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村庄

2013-11-16 04:51李俊平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大花老鼠母亲

李俊平

鸡叫头遍母亲就醒了,此时是下半夜两点左右。

夜出的老猫从屋后准时跳上了窗台,从母亲为它留好的缝隙里悄悄地钻了进来。窗户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虽然大花轻手轻脚,但母亲还是听见了。母亲轻唤一声,大花?大花温柔地“喵——”一声,算是回应母亲。母亲温和地责备大花,戏到这半把夜才回家。大花可能也有点内疚,跳下窗台,走到母亲的床边,讨好似地叫两声。母亲知道大花想跳上床,大声地说大花,你的脚脏死了,不要上来。大花听见母亲呵斥,蹦上踏板,在母亲的暖鞋上卧了下来。母亲继续唠叨大花,白天睡觉,一到晚上就出去跑,现在是戏也戏足了,也不帮我去捉捉老鼠,你说我养你有什么用?大花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能是睡着了。

大花是老猫的名字,它很小的时候叫小花。一到成年母亲就叫它大花,一直叫到它老去。

小花第一次进我家是二十年前,是只黑白相间的小母猫。母亲只养母猫,说公猫心野,不是三天不着家就是四天不见影;母猫呢,无论怎么戏,它不在外面过夜的,无论多晚,知道回家。在这一点上,小花也算替母亲争气,从没发生在外过夜的事情。小花长成大花的时候,生第一窝小猫,三只猫仔里有两只和它一样花纹的小猫,一只公一只母。母亲留下了那只和大花一样的小母猫,把公猫和另一只都送了人。第一只大花在小花成“人”后的一个冬天,躲在灶膛里睡觉,让灶灰焐死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花猫的第二代里又有了一只母花猫,而这样的延续一直到现在从没间断过,母亲也不记得现在躺在她鞋上睡觉的大花是第几代了。所以我说,小花第一次进我家门是二十年前,也就是说,母亲只叫过第一只花猫作小花,其余的都是叫大花。而每一只大花的离去都透着一种奇怪——更多的是在路上被车撞死的,有吃坏了东西被毒死的,但从没有一只大花能老死。

母亲和大花说话常常也有冤枉大花的时候。她有时候把大花的祖母或曾祖母的不是算在现在大花的头上。母亲数落大花时,大花一般都静静地听着,即使母亲记错了年份或者委屈了它,大花都抱着理解的态度,从不龇牙咧嘴或吹胡子瞪眼。大花的温柔体贴是遗传的,不然母亲也养不到现在。

大花攀上后院的围墙,就听见了第一声鸡鸣。隔壁的大黄狗不知从谁家叼回了半块肉皮,悄悄地从围墙根溜了回去。世间的鸡鸣狗盗,大花一清二楚,但大花知道母亲此时一定醒了,所以没顾得大黄从哪个方向过来就跳下了围墙,快速地来到了母亲的身边。

鸡叫二遍还有一会儿。母亲扭亮了电灯,起夜。大花见电灯亮了,伸了一下懒腰,站了起来,离开了暖鞋的鞋面,它知道母亲要穿鞋方便。母亲方便时,大花就在一旁用舌头与前脚洗脸。母亲对大花说,又要变天了,我这身上骨头缝里都痛。大花就“喵喵”地回应两声。母亲艰难地回到床上躺下,大花也继续蜷缩在母亲的鞋上面,团成一团,像一件旧花衣。

老屋的杉木横条发出疲惫的噼啪声,像轻微的叹息。木板隔出的楼间里轰然作响,一只夜行鼠惊慌地跑过。屋顶的灰瓦上似有谁走过,碎裂声从屋顶砸了下来,母亲大声骂道,是野猫吧,你这个发瘟的东西,还不下来,踩坏了我的瓦。野猫好像真听见了母亲的怒声,小心地顺着来路走了。母亲接着埋怨大花,都是你惹来的好事。大花对母亲的批评已习惯了,知道沉默是金。

夜风轻轻吹动大花进来的窗户,发出一阵一阵的“吱扭”声,像初学二胡的人第一次拉弓;亦仿佛是遥远的地方传来经年的叹息,越发显得夜的深沉与寂静。

灶屋的鸡埘里一阵骚动,母亲以为是黄鼠狼进来了,准备起床,但鸡埘里立马又归于平静。一定是谁搅了谁的清梦,发生了争吵,才出现了短暂的混乱。这样的混乱从母亲醒后至少要出现两三回,而此后的两回可能是公鸡欲打鸣,为了尽力引项拍翅,吵醒了大家。堂屋里斜靠墙壁的扫把,疲惫地倒了下来,敲响了旁边的铁皮撮箕,叮当作响。下了屋顶的野猫在窗户外哀嚎两声渐渐远去了。吃过肉皮的大黄可能听见了什么响动,也许是看见了路过的野猫,大声地叫了起来。大花对这些声响是无动于衷的,母亲自言自语,大黄也不知在叫什么。

风息了。天空落下零星的雨滴,滴滴答答敲在瓦片上。起先像试弦声,间歇、长短不一;然后似鼓点,逐渐地密集起来;最后是大合唱,响声一片了。

母亲起床关好大花进来的窗户。雨水从野猫踩坏的小瓦裂缝处漏进了厢房,在床尾滴答。母亲一边找脚盆接水一边数落大花,你惹来的野猫,踩碎了我的屋顶,漏雨了不是?大花缓慢地迈着猫步,像政府的官员视察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看着母亲忙碌,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雨越下越大,厢房内漏下的水滴也越来越紧密。母亲躺在床上想,这样的雨再落个一时半会儿,屋后的菜地就要淹了。

鸡叫二遍的时候,大花从踏板上懒洋洋地站起来,它知道老鼠此时要出来活动了。大花也有点饿了,该找点什么填填肚皮。它在堂屋里转悠,没什么发现。接着它转到厨房,也无功而返。就在大花出去转悠的时候,一只老鼠跑到了母亲房间的橱柜上,翻动着糖罐。母亲喊,大花,大花。老鼠听见喊声,哧溜一下,跑了。大花是只有经验的老猫,母亲喊的时候其实它已听见老鼠的响动了,正在悄悄地向厢房移动。大花没急着出现在厢房,而是匍匐在厢房的门槛上,准备给老鼠来个措手不及。母亲唠叨,这个大花,也不知死哪去了。老鼠听母亲骂大花,躲在暗夜的一角偷着乐。一切都笼罩在黑暗里——老鼠与大花这一对生死冤家,正在玩着致命的游戏。母亲床底下发出了老鼠的叽叽声,抑或是老鼠间的窃窃私语。

窗外的雨慢慢的小了,后园菜地里的水流进了园外的池塘,哗哗的流水声悦耳动听。母亲无心听流水,想着菜地的垄沟是不是都畅通,还有后园围墙底的出水沟早就该找个人用水泥补一补了,这样的雨水一冲,不知围墙是否会坍塌。母亲翻了个身,想睡一小会儿。

那只老鼠终于按捺不住,再一次爬上了橱柜,就在翻动糖罐的当儿,大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整个身子扑向了糖罐,把那只老鼠压在了身底。老鼠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在大花的身子底下愣住了。大花呢,知道老鼠已难逃它的手掌心,只等老鼠从身底下跑出,它瞬间就能将其擒拿。老鼠选择了从大花的屁股后面逃窜,大花迅猛地掉个头,前脚准确无误地按住了猎物。由于用力过猛,大花旋转身体时,后尾打翻了橱柜上的方镜,啪哒一声响,惊醒了刚刚睡着的母亲。母亲问了声,大花,你又打翻了什么东西吧?此时的大花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前脚按住老鼠,昂着头,对母亲发出“喵喵”的叫声。

天还没亮,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

屋外的公路上此时会有一辆夜行的卡车经过,机器的轰鸣声像响雷一样滚过,把夜惊得四散。惊慌的夜尾随着卡车跑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慢慢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响声滚过的夜在此时显得越发静谧,屋檐的水滴发出如敲击瓷器般的滴答声,后园的流水像一首从高潮进入低谷的乐曲,在超低音部徘徊,发出若有若无的“咝咝”声。风在雨前已造访过母亲的老屋与后园,此时也不知在哪里吹。屋顶的积水,你找不准什么时候它从野猫踩碎的瓦砾缝落进房中的水盆里,那一声叮当的脆响,让夜更加深沉。

母亲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大花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享受它的夜餐了。另一边的厢房里,父亲的鼾声时断时续,甚至让人担心,父亲会就此静默下去。人老了以后的打鼾,像死亡的喘息。父亲的嘴张得像个黑洞,呼出的气息浑浊而腐朽;吸气时像待在闭塞的空间,用尽了全身的心力,才让满屋的空气丝丝缕缕地进入胸腔。母亲的腿总是在天要亮未亮时疼痛,仅有的夜声也慢慢地消失在即将黎明的黑暗里,母亲望着老式床顶的蚊帐,双手在按摩自己的膝盖,缓慢而持久。窗外雨后带来的些微亮色此时已变成黑黢黢一片,黑暗像堵厚厚的墙,推都推不开。夜此时好像有了重量,成团地压在母亲的胸口。母亲用手按住了绞痛的心脏,然后找到放在枕边的药丸,在黑暗中倒出几粒送入口中。此时大花踱着方步去访问父亲,“喵喵”地叫了两声,见父亲没有回音,跳进父亲房间的火桶里,睡起了大觉。

晨光从大花进来的那个窗户里挤进了母亲住的后厢房。窗外的梧桐树上提前醒来的鸟雀在树枝间蹦跳,远处的江堤,江堤后的防护林,防护林后的长江,夜航船拉响了远航的汽笛。江对岸的山后,太阳射出了第一缕晨曦。江面还是昏黑一片,防护林里的杨树顶泛出的晨白,翻过大坝来到母亲的后园,从母亲低矮的老屋后窗玻璃里穿越而过。母亲说,天要亮了。睡意常常在这个时候来到母亲的身边。母亲眯上了眼睛,让这难得的睡意把自己包裹。早醒的公鸡是不理解母亲的,它昂着头使劲地打鸣,这是它一天当中叫得最响亮的时刻。仿佛两军相对时的击鼓,晨光在公鸡的鸣叫声里一步步击退了黑暗,黎明来临。

父亲与睡眠决斗了一个晚上,在黎明醒来。对于父亲来说,每一个醒来的清晨,都是他的再生。耄耋之年后的父亲,在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都会念上这样几句话——老汉今年八十多,好比路边草一棵,度过今冬长腊月,不知来年会如何。所以每一个黎明的来临,父亲醒来的时刻,都是太阳刚刚升起时。父亲只要知道又是一天的开始就足够了,他只在晨光里睁眼看一会依然存在的世界,接着又会沉浸到睡眠里。每一天对于父亲来说,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天气,晴也好雨也罢,父亲早不理会了。

这难得的相对安静的清晨,对于母亲来说,是宝贵的睡眠时间,母亲希望这清静的村庄在此刻平静再平静一点。醒来后的父亲在短暂的清醒之后又陷入了他梦中的世界,在梦里父亲狠命地想把自己拉回到现实的白天,但他总在努力中失败。父亲身不由己地又沉入了昏睡的时刻,张着嘴,对清晨的时光发出呼喊似的鼾声。父亲不想这样,父亲是害怕长时间地进入睡眠的。只要是沉睡的状态,父亲就会一直发出他存在的声响。这声响是一种宣告,生命的宣告,存在的宣告。

母亲睡着的气息像游丝一样,轻轻地荡在蚊帐的周围。稍稍有点大的动静,母亲就会从浅浅的睡眠里醒来。大花是知道母亲这时需要安静的,所以它已早早地找个地方睡下了。扰乱母亲或者说赶走母亲睡眠的还是那只大公鸡,它报晓之后一直就没有安分过。不是惹母鸡打架,就是嫌鸡窝太矮腾不开翅膀。母亲只眯了一小会儿就让它没来由的叫声给惊醒了。母亲醒来就喊大花,大花听到母亲的喊声懒洋洋地起身,来到母亲的床前。母亲说,大花,你去灶屋看看,那些发瘟的东西也不知吵么事,我一夜没睡觉,早上想睡一下都不行。大花去了灶屋,可它连鸡窝望都没望一眼,直接跳上灶台,从灶台边的窗户中出去了。

父亲的回笼觉一般都很短,他会在某一个艰难呼吸的当口醒来。醒来后,父亲也不管母亲是睡着还是在哪里忙,大声地喊母亲。而母亲此时恰好进入清晨的第二次小睡,父亲的喊声惊得母亲猛然睁开眼睛。后窗的远处,东方才刚刚泛出红色,太阳连大坝顶都没翻过。

被惊醒的母亲对父亲有点懊恼,说,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一夜呼到天光,我一夜没困,想困点早觉(发“告”音)不是鸡闹就是你叫;你倒好,醒来就要吃要喝,我是铁打的啊?就是铁打的也会上锈也会弯呢。母亲一边大声地说,一边用双手捶打着膝盖。母亲要把已经陈旧腐朽沉睡的膝盖捶打热了,醒了,才能勉强挪动双腿下床。下床后,母亲要先站立一段时间,弯腰继续摩擦膝盖顶部,要么用高度的白酒擦拭膝盖,直至膝盖发烧发热。母亲说,这时候,她能挪动双腿了。我买过多种治疗关节炎的药——喷雾剂、药水、膏药等,但母亲说,现在都不管用了,只有白酒能让她的膝盖在白天勉强活过来。膝盖醒过来了,母亲才算是从夜晚里醒来。夜晚对于母亲来说,是膝盖在沉睡,而母亲是醒在黑夜里的。母亲说,人老了,身体的许多部件都睡着了,只有心睡不着。这是母亲与父亲的不同——父亲的一切都在沉睡,父亲害怕这样的不醒,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回清醒状态,但要不了多久他又被睡眠拉回。

母亲挪到父亲的屋里,刚刚呼喊母亲的父亲,此时却张着嘴打鼾。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老式的床沿横档,身子侧向内墙,无发的头顶暗红斑驳。因父亲这样的睡姿,母亲对我说,你看看你大,睡个觉总是抓着床档,叫他不要抓,就是不听。父亲这样抓着床档睡觉是今年开始的。即使醒了,他的一只手也会抓在床档上。是不是父亲的梦里现在有了无数的小鬼在把他拉向地府的门槛?还是父亲真的感觉到了他在向死亡的河流沉落,而要抓住此岸的希望呢?我没问过父亲,即使问了,我想父亲也只会沉默。母亲的数落,父亲已当成了一生的关爱与问候。父亲已沉入了话语河流的底层,所有的语言都和身体一样进入了沉睡的海洋。

母亲说,每天一睁开眼,是真的不想起来,但一想到还有个人躺在床上等吃等喝,我的眼就是再想闭也闭不上了。生命的延续或者说存在,对于母亲来说,是一种意念在延长。是因为有父亲在,父亲不能自理的等待无形中在延续着母亲生命的长度。父亲在时,母亲与父亲很少能在同一个问题上达成共识,但在生命相扶这一点上,母亲与父亲成了生活的同谋。父亲是母亲唠叨的接纳器,母亲是父亲活着的所有支撑。

母亲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烧开水,然后打开鸡窝,放出吵了一个早上的鸡。

大花早不知到哪闲逛去了。灶屋锅台的白色瓷砖上落了薄薄一层昨夜的尘埃,尘埃上有夜虫爬过的痕迹,虫路弯曲交错,像城市交通线路图。锅盖顶上,碎布条一般被烟熏黑的蜘蛛网斜躺着。直升屋顶的烟囱是用石灰水粉刷过的,长年的烟熏火燎,原本白色的壁上浮了一层黑色的烟灰,似一幅宣纸上的淡墨画。一夜风雨一夜尘,人世的尘埃在夜晚静静沉落,悄无声息。就是橱柜里用纱布盖住的饭碗里,也会渗进夜晚的浮尘。

人生要吃三两沙。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还年轻,我很小。现在母亲吃过的沙早就超过了三两,那吃过的沙在母亲的体内累积质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在每个夜晚或某个时间击打着母亲。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支撑身体或者说自身携带的一些坚固的钙质在慢慢流失,另一些需要保持柔软的部分却在硬化或固化,这是岁月的硬度或踏过的痕迹。

此时,向东的窗户里已漏进了阳光,清亮柔和,把灶台上的浮尘照得颗粒可见。外面扇动翅膀抖落羽毛的鸡已活动好了,见母亲来到厨房,集体扑到母亲的脚边,向母亲吵着要吃食。母亲用瓷碗装了满满的一碗稻谷撒在灶屋门口的空地上,十几只鸡抢成了一团,当地面剩下的稻谷不多时,鸡就打起了架,你啄屁股它啄头,直至地上没有一粒存留,然后没有任何结怨地散去了。

灶膛里火生起来了,火光映红母亲苍老的面容。初燃的浓烟漫了出来,呛得母亲咳嗽了两声。母亲吞下一口烟站起,挪到灶台前,用水瓢从缸里舀几瓢水添入锅里,等水烧滚了,就清洗灶台上的用具。锅盖、锅铲、灶台面及碗筷。收拾好这些,淘点米放入锅里,再添进几瓢水,塞点硬柴到灶膛里,让它慢慢熬去。

大花大清早不知到哪去闲逛了一趟,带着满身的露水回来了。路过厨房,见到母亲也不招呼,径直向堂屋走去。母亲喊了声,大花!大花不理会。母亲再喊,大花!叫你怎么不应啊?大花猛地一抖身体,水滴四溅。大花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一定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亦可能是和隔壁的大黄干了一架也未可知。它连母亲都懒得理会,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太阳在爬高,正大光明地向天空升起。整个村庄的上空陆续飘散着炊烟,弯弯绕绕,东一柱西一条,这些从不同的地方出发的炊烟,慢慢地由蓝色变成灰白色,在升起的过程中向天空扩散,它们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似的,在天空里汇合成团块状的烟云。母亲常说,这人啊,像烟囱里的炊烟一样,都要升天,最后都会集合到同一个地方的。我想,这人生要真像炊烟多好,飘到天空与飞鸟为伴,与白云相会,俯瞰着尘世的一切。

活着的人是不可能像炊烟一样的。人活着更多的时候像个陀螺,总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让你转个不停。死去之后或许会像母亲说的一样,飘荡在蓝天,俯视或者说庇护活着的亲人。照母亲这么一说,天空中至少有一双凝视我的眼睛。

夜晚的一场雨让天明后的太阳显得更加清亮,这种清亮会照进人的内心。雨洗后的天空高且遥远,仿佛一场空。大地上的一切空落起来,让人轻松而慵懒。门前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里仿佛透明,深绿色的叶脉清晰可辨。大花悠闲地在树影间漫步,实在有点无聊的时候,就吓一下卧在树脚的鸡。鸡大叫着四散,看似惊恐,仿佛责怪。几只鸟雀也似乎是受到大花的惊扰,从梧桐树间飞到屋后的杨树枝上,接着又落到后园的柴房顶,在瓦片上来回跳跃。此时一只高飞的大鸟寂寞地从高空中掠过,我在想它要走多远孤单的路程,才能找到或者跟上它的同类。这么好的天空,真是适合翱翔的,即使孤单。

日子像一棵树在慢慢长高变老,但它依然吐出新绿。耕牛在大坝边吃草,戴草帽的老人坐在石礅上吃烟,不知谁家的新妇在池塘边的石块上捣衣,捶击的噼啪声像昨夜的雨点,铿锵有力。洗一洗日子就是新的,池塘里的水让新妇弄出了一圈圈的波纹,不平静里却有一分安然。一架飞机正好经过村庄的上空,老汉抬起头,新妇仰起了脸。飞机像梦一样走了,眼前的一切又恢复到原样。不过肯定在老汉与新妇的思绪里荡起了似水的波纹,至于扩散多远,是人心里的事了。

时间是这样的一件事——即说明寸日需珍惜,又仿佛预示它更多的是门内的日子。而母亲现在的每一天似乎也正这样说明着时间。收拾好早饭后的碗筷,洗好昨夜换下的衣,太阳就已照到前屋的屋檐了。太阳的脚步有规律没规则,它有时越过屋顶直接移动到老屋的前沿,有时从灶屋的斜角跨过来,斜照门前的老梧桐树。即使天空中的云层遮住了太阳,母亲也会说,太阳照进堂屋了,该给老头子换衣擦身子了。我说,妈,大大不在了。母亲说,你看我这记性,老头子不在了。母亲说完径直走到父亲生前住过的厢房里,然后一个人又慢慢地挪出了厢房。我知道母亲逐渐衰老的意识里,父亲还在,还在厢房里的床上等着她去给他擦洗换衣。

父亲是在八月底的一个晚上走的,享年82岁。我在父亲身边守了七天七夜。我看见父亲生命最后的河流,一点一点地化成水汽升向了天空,留下干涸的河床,板结枯槁。父亲临走的那晚拉着我的手,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父亲临终的眼没有看守在他身边的任何人,而是望向了一个遥远的虚空。

猜你喜欢
大花老鼠母亲
抓老鼠
大花吴茱萸果实化学成分及其生物活性
笨猫种老鼠
给母亲的信
惊厥大花
不同品种大花萱草抗寒性比较
老鼠分油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