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儿

2013-11-16 00:07王国婧
延河 2013年12期
关键词:张叔雀儿

王国婧

九曲黄河拐到黄土高原,拐出一个“S”形的大转弯。大湾子环抱着一个名叫河怀村的小村落。人们每日里吆牛赶驴,田头耕作,日子就像这里的黄河水一样和缓平静。

河怀村有一户张姓人家。三十年前的一个春天,这家人从黄河对岸抱来一个女娃。张婶把娃儿一抱进门,大龙、二虎、三熊、四狗立即从龙争虎斗中停下手跑进土窑洞,趴在炕沿上摁鼻子拉腿儿。

张叔扛着䦆头一进窑,看见炕上闹哄哄的景象,心烦却又高兴地问:“抱回来了?人家为难了没有?”

“为难什么?那家男人打石头把腿压断了,炕上一堆丫头片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可恓惶了。”

“唉,可怜人家。不过咱总算有了个闺女,老了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你说给娃起个啥名?”

“刚才看见两只喜鹊在咱窑檐下做窝,我看就叫喜鹊儿吧。”

“好,这个名字好。”张婶笑着点头。

四个小子“小喜鹊、小喜鹊”地叫开了,叫着叫着觉得拗口,就干脆直接叫“小雀儿”。

从此,小雀儿就在这个村子里扎了根,像一棵长在狗尾巴丛里的野雏菊似的见风长,六七岁就像小大人儿似的开始帮张婶添柴火、拾猪草。

大龙考到省城那年说:“小雀儿都九岁了,我看她常趴在学校门口看娃们念书,是不是也该上学了?”张婶说:“你看你大熬苦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再供个念书的实在不容易。再说,女子娃娃上学有啥用?”

“女娃娃就要像你一样当睁眼瞎?咱让那三个小子不要念了,一天起来不是掏鸟窝就是打土仗,成不了器。”张叔黝黑粗糙的脸上,两道眉毛蹙成了两个疙瘩。

三熊和四狗听说不用再坐学校里硌屁股的板凳了,高兴得连蹦带跳。二虎却默不作声,把自己的文具悄悄放在了小雀儿跟前。

晚上,张婶把自己出嫁时穿过的花袄子翻出来拆洗了,拿热水缸子熨平晾在灶火旁,又把大龙的一条旧裤子翻转给小雀儿改裤子。睡在炕桌跟前的小雀儿搂着一个旧书包看着张婶投射在油灯下的影子,心里美得不行行。

上学以后慢慢识字多了,小雀儿回家就给张叔张婶唱儿歌、讲古今。张婶逢人就说:“这个娃娃可爱念书了,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供娃娃了。”

小雀儿考到镇上的初中后得自带口粮。张叔召集三个在地里受苦的小子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看你们大哥,都在县城当老师了,你们再这么瞎混下去连个婆姨也闹不下,不如都到城里揽工去,也好帮衬帮衬你们妹子。”

第二天,张婶从箱底翻出几双老布鞋别在烂铺盖卷里打发三个小子出了门。小雀儿在硷畔上望着几个哥哥消失在山梁梁上,心里一阵难过。

过了段时间,大龙捎话回来说三熊在县中学工地上揽工,四狗跟老马家儿子学修车修锁,二虎要自己出去闯荡,他没拦住也不知道在哪里了。张婶听了心就悬起来,操心二虎的下落,也怕老马家儿子把三只手的毛病传给四狗。

小雀儿拿着哥哥们捎回来的毛票念到了初三。十七八的女子出落得粉格楚楚,条格飒飒,招惹得那些毛头小子常酸眉溜眼地扭头觑。班里有个叫端午的后生虽然不爱念书,但常帮着小雀儿提个水倒个炉筒子,换来小雀儿不少好感。

一天,端午趴到小雀儿跟前问:“你初中毕业以后干啥呀?”

小雀儿说:“我还没想过这个事情。”

“咱农村人能干什么了?认上两个字就回去戳牛屁股?考大学?哪里来的钱供咱们了?”

小雀儿一想,的确,父母上了年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四个哥哥也各有各的光景,自己将来可咋办呀?

“我有个姑舅哥在山西一个煤矿上开饭馆,可红火了,咱们到那儿揽工去?”

“不知道我大让不让?”小雀儿一听去山西,心里扑腾扑腾的。她和邻家娃娃闹架的时候,常听他们说自己是从山西捡来的。

见小雀儿暗自思忖,端午问:“你想什么了?”

“我又不认识你表哥。”

“那怕什么了,就说你是我对象。”端午狡黠地说。

“你咋死可,我才不当你对象了。”小雀儿猛地往起一站,板凳一翘,端午一个和马趴栽倒在地。

“只要能挣下钱,你管他是什么了!看你穿这些破衣烂衫把个好材材都辱没了。”

小雀儿低头看看身上这些婶婶姨姨们给的旧衣裳不言语了。

晚上,小雀儿躺在宿舍的土炕上翻饼子,心想,书念下去肯定没什么出路,还不如早点出去挣些钱,一来报答报答父母,二来……她摸摸褂子上的窟窿眼叹了一口气。窗户纸上映着一轮圆圆的晕,小雀儿爬起身出神地望着,心想:“说不定到那边还能遇上那家人呢。”

头一回坐牛皮筏子过河,小雀儿吓得脸儿煞白。幸好黄河水在这段流淌平缓,积出一片滩涂,两岸拉沙的拖拉机不少。两人一路颠簸,天擦黑才打问到了表哥的饭馆。端午说明来意,表哥挠挠后脑勺说人都满了,不行先帮帮厨,说完又看看小雀儿。

端午赶紧说:“这是我同学,也想出来揽个工。”

表嫂斜睨小雀儿一眼说:“你都没地方,再领个外人咋安排了?”

小雀儿一听心里发毛,不知所措地看看表哥。表哥笑了一下说:“端午睡到咱家闲窑里,这个女娃儿先睡到库房去。”表嫂听了屁股一扭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雀儿就被表嫂叫起来忙开了,抹桌子扫地、择菜剥蒜、洗碗倒泔水,哪里需要就紧赶着去做。为了挣钱,小雀儿麻溜儿地干着活儿,慢慢适应了被呼来喝去的日子。别扭的就是表哥常贼眉鼠眼地撩逗她,有时候还摸摸揣揣的,让人心里一紧一紧的。

三熊到镇上给小雀儿送干粮时听说小雀儿收秋去了,心里挺纳闷儿,因为家里从来不让小雀儿请假收秋,但他也没多想,只当走岔了。过了两个礼拜,老师捎话让小雀儿回校考试,张叔张婶才知道小雀儿不见了,急急火火地跑到学校一打问,知道小雀儿是和一个叫端午的后生一搭里消失的,马上撵到端午家。张婶哭哭啼啼地让他们把小雀儿交出来。端午他妈闹明白后,跳脚骂他们女子不要脸把端午拐跑了。闹腾了半天,两家也想不出个法子。

摸黑回了村子,张叔张婶一路上唉声叹气,心里又急又臊,第二天赶紧给几个儿子捎话让回家商量该咋办。

大龙和三熊到小雀儿的学校问了个遍,在城里也到处玄摸着打听。张叔张婶寻思着小雀儿是不是知道了身世找自己亲娘去了。于是,他们马上过黄河去找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一段时间,小雀儿煎熬着这家人的心。

树叶慢慢落光了,下了几场雪,年关便近了。年前,几个儿子都回来了,可是这个家却热闹不起来。窗户上没有小雀儿剪的红窗花,显得冷清了许多。

其实,小雀儿也想回家,可是表哥为了多挣几个钱年三十也不关门。服务员大都跑回去了,表嫂就劝端午和小雀儿留下帮忙,说工钱加倍。他们一听能多挣钱,加上怕家里人骂便留了下来。除夕晚上,忙完几桌年夜饭,表哥招待师傅和伙计们吃了一顿便饭关了门。

小雀儿回到那间冷冰冰的库房,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家的土窑洞和过年晚上的情景。正迷症着,忽然听见库房门吱呀一响,一个黑影就压在了身上……

哭啊闹啊有什么用?表哥搂着小雀儿连哄带吓,说什么给她涨工资,买新衣,还说闹得名声不好了没法嫁人。见小雀儿不言语了,表哥偷偷溜了出去。

这个晚上,一丝月牙都没有。小雀儿抽抽搭搭地哭了半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见有人喊“小雀儿,小雀儿……”她便爬起来朝那个声音走去,走啊走啊,总也看不见那人的影子。这时候,冰面忽然咔嚓一声裂了一个大窟窿,吓得一激灵醒过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眼角却是濡湿一片。

第二天,小雀儿听见端午在门外喊她去逛街也懒得理会,等他走了,强打精神爬起来走到外面,见街上张灯结彩,左右望去,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初六头上,小雀儿遛回来看见二虎站在店门口,心里一惊,强装笑脸问:“你咋来了?”

“我听端午家人说你在这里就撵来了。你跑出来招呼也不打一声,不想念书了?知道爹妈都急成啥样了?”

看着二虎焦急而生气的神情,小雀儿难过地流下了眼泪,不过她还是倔强地扭过脸说:“既然出来了我就不打算回学校了,想挣些钱回去孝敬爹妈。”

二虎好说歹说小雀儿就是不听,只好陪她买了身新衣裳,临走给小雀儿说他在山西这边跑生意,叫小雀儿有事找他去。

初七早上,饭馆开业,表嫂见小雀儿穿一身新衣裳就酸溜溜地说:“呦,不会是哪个相好送的吧?”小雀儿抬头瞥了表嫂一眼,看见表哥贼眉鼠眼,目光闪躲,心里一阵恨意堵在胸口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盯着表哥冷冷地说:“把我的账结了,我要走!”

“你说什么?干的好好的,咋说走,就要走?”表哥感觉小雀儿的眼窝里能飞出刀子来,说话哆哆嗦嗦的。

“要走就走,咱这小庙留不下你这尊大佛!”

表哥刚要说什么,表嫂就害气地说:“咋了?舍不得?看你平时那怂样子,现在叫人家诈唬住了?”

“我咋舍不得,你胡说甚了?谁要走就走,咱这店还咋开?”

“要走就扣一个月工钱,还能说走就走了?”表嫂立即站在了表哥一边。

小雀儿听了把围裙解下来扔在柜台上径直收拾东西去了。

店里的伙计平时捎眼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小雀儿走的时候,没人敢出来送,就端午送到门口问小雀儿准备咋办。小雀儿说她打算去找二哥。

费了不少周折,终于在一个拐沟里找到了二哥揽工的煤炭公司,兄妹俩在宿舍拉了半晚上家常。

早上起来,小雀儿到门口倒洗脸水,见一个黑瘦的男人过来瞥了她一眼喊道:“二虎,寻下婆姨了?”二虎赶紧跑出来应声说:“赵老板,这是我妹子,准备出来揽工了。”

“哦,有文化没?”

“初中毕业,在一家饭馆揽过工。”

“要不先到灶上帮帮忙,以后有机会了再说。”

“太好了!”二虎听了赶紧叫小雀儿谢过赵老板,又笑着问:“你正月里不歇两天,这么早就上工了?”

“有几家要煤的,还有些账没收,明后天你跟我出去跑跑腿。”

赵老板只要出去应酬就会叫上二虎,有时也捎带上小雀儿。慢慢地,她也学会了在酒桌上察看眉高眼低。

小雀儿给张叔张婶买了两身衣裳叫二虎捎了回去。二虎回来说三熊背了一年石头实在受不了想念书了,大龙就把他安插进了县中。四狗在街道上摆了个修车修锁的小摊。小雀儿要给三熊学费,二虎赶紧摆手说张叔捎话,让她想念书了就回去,不想念了就把钱攒着当嫁妆,再不要胡买东西了。

有一次应酬回来,二虎倒头就睡。赵老板叫小雀儿过去泡壶茶。小雀儿赶紧端了杯茶送到手里。赵老板一手接茶一手抓着小雀儿的手说:“你坐下陪哥拉几句。”小雀儿无奈坐在小凳上听他诉苦。

“妹子,咱这半辈子不容易,娘老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兄弟几个也都没文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我就跑出来跟着一个老板卖炭,一担一担地挑到人家里,一天才能挣一块多。后来摸见些门道出来单干,开始还是挑着担子卖,虽然熬苦但挣下的都是自己的。慢慢跟老板接触多了,生意好了,就雇了人,能发展到现在的摊场我是吃尽了苦头。”

“能让家里人过上好光景也算没白吃苦。”

“唉,快不要提了。婆姨就会个喂猪,几个娃娃念书也不行。不要看我出去人五人六,心里可苦了。”赵老板一边说,一边拉着小雀儿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开了。

小雀儿没想到一个当老板的也有这么多不如意,不由红了眼圈,说了不少安慰的话。

过了几天,赵老板把小雀儿叫到办公室问了些家常后说:“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

小雀儿愣了一下。说实在话,这么大的女子和哥哥住一间房子,两张床中间就拉道帘子,确实有点不方便。

“要是不习惯,你就住到财务室去,也顺便跟上会计学一学。”

“哦。”小雀儿答应着,心里一阵高兴。

时长了,赵老板出去应酬就直接叫上小雀儿,说小雀儿的一杯酒能要回好几万。酒席上那些粗俗的老板开起玩笑或灌起酒来,他也会为小雀儿挡着。有时候,他会给小雀儿买些衣裳首饰,说是提成。小雀儿一试,打心眼里喜欢。

一天,赵老板叫小雀儿跟着到一个煤矿出差,谈完生意顺道给她买了一部传呼机,说以后联系方便。晚上,开车逛完夜景,他们就在招待所开了两间房。小雀儿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正看电视,老板打电话过来说要拉几句话。小雀儿过去后就被留在房里睡了。

这样就算跟了老板了吧。小雀儿心里虽然有些愧,但想着反正自己也是失了身的人,何况这个世上还没有人像赵老板这样对自己这么好。这么想着,也就不管不顾了。

渐渐地,小雀儿穿得花哨起来,还捎一些钱回家。张叔问二虎现在小雀儿咋这么有钱,二虎只说公司待遇好。背地里,他没少劝小雀儿。说狠了,小雀儿就跟他急:“我又不是你亲妹子,你们谁像他这么关心过我?”二虎听了恼火,觉得在公司抬不起头,给赵老板说自己要回去做生意便结账走人了。

从此,小雀儿就跟着赵老板出双入对。

外面的世界不管咋变,这座黄河水环绕的小山村还是贫瘠荒凉却又让人如此眷恋。小雀儿站在山峁上,看见自家窑顶上缭绕的炊烟,眼睛一阵阵泛潮。她好像依稀看见一家人在这个小院儿里忙碌热闹的景象。然而,几个哥哥都出门自谋生路了,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没经过世事的小女娃了。岁月在改变着一切,连院子里那条大黄狗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卧在秋天的夕阳下打着盹儿。

张叔张婶见小雀儿落寞地回来,心里也明白几分,只是什么也不提。

吃过晚饭,张婶从面瓮里舀出一盆小米面,张罗着要给小雀儿摊米黄吃。小雀儿拦不住,便帮着拉风箱添柴火。张叔把米面倒进开水锅,用一根擀面杖搅成一个金黄色的大面团后放进一口黑瓷缸发着。三人忙完后躺在热炕上回忆着小雀儿儿时的趣事,窗外的一弯新月挂在枣树上饶有兴味地听着……

第二天大早,张婶便在墙崖跟垒了两个小石灶,翻出两个铁鏊子放上去,又从柴火堆里揽了一筐玉米芯子,端出面糊糊开始烧火摊米黄儿。以前就知道米黄儿好吃,不知道做起来这么费事。小雀儿看了一会儿说:“妈,让我试试。”张婶直起腰说:“也好,你这么爱吃,出嫁了不用求人。”

小雀儿盘腿坐在玉米秸垫子上,学样儿用油沓子给鏊子里抹点油,一手托碗,一手舀一勺面糊倒进鏊子,盖上盖子,再给另外一个鏊子抹油倒面糊。张婶在旁边帮着添柴火,不时指导小雀儿揭盖子取米黄儿。一个个米黄儿像十五的月亮睡在大笸箩里,散发着小米的香味儿。张婶掰了一块儿给小雀儿尝,香甜酥软,还是小时候吃的那个味儿。

不一会儿,小雀儿又累又热,满头是汗。张婶看了收拾起几个米黄儿,盛了一罐儿熬好的小米稀饭,让到后山给张叔送去。

小雀儿沿着那条羊肠小路往自家地畔上走去。虽然已经立秋,路两边的黄蒿长得齐腰深,可是日头还是毒辣辣地晒着。她远远地望见爹弓腰除草,不时用羊肚子手巾擦着汗,乱蓬蓬的头发沾满了蒿草。记忆里,爹不苟言笑,总是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抚摸她的头。

张叔见小雀儿送饭来了,便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草屑,坐在地畔上大口吃起来,还不时叫小雀儿再吃点儿,说小雀儿小时候最爱和他抢着吃。小雀儿听了一笑。张叔指指面前一大片绿油油的谷子说:“你回来了也好,庄户人离不开土地。你看咱给这地下多大力气,它多少总要给咱回报些收成。”小雀儿听了,望着山峁上一片片即将成熟的庄稼沉默不语。

自从小雀儿回来后,张婶变得爱串门了。每次出门都用笼布包几个米黄儿,回来后把笼布一甩,高兴地对张叔耳语几句。一天,张婶回来黑着脸给张叔小声说了几句话,张叔皱着眉在炕沿上磕了几下烟锅,随即又叹了口气说:“女大不中留,总要想法子给咱女子寻个人家。”小雀儿一听,心里明白几分,冷着脸对张叔张婶说:“你们也不用急着打发我,大不了我做牛做马伺候你们一辈子。”张叔听了啥也没说,一个人到院子里闷头抽烟。小雀儿躺在炕头望着窗户上映着的半个月亮,心里一阵儿难过。

一天,小雀儿正在炕桌上描鞋样子,听见外面狗叫,便撩起窗帘往外瞭,看见端午提一串旱烟正狼狈地和大黄扭斗。小雀儿连忙起身喝住大黄,招呼端午说:“你咋来了?”

张婶本来对这个拐带过小雀儿的后生没什么好印象,但有理不打上门客,一边张罗着给端午烧火做饭,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拉话,生怕端午又给小雀儿出什么歪点子。端午坐在炕沿上见张婶不停地觑他,便使眼色让小雀儿去院子里。张婶又找借口出出进进,使唤小雀儿剥葱捣蒜。不一会儿,张婶把两碗饸饹端到院里的石桌上。端午涎着脸悄悄对小雀儿说:“你看,丈母娘都同意了。”小雀儿剜了他一眼。原来这里有个风俗,新女婿上门第一顿饭是要给吃饸饹的,叫“荞面饸饹长,死活缠哇上。”

端午走后,张婶问他来干什么,小雀儿不言语,问急了便说来提亲。张婶一听沉默着走开了。晚上,张叔回来听说后问她咋想的,小雀儿说:“我都听你们的。”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端午虽然懒点,家里穷点,但上学时也常帮她,自己这个样子能寻个什么人家?

她的心思似乎被张叔看在眼里,便给小雀儿说:“你们要是相互看对眼了,就叫媒人提亲。”

端午听到信儿后就给娘老子说自己看上小雀儿了,他娘一听就炸了锅,说小雀儿名声不好。端午跳着脚说:“那些长嘴婆姨看见个俊的就唾沫星子乱溅。当初要不是我带小雀儿出门,她能名声不好了?”说完赌气连饭也不吃就逛去了。闹了几天,端午娘见拗不过儿子,又听说小雀儿长得水灵,人也勤快,只好央了人说媒。两家一合计,决定冬闲时让小雀儿过门儿。

收秋的时候,几个在外的哥哥抽空回来收谷子、掰玉米,打豆子,小院儿里又显出一派生机。张叔看着院里收下的几麻袋洋芋说:“快出嫁小雀儿了,明儿有事的就回去,没事的跟我把这些洋芋做成粉条,换两个钱也给娃儿准备些东西。”

大龙还要教书,三熊也中专毕业到乡上当了文书,两个公家人不能耽误上班,一早走了。二虎和四狗在城里做买卖,也不急着走,叫来一些相伙,帮张叔把洋芋淘净刮皮,用粉碎机打成糊糊。张婶已经烧好一大锅开水,拿出漏粉条的几个瓢儿。张叔和二虎蹲在灶火上挖上一瓢芡糊,让糊顺着瓢上的孔漏到滚水锅里。不一会儿,糊儿就变成银灰色的粉条。张婶忙着往凉水盆里捞粉条,四熊把捞出来的粉条往院里搭好的柴火棍上晾。邻家的碎脑娃娃闻着味儿在粉条帘子中间窜来窜去,揪着吃新鲜。

点灯时分,一老盆芡粉漏完了,大家坐在院子里歇脚。小雀儿用新鲜的水漏粉和豆芽、豆腐烩了一大锅菜,端出新麦面馍馍,招呼大家吃饭。院儿里的婆姨们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打趣小雀儿。

出嫁的日子慢慢临近,张叔张婶一天在家忙着生豆芽、磨豆腐、酿米酒,准备过事情的吃喝,空闲了就领女子到镇上赶集买嫁妆,看见熟人便打招呼让到时候喝喜酒。小雀儿绣枕套裁衣裳,把一朵朵好看的窗花贴在窗户上,灰蓬蓬的土窑洞也变得一片喜气。

天气渐渐变冷,陕北下了第一场雪。眼看着婚事将近,小雀儿心里一阵阵像猫抓似的,心里虽也祈盼好光景,但又害怕那一天真的到来。

这一天还是来了。头天下午,外村的亲戚来了不少,几个哥哥忙着压饸饹招待亲朋和相伙。总管坐在炕头分配谁蒸八碗谁炒菜,谁管烟酒谁记账。窑里烟火缭绕,讨论得闹哄哄的。小雀儿坐在灶火圪崂里一边烧水一边听大伙儿为自己的事情忙活。

清早,乡亲们都到小雀儿家来吃白面饸饹炸油糕。一群婆姨女子跑到小雀儿的窑里看嫁妆。从小一块儿耍大的玲子帮忙上妆,把小雀儿的两根长辫子散开盘在脑后,斜插了一串红梅花儿,又在脸上捣鼓了半天,打扮得跟崖花花似的。小雀儿穿上红绸子棉袄往镜子里一看,臊得扭转头说:“咋跟个唱戏的一样?”

“这样才喜庆!”玲子一把扳转小雀儿的肩膀说,“快把金项链戴上。”

村里姑娘出嫁都问婆家要金货,光景强些的买“三金”,差些的也要买个戒指。

“不戴了,又不能当吃喝。”小雀儿故作轻松地说。

“不戴了会让人笑话。咱可不能便宜了他们,一会儿你不要上车,我替你要!”玲子愤愤不平地说。

晌午,外面一阵鞭炮声响过之后,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长号声,吹鼓手鼓起腮帮子摇脑扭胯地卖力吹奏。迎亲队伍到了,院子里一片喧闹。相伙们立即在院子里摆好摊场。张叔张婶坐在椅子上听管事的表礼。婆家交代完,娘家报上陪嫁物品。随后,新娘新郎跪拜长辈。张叔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端午和小雀儿,又特意吩咐小雀儿说:“过门以后要好好听你婆婆的话哦,不要惹人家不高兴。”小雀儿听了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惹得张婶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淌。

表完礼,相伙招呼迎亲的往炕桌上坐。随着一声“油来”的吆喝声,八大碗上了桌。院里的几张桌子也开席了,娃娃们圪蹴在长凳上开始夹肉片,不小心把肉丸子掉在地上咕噜噜跑,大人们也不训斥,尽着小孩儿可劲儿吃。院子里唢呐声、划拳声、吆喝声,伴着孩子们的吵闹声此起彼伏。

一声长号呜咽响起,迎亲队伍要起身了。小雀儿回身看看这个养育自己二十来年的院子,虽然破败,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牲口棚都贴上了红对联,心里不禁充满了不舍。

这时,玲子领几个女子挡住新郎说:“姐夫咋没给咱小雀儿姐买首饰?”一句话问得端午面红耳赤。张叔一看忙过来解围说:“没买就没买,以后好好过光景,挣它个金山银山。”说完拉开玲子,叫迎亲队伍赶紧起身。

小雀儿坐上车,沿着黄河故道颠簸着。河水已经封冻,就像穿着羊皮袄的老农卧在阳崖根,白花花的冰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异样的光。小雀儿趴着车窗回望黄河对岸,想着亲爹娘看见自己嫁人的景致不知道高兴不,恍惚中好像看见他们从对岸招着手走了过来……

车一停,端午的哥们兄弟一哄而上,连拉带扯地阻止新郎新娘入洞房。送亲队伍见此情景,赶紧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开始撕扯,看热闹的小孩儿吓得直往圪崂里钻。

闹了一会儿,新郎终于把新娘背进了洞房。后生们跟进来要继续闹,小雀儿已经一咕噜爬上炕把头埋在花被褥里。送亲来的大嫂赶紧打圆场说:“大家都闹熬了,快坐席去!”于是,一伙儿人又闹哄哄地吃八碗去了。

小雀儿听着外面的喧闹声,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饭了,估计这时候也没人想起她,送亲的吃完饭就要走了。号声一响,小雀儿赶紧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大哥大嫂似乎还想到她窑里告个别,但被众人扯着坐上了拖拉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幕中。留下的宾客还在喝酒,端午好像醉了,呜哩哇啦地猜拳胡叫唤。

小雀儿打量着自己的小窝儿,发现这孔石窑比自家的接口窑要强一些。炕盘在窗户下,炕上铺的草席、羊毛毡都是新的,炕头摞着两床花红柳绿的新被子和两块粗布褥子。窑后面放着一个立柜和两个立箱。娘家陪嫁的两床新被子和脸盆暖壶等日用品放在立箱上,旁边立着二虎买的一辆自行车。除此以外,家里再没有什么像样儿的东西,看来要营务好这个家还得慢慢来。

天阴沉沉的,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小雀儿开始紧张起来。不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响,端午推门进来,嘴里冒着酒气说:“听,听说你,早就不是女子了,今儿个让我好好检查检查!”说完往小雀儿身上一扑,却扑通一声倒在毡片儿上再没起来,不一会儿就流着哈喇子打起了呼噜。小雀儿刚要松口气,却听见窗户底下有个后生捏着鼻子说:“听说你早就不是女子了,今儿个让我好好检查检查!”说完一群人哄笑着散开了,臊得小雀儿直捶炕沿。

第二天一早,外面似乎有人在嚷:“这会儿了还不起,是等着让我这当婆婆的拜见了?”一听这话小雀儿吓得一激灵,赶紧起身给公婆端洗脸水去了。婆婆拉着脸坐在炕沿上,看见小雀儿就开始数落:“既然进了我家的门儿,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勤俭持家你们大人教过没有?”小雀儿点点头。

“既然教过,你为啥还挑唆人问端午要金项链了?你也配戴金项链了?”

“我没有。”小雀儿赶紧申辩。

“老人说话还顶嘴了?”

小雀儿觉得婆婆在给她下马威,索性也不言传。

“那些东西能吃了还是能喝了?以后过光景不要花里胡哨的,老老实实种地务农、生儿育女,我们老两口就谢天谢地了。”

小雀儿听出话里有话也不敢回嘴,应着声出去扫雪了。院儿里有只小麻雀在雪地里蹦跶着觅食,看得小雀儿眼圈一红。

端午在家乖了一段时间后又出去和那帮后生喝酒赌博去了。小雀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又不敢深劝,一劝端午就生气说:“要不是你得罪了表哥表嫂,我能一天没事做?说不定现在也是个大厨了。咱结婚的时候人家还好心借咱辆小轿车接亲,没给你们家人脸上贴金?”小雀儿听了气得一言不发。

一天,小雀儿正洗衣服,感觉一阵头晕恶心,就回炕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听见端午从外面回来直喊饿。

“你不要叫唤了,娶个媳妇就像供了一个娘娘。看看,没洗几件衣裳就熬得睡下了。”

端午听了一脚踹开窑门,拉起小雀儿说:“你就知道给老子偷懒,害得妈成天在我耳朵跟前咯囔。”

小雀儿眼前发黑,心口发慌,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了,这段时间老是恶心。”

端午听了一愣,坐在炕沿上说:“真的?你没骗老子?”

“谁敢拿这种事骗你这个猴老子,不然咱到镇上检查一下?”

一检查,小雀儿果然怀孕了。回来端午给他娘老子一说,二老也很高兴。端午爹叮嘱道:“以后有了娃娃再不能瞎胡混了,要好好过光景了。”

过了几天,端午回来得意地对小雀儿说:“我找到一条发财的道。”

“是不是正道儿?”

“咋不是正道儿?”说完翻了点钱就跑出去了。

晚上,只见端午提了一塑料袋零食,还拿出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上面印着一些码码,说是哄那些娃娃玩转盘。

“这能赚钱了?”

“这个盘盘后面安吸铁的了,赔不了。”说完掏出十来块毛票说:“今天手气还不错,明天我到学校门口摆摊去 ,那里的娃娃多。”

小雀儿听了又气又恼,刚要开口,端午瞪了她一眼说:“闭上你那张乌鸦嘴,你想让全家喝西北风去?”

过了段时间,端午回来神秘地说:“表哥回来了。”小雀儿听了一愣,恨恨地说:“回来关咱啥事!”端午说:“他老婆卷了钱和一个煤老板跑了。表哥盘了饭馆叫我跟他做生意了。他说城里现在流行一种老虎机可挣钱了,准备弄几台让我看场子。”小雀儿一听急了,说那可是犯法的事。

“你婆姨人家害哈个甚?再不要管老子的事!”

这以后,端午成天早出晚归,说是在一个小铺子管老虎机的了。小雀儿苦劝不听便给端午爹说。他爹耳朵背,问:“啥?管老虎的了?那他能管住了?”

一天,端午提回一台收录机,得意地对小雀儿说:“你看我当初有眼光吧?那老虎机简直就是一只会吐钱的老虎,要不了多久,我也是大老板了。”

小雀儿听了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这天下午正准备吃饭,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地跑到院里找端午爹,说端午聚众赌博,现在号子里蹲着呢,让端午爹赶快筹钱赎人去。端午妈一听,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嚎叫开来:“都是娶了你个晦气鬼,成天挑唆端午干一些不超套的事情,这下满意了吧?咱家为了你们的婚事老本都贴上了,哪里来的钱赎人了?”小雀儿听了急得没法子,但人总要弄出来,一着急就想起几个哥哥,虽然不愿意求他们,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求是不行了。于是,小雀儿给公婆说:“我到我哥那看能弄点钱吧?”说完挺着大肚子跨了自行车出门了。一路上,小雀儿想:“找哪个哥呢?三熊倒是在镇上离得近,可是三嫂抠得很。大龙哥刚箍了新窑还欠着账呢,四狗的小本买卖也挣不了多少,不如直接找二虎,他一个人吃了全家不饿,而且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帮上忙呢。”这样想着,脚下生风,骑了一个多小时到城里找到二虎。二虎听了,半天不言语,小雀儿着急地说:“二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二虎说:“也该让端午受点教训,不然你以后的光景可咋过呀?”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眼前这一关就过不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让娃娃一出来就有个坐禁闭的爹吧?”小雀儿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哥又没说不帮你。我最近准备办个砖厂,正要租厂房买机器。你容我想一想。”沉默了一会儿,他到隔壁窑洞去了一趟,过来说:“机器先不买了,咱走吧。”说完,领着小雀儿出门雇了一辆零担货运把自行车一拉连夜赶到派出所交了保证金和罚款。

表哥的老虎机也被没收了,还罚了几千块,见了端午就抱怨没给他看好场子,俩人从此结怨不再来往。回家一段时间,端午只是闷头吃睡,小雀儿也不敢招惹他,有时候反倒哄着让他出去逛逛,怕他憋出病来。端午爹让他到自留地里刨挖刨挖,端午一听生气地说:“那点破地能种出什么?尽瞎耽误功夫。赶明儿我也到城里揽工去。”可是说归说,他自个儿也知道没什么本事,到城里只能干干体力活儿,根本受不了那个苦。

转眼秋末冬初,小雀儿生下一个女儿,婆婆虽没说什么,但整天拉着一张脸,还给孩子取了个名叫“换换”。婆婆对媳妇生女孩儿不满意,只是看在张婶来伺候的份儿上没当面发作。月子里奶水不足,端午又拿不出钱来买奶粉,娘家没少贴补。小雀儿想,就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孩子百天了得想法出去挣点钱。

当妈的还是了解女儿的心思,听小雀儿一说就出主意:“你一个女人家能做什么呢?实在不行,就让端午到二虎的砖厂帮忙去。”小雀儿摇头道:“端午又懒又馋,二虎本来就看不惯,再说砖厂刚刚办起来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手了,别给他添乱了。”

“要不然你就到城里卖小吃,听说现在城里人都爱吃摊黄儿、杂面什么的,那些可都是你的拿手本事。”

小雀儿一听动了心,不过想到去城里还得赁窑,置办家伙什儿,就觉得很难。张婶看小雀儿为难,说:“大龙箍了新窑,常说让我和你大搬到城里住了。我们就是撂不下家里那几孔烂窑。现在农村退耕还林,地也不让种了,羊也不让放了,年轻人都到城里揽工去了,村里尽是些老人娃娃,也没意思,不如咱一搭里搬去,也有个照应。”

小雀儿思谋了一夜,觉得美好生活的序幕似乎正在撩开一点角角。第二天她把主意给端午一说,端午也没言语,只说等过了年再说。

正月刚过,张婶捎话说他们已经在城里安了家,和大龙两口子也商量好了,他们想来就来吧。

小雀儿把他们想到城里谋生的想法给公婆说了。婆婆当即发作:“哪里都活不下个你们?现在公家不是一亩地每年给咱补助200斤粮,20块钱吗?别人没饿死,你们就能饿死了?”

小雀儿说:“咱家地本来不多,娃娃以后还要上学,花费越来越大。不趁着年轻挣点钱,以后万一你们有个病病灾灾,我们咋孝敬你们呀?”婆婆听了没再说啥,只是说要走就把换换带上,她老了带不了孩子。

小雀儿本来也不打算把孩子扔下,第二天便简单拾掇了一下,和端午抱着换换进了城。

晚上,大嫂张罗着一家人吃了顿饺子,边吃边商量小雀儿的事。张婶说,两家的娃娃由她和张叔照看,所有的家务他们也包了,让大龙两口子好好上班。四狗说他想办法给他们买辆二手三轮车。二虎临走给小雀儿撂了五百块钱,让她添置一些做买卖的东西。小雀儿一家就在大龙的新窑安了家。

小雀儿在三轮车上支了个小炉灶摊米黄儿,顺带卖些小吃。靠着全家的帮助,小三口的光景倒也紧紧凑凑地过了下来,月底一算还挣了一些。小雀儿便和端午商量说给大哥大嫂交上点房赁,要不怕人家不高兴。端午没说啥。小雀儿便趁空在街上给大侄子买了身新衣裳,把一百块钱塞到衣裳口袋里给张婶拿过去说:“妈,你看我们白住大哥的窑,现在挣了钱给娃娃买了身新衣裳表达个心意。”

张婶高兴地摸着衣服连声说:“咱小雀儿还有这个心,妈算没有白亲你。这样也好,省得时长了你大嫂说闲话。”

开春以后,到城里赶集买农资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小吃摊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虽然累点却也踏实,自己的光景总算是朝好路上走了。

不久,小雀儿发现自己累并不光是生意忙,而是又有喜了。这个时候要娃娃可真不赶趟儿。端午说家里都盼着小雀儿给他们家添个小子,孩子既然来了就生下来。三个月头上,端午说城边上有个算命的能算出男女了,要是怀了女子还能想办法变成小子,一个劲地鼓动小雀儿去看看。小雀儿说:“净瞎说,种下什么种子收什么果子,小子女子在肚子里还能变了?”端午见小雀儿硬是不去,生气地说:“你要是再生下女子就一把送了人!”气得小雀儿咬牙道:“就是踏进冰窟窿也不送人。”

虽说不信,小雀儿拗不过端午,还是把两人的生辰八字拿给算命的看了。端午看回来丧气地说:“又是个女子,要不收拾了,要不掏点钱变成小子。”小雀儿听了偷偷向大嫂讨主意。大嫂说:“你们也算念过书的人,这号事也信了?那算命的就是想骗点钱嘛。”大嫂的话打消了小雀儿的念头,想想自己挣点钱不容易,何苦白给人家,也就不同意端午的荒唐想法。

端午一听小雀儿不同意女变男,身上的劲儿就松了,抱怨说自己每天这样熬苦还不是想给儿子挣份家当,既然小雀儿生不下儿子,还这么死受罪干什么了,把三轮车推到街上一撂就找闲人打牌去了。

换换学会走路后,张婶照看两个孩子已经显得力不从心。小雀儿有时也将她放在三轮上带到街上玩。一天,街上开过一辆轿车,又慢慢倒了回来。一个男人探出头望着小雀儿。正忙着收毛票的小雀儿无意中一抬头,发现那人竟是赵老板,赶紧低头装作不认识,心里却不是滋味,自己现在大腹便便,头发蓬乱,兴许他早就不认识了。唉,管他认识不认识,自己已经从心底里把他抹去了。

其实赵老板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曾经跟过自己的女人,叹气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让司机给她送去,让他传话说晚上在招待所等她。小雀儿见有人递过来一沓钱急得脸都涨红了。那人把钱往小摊上一扔开车走了,卷起一股烟尘。

晚上准备第二天的生意时,小雀儿显得心神不宁,默默地收拾完就搂着孩子睡了。天刚麻麻亮,她推上三轮准备出工。张婶在外面听见动静后出来说:“我看你夜天好像精神头不对,今天迟点去吧。”小雀儿说:“那些老主顾等着吃早饭了。”扭头看端午没有起来的意思,就自个推车去了。

一千块钱揣在怀里像锥子扎着心,小雀儿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钱送回去,起身叫旁边打饼子的帮忙照料一下便朝招待所走去。

赵老板看见小雀儿把钱撂下了,一把拉住她说:“看你过成这个样子,我心里难活。当初那母老虎跑来闹了一场你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其实我也想离婚了,可那家伙寻死觅活的,再说毕竟有两个娃娃了。”

小雀儿甩开胳膊说:“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咱现在都是有娃娃的人。我现在过得好着了,不要你操心。”

回到小吃摊,见端午已经等在那里了,小雀儿问吃过了没有。端午阴阳怪气地说:“你不在,我喝西北风去?”

小雀儿赶紧舀了一碗稀饭递给端午。端午一扬手把碗打翻在地,吼道:“你给老子上哪里鬼混去了?昨天那个野男人是谁?”小雀儿看见打饼子的目光闪烁,不敢看她,知道端午肯定知道了什么。她也没言语,从地上拾起碎片,拿抹布收拾饭粒子。

“老子要耍钱去,给老子点钱。”端午蛮横地说。

“今天还没开张。”小雀儿冷冷地说。

“不是有野男人给你钱了?”说完端午上手在小雀儿身上搜开了。

小雀儿气得赶紧躲闪。两人不一会儿就撕扯在了一起。怀孕的小雀儿哪里是对手,被端午揪着头发一阵拳打脚踢,摔在地上,盆盆罐罐摔了一地。

打完人端午气哼哼地走了,旁边围观的人群这才过来帮忙把小雀儿扶起来。看看自己被抓烂的胳膊,小雀儿擦了把嘴角流下的血,默默地收拾起小吃摊,推着车走出了街道。

她本来想回家,可是又怕家里人操心,便把车子推到河湾边,一个人坐下呆呆地看着浑黄的河水,想不明白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

日头落山了,料峭的寒风吹干了脸上的泪,小雀儿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扭头望去,只见二虎远远地走过来。小雀儿不由哭着说:“找我干啥?不如让我跳进这河里死了算了,活着真是煎熬人啊。”

“你可不敢这么想,你死了换换咋办?咱在这穷乡僻壤里都挣命地活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死?谁走路不遇个沟沟坎坎,就像这条河,拐进沟岔里再拐出来,不然咋能流到大海里去?”

听了这话,她默默地收拾起东西跟着二虎回了家。

后半夜,小雀儿开始发烧说胡话,嘴里不停地喊着妈。端午也不知去向。张婶含泪拉着小雀儿的手,用毛巾擦拭着脸上的乌青和泥渍,嘴里念叨着:“我苦命的小雀儿,都是妈不好,今天要是不让你出摊,你也不会成了这样子啊。”二虎黑着脸要找端午算账去。大龙死命拉着说:“你没有闹清楚,哪里找那龟儿子去了?还是先去医院吧。”

送到医院,小雀儿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医生拿来一瓶酒精让张婶先给擦擦身子。不一会儿,小雀儿开始喊肚子疼,头上渗出一层层冷汗,身下已经见了血……

第二天,端午被催着来到医院,听张婶说小雀儿小产了,忙问:“小子还是女子?”二虎一听一拳就打了过去,吼道:“老子叫你断子绝孙!”端午见了二虎哪敢还手,抱头躲到门边哼哼唧唧地不敢说话。

住了几天院,小雀儿病情有所稳定,只是饭也不吃,话也不说,眼神痴呆呆的,嘴上长满燎焦泡,急得一家人不知道该咋办。

张婶偷偷给张叔说:“小雀儿昏迷的时候光叫妈了,我拉着她,她也不理我。”

“是不是她都知道了?这娃娃心思重。”

“你看娃娃不吃不喝不言语,我真怕她动了别的心思,要不咱找找她亲爹妈?”

张叔听了没说话,想了半天说:“要不你先探探口风?”

张婶红着眼圈坐到小雀儿床边说:“娃娃,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小雀儿木然地点点头。

“那你是不是想找自己的亲娘老子去?”一句话说得张婶和小雀儿都流下了眼泪。

张婶伸手擦擦小雀儿脸上的泪说:“我们瞒了你这么多年,是我们不对。你要是想见他们,我们给你找去。你不要哭了,刚小产了,再哭眼窝就瞎了。”

一句话说得小雀儿伏在张婶肩膀上嚎啕大哭。张婶搂着小雀儿劝道:“娃娃,以后的路还长了,你可要看开一点。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大对不起你亲娘老子。”

小雀儿点着头哽咽地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妈。”

张婶流着眼泪说:“那就好,那就好。你就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好,二虎说等你病好了到他砖厂管账去。”

小雀儿点点头,看看在外边玩耍的换换,心里说,再苦再难,为了孩子也要把日子过下去。

城里到处都在搞基建,二虎的砖厂也磕磕绊绊地由小变大,慢慢红火起来。小雀儿除了给砖厂管账,还帮着管管厂里的杂事,日子倒也踏实。

端午自知在张家不受待见,说要跟同乡一起去大城市揽工,两年过去也没个踪影。后来,有人捎话说他给盗窃团伙望风被抓了。小雀儿对他已是心灰意冷,不久,俩人打了离婚。

小雀儿常把换换带到工地上,忙的时候,孩子就在砖堆里跑来跑去,把砖头摆成桌子板凳自己玩过家家。

有一天,小雀儿正在算账,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换换刺耳的哭叫声,赶忙跑出去一看,只见一群人围着砖垛子乱哄哄地喊叫。她扒开人群,见二虎护着换换,半个身子被垮塌下来的砖垛子压在底下,头上还直流血。大家急急火火地扒开砖头,抱出吓坏了的换换,七手八脚把二虎抬到拖拉机上拉到医院。

换换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二虎却没那么幸运,头上缝了几针,半拉身子到处都血呼啦擦、乌青破皮的。医生说他腓骨骨折,得住院治疗。二虎一听急得不行。厂里正给一个工地赶活儿,他生怕出了岔子。小雀儿按住二虎说:“急也没用,腿治好了才能干活儿。你要是信得过,我先理料着。”这几年小雀儿为砖厂没少出力,财务、技术、管理都粗通一点。

第二天,小雀儿炖了排骨汤去医院,见二虎正努力支撑着往起爬。小雀儿赶忙过去扶着问他想干吗?二虎说:“爹守了一晚上,我叫他回去了。你看上个厕所还是不太方便。”

“不方便就在床上解决嘛,现在医生还不让你起来。”说毕,小雀儿从床底下拿了夜壶,犹豫了一下,便伸手要帮二虎解衣。二虎忙红着脸推脱。

“二哥,从小我就是你们看着长大的,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羞臊了?不要说你是为救换换被砸断腿的,就是平白无故伤了病了我还能不管?”

二虎推拦不过小雀儿,再加上实在憋得难受,便只好将就了。

解完手,气氛有些尴尬。小雀儿便借口出去打水,提了两暖壶热水回来给二虎洗了脸,擦了背。

二虎喝着汤,顺便问了几句厂里的事。说到这次事故,小雀儿叹气道:“换换成天这样在工地上玩也不是个事,下学期也该上小学了。你说那个死鬼一心就想着要儿子,户口都没给娃娃上,到现在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二虎想了一下说:“这些事你不要操心,我来想办法。”

小雀儿本想说句感激的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好。

出院以后,二虎打着石膏在厂子里忙活。小雀儿见他腿没好利索,便和张婶说要不自己搬到砖厂照应着。张婶当然想有个人照顾二虎。这几年二虎的生意是越做越大,还在城里置下一院地方,可就是对婚事不上心,而今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小雀儿每天抽空就去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一天,她正在给一床被子絮棉花,一个小工进来说了点事后招呼道:“张厂长、嫂子,你们忙,我先走了。”

乍一听,二人都愣了一下,马上他们就明白这是在叫谁嫂子。二虎没言语,看了看炕上做针线的小雀儿,只见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做活计。

第二天,小雀儿起来照例先到二虎屋子去笼火,顺手从门框上摸到钥匙开门,却见他还没起来。往常二虎早就到工地上忙活去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病了?小雀儿心里想着,顺手就去摸二虎的头。

二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小雀儿说:“我没病,就是昨晚没睡好……我想好了,把你和换换的户口都上到我户口本上吧。”

“哦?”小雀儿一时没转过弯来,不过她立马明白了这个平时不多言语的男人说这话意味着什么,但她又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抽出手到灶火旁生火做饭去了。

回到自个儿屋里半天,她的心还在怦怦地跳。这么多年的波折让她对婚姻已经死了心。在这条路上,走过弯路,也受过挫折,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命,可是回想起来,这么多年的辛苦难道不是自己优柔寡断的性格和许多错误的选择造成的?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二虎说的那条拐进沟岔里的河,再努力拐出来呢?

换换在二虎的张罗下改名张焕,户口落到了他的名下,顺利地上了城关小学。一天,孩子回来问:“妈,老师让爸爸妈妈到学校参加运动会了,我爸爸呢?”小雀儿听了一愣怔,自己再这么犹豫下去,不仅耽误了二虎,也没法给焕焕一个交代啊。

张叔张婶听二虎说要娶小雀儿,惊愕不已,好几天见了小雀儿不言语。大龙和大龙媳妇开始也觉得出乎意料,慢慢想通了就劝二老,说什么反正没有血缘关系,大家伙儿看着小雀儿长大,也算亲上加亲,再说眼看二虎三十多了谁也看不上,看来也是铁了心了。张婶听了擦着泪说:“这二虎脑子不知道是哪根筋抽着了,本来还打算养个闺女老了有个照应。这让我咋给人家亲娘老子交代?”大龙媳妇就说:“你老就当养了个童养媳,老了她一样孝顺你。再说不是还有我们了?”

这晚,张婶叫来二虎和小雀儿,拿出一副银手镯说:“小雀儿,你走丢那年,你大到山西找过你。后来你亲妈来给你留下这个,让你不要怪他们,当年也是没法子。本来我们打算给你,又怕你分心。今天就算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了。”

小雀儿听完,纠结在心里二十多年的疙瘩好像一下解开了,原来骨血相连,亲爹妈一直惦记着自己啊。想想自己生下来到了张家,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张家,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黄河水还是这么绕啊绕,不管遇到多大的山,它都能曲曲折折地绕过去。小雀儿的日子还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过一段时间,她还会和焕焕跟着二虎回趟河怀村。那里有老院子需要整理,有老坟头需要修葺……还有,站在这头,好像还能看见自己出生的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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