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乡村生活(四章)

2013-11-16 04:51杨献平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婆姨卢生杏儿

杨献平

东胜的春天

又一个春天。仲光彩放下碗筷,用手掌擦了一把嘴,点了棵香烟说:今儿个该到果园松松土了,撒些肥料,往果树间种点蔬菜。说着话儿,就提了铁锨,出了院门——果园硬土瓷实,褐红色的土碴儿样面光洁——板结了一个冬天,还没有从睡眠中醒来。仲光彩翻了一会儿,再转身将那些死死抱在一起的土坷垃拍开,表面干燥的细土飞扬起来,可总也飞不高,一团一团,一粒一粒,在他的膝盖以下部位飞扬、下落。

仲光彩的婆姨显得很年轻,将近50岁,脸上还看不见皱纹。收拾洗刷了碗筷,也提着一把铁锨来到果园。仲光彩没抬头,继续挥着锄把拍打。婆姨张口说,这地今年种点啥好?仲光彩说,靠墙根的那片去年种了秋玉米,今年就种菜。那边的去年种的菜,今年种成豌豆秧子。婆姨没说话,走到仲光彩旁边,锨把儿靠在前胸,往手掌里吐了一口碎唾沫,搓了搓,也弯下腰来。

果园呈长方形,周边栽了一排木桩子,用铁丝连起,空隙很小,上面还密密地拧了些尖铁丝,小孩也不易钻进。旁边又是一座果园,虽然也姓仲,但不是仲光彩家的——再向前,还是果园,从村子南边一直到北边的河滩,一座座果园连起来,纵横交错,密密匝匝,一眼看不到边。这时节,树木绿叶乍起,花朵风中飞扬,香味四处缭绕。

果园后面,有一条水泥水渠,很深,边儿上的枯草厚实,狗尾巴和绵细的红柳四处翘着胳膊,在风中招招摇摇,枝条相互摩擦着发出声音。外面是一片一片的田地,还是冬天的样子。干燥表面覆着一层白尘土,东边来的风一吹,就游动起来,似乎是满地滑动的蛇,在略微起伏的田地表面,缓慢或迅速。每一块田地的边缘,都有一排杨树,身子不是很直,但头颅始终向上。因为春天还没真正来到,叶芽儿们还缩在冬天的尾部,从白色的树皮中间,伸出一根一根的触角,抚摸着外面的温度。

村边公路不是太好,路面过窄,弯子又多,前几年铺的柏油已经坑洼,因长年累月的日子,总有地方凸出或凹下。往来车辆也不多,尖锐的车鸣也唤不起村人巴着脸看一眼的兴趣。东面的沙梁很高,一色黄沙,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粗砂和尘土来自附近的巴丹吉林沙漠,风是最好的运载者,速度无比,还年长日久。

前些天下了些雨,红柳树不失时机生长起来,不多天的工夫,身子潮红的它们就占领了整个沙梁。

去年剩在地里的胡萝卜在向阳的地方吐出了绿色的缨子。仲光彩说喂猪挺好,羊和驴子也喜欢吃,就连根铲了,磕掉泥土,放在一边。

翻掉果园,黄昏就来了,清冷地气上升,触到人的皮肤,不禁一阵寒颤。打掉最后一块土坷垃,仲光彩提了铁锨,上到干硬的地边,使劲儿跺了跺脚,沾在布鞋上面的湿土和灰尘荡了起来,人像被一团妖烟裹了一样。

进了街门,小小的四合院顿时幽暗了许多,如不是头顶那一方块天空,感觉就像窑洞。大概是黄土砌就的缘故,院子乃至房子里面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息。正屋房门上的春联还很鲜艳,美中不足的是,两边门框上的已经被钻进来的风撕扯了几道口子。仲光彩和家人谁也没管,任由它们耷拉着。一边的厨房热气烘烘,饭菜的香味不失时机地扑了过来。

仲光彩喝了一些酒,站起来时,有点晕。一个人站在街门外面,往对面和左右瞅了瞅。街上风卷黄尘呛口鼻。抬头看见一枚弯月,数颗星星,阔大而且静谧的天空。对面牲口圈上的干草呼啦作响。转身看了整个村庄,一排一排的房屋人睡灯熄,只有几条狗有一口没一口地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大起来了,很狂放,在屋顶,如同野兽咆哮。细微的灰尘从门缝和窗缝中挤了进来。仲光彩觉得呼吸发黏,伸手摸灯绳,黏了一手的土,摸了脸颊,陡然粗糙了许多。灯光照耀着安静的房间,外面的大风毫不停留,在院子里飞旋、撕扯、咆哮不停。碎石、柴草、细尘——所有不坚固的事物,都在奔跑,不自主地奔跑,相互碰撞厮咬,去向远处或者又折回原地。

清晨的淡色的光芒刚刚降临,仲光彩的房门开了,接着是他的咳嗽。接着是开街门的声音,开牲口圈门的声音。风早就停了,房间也逐渐明亮了起来。床头、被子甚至身体上覆着硌手的灰尘。院子里面保留着昨夜的狼藉,原来散落的沙尘变做一溜一溜的了,上面落着一些碎草和木屑。迎面进门的仲光彩说,每年都是这个样子,电视上说这叫沙尘暴吧,俺以前就叫刮风。

吃了早饭,仲光彩找了邻居的四轮车,拉粪到地里。一家走到粪堆边,舞着铁锨叮叮当当地行动起来了,连周六在家的二闺女也加入了。

几天后,天气骤然热了起来,还没有露头的叶芽激情难耐,纷纷打开房门。聒噪了一冬的乌鸦飞走最后一批,轻易不出来活动的灰雀多了起来,一只只在田地和街道上面突突飞行。颜色单一的东胜村开始绿了,生动的绿色,一天天膨胀的村庄。再有几天时间,田地里面的麦苗和棉花就顶破了硬土,支棱着嫩黄色的脑袋,在土地上面,在暖风中晃动躯体,在张望中专注于生命的过程,也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人间的一些响声。

双城的集市

春天,集市上人不是很多,主要是田里的活计多而急迫,撒种子、浇水、施肥、拢地畦等等,都耽误不得。消费和悠闲,收获和乏累,乡人们知道孰轻孰重。若要有购买化肥、种子和急用家具的紧要事情,不去不行。

集市十天一次,应是拉动消费的政府行为,乡人们觉得方便,也予以认可。赶集之前,男人和女人都要做一番打扮,之间不同的是,男人的打扮简单一些,无非换上新一点的衣服,剃掉疯长的胡子,再用香皂多搓一会儿脸,挠上雪花膏罢了。女人们似乎麻烦一点,梳梳头发、烫烫衣服,脸上不仅用了香皂,还擦了脂粉,大概是那些脂粉质量不好,一个个的脸上像贴了一层面粉一样,来回扭扭脑袋,脸上的粉簌簌直落。小孩子们倒无所谓,在家里穿什么现在仍旧穿什么,只要父母允许一块儿赶集,就欢天喜地了。正在寻摸对象的大姑娘小伙子,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打扮来打扮去,几乎要把镜子照穿了,才肯放手,不管衣服的质量好坏,穿在身上自个儿觉得合适、漂亮就行。小伙子们总要显出一定的派头和风格,尽管穿着打扮有点雷同,但也显得光彩和体面一些。

快到中午的时候,商贩们已经将货物卸了下来,并以最快的速度,抢了位置,一件一件,一个一个,一包一包地摆放整齐,尽量突出于其他人的货物。这些商贩大都来自金塔、鼎新、东坝或者更远的地方,带着从酒泉、兰州等地批发来的便宜货物,开着车子,在公路上和乡镇间来来往往,追逐集市。

从集市的北面进去,一抬眼,尽是花花绿绿,男腔女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在窄窄的街道上,南边和西边的墙壁上跌宕着,顽强而又自然地传进每个人的耳膜。乡人们在一边的树上拴了驴子,在空闲处锁了车子,站在那儿检查了装钱的衣兜儿,确认无误后,用手再安抚一遍,然后迈开步子,走进了愈来愈多的人群当中。

接着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人一进入,这种声音就响了起来,高高低低,男女不辨。声音多了,干脆听不清,整个双城乡,仿佛就只剩下声音了,一下子就把平日寂寥的双城乡吵得热闹异常,好像弥补似的。稍微留意一下:来赶集的众多的人中间,有一些衣衫褴褛者,多是老人,还有几个年壮的痴呆者。他们知道或者不知道什么,表情迥异,老人大都是家境不好,儿女不甚孝顺,自己又丧失了赚钱的能力,暮年的境遇如此,让人触摸到了宿命。那些对这些老人面呈鄙夷色的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将来也要如此,但事情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也不会产生更多的感触。那些痴呆者倒是一脸的兴奋,好像过年似的,茅草一般的头发根儿淌出了黑色的油水,有一个还嘿嘿笑着,从这头到那头,穿过摩肩接踵的行人,来来回回地笑,似乎很快乐。

卖服装的摊贩似乎多一些,大都聚集在街道的中间部位,花花绿绿的衣服整齐地挂在铁架子上面,一件一件,各种款式都有,新潮的面前聚集的大多是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伸出或白或粗的手掌,在衣服上摩摩挲挲。有几个摊贩专卖中老年人和儿童的服装,在那里驻足的大都是年纪偏大的乡人,带着小孩,试了一件,再试一件,样子和神情很是郑重。卖菜的也有一些,大都聚集在街道末尾。这些商贩,凭着多年的买卖经验,已然熟知了各个集市的特点。买菜,在乡村来说,多少有点奢侈。双城北面的村庄稍微富裕些,菜贩子们就把菜摊摆在这一边,专等那些回家的乡人挑选购买。

有几个人蹲在自己的摊子边儿,从始至终,嘴巴不停发出声音,很尖很大,而且还很长,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清他们到底在吆喝什么。走近一看,原来是卖耗子药的。若是夏天,卖冰糕、汽水的肯定少不了,且是赚钱最快的行当,从这一方面说,物质永远朝向生理。冬天倒是卖烤白薯、辣椒的好季节,春天是卖种子、化肥和农具的最好时机……人跟着季节在走,生意也跟着季节在走,他们相同的一点,都是从这里越走越远,最终都会消失不见。

转着转着,吆喝的声音逐渐弱了,集市上的人一点点减少,直到最后,也就剩下了那些摊贩们。不一会儿,太阳黯淡下来,余光落在双城街边的参差不齐的房屋上面,并一点点升高、淡黄、暗黑、离开。

乡人们带着欣喜或者可惜的神情,重新坐在车子上,朝着自己村庄方向一边走,一边拉呱。有的说,这回花钱了,下次不来了,有的说,这回还可以,买回来几件中用的东西。

上原火车站

阔大戈壁中,一条单调的铁路,孤独蜿蜒,途经上原,然后向更远的地方行进。虽说铁路仅仅占了戈壁的一点点地方,而对上原村人来说,一条铁路就是一个财源,虽然不可以人人得赚,但至少会带来一些好处。铁路还没有修好,魏得胜就率先在车站边儿修了房子,搞了一个商店,几年下来,多少积攒了一些钱,本来黑得像锅底的脸膛,变白了不说,脖子也挺直了。紧接着,魏世民又在一边修了三间房子,整了一个饭店,吃客虽不算多,但也能赚钱。这两家人沾了铁路的光,其他人心里自然也有想法,背地骂自己眼光短浅,一开始就在铁路边儿盖房子,现在不也和魏得胜魏世民一个样儿了吗?

骂归骂,想归想,终究不是事实。天长日久,村人也就想开了,说,老天生人,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招儿。气顺了后,就不再想了。夏天到了,杏儿和麦子一起成熟,杏儿们在太阳底下走向成熟,一枚枚挂在树枝上,沉得树枝连连发嗲,杏树吃力地不住抖身子,风一吹,就传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就那么一两天的工夫,开始青涩的杏儿就一点点变黄,变软。上原村人说,这么多的杏儿,自己吃了可惜不说,还吃不完,拿到火车站卖了吧。婆姨或丈夫就攀到树上,小心摘,有熟透了的,树枝一动,立马就站立不稳,噗噗落地,成了一摊黄泥。

把杏儿乃至秋天的苹果梨、大枣等等变成钱,对上原村人来说,似乎只有铁路这条途径,尽管还有一条通往金塔和酒泉的公路,但路边大都是乡村,乡村与乡村的交易,除了婚丧嫁娶,买卖自古不多。再说,这一带乡村的每户人家,大都栽种了杏树,自家的杏儿还吃不完,没道理再掏钱买别人的杏儿,甜自己舌头,果自己肚皮。在村人那里,变不成钱的东西就不能叫商品。

当地人也说,上原的杏儿好吃,水分充足,甜水旺盛,但凡好的东西,总是很快就腐烂变质。往往,顾客还想再到上原站买些杏儿,杏儿却没有了,前前后后,也就六七天工夫。从实说,不是没有,而是不多了,上原人把最后熟了的杏儿放进了自己嘴巴。这时候,喜欢吃的顾客想吃,可以租一辆车到一户人家家里,基本上还可以吃到稀稀拉拉挂在树枝上的杏儿。

苹果梨、桃子和苹果等水果成熟的时间长一些,而且量大,生意也做的久些。一家家摘了,用篮子盛了,拿到火车站去卖;离得近一点的人家背上就到,远一点的骑上自行车,也是几十分钟的工夫。车站旁边,有一丛弯弯曲曲的沙枣树林,看起来也很葱郁。

每天来回一次的火车还没来到,卖水果的村人就蹲在沙枣树下,抽烟、拉家常、或躺在沙堆上假寐。有很能吃苦的人,为了抢一个有利位置,就在太阳下暴晒。沙漠的太阳光芒,若是照耀起来,就不是一溜一溜的了,而是一根一根,针一样扎人皮肤。随便摸一下身边的沙砾,烫得手疼。有这样硬功夫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们,头顶破草帽,嘴里吞吐旱烟,表情漠然而又坚决。但也有聪明的姑娘们,只管把篮子放在有利位置,自己退在树荫下面,几个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话儿。等火车声音传来,才一个个窜到自己的篮子面前,眼巴巴看着列车减速、停稳。

姑娘们嗓子很亮,一个个像刚刚剖开的苹果梨一样,脆格生生,甜水四溢。老汉们尽管嗓门沙哑,吸引不了多少听觉,但也不甘落后,扯起来就喊。顾客们大都是来往于戈壁内外的高科技企业人士,收入不菲,自然出手大方。男顾客喜欢找漂亮姑娘问价买水果有情可原,但令老汉们气恼的是,女顾客也不来自己摊前问价,甚至连正眼看都不看。姑娘们生意兴隆,自然眉开眼笑,随着顾客挑拣,尽管会领受到一些有意味的眼神,或者几句别有用心的话,赚得钱了,心里一乐,也就随他去了,爱说什么说什么,爱瞟哪儿瞟哪儿。

除了水果,还有嫩玉米可卖,这里的人将玉米称作苞谷。内地来的顾客一开始不大习惯,开始不知道苞谷是什么东西,看了才知道。嫩苞谷的生意大都在夏天中期,时间持续也长,差不多叫人吃到腻烦的时候,嫩苞谷也就悄然收场。

春天的车站春意也浓,主要是一些新疆白杨和残存的沙枣、胡杨树在起作用,茅草不是没有,但没有树木多。随着太阳的温度逐渐升高,表面干硬而内里松动的戈壁滩也开始焰火旺盛,一波一波的热气循环旋转,地表燃起灼人气浪,远处的骆驼在气浪中弯曲晃动,嘴巴在长满针刺的骆驼草上飞快采撷。若是爬到树上看,两道笔直的铁轨从南面一路伸来,闪着白晃晃的光,好像两把细长的刀刃,在偌大的戈壁上切割。

车站很小,只两间房子,一边是候车室,一边是工作室和卧室。门外阳光充足,经久不息的风在站台上吹动灰尘,一绺一绺,在水泥板块间游走。冬天的上原车站似乎显得寂寥,除了风,很少听到人声。火车的鸣声虽然不大,传得也不够远,但毕竟也是一种声音,也是对乘客的一个召唤。我记得2002年最后一天,突然下起了罕见的大雪,雪花一片片地落下来,覆盖了戈壁,也覆盖了上原村,只有两道铁轨,在车轮下,依旧明显。

春节前后的事情

过年感冒,实在不是一个好事,光棍卢生偏偏遇到。直弄得鼻子不通,头脑昏沉,四肢乏力,骨节疼痛。初一早上起来,找出鞭炮,在院子的树上挂了,用烟头点着,劈劈啪啪一阵,爆炸的火光闪耀夜空。远处近处的鞭炮声一片接着一片。烧好了热水,吃了一些感冒药,正要把买来的饺子往锅里放,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原来是堂兄卢文。兄弟两个道了过年好。进了房里,卢生又拿起饺子,卢文急忙拦住说,兄弟到我家里吃饺子,人多热闹。

天虽没亮,灯光似乎有意代替,到处都是明亮的灯泡,就连最阴暗的小巷,也灿如白昼。卢文家在“春风吹”饭店的后面。打开街门,兄弟二人走了进去。卢文的婆姨已经煮好了饺子,用盘子盛了,放在茶几上,卢文和卢生两人坐下,各自的碗里倒了西红柿酱和醋,卢生吃了一个,说真香真香。卢文说是羊肉馅儿的。卢生笑了,脸上有些感激。

吃了饺子,卢文婆姨拿了白酒,又炒了几个菜,没几口,一瓶酒就见了底儿。卢文又拿了一瓶。喝了一会儿,卢生说,今儿感冒了,不能喝太多。摸了嘴巴,就说我得回去睡一会儿。卢文也没有挽留,站起身来,把卢生送到自家门口。

这时候,天已放亮,太阳跃出戈壁表面,搭在一座楼顶上。大概节日的缘故,这一天的太阳也像人一样,脸上挂着些许喜庆。卢生低头转过几条巷道,和几个熟人打招呼,算是拜年。回到家里,倒几杯水喝了,又吃了一次感冒药,铺开床铺,一头倒了进去。

元宵节前一天,几个人凑不成一桌,其中几个来到卢生家,大门紧闭,柴烟不闻,俨然空宅。一人绕到后墙低矮处,纵身跃上,蹲在墙头上拍了拍襟前的白色土灰,叫了一声卢生,没人应,随后跳下。进屋,被窝里似乎有人,蒙得严实,头发丝都不外露。掀开一看,果然是卢生。伸手探了鼻息,已然故去多日。哥儿们怕卢生之死有什么意外,打电话报了案,县刑警队法医来到,检查一番,说是猝死。说完,收了500块鉴定费,驱车离开。

哥几个虽很悲伤,但人死安能复活?按当地规矩,拉到镇外数十公里的戈壁滩上,浇了汽油,点火焚烧。大火熊熊,人肉焦糊味道刺鼻呛眼,众人躲出好远。火焰熄灭,上前再看,心脏仍还完好,色泽红润,叫人惊怵。牙齿也完好,质地惨白,令人胆寒,毛发竖起。但按乡俗,凡未婚男女死者,不可入坟。拉到戈壁滩上,点火焚烧,还必须烧得一丝不剩,方可投生来世。其中一哥们胆子较大,拿铁锹将心脏斩成数块儿,再倒了汽油,与牙齿一起,再度焚烧,直至完全成为灰烬。

鼎新镇人一片唏嘘,说,人怎么这样不经事儿,一眨眼就不见了。此时镇人正在喝酒热潮当中,自然也有了几分“人生几何,对酒当歌”的悲怆感,并“今日有酒今朝醉”的消极成分。

卢生之死,虽在镇人心中刮了一阵旋风,但很快平静,生活无比真实,镇人虽不懂得更多深奥的道理,但已经和面临的生活会全盘告知。

卢生生前,先是因盗窃被判入狱,三年归来,在鼎新租了房子,开了一家茶园,专营色情之事,镇人恨,但无法阻止。来此行苟且之事的大都是公家人,驱车或搭乘班车,最多一个小时,电光石火,乍和又分,卢生坐收色利,日子也很富裕。镇上富裕人家的男人也常涉足,与外地小姐云雨一番,尽欢而散。

但卢生恪守职业道德,决不泄露半句。还有一些男人,对自家婆姨忠心耿耿,即使有机会,也一尘不染。镇东杜琪琳即是一例,其婆姨常对人说,我即使给他200块钱,让他嫖一次他都不敢。杜琪琳口中不言,心中气愤,又加上夫妻关系不好,婆姨腰带宽松,常在酒后牢骚,大声骂娘。一天,喝酒间,杜琪琳又与婆姨燃起战火,婆姨当面又说了上面的话儿,杜琪琳说,老子这次一定付诸行动。转身走出大门,径往茶楼而去。谁知,在卢生死前,小姐们已经休业,纷纷回家过年去了。杜琪琳眼见铁锁,方才想起,昔日在大街上和自己眼皮底下扭来晃去的小姐们已作鸟兽散了。

此后数日,鼎新镇的事情已和卢生无关,一个死去的人,等就如同空气一般,可以想到,但感觉不到。元宵节这天,镇政府组织了秧歌队,在老旧的戏院广场进行表演,四面村庄的男女老少来了不少,锣鼓、唢呐、横笛,伴奏着涂脂抹粉的姑娘媳妇,在干硬的水泥板地上,在众多人们的目光中,在春寒料峭的风中,滴滴答答,扭扭摆摆,持续了整整一天。

再一天,太阳升起,春节已宣告结束,所有的事情都要发生、展开、连接和结束。各家店铺也都正式开门营业,农人们也开始往地里运送春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干燥田地又扬起了灰尘,村人们知道,再过一个月两个月,鼎新镇干枯的树木,就又迎来了春天和绿色,许多的事情,有关的和无关的,正在大地上、人世间接连发生,一切都还如以往,没有预兆,没有形状……无法确定。

猜你喜欢
婆姨卢生杏儿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杨庄的杏儿熟了
山杏儿
卢生做梦
“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黄粱一梦
《邯郸记》与《枕中记》的对照及情节特色
幸福耳光
找个地方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