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记忆

2013-11-16 04:51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光棍田田枫桥

海 飞

去仙人坪采茶的时候,就要越过那条不很宽的河。春天的草绿了一片又一片,河水也在叽叽嘎嘎地欢叫。一定是它的骨头需要松动,它的筋肉需要舒展,它的喉咙需要呼喊,所以它把自己奔流的方式搞得有些忘乎所以。水草就在河底招摇着,软软的像是剧团里的演员舞动着水袖。然后你就可以看到卵石和沙子,那么纯明和安静地躺在水底。日光就在水草、卵石和沙子之间飘摇,轻飘飘的像找不到方向。一条在水里飞翔的鱼,钻进水草丛中,像钻进云层一样,或者贴着水底的沙子低空飞行。远远传来人的声音,牛蹄磕击路面的声音,人和牛都走进了水中,水里就多了一分热闹,更像是一种欢唱。牛湿淋淋地从彼岸上去,它看到了彼岸的野花,彼岸的青草和阳光,还有彼岸梨园里突然盛开的白色的梨花。于是它兴奋得不知所措,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喷嚏声中,春天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场,蜜蜂在跳一支舞蹈,像是踢踏,又像是芭蕾。

其实那也不能叫河,那至多就是一条江南的溪而已,绕村而过像一条属于村庄的白亮的腰带。在我生命的前十八年里,隔三岔五地要越过那条河去对面山脚的农田里务农。我背着锄头,戴着草帽,卷着裤腿,越过水,越过那片纯明的水,来到田头。而我童年的夏天,则完全浸泡在水里,我和伙伴们赤条条地被水包裹起来,有时候我们仰泳,让阳光直直地扑打在小小的肚皮上。人对水的亲近,或许源自人在形成一粒芽的时候,就一直被母体胎盘里的水温暖包围的缘故。我们乐此不疲地选择嬉水的方式度过孤单的童年。

这是一条很长的河,我们在浅水的地方一直向着上游走,在岸边临水的泥洞里摸河蟹。许多时候,我们摸到的不是河蟹,而是一只容貌丑陋但老实可爱的蛤蟆,它有着肉肉的肚子和鼓鼓的眼睛,还有就是一身灰黑色的麻皮。它大笑着,看着我们因为摸到它后过度失望的表情。我们甩手把它扔进河里,它在水中游走了。我们选择从早晨出发,并且准备了干粮,大人们漠不关心地望着我们的身影消失在河边,他们居然不会因为一个孩子去河边而感到担心。许多时候河水能轻易吞噬一条生命,这是一件现在想来仍令我后怕的事情,那个时候却一丝也不曾害怕。就像现在我会怕一条三角形脑袋的蛇的突然袭击,我不太喜欢这种动物粗糙而冰凉的皮肤,以及在棍子上长着一张脸的形象。而那时候,我们一不小心就会从洞里摸出一条蛇。食指和中指就衔着蛇的头,它的身子扭起来,把我的手臂紧紧缠绕。我把它的身子拉直,并且像一条绳子一样挥舞起来,它的一节节骨头就在这样的松动中脱了节,使它不再有很好的筋骨。我似乎听到了它惨叫的声音,这让我们异常兴奋。然后我的手一挥,它就会在空中以惊人的速度飞翔,飞向路面高高的堤埂上。

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摸到多少河蟹,而是在摸到河蟹的过程中寻找童年的快感。我们的童年是赤条条的,苍白得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寻找着水里的动物,在小小的洞穴里寻找河蟹。河蟹会吹气泡,它不停地吹泡,或许在唱一首河蟹自己才能听得懂的歌曲。这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它居然把骨头长在肉的外边,它居然把脸直接长在身子上,它的背那么宽大,请人敲背的话一定会收去它加倍的钱。当然那时候我们不会去想那么多,我们只是把河蟹从洞里挖出来,放到一只塑料袋里。它们在里面聚集,并且窃窃私语,像是要集合起来开一个会的样子。显然它们还没学会惊恐,只是觉得让它们集中住在一起,这样的房子不够宽敞,而且不像泥洞那样温软,透明的塑料袋甚至剥夺了它们的隐私权。它们一点也不知道,生命正在一步步走向终点。傍晚的时候,它们通过孩子们的手递给大人,洗刷干净以后,放到锅里蒸着,让它青黑色的外衣转瞬之间变成一件红袍,让它痛苦地在热锅里爬来爬去,抱怨着这个夏天的温度骤然上升,这和往年是不一样的。然后,它安静下来,它想到河水漫过它身体时的情景,想到它四水为家的情景,想到曾经有过的一场爱情,或是因为水草缠绕过它而和水草有过的一场争执。再然后,它昏昏欲睡,睡着了不再有梦。

这样的行径在异类之间才会不觉得残忍,好像这是天经地义应该发生的事。光棍潭是让我记忆深刻的地方,它是河的一部分,它在这儿转了一个弯,又向前游去。所以这儿的水是深的,让人看不到底,只看到绿油油的一片,像是潜伏着一个漂亮的水妖。关于水妖的传说,相信每个地方都有,我把水妖想像成一个妖娆的女人,她用眼波引诱你,用柔美的肢体引诱你,让你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然后她就缠住了你的生命,让你只剩下一具发白的躯体。我相信光棍潭一定有水妖,但是我却不知道光棍潭这个名字的出典在哪里。这儿盛产鱼类和螺蛳,有人在这儿用炸药炸鱼,一声闷响之后一道水柱就冲向天空,很像电影里炮弹落入水中的镜头。然后被震昏的鱼集体浮出水面,像是我们拥向祠堂道地去看一场社戏一样,你可以看到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接着你就会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那是孩子们跳入水中捞鱼,当然其中也有我。过不了多久,湿淋淋的我从水里起来,手里拎着一串用长长的水草串起来的鱼。草穿过了每一条鱼的腮,这让我在多年以后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奴隶,奴隶主用铁链锁住奴隶们的琵琶骨,串成一串走过阡陌和农田。一路上我的身上都淌着水,湿淋淋的鱼和湿淋淋的我一起回到家中,把鱼放入脸盆,然后我会看到一只猫,一只想吃腥的大号叫黄花的猫异常亲热地对我喵喵叫着,希望我能赏给她一条小鱼。

光棍潭还盛产螺蛳,那是一种青壳的螺,它们生活在水中的岩壁上。光棍潭倚着一座山,山脚的地方离水面好几米高有一块突出的岩石,那是天然的跳台,我们从那儿往下跳,很像是跳水运动员的样子。我们从那块石头上跳入水中,又从水中起来爬到那块石头上,再次跳入水中,如此循环往复。跳累的时候我们摸螺蛳,一只脸盆浮在水面上,我们扎一个猛子潜入水下,手往岩壁上一捋,就有许多青壳螺被抓到了手中。一个小时以内,能摸到满满一脸盆的螺蛳。有一次我潜入水中时手被一条岩缝夹住了,我的手不能自由地退出来,我拼命地将手往外拉,拉脱了一层皮,血水直往外冒。钻出水面后湿淋淋的我向着家中狂奔,我知道必须包扎创口,我还知道如果我的手没能拉出来,那么我就要化成一条水里的鱼。同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看到我从水里钻了出来,赤着脚就往家中狂奔。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光棍潭的女妖差一点让我做了它的伴。很多年后我才想到,其实人生之中实在是有着很多的关,一不小心你就像一缕青烟一样飘向天空。

在长而孤寂的童年里,我把弹弓瞄向天空中飞过的一只麻雀,或者和伙伴们拍香烟牌把手掌都拍得红肿,而在更多的时间里,我的双眼因为长时间潜入水中而布满血丝。在许多个夏天,特别是午后,我的皮肤会因为在水中浸泡了几个小时而起皱,那是一种难看的花纹,像一条白的水蛇,令我厌恶,但是我却无法更改皮肤因为和水的长时间接触而起的反应。有一天我在潜水的时候,看到了石缝里的一条蛇,它睁着小眼睛和我对视,它的身子因为水波的缘故而一晃一晃的。我知道那个时候其实它是静止的,它一定在看着一条巨大的鱼的突然降临。我在水中无声地笑了,冒出一长串的气泡。它一定在等着它的爱人回来吧,或者等着它的孩子。我钻出了水面,捋一把脸上的水珠,然后甩甩头摇落头发上的水珠。这是一个我重复得最多的动作,就像周润发嚼口香糖一样成为个人特征的经典。关于一条河的记忆,让我看到许多从前的影子,它不是我的,但是我却在某一个时段里属于它,就像是一场即兴的爱情,越是即兴越是狂热,狂热以后一回头,才看到原来,那是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

关于一条河的记忆,它和我们的人生记忆有着很多的关联,而它记取的,却是更遥远的历史。历史像炊烟一样,在临水的村庄上空飘忽不定。河水通向三里路外一座叫枫桥的小镇,那个枫桥的典故是因为美女西施从诸暨苎萝山去绍兴学习宫廷礼仪时,被这条河阻断去路。岸边一棵枫树突然倒下,横在这条河上,西施得以借着枫树过桥,才被称作了枫桥。这个枫桥和张继的枫桥无关,这个传说想必也不太会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不过是会写几个字的传说创造者杜撰的罢了。不过这个枫桥却在明末清初出过一位大画家陈洪绶,画的人物画名震海内外。他沉溺酒色,像一个疯子一样生活,当然也许会去河边洗澡。根据猜测,明末清初的人当然也是需要洗澡的。我因之多了一分荣幸,我常坐在光棍潭边的大石头上,望望枫桥的方向,又望望上游。上游有几个沿途岸边都种满树的村庄,是我摸河蟹时常去光顾的地方。上游下游都望不到边,只能望到河的局部,他属于我的童年,也属于一座村庄,或者属于我们家的一头牛。它常常把身子藏在水中,嘴里呢喃着,并用尾巴甩动着一串串水珠。

河边沙滩上有许多沙子,它们曾经在我嬉戏的时候盖过我赤裸的身体,后来它们被人卖掉了,卖给镇上的人造房子用。曾经有一段时间,丹桂房的沙子是出了名的,丹桂房人像卖骨肉一样卖掉沙子,然后让堤埂受损,让河水变得混浊。河水像是一个老去的妇人,它望着不再珍视她的男人伤心欲绝。有一天我又出现在河边,我牵着女儿田田的手出现在河边。还是春寒,我把三岁多的女儿的长裤子脱掉,牵着她的手走进河水里。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其实我在心里说,这是父亲童年嬉戏的河水。田田惧怕寒冷,但是不多久她变得忘乎所以,因为她感到了一种热从脚底心往上钻,这也是我对河水熟悉的个人经验。我们踩到了水草,踩到了沙子,越过已经变窄的河走到对岸。河水已没有从前的那般清澈,但是我仍然热爱着她,并且热爱着我童年中幻想的却一直未曾现身的美丽水妖。我和田田在对岸草地上拍照,突然想到拍照是保存记忆的一种方法,那么河流它用什么来保存记忆,我赤条条的童年又用什么来保存记忆?我和田田的双脚都红了,野花在我们身边开放,它们还发出了笑声。春天仍然会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向我们靠拢并且包围,我告诉田田,这样的场景就叫春天。她噢了一声,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懂的,她更不会懂得一条河的记忆,是苍老而凄惨的。因为我找不到岸边的一棵柳树了,我只看到不远的光棍潭那块突出的巨大石头,那上面留着湿漉漉的童年水渍。

有一天河面上架起了一座大桥,这是一座公路桥,从县城通往一个叫赵家的地方。公路桥上尘土飞扬,一条河突然被这种变化吓了一跳,它的宁静被打破了,这让它很不习惯。后来又有一些采沙的船来到河里,机声轰鸣,有一种工厂的味道,它们把河的皮肉挖掉,并且蹂躏着河的灵魂。船上飘荡着一些晾晒着的衣裳,并且有着男人女人的笑声,这些都将成为河的新的记忆。而我牵着田田的手上岸,这儿是我的故乡,却不是田田的,田田的故乡在城市,她不太关注一条河在清晨或日暮的哭泣。我一直没有回头,背对河水,只留给它一个背影。如果它愿意记取,像记取我赤裸童年在岸边欢跳的镜头一样留下记忆的话,那么,请它记取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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