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向着北京跑

2014-01-15 00:05朱建平
海燕 2014年1期
关键词:电话

朱建平

父亲一改以往温开水的语调给我打电话,惊了我一下,看了几次号码,才确信。父亲中气十足地扯了几句后说,我和你哥嫂已经说好了,晚上一起回家吃饭,我有事。我摆着苦脸说,手头忙着呢,后天星期六,我回来。中气十足的父亲,突然变得吞吞吐吐,我等不到星期六了。听了这话,我的心莫名地颤了下。

刚放下电话,王宝山的电话过来了,也是说晚上回去吃饭的事。我说,你们去吗?王宝山说,去啊,老头前两天就打听我和你嫂子的上班时间了,说等我们都有时间了,一起回去吃饭,还说有事情要和我们说。

下班前,打了个电话给肖凌。肖凌说,把我带上。我说,你去还早。肖凌笑着说,不早了,认识一年,要是住在农村,早该订婚结婚了。我笑着骂了句贫嘴。放下电话一想,也是,要再不抓住肖凌这根还算不错的稻草,我真的要成剩女了。

初夏的天时,不冷不热,天也暗得晚。等我下班坐在肖凌的摩托车后座赶到村口,夕阳才刚刚躲进山的那头,墨绿的山头被已经见不到踪影的夕阳,烧得炭火一样。剪影般的山窝里,一缕缕撕扯着如棉花糖般的夜雾,夹杂着炊烟,慢慢在山腰弥散,给静静的山峦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夜归的倦鸟,不知疲倦地在路边那几棵高高大大、有着宽大肥厚枝叶的泡桐树上吵闹。准备乘凉的蛐蛐,躲在墙角吱吱吱地长鸣着。眼前不时有觅食的蝙蝠掠过,让人有着被突然撞上的害怕和惊心。

院门敞开着,堂屋点亮了的日光灯和吊灯,让屋里看不到一丝夜的痕迹。肖凌停摩托车的声音惊动了在厨房的父亲,父亲搓着双手,笑着说,回来了。肖凌厚着脸皮说,伯父,我是小芸的男朋友。父亲笑得更深了,好好好,坐,坐。肖凌老实不客气地拉了张凳子坐下。我刚想进厨房帮忙,门口传来了摩托车的喇叭声,父亲迎出门,对着王宝山钱金凤叫道,宝山,金凤,来来来,坐下准备吃饭。

王宝山和钱金凤拉开凳子坐下,我想去厨房搬菜碗,父亲脸上竟然飘起了羞涩的红晕,推让着我挨着肖凌坐下,你们坐,你们坐。说完,父亲踩着轻快的脚步,不停地从厨房里搬出饭菜,我们也就客人似的坐着,看着父亲忙进忙出。

钱金凤拿眼睛扫了父亲几眼,低声问王宝山,老头今天怎么回事?王宝山说,不知道。钱金凤又把头转到我这里,问,厨房里是不是有别人?我摇摇头。钱金凤见我也是一脸的疑惑,就不再做声。我看着在堂屋和厨房间不停穿行的父亲,忽然发觉父亲浑身上下溢满了幸福、喜悦。自从母亲去世,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这样欢快的身影了。看着,看着,我的心又轻轻颤抖了下。

看得出,父亲早就准备好了,因为,只一会工夫,桌子上热腾腾的菜肴,就顺着中间一大盘炒面,花朵一样绽放了。父亲拿着一把筷子一一分给我们后,朝着厨房里喊了声,不要再忙了,出来一起吃饭。在我们惊愕的眼神中,厨房里出来了一个和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红红的脸上,有些许细细的汗珠,一条蓝底白点的围裙系在并不粗壮的腰际,白皙的手上捧着几只小碗。她羞涩地笑了笑,把小碗轻轻地放在我们面前,然后挨着父亲坐下。

钱金凤似乎明白了什么,刚刚还有点温热的脸一下变得冰冷。她拿起筷子,冷冷地看了眼女人,就开始顾着自己吃。我和王宝山对视了一下,也没有说话。倒是肖凌,盯着父亲和女人笑。

父亲开了一瓶啤酒,要给我们都倒上。肖凌说,我和哥开摩托车,不能喝酒,查住要拘留的。父亲笑着连连点头,对对,喝饮料,喝饮料。父亲给我们倒了饮料后,转头问女人,你喝什么?女人浅浅一笑,你喝什么我也喝什么。父亲笑了,把瓶子里面剩的啤酒一滴不留倒进女人的碗中。做完这一切,父亲拿着筷子,站起身,挑起桌子中间的炒面说,来,大家一起吃长寿面,今天我生日。

我听了父亲的话,心一酸,母亲在的时候,她把父亲的生日,我们兄妹的生日记得牢牢的,而我们却从不知道父母亲的生日。想到这里,我站起身,端起酒碗说,爸,生日快乐。肖凌也赶紧起身,说,爸,生日快乐。父亲咧着嘴,盯着肖凌看了一会,忽然兴奋地说,好好,我的心事了了。王宝山钱金凤对看了一下,也赶紧端起面前的碗,伸向了父亲。父亲和我们一一碰了一下,然后也和女人碰了下,一下半碗喝了下去。女人轻轻地啜了口啤酒后,赶紧放下酒碗,拿起手中的筷子,往父亲面前的小碗里夹了一筷青菜。边夹边说,赶紧吃点菜,酒慢慢喝。父亲端着碗,脸上的皱褶更深了。钱金凤皱了皱眉头,斜着眼看了下王宝山。王宝山转头看了眼父亲和女人说,吃饭,吃饭。父亲也赶紧说,吃菜,吃菜。

女人放下筷子,说,今天的菜是我烧的,大家尝尝,口味不对直说,以后我注意点。钱金凤盯着女人看了一会,似乎很奇怪地说,你以后还要给我们烧?女人依然笑盈盈地说,那当然啊,只要你们喜欢吃。钱金凤夸张地怪叫一声,爸,你雇上保姆,太厉害了。

女人脸涨得通红,求助似的向父亲看了一眼。父亲沉了沉脸,但很快强迫让自己露出了笑容,他挥了下手中的筷子,吃,吃,先吃饭再说。钱金凤把碗一放,爸,我们可没这个能力给你雇保姆。王宝山也一放筷子,爸,这事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商量。我没有说话,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松了松,似乎为接到父亲的电话后,心慌慌悬在半空无法落脚,找到了答案。

听了钱金凤的话,父亲刚刚强笑着的脸,变得通红通红。他站起身,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抓住女人的手,往上一扬,结结巴巴地说,我和杨燕接触了一段时间,都感觉不错,今天让你们回来,一是我生日,二是让你们认识一下。父亲的话,让原本已经脸红的杨燕更加的坐立不安了,她慌里慌张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我去看看砂锅里炖的汤好了没。

趁杨燕去厨房的空隙,钱金凤飞快地在王宝山的大腿上拧了把,王宝山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钱金凤用嘴努了下小心翼翼端着砂锅出来的杨燕。王宝山心领神会地站起身,阿姨,别忙活了,坐下,我有话说。杨燕放好砂锅,回过身,微笑着看了眼王宝山,又转头把目光停在了父亲身上。父亲伸出手,拉了下杨燕的衣袖,说,坐下吧。说完,两眼满是期盼地盯着王宝山。

王宝山冷冷的眼光中,满是火样的恼怒。两对不同涵义的目光,在小小的餐桌上面砰然交接,犹如兵器相接,火花四溅。一场看似漫长的短兵相接后,父亲再也无法坚持,只能颓然低头。王宝山收回胜利的目光,冷眼盯着父亲和杨燕,你们老都老了还要想这些花头干吗?父亲努力抬头,想让自己显得坚强些,可是,无论怎么努力,说出来的话依然软弱无力,宝山,我,我,就想有个伴。endprint

王宝山推了下手边的饭碗,刚想继续说,坐边上的钱金凤拉了下他的衣袖,笑盈盈地说,爸,你谈恋爱,娶老婆,照理说,我们小辈没权力反对。可是,农村和城市是有区别的,城里人生活有劳保,生病有医保,小孩有保姆。他们是吃了饭没事干,闲得慌,才闹腾着结婚,离婚。可我们是农村,家里事情多得停都停不下来,你要是闲着无事,可以去田头种稻,种菜。再不济去山上挖挖毛笋,鞭笋,这样,你不闲着了,我们也不用花钱买米买菜了,多好。还有,老头娶老婆,这样不要脸的事,你不在乎,我们做小孩的,还不想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呢。

父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激烈地颤抖着,过了好长时间,才结结巴巴地说了,我,我……怎么闹腾了?我错了吗?我们可是有感情的。我听了,不禁愕住,看来父亲早定下心了。我这个念头刚出,一根筋的钱金凤已经发作了。她站起身,用手指着杨燕高声说,有感情?你们有个屁感情,交往了这么点时间就说感情,还真的不要脸。杨燕,我知道你是奔着我爸手头的钱来的,是不是?告诉你,别做梦了。

杨燕眼睛睁得圆圆地瞪着,脸涨得紫紫的。看得出,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伸出手,拉拉钱金凤的衣服,想让她坐下。但钱金凤使劲地把我的手扯开,继续指着杨燕吼着,你也不拿镜子照一下脸,满脸皱纹,还以为年轻着。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随便一抓,就可以抓一大把。钱金凤说着,说着,粗鲁的本性又完整地显示了出来,一句句箭镞似的谩骂,刺得我恨不得用手堵住耳朵。

杨燕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看得出她想反击,可是却又无法反击,绝望中的她只能猛地站起身,一把扯下系在腰间的围裙,狠狠地扔到墙边的椅子上,抹了下脸上的眼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父亲站起身,想追出去,可已经没有力气跨出步子,只能颓然坐下。

堂屋的气氛,犹如夏季雷雨前的那一刻,黑云压顶,密密的雨滴积聚在乌云顶上,只差一记响亮的雷声,给这些雨滴落下的理由。初战告捷的王宝山明白,他是绝对不能再去打响这雨前的雷声的,因此,低下头,端起面前的碗,把还剩在碗里的饮料一口喝下。钱金凤也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吧唧吧唧啃了起来。我傻傻地看着一脸骄傲的王宝山钱金凤,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肖凌愣愣地看着我们几个人,尴尬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刚好我的眼泪给了他化解的理由,手忙脚乱地从我包里找出纸巾,给我擦眼泪。

这个本该属于父亲的欢快的日子,就这样被他的儿子媳妇搅了个七零八落。

后来,父亲曾经趁王宝山回家拿米拿菜的时机,和王宝山作了次长谈。父亲说,杨燕的丈夫前几年生病死了,现在女儿出嫁了,儿子在北京上大学。虽然杨燕身体不太好,需要人照顾,可是没有经济压力。而我,也希望有个伴,老伴,老伴,就是老了要一个伴,这样也不至于孤单,寂寞。王宝山抽着烟,不响,父亲看着烟屁股已经快烧到王宝山的手指了,赶紧递了根烟过去,继续说,你现在还年轻,等到了我的年龄,就知道老年生活的寂寞和伙伴的重要了。

王宝山白了父亲一眼,说,你说到底就是想娶个老婆,对不对?父亲吭哧了半天说,我不单单说想娶个老婆,我是想让杨燕后半辈子过得好一点。王宝山突然被烟呛着了,咳嗽了半天才说,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了?杨燕的后半辈子幸福不幸福,和你有什么关系?父亲沉默了一会,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想趁着还能动,照顾她。王宝山笑了,爸,你自己都要人照顾了,还去照顾杨燕,你不是想找个女人吗?我劝你还是去镇上找小姐吧,不但年轻,而且还能包你满意。父亲啪地一下吐掉衔在口中的烟蒂,抬起脚,使劲一碾,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王宝山哼了一声,不就是找个女人吗?让你找年轻的女人还不好?

你,你……我,我……父亲被噎得说不出话。其实,父亲明白王宝山的真实心思,他不是真的接受不了自己想找个老伴,而是担心五十万块钱到不了他手上。当初母亲车祸过世,肇事方按照法律规定,支付了一笔钱。这钱父亲没有给王宝山,也没有给我,而是自己拿在手上。后来,王宝山和钱金凤带着儿子到县城打工,就想拿这五十万在县城买套房子,可是等他和钱金凤兴冲冲地赶回家,拖着父亲去看了房子,父亲却依然不肯把这钱拿出来。父亲抱着钱不撒手的决绝,让王宝山钱金凤很是生气,如果不是钱的吸引力大,依着钱金凤的脾气,早就和父亲一刀两断了。

因为父亲的生活中多了个杨燕,王宝山回家变得勤快了许多。对儿子的心思,父亲一清二楚,所以,王宝山打游击般的袭击,根本就影响不了父亲和杨燕的交往。有一次王宝山特意赶着中午的饭点回家,正好看到父亲和杨燕隔着一个小桌面,头对头地在吃饭。王宝山在门口打了个电话给钱金凤,交流了许久后才进去。

王宝山一进门,盯着两人嘿嘿冷笑了一阵,二话没说,一把掀掉桌子。在父亲和杨燕的惊愕中,在碗筷噼里啪啦的惨叫声中,掉头就走。回过神来的父亲,操起放在门口的锄头,赶出门要和王宝山拼命,吓得杨燕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死命地把父亲抱住,才避免了父亲和王宝山的一场父子大战。这次以后,父亲大病一场。父亲住在镇医院里,自感惹祸了的王宝山和钱金凤,嘴里说不敢面对病床上的父亲,其实是给自己找逃避照顾的借口。父亲很明白这一点,也就没有点破,当然也懒得点破,因为他有了和杨燕在一起的理由和条件,

父亲的住院,杨燕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两人之间的感情有了一个质的飞跃。那天我和肖凌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正好杨燕出去有事。挂着吊针憋着尿的父亲,脸都憋红了,就是不说。杨燕刚进病房,还没来得及和我们打招呼,父亲就急乎乎地冲着她吼着,快,快,扶着我上厕所。

回去路上,肖凌对我说,我很羡慕你爸和杨燕在医院的情形,如果我们老了,相互之间也能这样,那是多么的幸福。肖凌的话让我心里震了一下。踏在三十的门槛上,我早渴望着有个家了,可是,我依然没有下定结婚的决心,因为,在下意识中,我始终在追求更加合适的爱情。或许,我也应该放弃虚无的念头,回到实实在在的生活中。

一场大病后,父亲似乎显得更弱了,幸好有杨燕的照顾,才让我没了后顾之忧,我能做的,就是多回家看看父亲。那天我回家,院门意外地关着,幸亏带着钥匙,才进了家门。屋子里面一尘不染,只是厨房的铁锅底里漾着一汪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铁锈的浊水,似乎已经好几天没开伙了。我洗了下铁锅,准备淘米做饭。米还没下锅,就听到父亲在门口喊我的名字。父亲进了厨房,见我准备开火烧饭,赶紧说,别烧饭,来,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饭早已经烧好了。我笑着看了父亲一眼,去哪里吃?父亲拍了拍三轮车的坐垫说,上来,你跟着我去就知道。endprint

这是两间带着小院子的平房,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墙的角落,有两垄两米来长的地,地里种着四季豆和长豇豆。四季豆已经长出了一尺来长细细的、摇曳着斜斜刺向天空的枝蔓。长豇豆则刚刚长出嫩叶不久,矮矮的,却充满生机。

父亲主人一样带着我进屋,拉过一把竹椅说,小芸,以后这里是我的家了。你看,我把你妈也带来了。我顺着父亲的手,朝墙上一看,果然,母亲微翘着嘴角盯着我。我盯着母亲看了许久,鼻子开始有些许堵塞,眼睛也跟着慢慢地湿润起来。

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边拿杯子给我倒水,边说,杨燕说两个人住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我说放不下你妈,她就让我带着你妈过来了。我哦了一声,掏出纸巾,细细擦了下眼睛,然后开始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进门是堂屋,后面是厨房,边上开一个小门,里面是卧室。忽然,我在另一面墙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似乎不是太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虽然我心里想到了,但还是想证实一下,爸,这是?哦,杨燕的丈夫。父亲笑着,我看到了父亲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满足。

父亲幸福地让我进房间去看看,我扭捏着要不要看的时候,肖凌的电话及时打了过来,我赶紧接起电话,逃出了屋门。父亲跟了出来,你先坐会,我去叫一下杨燕。我连忙拦住父亲,不用,我有事,得抓紧走了。父亲说,吃了饭再走。我说不吃了。父亲说,你也过分了,杨燕知道你今天可能会回来,特意为你去买了菜。

正说着,杨燕回来了,她一见我就说,小芸,你回来了,来,赶紧吃饭吧。边说,边进厨房搬出饭菜。我站在堂前,在吃还是不吃的尴尬中纠缠的时候,门口有人在喊杨燕。杨燕应了声,来了,来了,你们先吃,他们叫我有事去。说完,小跑着出门去了。父亲按着我在桌子边坐下,我边吃饭,边从包里掏出皮夹,数了五百块钱递给他。父亲推辞着不要,我说,拿着吧。父亲说,真的不用,我和杨燕种田,种菜,基本不用花钱。

我笑着说,趁我还没后悔,赶紧拿着,否则等下你想要也不给了。父亲这才笑着接过钱,看着我,巴巴地说,这地方你认识了,有时间了多来。我点点头。

父亲推着小三轮,一定要把我送到车站。路上,父亲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沉默了一会说,还没想好。父亲打了几下车铃,我和杨燕虽然只见过肖凌一面,但感觉都不错,早点结婚吧,趁现在我们还有点力气,可以帮你带带孩子。我抬头看了看弓着身蹬车的父亲,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低低地嗯了一声。父亲接着说,老公是你自己挑的,结婚后,别学你嫂子的样,对公婆和老公要好一点。我嗯了一声。父亲笑了。

自从知道父亲和杨燕住在了一起,我时常有心悬在半空不知何处落脚的感觉。我越来越需要一个能天天陪着我一起看日出日落,一个在我回家他已经在家或者即将回家,一个在我寂寞的时候可以陪我聊天喝茶,相守取暖的男人。肖凌,就是这样一个且仅有的最合适的人。就这样,我和肖凌温吞不前的关系发展突飞猛进。

王宝山没回家,有邻居打电话和他说父亲搬到了杨燕家,这让王宝山钱金凤始终悬在半空心,更加的害怕。两人闷在车库里琢磨了几天,终于画出了一幅能让自己彻底成功的蓝图。这天,王宝山钱金凤特意换班,打电话给父亲。好长时间没有儿子音讯的父亲显得相当的激动,赶紧骑着小三轮车赶回家。等见到了儿子儿媳,才知道儿子是要让自己写一张遗嘱。明确等自己百年以后,这两楼两底的房子和所有的存款,全部归儿子所有。气急了的父亲伸手狠狠地劈了王宝山一个巴掌,转身就走。

父亲的愤怒离去,并没有难倒早已谋划好了的王宝山钱金凤,反而省了和父亲说跟着他走的麻烦。所以,父亲前脚刚进家门,他们后脚就跟着进去了。气哼哼的父亲没有多想,只是没有理会他们,顾着自己抽烟生闷气。

王宝山钱金凤一进门,杨燕闻声出来,她亮着笑脸招呼两人。王宝山和钱金凤根本就不理会一脸笑意的杨燕,而是用一种趾高气扬的气势,打量着家里的一切。

王宝山在堂屋里转了一圈,看到我妈的照片和杨燕男人的照片挂在了一起,嘴角冷冷一笑,上前就把杨燕男人的照片摘下来,扔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杨燕男人刚刚还完整的脸面,瞬间碎成一片。本来还想着不做声的杨燕,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她用手指着王宝山喊道,出去,你给我出去。王宝山冷笑着说,我就不出去。杨燕就一把抓起钱金凤的手往门外拖。钱金凤仗着年轻,挣脱了杨燕的手后,就开始用恶毒的语言咒骂,把杨燕气得差点发疯。王宝山完全忘记了来找父亲的目的,也和父亲对骂开了。一时,杨燕家小小的院子里聚满了看热闹的人。

杨燕脾气纵然再好,也挡不住那害怕被分了财产的王宝山钱金凤骚扰。这次正面冲突之后,杨燕似乎彻底想通,要和父亲决绝分手。开始的时候,父亲以为杨燕只是一时受不了,但后来杨燕住进女儿家,再也不回小院子,父亲才明白,缘分真的到头了。

杨燕的离去,让父亲对儿子彻底绝望,儿子在他的心头,不再是一块肉,而是一个时常流血永难结痂的疮疤。而我,成了父亲和儿子争斗中的获利者。当父亲把“集体土地使用证”,经过公证处公证了的“遗嘱”,沾着母亲鲜血的存单交到我手里,王宝山钱金凤和父亲成了路人,和我成了仇人。

我曾把父亲接到城里住了几天,但他很快就又回到了乡下。他在的那几天,肖凌天天陪着他,每天都把他哄得笑眯眯的。两人的关系越好,父亲越是觉得不能扰乱了我和肖凌的生活。所以,没住几天,他就吵着要回去。

回到乡下的父亲又重新回到了刚刚失去母亲的那种状态,而且比那时候还要严重,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地去串个门,而是喜欢整天佝偻着身子,坐在院子的角落,抽烟喝茶,不知道是在逃避还是享受。身上的衣服,油腻腻,亮得能照出人影。偶尔也去杨燕的家看看,盼着杨燕突然出现在家里,但每次去过,反而显得更加的颓废。

颓废中的父亲,把电话当成了精神支柱,他每天都会给我打很多电话。有时候我说,你动不动地给我打电话,影响我的工作了。他说,那好,我以后少打点。但过了三四天,他又会重复回去。时间久了,我也习惯了。endprint

一天,声言和我断绝兄妹关系的王宝山突然找上门,请我和肖凌吃饭。饭桌上,钱金凤王宝山拼命向我道歉,小芸,以前嫂子和你哥鬼迷了心窍,现在想明白了,血浓于水,无论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所以,土地证,存单在你手里和在我们手里是一样的。王宝山在边上也帮着说,小芸,你劝劝爸,让他别再生我的气了,我们知道错了。我笑了,笑得王宝山慌慌的,他急乎乎地说,真的,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还是笑,一奶同胞,王宝山心里怎么想,我怎么会不知道?看着这对活宝,我不由得一阵哀叹,我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守财奴似的哥哥和一个绝配的嫂子呢。

吃好饭,我不顾王宝山的反对,坚持付了饭钱。回去后,肖凌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农村里的传统你又不是不知道,家产都是传给儿子的,你爸现在肯定和你哥王宝山一样,后悔得要死。你姿态得高一点,放手吧,我们不在乎这两间旧房子,更不能拿着你妈的钱当自己的。我说,我不是为了房子,是怕王宝山拿了房子拿了钱,对爸不闻不问了,你让爸怎么办?现在房子和存单在我这里,他想要,得看看我的脸。肖凌笑了,你还真的拿个针尖当棒槌,刚才你嫂子不是说了,土地证,存单在你手里和在他们手里是一样的。

王宝山和钱金凤的这次和我重新修好,我没和父亲说。但过了几天,父亲在电话里问我,小芸,上次给你的存单放哪里了?我说,在我房间床头柜底下,有事?父亲吭哧了半天,说,没事,我问问,以为你带在城里。我哦了一声,是不是我哥向你要了?父亲急切地说,没,没,他向我要,我没答应。我说,那好,我在忙,没事挂了。父亲突然急切地说了句,等等,我有事。我说,那你快说。父亲吞吞吐吐了一会,才说,杨燕生病了。我心一拎,什么时候的事?我也是刚听她们村里的人说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父亲抽了抽鼻子,停了一会说,她在北京的医院,我想去看看。我说,别乱想了,北京那么大,你也从没去过,怎么能找到呢。还是去打听一下她的电话,有空了给她打个电话吧。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是想去看看。说完,第一次主动搁下了电话。

杨燕的病影响了父亲的情绪,也让我的情绪变得低沉。肖凌伸出手轻轻地把我拥在怀里,说,别想杨燕的事了,还是想我们结婚的事吧。我说,让我想想。肖凌说,别想了,明天我们就去登记,我可不想等到老得都走不动了,我们依旧没有结婚。肖凌的话,又让我想起了杨燕,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我抱着肖凌并不宽阔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两个贴着我和肖凌合照的红本本拿在手里,我忽然一片茫然。肖凌看着一脸迷茫的我,问,在想什么呢?我说,爱情真的要用这红本本来保证吗?领证有意义吗?肖凌笑了,怎么没有意义,有了这红本本,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我说,你以前老婆老婆的乱叫是假的?肖凌一拍脑袋,我没想这么多,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的新婚蜜月,说吧,打算去哪里?我下意识地说,去北京。肖凌高兴地说,怎么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好,明天就出发。

火车,载着我和肖凌,也载着我们儿时的梦想,向着北京一路飞奔。漫长的旅途,对两个都有着到北京去圆梦的年轻人来说,并不显得漫长,眼睛一眨,刚刚呼出的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北京就到了。

到北京已经傍晚了,我们找了酒店住下,草草吃了晚餐,不想早早地睡觉,就拿着地图找到王府井。等两人拖着大包小包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了。异地的深夜,对两个充满新奇的男女来说,显得更加的浪漫和温馨,从未有过的激情和快感,在异地他乡上演。父亲的电话竟然在激情圆满的时候响起,我生气地抓起电话,一把塞到枕头底下。

肖凌见我满脸的不快,小心地问,谁的电话?我生气地说,我爸的。肖凌伸手搂过我,轻声说,不生气,你爸半夜打电话来查岗,也正常,说明他关心你,怕你被我欺负。我伸手打了他一拳,贫嘴。嬉闹间,又是一阵疯狂。

在昏沉沉中醒来,窗外已是艳阳高照。酒店的早餐时间已经过了,我们只能烧水泡房间的泡面吃。在等待泡面的时候,我忽然想到给父亲打个电话,昨天他打电话我不接,今天我得告诉他我已经到了北京,看到了北京的太阳,让他放心。父亲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记得我去省城读书的时候,父亲准备和母亲一起送我到学校,但我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使他错过了一次到省城的机会。后来,他经常拿这事说我。我说,等我工作了,我就带你到省城好好玩玩。可是,等我大学毕业,忙于找工作,找了工作,又忙着工作,根本就没有机会带父亲去玩。这次我和肖凌要到北京,打电话告诉父亲,从电话里,我可以看到父亲满脸的羡慕和失落。我笑着说,爸,这次你不能跟着我去的,到了北京,我会随时向你报告我在北京的行踪的。父亲笑笑,说了一个字,好。昨天傍晚到了北京车站,我就想着给父亲打电话,后来忙于逛街,忘记了给父亲打个电话,晚上又不愿意接电话,肯定让他担心了。想到这里,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接听。估计父亲出门,没把手机带在身上。一个上午,父亲都没有电话打过来,我忽然感觉,没有父亲电话的追踪,好轻松。可是,当我和肖凌站在八达岭长城的好汉坡上时,我忽然有了想和父亲分享的冲动。电话没人接,我连续打了几次,依然没人接听。这老头,又跑去哪里了?可是,想了一会,心里忽然隐隐有些不安,于是给王宝山打了个电话,让他有空回去一下,顺便给父亲带点水果回去。王宝山简短地“嗯”了一下,就挂了电话。

北京,让我曾经魂牵梦绕的地方,我和肖凌用了四天时间,匆匆浏览了一遍。有人说,旅游是最能体现男人是否合适的最佳实践,在四天的游览,肖凌似乎符合了完美男人的标准。四天,让我把最后的一点不安消磨得一干二净。

旅游的快乐和劳累,让我忘记了父亲,忘记了曾经答应他的给他随时报告的诺言,但这只是我完美快乐中的一个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瑕疵。因为我依然没有忘记给父亲的礼物,没有忘记他说过的烤鸭,豌豆黄,驴打滚。

父亲依然不接电话。错了,不是不接,是关机了。我的心有点慌慌的了,又打了个电话给王宝山,问他去看过父亲。王宝山说,我连电话都懒得给他打,怎么还会去看他?我说,我和肖凌还想转道山海关玩两天,你去看看吧,爸的手机都关机了,我怕他有事。王宝山还没有回答,边上就传来了钱金凤的气哼哼的声音,不管,死了也不管。endprint

王宝山钱金凤的话,让我失去了去山海关玩的兴致,拖着肖凌急急忙忙赶回家。

院门关着,屋门也关着,我敲了敲门,没有动静。想问问邻居,却都看不到人。又到自留地和承包田去看了下,依然没有父亲的身影。他会去哪里呢?我忽然想到了杨燕。

杨燕家的院门紧闭,门上的两个圆环被一根链条锁缠绕着锁住,本该锃亮的链条上透出淡淡的锈迹,一看就知道这锁已经锁了好久。透过院门的缝隙,可以看到地上的几片落叶和几粒鸟屎,以前院角长着四季豆和长豇豆的地垄上,虽然不见了青翠苦竹棒的影子,但几株高高大大,挂着红红绿绿小灯泡样的辣椒,热烈地生长着。

我怏怏地往家里走,走着走着,心头忽然升起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很快传遍我的全身,让我冷汗淋漓,浑身颤抖。肖凌没有多说,翻过院墙,进入院子,给我开了院门。我急乎乎地走到屋前,用力推了下大门。大门抖了抖,依旧牢牢地把我挡在门外。我让肖凌和我一起用力推,肖凌说,小心把门弄破了,我说,破了就破了。肖凌挠挠头,和我一起用力推了几下,大门竟然被我们推开了。我冲进屋子,屋里没有人,我心里一阵轻松。

刚想坐下静一静乱跳的心,忽然想到去房间看看。楼下房间的门没锁住,我推了一下,很快被我推出一丝缝隙,想再推开,门似乎被顶着,无法推开。我用肩膀顶着门,脚用力一蹬,缝隙又大了一点点。透过缝隙,发现门似乎被一团黑黑的东西顶着。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让自己看清屋里顶着门的物件。看着,看着,越来越觉得这黑黑的东西像是一个人。我心里一凌,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这黑黑的顶着门的难道是父亲的身体?

我狠命地推门,急乎乎地吼叫,爸,爸……我急得差点哭出声了。站在边上的肖凌也慌得赶紧用力和我一起推门,门一丝一丝地被顶开了。这哪是我父亲,就是一只灌满了稻谷的麻袋。父亲堆在门后的稻谷倒在了地上,刚好有一袋不偏不倚地倒在了门后。

我一下瘫坐在了地上,脸上的泪水哗地一下,倾盆而下。被我丢在地上的包里,突然传出一个焦急的声音,丫头,快接电话,丫头,快接电话·····

这是我专门为父亲的手机设置的来电铃声,我来不及擦掉眼泪,飞快地按下接听键,开口就说,爸,你在哪里?急死我了。

父亲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小芸,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哪里?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火车奔跑的声音,我在去北京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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