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写给一起生长的土地

2013-11-16 11:22曹建川
地火 2013年2期
关键词:冷湖柴达木石油

■ 曹建川

三城记

——写给一起生长的土地

■ 曹建川

这三城,就是冷湖、花土沟、七里镇。

从行政管理上划分,应该叫三镇较为恰切。但我还是叫三城。城无大小,如同家园无大小之分。这三城就是柴达木石油的家园。

半个多世纪以来,因为石油,几代柴达木石油人的脚步都没有走出这三城。这叫宿命。上帝安排了你出生的地方,也就安排了埋葬你的地方。一辈子,你逃脱不了这命运的暗示。在出生的摇篮,就看见了死后的墓地。

这不仅仅是悲切。也许跟悲切无关。很多生命的形式都是这样,生死就在几步之遥,或者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一胯之距。死亡的墓地就在家园的隔壁。这叫生死相依。

当然,生与死并不是我求证的依据。我的求证在三城,冷湖、花土沟和七里镇。此三城是柴达木石油的生命线,是柴达木石油的指纹,也是柴达木石油的三枚卵。柴达木石油人都是这三枚卵孵化出的鸟。

人与土地,是苗与土壤的关系。时光带着日月星辰在土地上飘荡,伴随着风沙和雨水、霜雪,人就一茬茬被季节收割。人收割后不是果实,只是记忆。记忆就潜藏在一代一代人的基因里,在血液里代代流传。

年轻时因为血液的飞扬跋扈,会忽略很多记忆。只有走到一定时坎,才会将仰望天空的目光垂落在脚下的土地。当目光无意识地垂落时,人就对土地产生了认识,土地也就给人一种思索。在思索中,人就成了果实。

我们都是某一片土地的果子。果子开花授粉包浆结核的过程,就是我们生命的过程。

我们都是三城结下的石油的果核。柴达木高原的风沙,是我们回望家园的密码。

冷湖:废墟之城

巨大的鹰翅在废墟上滑翔,黑影一闪而过。

废墟,在冷湖老基地、四号、五号赤裸横陈。四号、五号本是地质构造代号,那时的人们懒得去诗情画意取个名字,地质构造代号就成了地名。

当九十年代初油田机关撤出冷湖时,冷湖就真的冷了。房顶被掀掉,门窗被拔去,墙体里的钢筋也被抽走,冷湖就成了破败的废墟。年复一年的风沙停落在坍塌的家园上,那是岁月的掌纹。残垣断壁触目惊心。旷野里,炫目的阳光挥霍铺张。风沙潜藏在每一丝空气里,熟门熟道地走进你的肺叶,清新而又粗粝。

一次次从冷湖的废墟上走过,我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一根烟的停留,都可以击穿你坚强的意志。

可以说,冷湖是柴达木石油的处女之城。当然,最早应该是老茫崖。不过,老茫崖太老了,只停在五十年代;也太短暂,仅仅只是三两年时间,就被石油吉普赛人的脚步遗弃。遗弃不是故意,那是逐油而进的需要。所以,冷湖,担当了处子之城的责任。他是柴达木石油三城的长子。

近些年,常常邂逅退休在外地的老石油对冷湖的记忆。那些是花白的头发,多皱的脸庞,浑浊的眼神,不太灵便的舌尖和一样不太灵便的腿脚。但,那记忆完整、清晰,激情而又坚硬。也就是说,长子之城的果实们已经退休了,苍老了。他们是第一代柴达木石油人,他们记忆深处的密码叫冷湖,他们的回忆是冷湖的传记,冷湖的格萨尔诗篇。

我完全无法给冷湖作传。极有可能为冷湖作传的肖复华已经走了。为冷湖作传是二十多年前肖复华的哥哥肖复兴给他的命题作文。但,肖复华没有来得及。肖复华想,再等等,来得及。可是,突然之间肖复华也就成了冷湖传的一部分。这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肖复兴说起来就有些激动,虽然他不属于激动的血型。可见,这片土地对他多么刻骨铭心。他说,历史上很多古城都老在废墟里,庞贝、古罗马、还有中国的楼兰,那些都是文明的大消亡。而冷湖,是因为发展。见解是穿透历史的,也是一针见血的。

他说,写作,就是要为自己脚下的土地作传。没有什么文字能比这种写作更有生命力,更有意义和价值。不用考证,这是正确的文学观和方法论:为什么而写和写什么的问题。

其实,我认为任何文字都是史记,零碎的也罢,片段的也罢,支离破碎凝结成珠,颗颗珠子再串之为链。但是要系统地、全方位地、纵贯地为冷湖作传,我相信我的无能为力。只能是我的感官,我的表象,我的浮光掠影。

因此,我对肖复兴先生关于“冷湖传”的暗示只能表示沉默。

但是,冷湖又实实在在横亘在眼前,裸呈在脚下,想逃避也逃避不了。我可以故意对一片浮云视而不见,但对冷湖却不能。很多人可以对冷湖视而不见,但我不能。因为这一辈子我手中只有一支笔,这支笔不是投枪,也不是匕首,也无法铺陈自己的步履,它只是我思想的管道,生活的方式。而且是唯一的。

我只能使用我的方式和记忆。

冷湖,大多数都已经沉淀在历史的牛皮纸袋里。

记得是1995年,那时刚工作不久,在文联肖复华的招募下,一起写一本关于祭奠柴达木先烈的书。还有好几个柴达木石油文学青年。书名叫《人们不会忘记》,专门为柴达木石油四十周年量身打制。那是我最初最直接走进冷湖的历史。

在档案馆,我们浸泡了一个夏天。我们直面的是死亡档案。档案馆就在七里镇职工医院对面的一条土巷子里,一排土坯的房舍。感觉就是从医院出来,人就进入了死亡档案,就被装在发黄的牛皮纸袋子里,成了几张发黄的纸。纸上是组织的盖棺定论,该同志如何如何,大同小异,还有一枚枚大红印章。

每打开一只牛皮纸袋,我都小心翼翼,像在打开一扇扇生命之门。那些生命会奔脱而出。那些冷湖的生命,冰凉冰凉地摊在我的手心。他们就是柴达木的前辈,就是柴达木石油最早结出的果实。我不敢以年少之势轻狂地对待他们,我的内心,保持了高度的虔诚和尊敬。

七里镇的夏天是炎热威猛的。但,档案馆里温度保持了冰凉的恒定。我知道了,生命的最终温度将是什么。在烈日之下,我也难将双手烤热。

一个人就是一部史记,这话千真万确。这些史记并不仅仅只是几张发黄的纸片。在那些纸片上的几句话、几行被行文者左推右敲的词语背后,都是一段圆润、丰硕和带着体温的岁月。还有,更多的史记是以血液遗传的,代代保留在他们后续的生命果实里,润泽而又多汁。

每天晚上,肖复华都将我们几个文学青年聚拢在他的身边,在七里镇那时还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饭馆里,对酒当歌。酒就是三元一瓶的董公,跟现如今的天价茅台酒长得一模一样。喝着小酒,吃着油炸花生,我们汇报一天的工作,交流彼此的感受。肖复华总是提前进入状态,二两酒下肚,眼泡里就溢满泪水。那泪水温度极高,极稠,堪比老窖。

肖复华这时的语言便不连贯,牵丝带缕,大巴掌一把一把抹去嘴角的酒水,还有顺势而下的一串子眼泪。我一直惊诧他的泪腺如此发达,像暗藏了两条激情澎湃的水管,说放就放,奔流不息。后来,我在北京见他最后一面时,他的水管被关了闸门。但目光,还是被水浸渍过的湿润和温暖。

那时,他回忆了冷湖。毕竟,油田机关才刚刚翻过一座当金山,才搬进七里镇。也许回忆一次有些长焦距。他讲起了在冷湖的地中四井,四号、五号,还有老基地。讲述更多的是烈士陵园。陵园是人们对历史最好的修正补缺,生命在那里不存在斗争,不存在血雨腥风,不存在粉饰矫情。都是那么一块木板子刻下的墓碑,简朴而又平等。

也是从那时,我知道了黄先驯、陈贲等石油地质专家,还有肖缠岐那样被歌颂的石油工人,陈自维、张自珍那样的石油夫妻,迟文正一家三口群葬的故事,在涩北气田勘探时牺牲的副局长薛崇仁等几名烈士。当然,还有众多冷湖人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

他们,构成了冷湖的历史坐标。

2009年的夏天,我跟一个朋友在深圳偶遇了南方日报的一位女记者。那个记者跟随中国石油“国脉万里行”到过冷湖。她那锋利的笔在冷湖失去了锐利。她说,冷湖的历史就浓缩在那片戈壁滩上的陵园里,令她心动,心痛。万里之行,她感觉就写冷湖陵园那篇千字文最珍贵。她说,奉献,不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鲜活的动词,是一代人的精神特质。

我是有同感的。对冷湖历史的寻找,就在陵园,绕也绕不过去。

那个夏天,我们在炎热的季节和肖复华特别温度的眼泪里,快速完成冷湖的史记。不,应该只是局部的冷湖史记。后来想,真是仓促了一点,浅表了一点,单薄了一点。假若不是应时点而作,也许更应该有厚重一些的策划和深入挖掘。遗憾,随着时日加重。如今,再难以做那样一次大型聚会了。冷湖,也在时代前行的时空里越去越远,铃声依稀。

也就在那个夏季,我完成了自己柴达木石油人生的成人礼,用酒,用死亡档案,用对冷湖先烈的膜拜。这是独一无二的。赶在隔年的清明节,我们将《柴达木不会忘记》祭奠在冷湖的烈士陵园,焚烧在纪念碑下。这是传统的灵魂与灵魂交流的方式,心灵感应。在肖复华的带领下,我穿越过陵园里那杂乱生长的黄土堆,磕拜在黄先驯先生的墓前。

黄先驯先生作为石油地质专家,一辈子走过中国所有油田,唯独没有到过冷湖。死时,遗愿是将骨灰埋到冷湖。这是很感动人的案例。肖复华的处女作就是写给黄先生的,《冷湖上空多了一颗星》。几十年的时间也就眨眼之间,2012年的清明,肖复华的骨灰也撒在了黄先驯的墓侧。

冷湖石油史的奉献者们,他们完成了柴达木石油千万吨高原油气田最初的缔造,他们是奠基者。也许,他们那时并不知道,也并没有作如此巨大的憧憬。那时,年产30万吨的冷湖油田,已经是中国石油的四大油田之一。

冷湖人的身份很杂乱,但都还可考可证。从我在牛皮纸袋里的了解,冷湖的籍贯遍布中国各个省区和特区,包括港澳台。我在想,那时柴达木是多么的梦幻,神秘地吸纳了五湖四海的青春热血,义无反顾,壮怀激烈。我想,那也不仅仅是《人民日报》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克拉玛依、到柴达木去”的宣传。谁都知道,玉门关外春风无,青海长云雪山暗,古来白骨无人收的啊。

那是一个时代、一代人特有的政治冲动和情感冲动?也不尽然。从冷湖人的身份来看,有知识分子,有石油专家,有转业军人,有知识青年,有右派下放改造的北大清华高知,有大喇叭筒子在内地喊来的饥饿的农民,还有逃荒要饭的流浪汉等等。一旦踏进冷湖的黑戈壁,他们便有了新的身份,石油人;新的籍贯,冷湖人。

冷湖人,他们构成了一部典型的中国西北拓荒史。他们的主题不是美国西部的牛仔们那样圈割牧场,挖掘黄金,而是为祖国奉献石油。

激情澎湃的几万人,操着不同的口音,使用着各自不同的知识、智慧、经验和体力,在黄风刮过的黑戈壁上,挖掘地窝子当新房,用泥巴做干打垒,烧砖建造四合院,营造出自己的新家园。家园,必须以一处房子为代表。边建家园边生产。每天,他们都是在劳动号子和激情中度过的,没有现在这么多愁善感,自爱自怜。他们最伟大的目标就是扎下根,开始战天斗地,建造新家园,他们的城市——冷湖。

确实,冷湖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冷湖因为石油而在全国名声响亮。因为石油人,冷湖之城才在中国地图上有了名字和标注。那被称之为工业血液的石油,用罐车一车车拉出盆地,途经千里河西大走廊,到兰炼被炼制成各等油品,最后融入了中国大地上正在起步鸣笛的机器设备和车辆。这些,冷湖人从不拿出来炫耀,因为他们奔向冷湖的天责,就是打出石油,为新中国建设加油。

但历史必须要标注下冷湖。因为如今的冷湖,正在被记忆埋葬。有一个对电影情钟至痴的冷湖孩子,有幸走出冷湖的地域去了北京,但心里一直在计划什么时候回到冷湖,拍一个关于冷湖的电影。目前正在运作,编制好了电影脚本,也有一帮热心人帮助拉上了赞助。虽然小成本,独立电影,地下操作,但这就是冷湖人对自己诞生的戈壁之城的浓厚深情。

只要被冷湖风沙磨砺过,即使在天涯海角,心也是冷湖的印记,一辈子都难以打磨掉。这就是人对家园的记忆,坚强、坚定而深刻。家园是什么呢?家园就是童年到处大小便的地方,就是死后要落叶归根的地方。我自以为是的。

仅仅20多年,冷湖这个拓荒者的城市就解构了。

冷湖之城的落幕,是在七十年代柴达木石油战略西移,主战场去了如今的花土沟,他们叫重上西部建家园。冷湖最终的沉寂,是在八九十年代柴达木石油人走出高原,在甘肃敦煌七里镇建立了后方基地。

面对冷湖的快速兴起和沉没,冷湖人心情是复杂的。这种家园的破碎,跟如今城市建设的强拆家园不一样,跟汶川大地震毁灭家园的惨烈也不一样。这是前进的脚步抛弃了家园,理性而又激情,温暖又有几分酸楚。

冷湖,清冷在黑黑的大戈壁上,但她的魂魄依在。

花土沟:孤独之城

你想疯狂吗,那么你去花土沟;你想绝望吗,那么你去花土沟。

但当你将生命锁定在花土沟时,当疯狂和绝望都消解之后,你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形态,都将回归到一个词:孤独。

这就是花土沟。这就是柴达木石油的状态。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柴达木石油重心移向花土沟。这是一次无奈的抉择,好比草原上牧人的转场。因为冷湖的激情太有限,大场面没有指望。幸好花土沟做了备用战场,不然,谁也无法预料柴达木石油的未来。

其实,勘探队员最早走进柴达木盆地落脚处并不是冷湖,而就在花土沟这边,油泉子、红柳泉、七个泉。最早集结的城市也不是冷湖,而是老茫崖。老茫崖那时很繁盛,称为万人帐篷城。具体说来,有三万多人。三万多人都是职工,没有拖儿带仔拖家带口。老茫崖在那时,可以算上柴达木盆地二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最大、最火热的城市。

但是,老茫崖的寿期很短。短得要命。

老茫崖一夜之间消失之后,连废墟也没有留下。在那片原址上,只有黄羊的蹄印和浅浅的芦苇。芦苇里潜伏有比蜻蜓还大的牛虻,叮一口,肿块比鸡蛋还要大。

1993年的夏天,我在老茫崖的遗址上停留了一个月。过往的是飞驰的大卡车、油罐车。那里有一个运输处的食宿站,司机都在那里打尖吃饭。开饭馆的是运输处的职工,浙江萧山人。一口浙江话,很难懂。但老板是个干脆人,接纳了我在那里感受生活。老板杂乱的储藏室里堆满了老式玻璃瓶装的五粮液。老板儿子偶尔偷出一瓶,我们两个人坐在戈壁上,啃着蔫不唧唧的黄瓜,喝着五粮液。现在想起来,真是奢侈得要命。

就在那年,我以独特的视觉认识了柴达木石油最早的城市遗址。我写下了一篇散文,叫《老茫崖散记》。那是我对柴达木的献礼,有些句子至今记忆犹新。

老茫崖短暂的生命春秋,来自很多因素。那时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柴达木石油勘探一下扯那么大的摊子,国家都受不了。邓小平用坚定的四川话说,与其下那么大的成本,搞不出石油,还不如先撤出来,等条件好了再上马。伟人一声令下,老茫崖就撤了,去了大柴旦,再去了冷湖。

搞石油是门科学,但也看运气。比如,油砂山的油砂露头,五十年代早在阿吉老人给地质队员当向导时就发现了的,但还是绕了一个大圈子,绕了二十多年,才再次回到这里,找到了油砂山油田。之后,接着发现了狮子沟油田、尕斯油田、跃进油田。现在,还发现了昆北油田、英东油田。其实,这些后发现的油田都有前人走过的足迹、抛洒过的汗水。经过几代人、几十年的做工作,才最终拍板定论,石油才喷薄而出。

石油大军风云聚会花土沟,是在七十年代早中期。那时花土沟只是一个地名,其余什么都没有。解决人的问题,首先是要解决衣食住行。口号是先生产再生活。盖房子,连块砖也没有,掘地为屋,造地窝子。人住在地下,爬上爬下,像一群群鼹鼠。地窝子没有房顶,房顶就是地平线,唯一能证明是房屋的就是平地支棱起一根根铁皮烟囱。每当生火做饭时,满花土沟的烟囱就冒出浓黑的烟雾,缠绕,缠绕,再缠绕。那就是早期花土沟石油人的生活。

在花土沟没有住过地窝子的人,不算真正的花土沟人。

住地窝子也有很多乐趣,虽然被逼无奈。比如,孩子们在房顶游戏,动不动就踩塌了谁家的屋顶。一群羊走过,屋顶就会下起沙雨,婆婆娑娑的。要是一头牛走过,说不定牛腿就陷进了谁家的卧室,还得找人把牛腿给拔出去,再用泥巴补上多灾多难的天窗。这样的事很多花土沟人家都遭遇过,不足为奇。

一个朋友说,童年的花土沟很是无聊,他家住在钻井的寡妇村。寡妇村不是真正的寡妇,男人们都上井了,剩下的只有女人和孩子。没有男人的村落自然就叫寡妇村。孩子们的玩具就是垃圾堆,在垃圾堆里模拟打仗,藏猫猫。垃圾堆里不仅有孩子,还有谁家养的猪。猪在垃圾堆不仅游玩,还顺便可以找点吃的。孩子们就追着猪玩,把猪当成了马,骑在猪背上,扯着猪耳朵。但猪毕竟不是马,它没有马的灵性。所以,满垃圾场都是猪很不配合的抗议声。

花土沟的孩子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后来,有了学校,有了医院,有了电影院,有了楼房,有了商场,有了地方政府,有了菜市场,有了饭馆,还有了舞厅。再到后来,该有的都有了,或者外边没有的这里也有。于是,花土沟就从地窝子的村落演变成了一个城市,花土沟城。

花土沟城是石油的城,它的性别和气质都是石油的,它的味道和个性也是石油的。石油,是它的内核和本质。

花土沟也是在九十年代中后期进行了格局大调整。那些石油的辅助产品或附属品都搬到了低海拔的甘肃敦煌七里镇,七里镇做了柴达木石油的大后方和指挥枢纽,花土沟只剩下赤裸裸的石油,和跟石油紧密关联的人。家,撤出了高原,老婆孩子可以呼吸到高质量的氧气,吃到当地新鲜的瓜果蔬菜,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

从此,花土沟就更加孤独了。这是一个孤独之城。

孤独的花土沟因石油而孤独。

花土沟这名字取得有些小气,谁都只会以为它就是一条沟。像石家庄,有人还固执地以为它是一个村庄。而有些本来是村庄的建制却取了一个大名,比如华西村,好像半个国家似的大。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有些伟人的名字一直都像乳名,比如小平,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伟大的人。

花土沟孤独在季节里。七里镇距离花土沟500多公里,对柴达木石油人来说,一个是后方一个是前方,但差距颇大。西北的七里镇本就晚了内地一个季节,但花土沟又比七里镇迟到一个季节。从敦煌到花土沟,不仅仅要倒时差,还要倒季节。五月份的敦煌该绿的都绿了,春天勃勃生机,人也生机勃勃。可一到花土沟,人们还要立马套上厚重的毛衣,把心情置换成与花土沟匹配的心态。因为,花土沟仅有的几棵树告诉你,这里的春天还潜伏在冬季。红柳没有醒过来,骆驼刺没有醒过来,尕斯湖边的芦苇也还没有醒过来。要到六月中旬,仅有的几棵树才艰难地吐出吝啬的绿芽,告诉花土沟,春天我来到了。

花土沟人对季节的迟到已近习惯,习惯久了就麻木,或者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季节之交替只停留在心里。心里有了,就什么都有了。假若命运把你扔在花土沟,心态也就只能如此。

花土沟不仅仅被孤立在季节之外。

花土沟的形态也很孤立。要不是有石油,鬼也想不起要到这里去吓人。只要人们走出高原、走出石油,花土沟就成了一个模糊的镜像,被风沙打磨成毛玻璃一样的记忆。或者,又仅仅还原成一个地名而已。抑或,连地名也不存在。

从进新疆的315国道经过,就看见花土沟城斜缓地慵懒地躺在戈壁滩上。她的后边是一圈山,山像奔腾的黄河巨浪一下被神灵定格住了一样,波浪依然是波浪,势而不动,蓄势待发。这些山叫北山南山,叫狮子沟,叫油砂山,叫英雄岭,叫南翼山,叫尖顶山。这些山都跟石油有关,山里储藏的都是石油。她的对面是昆仑山,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气势逼迫得花土沟都有些喘息。但因为这一截昆仑山,花土沟和花土沟的人们也雄性了一些。这是人的借势。这也叫风水。

有风必有水,才能叫风水。水就在昆仑山脚下,就是那个叫尕斯湖的湖。湖里装着昆仑山的倒影,像一个妩媚的女子怀里抱着叱咤风云后疲惫的男人。男人一旦躺进女人的怀里,再大的男人就都成了孩子。所以,尕斯湖柔化了昆仑山的刚硬和威猛,使昆仑山具备了柔情。湖里的水不长鱼,只长盐。湖边滋生出并不茂盛的芦苇,还有一些耐盐的植物,和同样耐盐的水鸟、牛羊。牧放牛羊的是蒙古人,听说是成吉思汗西征遗留下的种子们。他们还在固执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一些有草有水的地方,默读着他们祖先驰骋在马背上的日记。

那么,花土沟的石油人是谁遗留在这里的种子呢。通俗一点的话,就是命运遗留在戈壁滩上的种子。这些种子一代又一代艰难而又坚强地生长着,踩着石油的脚印,义无反顾,又别无选择。所以,柴达木就有句响亮但不动听的语录: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子子孙孙,前赴后继,悲切而又悲壮。

悲壮的柴达木石油,这是花土沟城孤独的特质。因为除了石油,花土沟就一无所有,就只剩下一沟的黄沙和卵石。鸟不会来,连乌鸦也不会来。所以,在花土沟,必须说石油,也只能说石油。

花土沟的孤独还是气质型的。气质型的孤独很可怕,几乎无法被外在改变。外在的东西人们已经习惯了,都是在沙窝子里奔逐的人,久了,就习惯了。也就是说没法改变条件,就只有适应,不然是跟自己过意不去,抑郁的只能是自己,憋闷的也只能是自己。所以,人的个性很强,弹性也很足。因为有弹性,人就有了适应性的张力。没有张力,在这里你找到的唯一伙伴就是死亡,是身体的,也许是思想的。

记得很多年前,我在花土沟的夜晚里认识一个石油女工,虽然早已忘记姓氏,或者当时就没有索要姓氏。姓氏不重要。那是一个性格很夸张的石油女工,衣着跟内地年轻人一样前卫,该露的都露了,实在没办法露的在仅有的布料里也蠢蠢欲动、欲欲跃试。她抽着烟,喝着酒,狂放而又目空一切。她说,她逃跑过,恨死了花土沟。在外边打拼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能进入内地人的圈子,丢盔卸甲回来了。可是回来了依然融入不了花土沟,心还是在外边的世界流浪。她说,我为什么投胎在了花土沟呢?不得已。结婚了,丈夫在井下,油田里最艰苦的单位。她说,结了跟没有结一个样,因为她在婚姻里没有投放爱情的虾苗,所以也没有奢望收获婚姻里的大虾。

我真的为她感到孤独。我能说些什么呢。所以,我很礼貌地敬了她一杯啤酒。啤酒杯硕大,她硬挺挺地灌进喉咙里,嘴角挂着一溜白沫子,说,大哥,跟我走吧,我会让你忘记烦恼,过了今夜,天亮便不记得。我感觉脸上泛起了火烧云。如今,我不知道她在与不在,但花土沟依然是花土沟。花土沟沉默地包容了一切。包括我。

我对花土沟记忆深刻。这是深刻的记忆伤痕,但我不能掩饰不能逃避自己。我也只是花土沟的一枚种子。那时很年轻,激情在血管里冲撞奔突,好像养了一群不安分的黄羊,好像藏了一把银针。酒是唯一可以消解很多激情的东西,但酒又确实不是一个好东西。我那时跟酒一样也难以称之为好东西。一夜大醉之后,我醒来已经是36个小时之后。我看见满墙雪白,还有吊瓶还有液体都是雪白的。我的大腿静脉被一把锋利的匕首切割了。那夜,花土沟大停电,手术根本没法做。但,一个不习惯收受红包的大夫把我死马当做活马医,在手电筒光下给我结扎了血管。不然,我的坟头绝对在花土沟的某个角落,早被黄羊的蹄印踩踏十几个春夏秋冬了。

后来,我认真总结为什么。我习惯总结。我知道,这叫孤独。我那时没有被孤独死,但现在依然很孤独,孤独得经常内心苍凉,像柴达木的黑戈壁一样苍凉。跟那个不安分的女子一样,我们都患有孤独综合症,情感的自残,肉体的自虐。逃跑型、醉酒型,这可能还是轻度的孤独症。重度孤独者的超常表现,那才叫惊心动魄而又撕心裂肺。

花土沟是静默的,也是无奈的。因为她只是花土沟。

我不能老说花土沟的坏话,不然,花土沟会生气的。

前不久,一个逃出花土沟在北京安家落户的朋友说,他很想念花土沟,叫我给他拍几张照片。看他那语气,怀旧得近乎忧伤。我想,北京城都在你脚下了,花土沟城还让你牵肠挂肚吗。你别说,这就叫情感,在哪里剪断的脐带,你的魂就会遗留在哪里。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死也要死在老家的大槐树下。我给他发送了几张花土沟如今的照片,本以为他会褒扬一番家乡的变化,可他却说,怎么满大街也是大理石花岗岩了呢。那语气似在祭奠花土沟曾经的初恋,忧伤而又悲戚。

不变只能是记忆,变是永恒的主题。就像我们不能将脚踏进同一条河里一样,虽然河里的卵石还在,但河已经不是那条河了。苏格拉底千年之前就怀有这样的忧伤。

花土沟城在近两年才开始梳妆打扮,该扒的扒,该穿的穿,仪表整洁,姿态体面。到处都在发展变化。当你的目光一翻越过油砂山纪念碑,老远就看见花土沟的标志性建筑,水电厂的两只大烟囱,孤独而又倔犟地耸立着。只不过青海省的大电网已经兼并了花土沟的自发电网,两只烟囱早已不冒烟了。还有街道,该捋直的捋直了,该展平的也展平了,像给苍老的脸做了拉皮手术,虽然紧绷绷的,但不再沟沟壑壑。还有那些七八十年代的土坯房、四合院,枯朽的早被挖掘机埋葬。还能继续发挥光和热的,也动了大手术。那些只有三层高的楼房呢,穿衣戴帽,也焕然一新,像娶了二房的新郎,外表光鲜亮丽,神采奕奕。

当然还有采油一厂外的早餐一条街,外号“杀人街”,早被挖掘机杀掉了。水电街,更加雍容华贵,饭馆手拉手、肩挨肩,成了花土沟石油人的取款机。河南街,转移到地方政府区块,依然做着河南人惯有的生意。基本没有多大变化的是自由市场。自由市场本来就是世上脏乱差的地方,脏和乱的程度依然保持着本来面目,轻易改变不了的。要是改变了,就很难再找到花土沟的感觉。

变化最大的当然还是地方政府的一条街,公检法的大楼只能用威严巍峨去形容。他们的居住条件更是一夜麻雀变凤凰,宽敞、大气、明亮。要是只看房子,真可以拿来养老的。因为是政府,必须建立形象广场,那代表政府的大度和慈爱。所以,广场非常像广场,大气、霸气、华丽。这似乎跟石油没有关系,但他们唯一管辖的就是花土沟的石油。要是花土沟没有石油,那些广场只能拿来养黄羊。黄羊还会嫌地板太硬,它们习惯奔跑的蹄子会抱怨。

记忆花土沟不能不记忆花土沟那几棵树。树还在,树也还在发芽长叶,不过也在老去,似乎比人老得慢一些。栽种它的人都退休了,它还没有退休,还在努力地坚守岗位。它的岗位就是证明着时令和季节。在水电厂有一丛树,在体育馆外号叫蒙古包的外边有一圈树,在污水处理厂有几棵树。树少得一眼就能看完,就能知道它的存在。多了,它就难以突出自己是树,只有少,它才具备这样的优越感。

树们也坚持着在哪个山头唱哪支歌的原则,这里的树活得也是很不容易的,五月中旬才发芽,九月底就枯黄了。他们无法反抗命运的安排,谁叫它们投胎在花土沟呢。看见树披绿装了,人们的眼睛就醉了。树就是报春鸟,责任重大。所以,可以去偷盗原油,但绝对没有人敢去打那几棵树的主意。花土沟人民不会答应的,树比生命还重要。

七里镇:生命之城

七里镇,是一个走了还想回来的地方。

在七里镇住得久了,就非常想离开。但是,当出去了,在外边的大城市被人海茫茫湮没过,被高楼大厦压抑过,被汽车尾气熏蒸过,被一种找不到北的感觉纷扰过,于是,就又想回七里镇。一回到七里镇,就找着自己了,连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那么亲切,都那么黑亮,都那么自我。对着戈壁滩撒泡尿,激起的都是家园的味道。

不仅仅是七里镇的居民这样认为。要是只是七里镇人这样认为的话,那就是地域性、小市民的情愫在作怪,并不值得稀奇。可是从外边来的人也这么认为。他们惊诧七里镇的蓝天,蓝得是那样透彻,当然沙尘暴天气除外。他们惊诧七里镇的空气是那么清新明快,一下子就洗透了被尘封的肺。他们惊诧街道是那么的干净整洁,人迹稀少而宁静。他们惊诧人们的悠闲自得,没有张皇和急促的表情。这地方,真怀疑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总之,他们说在七里镇待一段时间,再回到他们的城市便顿生想念。七里镇,是多么美丽的地方啊。

这不是七里镇人井底之蛙的自娱自乐、自我赞美。这是真的。有段时间,我在一个大都市里混达了一圈,心中之仓皇令人魂飞魄散。仓皇时想来上一杯,可来一杯必醉,醉后必嚎啕大哭。我都怀疑自己的脑细胞怎么了,或者智商严重退化。后来回到七里镇,还活脱脱生了好几个月的病,吃了好几公斤药片。我终于知道,我这辈子要做什么地方的鬼了。

七里镇,距离敦煌七公里。距离是指物理距离。七里镇是一个封闭的小镇。镇子的居民都是一个老国企下的蛋,职工家属五六万人,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不多也不少,满足小康。镇子上的人很少跟地方单位来往,似乎没有来往的必要。老国企的构建,除了打官司和结婚离婚要麻烦地方政府,其余需求全部自给自足。自给自足就是腰杆硬,见谁也不低头哈腰,走路也是硬拽拽的。牛逼。跟地方的人打交道,除非实不得已。要是七里镇哪个姑娘跟地方说着敦煌土语的小伙结婚了,那是没有人瞧得起的。除非敦煌姑娘嫁进来,还可以勉强接纳。

在七里镇生活久了,是不太理睬外面的世界的。你外面的世界精彩你的,我活我的逍遥自在。所以,别说七公里外的敦煌人,就是明星巨星影后影帝来了,在这里也会感觉错乱,找不到北。曾有中国的名导带着一帮子影帝影后来敦煌拍英雄,住在四方宾馆,没有人去索要签名。影后们还习惯地以为出门会被影迷追踪,带着口罩到超市买防晒霜。超市小姑娘说,你就摘下口罩吧,这里的人没有那个喜好。有个记者顺便索要了三大明星的签名,酒桌上拿来炫耀,被人狠狠地恶心了一顿。那记者回头立马撕了那张破纸,都感觉自己素质出了问题。

从地域上说,七里镇是个偏城。从兰州过来,千里河西大走廊都走到了尽头,才冒出这么一个小镇。她的身后就是玉门关、阳关,再过去就是阿尔金山,就是消逝了的楼兰古国。古代诗人们的超级想象力也就终结在此了,扼腕长叹:“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七里镇就扼守着这两句古诗,在岁月长河里默默生长。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柴达木石油人将家园搬在她枯瘦的腹部,搭建起一个休养生息的石油宅院,七里镇才生机过来,繁盛起来,像模像样。

七里镇的西面是一圈沙山,黄沙如蟒,圈闭着小城。那沙山里就有敦煌著名的月牙泉、鸣沙山。再稍微延伸点,就是世界闻名的艺术宝库莫高窟。这些著名的景点都是生长给外地人的,本地人,特别是七里镇人,十年也难去一次,假若没有公务陪同和远亲来访。好比自己菜园子的土豆,不但审美疲劳,视觉也疲劳。本地人常去的是雷音寺,那里住着观音。观音现在不仅仅是观其音,更多的是承载了观其命。人难以把握命里的东西,于是全寄托给了观音。观音以一脸客观的微笑面对每一个人,她笑而不语,给人一个诚惶诚恐的哑谜。还有莫高窟的大佛,那是敦煌当地人的信仰。大佛是否庇佑了敦煌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还有一条河。党河。这是七里镇的母亲河,是敦煌沙漠绿洲的乳腺,没有她,敦煌就只能是纯粹的沙漠。党河是条季节河,夏季是河的样子,冬天就只是河床,甚至都不像河的样子。好在她的上游被截坝为库,曰党河水库。水库里的水黑幽幽的,深沉得有些吓人。黑幽幽的水在农忙春耕之时就化作碧波细浪,欢快地奔腾进千万亩焦渴的土地。土地上生长棉花玉米,大豆高粱,还有果树,还有葡萄。因为日照长且强的原因,敦煌的瓜果含糖量都很高,几乎享誉全中国。特别是李广杏,目前是供京的特产。

有水,七里镇就活颜新鲜。不得不感谢石油老前辈,他们在七里镇垒起第一间平房的时候,就知道栽下一排树。如今,绕七里镇城池的一圈白杨树,已经比五六层楼房还要高。七里镇就被一圈绿树圈养着,挡着风沙,输送着氧气,提供着清凉。外面的人来了,石油人就以主人的姿态给客人们介绍这圈白杨树。树们活得很精神,代表了七里镇人的精气神。

七里镇不是完全的城市构建,只是一个石油人的大社区,社区就是以居住为主。楼房都是统一格调,比较老式。原以为就七里镇的设计老土,可到了中国其他油田才发现也一个模式,甚至有些房屋都用的是一张设计图纸,中规中矩,四平八稳。在所有油田,也能找到这样的感觉。好在一切都在变化。如今新盖的小区有点像城市小区的模样了。

在七里镇里最美丽的风景就是绿地公园。不大的城池,几乎一万人就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绿地公园。对于绿色,他们舍得下功夫。只有在柴达木吸饱了风沙,才感觉到绿色是多么的重要和可贵。所以在七里镇,没人敢折断一棵树苗。曾有案例,某个处级领导心血来潮砍掉几十棵树搞扩建,结果他把自己的处长也给砍掉了。不可低估老百姓对绿色维护的意志。因为,只有他们知道在戈壁滩上一棵苗长成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土,要从外边拉进来,沙子只会繁衍沙子,无法诞生生命。水,沙漠里面的水直接就是生命的代名词。再加上精心的呵护培育,长一棵树跟长一个人一样艰难。所以,砍树就相当于杀人。

小燕子调出七里镇十多年了。夏天她带着她的孩子和先生回娘家。她离开时是一个大姑娘,回来时带着一个小姑娘。十年时间改变了很多。她说外边的人和事变化都很快,就七里镇,十年了,人都不会变,一下子就找到了童年和青春的印记。有些东西需要变,有些东西保持原状是不容易的,比如人的本性和情感。她说,经常梦到的还是七里镇。

这,我相信。

如今七里镇的人,九零后多是在七里镇出生的。九零后对冷湖和花土沟的记忆是陌生的,他们的记忆来自父亲母亲身上的风霜,来自电视上报纸上的画面,来自血液里根脉的传承。就像洄游的大马哈鱼,就像藏羚羊产子的迁徙,那种基因里植入的记忆是坚强的。

我得说说七八十年代的七里镇。

早期石油人进柴达木盆地就有两条道,一条是青海西宁道,再一条就是甘肃敦煌道。那时两条道都不好走。走甘肃敦煌道,第一站就在敦煌驻扎,在敦煌北台有一个接待站,是石油人进盆地的前哨。他们在那里补充给养,吃一顿敦煌拉面,然后牵着骆驼,向柴达木进发。一路上,风餐露宿,天地混沌,走老了青春,走弯了筋骨。后来,慕生忠将军的修路大军修通了敦格公路,人们就直从阿克塞入山,目光和脚步横切祁连,从当金山顶进柴达木。这条路如今成了大道。

当然,七里镇第一批进驻的石油人是整编制转业到石油的57师张复振的人马,也就是人们后来熟知的运输三分公司。张师长的人马驻扎在七里镇老区,主要给柴达木石油勘探运输物资。三分公司一片红砖房,奠定了七里镇石油城最初的色调和模型。八十年代,三分公司的使命转移,西进新疆。而柴达木石油人筹备着撤出高原,在七里镇安扎家园。听说过当初敦煌人很是有意见的。计划经济时代,人的思维也是被计划了的,认为石油人的入侵会占据他们的资源,分享他们的物质果实。改革开放后,石油人想走,走都困难了,没有谁想让一只肥羊逃出羊圈的。没有具体数字,但可想而知的是,五六万人并附带伴生的上万人在七里镇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绝对是拉动敦煌地方GDP的主力军。没有七里镇的石油城,敦煌也仅仅是个莫高窟的敦煌。

八十年代,石油人开始在七里镇这片敦煌人的古墓区重建家园。建设的新区在当时还是很有规模的,都是五层高的楼房,厕所搬进房间,很现代文明。街道也不算窄,绿化很有规划。但是,发展还是令人措手不及,膨胀是不可预见的。后来,老区扒掉了红砖平房,建设了几个住宅小区。还是不够,又在二号路外建设了小区。总体看来比预计扩张了不止一倍。如今,一条贯穿油城东西的主干道不够车辆使用,加了二号路,再加三号路,路路都还是拥挤不堪。拥挤是中国特色,不拥挤也就不热闹,没有人气。从这点来说,挤比不挤要好。从城市规模上说,七里镇超过了敦煌市。从富裕和整体文明程度上说,也超过了敦煌市。七里镇不再是敦煌的边城,他们是兄弟城,一个姓“飞天”,一个姓“石油”。

所以,在七里镇,能感受到柴达木石油的风情,也能体味到柴达木石油的味道。在这里,石油人的生命在低海拔的绿洲恣意,生机盎然。

七里镇人有着独特的气息。这种气息很特殊,也很特别。在人海茫茫中只是扫射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不是七里镇人,基本八九不离十。说不清原因,只凭感觉。也许自己也是柴达木石油中的一分子,他们的举止眼神和语气是熟悉的。也就是说,是同类。

首先来自于地域。柴达木是偏僻的,也是苍凉的,旷野的气息缠绕在石油人的神色之中,大气豪放也在举手投足之间。加之物质财富的相对稳定,满脸是小康过后的自足和幸福。在柴达木,钱没有多少用处,使用起来把百元当零钞。一出七里镇就产生了狂热的购买欲,不在乎贵不贵,只在乎好不好。其二,石油人相对素质比较高,年轻一代或几代,大多数是大专以上学历,也就是说这个群落80%以上都算得上有知识的分子,拥有知识的分子是能满足建设和谐社会的需要的。也就是说,狂放的七里镇人还是具有一定的道德尺度和行为准则的,即使粗也不俗。其三,也就是前面说的,七里镇人都把七里镇当成天堂了,没有多少人在乎外边的世界,祖宗几代都在一个家园,基本上都还严格把持良心和良性的基本底线。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实在人,就是老实人,一握手就能感知能不能当朋友,也就是说是温厚淳朴的,肠子没有那么多曲里拐弯。其四,就是有点自卑,总认为自己是小地方的人,一旦跟大城市的人站在一起,狼性就消失了,就小媳妇一样迈不开腿脚,连思维也短缺几分。其五,从七里镇的建筑和外在符号也看得出来,不差钱的七里镇人缺乏文化艺术的能力,或者叫表现力,这包括鉴赏文化和使用文化的能力。文化需要交流、碰撞、盘根错节、落英缤纷。七里镇的属性因为太单一,文化创造和文化发展就都只能是企业的。而企业的文化都只是产品,但产品不是文化。扩展开来说得难听点,七里镇人就是一帮子有钱没有文化的人。顺便说一点,知识不代表文化,虽然知识是文化的根基。

懂得素描的人都明白了七里镇人的大致脸谱。没有好不好之分,一个小镇子的油城能诞生出自己独特的而不被外界同化的脸谱也是不容易的。得感谢他的娘——柴达木石油。

七里镇说起来,既不是城市也不是农村。说是城市,缺少相应的元素,缺少城市的内核,缺少城市的情愫,还有城市的表情。说是农村,这里没有耕种,没有农业的生产要素和自然资源,也超越农村的乡土气息和大豆高粱的味道。她本质上就是一个社区,一个群落,一个充满石油味道的独立的“国”。

这个群落位卑未敢忘忧国,他们的精神是爱国创业和奉献。解读奉献一词是要与时俱进的。奉献不再是指为什么捐献生命。奉献也可以这样理解,就是克服困难条件,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干好某一件事。假若当今还在以一种口号蛊惑人去牺牲,去大公无私公而无私,是不太可能的,也是不能顺应社会发展的。人是一个自私的动物,私利欲大于公利是本性,私利欲也是前提,只有相对满足了私欲才能提升人的公共道德。但是,又不能只满足私利,因为私利难满,欲壑难填。所以,建立奉献精神是巨大的公器,可以让人有公有私,公私兼备。这就足够了。最起码,他们是一个讲究奉献精神的群落,一个讲究奉献而不仅仅为己的群落。在物质主义、利己主义、投机主义盛行的当代,这是难能可贵的,比金子的颜色还明快。

这种奉献精神具有传承性,也具有自豪感。子承父业,父承爷业,代代相传。父亲驻扎过的小站也许儿子还要驻扎,母亲开过的阀门女儿还要继续开,一代人摸着一代人的指纹,后代人踩着前辈人的脚印。自豪感,来自于对自身价值的高度肯定,五六十年代的人对七八十年代的人说,我们当初怎么样怎么样,没有我们,哼。七八十年代的人对新生代的人说,我们当初如何如何,没有我们哪有现在,哼。所以,石油企业就不再像一个企业,而是一个“国”,开国元勋还在,他们听政不垂帘,随时关心你的成长,你的执政,你的措施和手段。也许,这叫感情。也许,也叫别的术语。

但,七里镇因为传统而传统,因为传统而特性。这也许是七里镇的性格。在七里镇,串联三个人就能拉上籍贯的、同学的、同事的、上下级的、血缘亲情的关系。在讲关系的国度,关系确实是一种生产力。但是,关系的盘根错节也会导致基因的退化。说透彻点,关系的过于亲密不利于建立威严的制度和刚性的管理。纲领性的东西往往都是被关系软化掉的,被关系做了绝育手术,最终都是半举不举的状态。这一点,也许必须要从国情出发,从传统出发去理解才行。

七里镇也有温情的一面。这种温情来自于小富即安。在七里镇大富的人有,但一般人是不太可能的。温饱过后是小康。小康是国家战略性目标,七里镇人已经迈入国家的目标了。其实,一个人生活的富裕程度有一个指数,叫基尼指数,物质的满足是浅表的,精神的富有才是最高层次。但七里镇人已经躺在物质的层面不想动弹了。这里缺少城市的文化生活,人们还对文化生活并不多感冒,比如电影院经常门可罗雀,一些文化演出必须以行政命令才有人观赏。也许他们比较直白,不想高雅,不想装高雅,也不想附庸高雅,赤裸裸的物质主义。我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看了一出古典天鹅湖,那天鹅确实古典静美高雅,感觉那东西只有古典的俄罗斯才演绎得出来。剧院大门口一个补鞋的老人,也不知道补多少双鞋子才能攒够一张门票,但他说他补鞋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上一场天鹅湖。我的灵魂都被他震颤了。这事没法拿来跟七里镇类比。也许,在七里镇讲这个故事都会遭人白眼。

这种温情是一种生存状态,也是全中国人继承的传统。即使孩子考上清华,父母也会勒令孩子回来招工在柴达木当一名员工。这就是温情的行为表现。他们只认为七里镇是最舒适的国度,风调雨顺,六畜兴旺,而外面的世界,都是血雨腥风。我的办公室里曾来了一位大学生,实习期间就逃跑过两次。家长将眼泪化作了绵绵秋雨。家庭的、单位的、女朋友的力量会聚在一起,最终迫使他回到了七里镇。小伙子对我说,难道你也不理解我,我真是高看你了!自此,小伙子跟我断绝了关系。我很后悔。我受命他的父母一天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苦口婆心让他回心转意。小伙子那时只听我的。小伙子回到七里镇后,被高原透明的阳光扼杀了所有希望。他绝望了。他在昆北油田用棉纱擦抹着抽油机。一天,一周,一个月,周而复始。理想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不得不向温情折腰。我经常扪心自问,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干的最没智商的一件事了。

这种温情的案例很多。温情是一种幸福的状态,也是能扼杀人思想和才情的气流。当青蛙跳进温水里,慢慢加热,到死它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温暖的死亡,也许是幸福的,但没有悼词,即使有也是虚假的。这是温情的本质。

我得说说纵向度的七里镇。也就是七里镇的历史,或许叫七里镇的记忆更恰切一些。

开门见山地说,七八十年代的七里镇是浑沌的状态。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人们的思维和细胞在春天里刚刚苏醒过来,就像顶出泥土的豆芽,张牙舞爪。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年轻人的黄军装和大喇叭裤,那身装饰比现在明星露点还时尚。当然这也是全中国人的集体记忆。男孩子身穿黄军装,一条藏青色的喇叭裤,加上机器加工的高跟的绒面布鞋,牛逼地在运输三公司的红砖墙小巷子里抖擞而过,感觉自己都神州九号了。抖擞而过也许会招来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的眼光,更多的就是迎接来一场砖头雨。现在想来,那时街道上怎么那么多的碎砖头呢。

七里镇的现代文明,是从拆掉基地大小围墙开始建立的。那时七里镇就进入了开放、开明的状态。

至于和谐,有了文明就有了和谐。不高不低的一份工资也就能豢养出和谐。这虽然不是通理,但温情的七里镇却以这样的方式和性情保持了高度的和谐。顾全大局,艰苦奋斗,为油而战,是他们的主旋律。吃油饭,唱油歌,穿油衣,表油情,是他们自愿也乐于遵守的潜规则。

这种潜规则就是七里镇的特质和内核。对,在七里镇,必须记住七里镇的特质。

七里镇是生命之城。柴达木盆地高海拔的生命在敦煌绿洲恣意生长,党河水润泽着他们的肌体和魂灵,戈壁风抚慰着他们离太阳最近的焦渴和憧憬。在这一方黄沙包裹的绿洲里,七里镇为柴达木石油输送着激情、智慧和前赴后继的力量。

在七里镇这个温情的后花园里,牵挂最多的还是高海拔的柴达木。毕竟,为七里镇提供舒适和温情的根脉是柴达木盆地那一口口油井、一口口气井,所有花销的真金白银都是那一个个井眼里冒出来的。所以在七里镇牵挂着柴达木,那是天经地义。

这种牵挂主要来自人的情愫,既有感情的,也有血脉的。说感情,是因为很多人都在柴达木盆地战天斗地过,一滴汗水摔八瓣滋润过那方黑戈壁。习惯忘却是人的特性,善于记忆也是人的特质。很多人别说离开柴达木退守在七里镇,就是回到千里万里之外的祖籍,只要一提到冷湖、一提到花土沟、一提到大柴旦,那激动的泪水就会潮起潮落。记得在扬州采访一位退休工人,老人激动地拿出珍藏了20多年的一瓶好酒,邀来四五个乡邻作陪,把话冷湖,热泪盈眶。在江西赣州,颇有传奇人生的一位党校老师,提前叫老伴做了十几道江西好菜,硬以七十好几的高龄非要跟我们这些柴达木的后代干杯,拳头大的杯子吞下四五杯,害得我们星夜打着酒嗝奔火车站。真是走得越远,情感越浓。

所以,七里镇跟柴达木的情感里程不是单程票。

九十年代,当花土沟的学校撤到七里镇,当花土沟的大龄石油女工转产到后方,当家庭和情感的牵挂全沉降到敦煌这片绿洲,花土沟就成了赤裸裸的部落,七里镇就成了花土沟一线职工沉甸甸的牵挂。当丈夫告别妻子,当母亲告别幼小的孩子,当儿女们惜别垂暮老人飘扬起雪染的白发,情感的大道就翻山越岭,就气贯长虹。从某种意义上讲,七里镇和花土沟,就是柴达木石油这位母亲的两只乳房,一只滋养着生存,一只滋养着生活,缺一不可。缺一都是残。

很多年前在花土沟偶遇一位石油女子。她的故事成了我一个小说的主材,题目就叫《石油鬼子》。写了个头,再没写下去,不知道原因,也许是不想或不忍。但是那个故事成了我对柴达木石油回忆的开场戏。她讲述了她很生活的一个故事。她说她和丈夫交接班是在冷湖,那个我们石油人熟知的驿站。从花土沟回敦煌的班车和敦煌去花土沟的班车在那里相会,她跟她的丈夫也在那里相会。丈夫回敦煌,她上花土沟。班车最多只停留一个来小时,想干点其余的事都不可能,于是她拽着丈夫就往一个小饭馆跑,想跟丈夫吃顿饭。稀里哗啦,点了七八个菜,乐得老板直咧嘴。菜端了一大桌子,丈夫才问,你点这么多菜干嘛呀。她说,不干嘛,你吃啊。丈夫吃了两口,再吃不下去了。还有一次,她说她顶着旷工的危险在冷湖招待所定了一间房,心想先过了这一夜生活再说,哪怕上刑场也值了。丈夫留下来了。晚上12点,接到队上的电话,说车队要去涩北抢险,问人在哪里。丈夫实话实说了。队长说,你在冷湖等着,车队马上就过去接你。她说,那一夜,她在寒冬冷湖的大街上一个人梦游,来来回回地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一直走到身体冰块一样冰凉,一直走到天亮,拦了一辆便车上了花土沟。她说她体会到了什么叫行尸走肉。后来呢?我问。她说,后来我就坐在你的面前,你看,我有眼泪吗?我看了看,确实没有。她说,今生我再没有流过眼泪,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流泪了。

好在一切都在以人为本。在盆地里为生存奋斗的石油人,可以战天斗地两个月之后,轮休回七里镇休养生息两个月再上去。在以往,这样的事想也别想。所以人的思维再长也长不过发展的瞬息变化。在这两个月里,可以尽情地享受家庭的温暖,也可以走到外边的世界去,去滋润一下眼眸,去流连一下江南的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在花土沟有了这样的盼头,日子也就收缩回到了一天24小时,不再那么漫长,不再那么发酵,不再那么敲骨吸髓地煎熬。而在七里镇的家,空白和残缺都是暂时的,就像月亮的阴晴圆缺,总有十五满月的一天。

而这,都是形式。我要说的是七里镇的特质和内涵。但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形式,七里镇的特质和内涵也就自然显露了。也就是说,七里镇的特质是石油的,内涵依然是柴达木。

也许,气质型的我过于沉湎于自我的些小情感。七里镇也许不是这样的,柴达木更不是这样的。从油田生产或者安居乐业来说,柴达木石油处于历史上最和平、幸福的时期,收获感和满足感似乎让每一个人都能担当一支幸福指数,并箭头向上。我的情感是多余的。我的幽思也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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