄然关闭他的心扉,关闭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扇窗,投身于白茫茫的黑洞。这个人,他不渲染,不发声。也许从前也曾有过很多怨叹,但慢慢地,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只是在准备,准备给这个世界和他的友敌于最后的一击。他的准备里带有恶毒和深不见底的怀恨,所以他隐藏死,只待最后才拿出来把自己覆盖,让世界在瞬间有一刻墨黑。

“这世界是冒险家的乐园,不怕死的都可以出生。”

——大解

这个警告是失效的。未生之前哪知道会死,必要试一回生,方知道有大限,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这个警告我并不这样读。这根本就不是一句警告,而是对死的控告,万般无奈的失血失泪的控告,里面有恐惧和大怨。尽管一切为时已晚,还是要狠狠怪责一下无缘由的生,说他在冒险,竟然来到这个会死的世界。

可冒险家哪知道他在冒险,他刚出生还没有思维和人格时,还处于婴儿阶段时,不是纯洁地展开过他纤尘不染的笑容吗?

想来这个会死的世界害惨了多少人,为了求生,要学会不择手段,要尔虞我诈,直至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是我活就是你死。

所以生是一次最终必败的冒险。或者说,生是死的孤独求败,过程貌似艳丽实为血腥,尽头荒芜一片,所有的征战不过是死神特有的诗意的玩笑。

命运之书

西尔维亚·普拉斯似乎为我掀开同一页命运之书。她的苦境有其“普遍的感染力和极度的危险性”。我不需要感染力,更不是我需要危险性,危险性常常是一个人无能为力回避的。对于负面情绪和性格缺陷的不可控制,加速了内心的分裂和混乱,最后导致她的自杀,我没有了言语。完美主义者的最终结局,必然是这样的,否则,她也会在活着的人间感到凌辱。无论是知己的理解,还是世人的理解,都无法缓释普拉斯的痛苦,对于这样的际遇,我心存永远的戚戚。也许我可以不懂羞惭地说,我在接下来的时间,将替她感受世间的屈辱和悲凉,苟且地活着?

普鲁斯特,普鲁斯特

睡眠是一种飞翔。

风是神的叹息。

———普鲁斯特

《追忆逝水年华》是普鲁斯特的叹息和飞翔,是神给予他一次在广阔的黑暗中自由飞翔的机会,我们都追不上他,只会在陆地抬头仰望和追寻,在陆地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手执经卷长久地叹息。我们有多久没有梦想了?有多久不敢在梦里破坏一下修辞的秩序,对着板结的情节和疲倦的修辞犯错?

人们啊,睡眠太过老实了,清醒的白昼没有胆量翻越一座世纪的冰川,而沉沉的夜色里,你的呼喊为什么仍然那样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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