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视角下的《拉维尔斯坦》——相对主义、爱情与生命

2014-02-10 22:17李鸿斌
关键词:贝娄洛斯爱情

吕 莉,李鸿斌

(天津大学文法学院,天津300072)

《拉维尔斯坦》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索尔·贝娄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记述了一位犹太知识分子临终前对人生和世界的思考。小说在主人公艾贝·拉维尔斯坦(以下简称艾贝)和其好友齐克的一问一答中渐渐展开,颇似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的哲学讨论。作家早年的人类学背景、在《党派评论》作撰稿人的经历以及其对西方各种哲学思想的深刻见地,都使得贝娄的作品充满了经久不褪的对社会道德和人类行为准则的追问。贝娄式小说的主人公,无不纠结于内在道德标准和外部道德现实的冲突中。在小说《拉维尔斯坦》中,这种冲突更加显而易见,以至于整部小说已经完全变成了对社会道德和现代人生存处境的讨论。这种观点激烈、立场鲜明的叙述方式,在贝娄以往的小说中是罕见的,而不变的是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和对生命本身的思考。

一、相对主义下的是非错乱

让现代人引以为豪的,莫过于其对自由、平等、文明、开放的追求。在这一前提下,人人都有追求个人幸福、实现自我价值的权利。在此基础上建立起的社会和国家,对于人的不同特质、不同见解抱以高度的尊重和宽容。从而,日渐宽容的社会催生了一种与之相适应的理念:相对主义。美国哲学家西蒙·布莱克本认为,相对主义“允许甚至有义务宽容行事不同的人们。不过,适度地普遍宽容的态度通常是这样一种理论立场的后果,这种立场认为,没有一种伦理真理”[1]。现代人,一边身处自由选择的狂喜之中,一边由于失去了统一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而不知所措。人的任何选择都被看作是他的个人选择,无所谓好坏对错,别人不能干涉也无法做出评价。然而,悲哀的是,真理和正义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对形而上的追求被看作是可笑的。因此,人们变得随遇而安,仿佛“无拘无束的生活就是道德”[2]。没有了坚定的是非观,公众也很容易对邪恶力量视而不见。美国哲学家艾伦·布鲁姆指出:“否认善恶的可能性,是对真正的开放的压制”[2]15。当普遍的真理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自我判断、个人的真理。指导人们行为的精神力量,变成了天真的宽容、盲目的跟从和彼此的不接纳。

小说的主人公艾贝·拉维尔斯坦的好友齐克,为人随和,做事“必须反复权衡,顾及各种模棱两可的状况——以避免过于锋芒毕露的判断”[3]。在多种文化和民族共存的美国社会,这种态度是十分自然的。然而,艾贝却认为,小心谨慎的齐克作为天真、宽容的美国人的典型,在做选择的时候,往往更容易将自己置于险境。这种危险正是来源于过多的宽容、善良、怕出错。齐克失败的婚姻证明了艾贝的判断。在12年如同监禁一样的婚姻中,齐克处处讨好妻子薇拉。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齐克竟然稀里糊涂地置身于政治的危险当中,与仇视自己的人为伍。当艾贝想要转告齐克关于薇拉不忠的传言时,齐克宁可选择充耳不闻,仿佛这样他就可以“不被一切可能读到、听到或看到的东西所影响”[3]109。时时处处想做好人的齐克,终于被艾贝言中,成了“人们所说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3]43。在这段婚姻关系中,齐克一味的容忍和原谅,换来的是罪恶和背叛,这清晰地反映了现代人在道德界限模糊的现实世界中屡屡受到伤害的窘境。“善良的老实人”是作家索尔·贝娄最擅长塑造的形象,他们对传统道德底线的坚守和不谙世故的木讷,和浮躁、多变、弱肉强食的现代社会总是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些主人公或挣扎反抗或消极避世,但内心总是处于矛盾之中,“该不该做善良的人”已经成了他们毕生思考的问题。

艾贝·拉维尔斯坦则以反抗者的姿态示人,用爱憎分明的态度处世,以表明与相对主义做斗争的决心。他被看作是“一场文化和意识形态战争中的伟大斗士”[3]74。他不喜欢中庸的生活态度。他认为所谓的宽容,在思想道德标准偏移的时候,会成为害人害己的罪魁祸首。没有立场的大众,在危险的时候就是助长罪恶的源头。从古至今,排斥和屠杀犹太人,在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下甚至伟大正义的政治纲领引导下,不断上演。自以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发展的人类,在20世纪遭遇了二战和大屠杀的灾难。艾贝和他的导师把这一现象归咎于萨特的虚无主义。他们认为,正是有了“地狱就是他人”的荒谬说法,“德国的军国主义产生了最极端和最可怕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引发了普通士兵的最血腥和最疯狂的复仇主义的谋杀热情”[3]162。当艾贝离世后,齐克在旅行中身中热带珊瑚礁鱼毒,产生幻觉,眼前浮现出残忍的人吃人的画面。他也开始有了艾贝一样的感慨:“我们自己的虚无主义者告诉你一切事物都是被许可的,他们将不得不承认同类相食是完全合乎逻辑的。”[3]186人类认为自己享有绝对的自由而可以为所欲为,失去了对善恶的辨识,恶的力量就会四处横行。残忍的战争和杀戮在现代文明社会仍在上演,大的灾难也随时可能发生。

《拉维尔斯坦》是作家贝娄为数不多的、正面讨论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作品,有人认为,这部作品是作家“回归到了自己的民族上”[4]。然而,作者思考的是更加宏观、深入的问题,为什么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人排斥犹太人?“必须在意识形态的基础上,来想一想这些数十万数百万被杀戮的人”[3]162。小说要讨论的是,到底怎样的思维方式占据了人们的头脑,使得道德被曲解成了残杀的借口,而且还得到多数人的赞同。小说早已脱离了狭隘的民族情绪,转向对整体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分析。作者更愿意看清这场大灾难背后隐藏的人性诱因,以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

二、爱的缺失

Dan Muhlestein曾专门以“缺失”为主题全面分析了《拉维尔斯坦》,包括艾贝·拉维尔斯坦的家庭关系、爱情追求、犹太人身份等。他认为,艾贝这一人物的塑造“凸显了他的缺失感,记述了他一次又一次对存在感的徒劳的追求甚至创造”[5]。在诸多的缺失感中,“爱情”是贯穿全篇的最重要线索。爱情与品德有关,与人类的整个生存状态有关,更与人类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

“厄洛斯”(Eros)是屡次出现在小说中的关键词之一,他本来自于古希腊神话,是爱神的代表。在《会饮篇》中,智慧的第俄提玛提到厄洛斯的身份,他是丰富神和贫乏神的儿子。而泡赛尼阿斯认为爱神有两个:“高尚爱神”和“凡俗爱神”[6],这种划分也多为世人理解为灵与肉的分别。因此,厄洛斯在不同的理解中,有着不同的含义。柏拉图理想中的厄洛斯,是灵与肉的完美统一,是“由具体之物不断上升……从可见之物转向可思之物,直至达到善的理念这一爱的阶梯的终点……它是对美的爱、对至善的爱、对神圣完美的爱”[7]。而到了科学、理性占据主导地位的现代社会,厄洛斯被放到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变成了欲望的代名词,只剩下肉体之爱,是对注定无望的完美爱情的补偿。厄洛斯是分离带来的痛苦,可望而不可及。在盲目崇拜科学、进步的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经济模式所左右,人际关系成了经济合约的翻版,人的任何行为都被解释为各种目的的驱动。而这样做的结果,虽然形成了有序的社会秩序,但也使得人们失去了爱的能力和对爱的信仰,完美的爱情成了无处寻觅的虚幻理想。

小说反复叙说《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讲述的厄洛斯,在原始时代的男女都是完整统一的,同时集两者的器官于一身,但因骄傲的人类触怒了奥利匹斯山上的众神而被肢解。厄洛斯是让分离的人们重新找到自己另一半的力量,也就是说人们相爱是由于彼此需要。然而,现代人“需要被解放了的感觉”[3]115,人与人由彼此需要变成了彼此排斥。艾贝认为,资产阶级建立的现代社会,人们更多时候在捍卫自我的权利和自由空间,仿佛所有人都处在一场争取权利的战斗当中,异性面对彼此的时候也要一决高下。小说中齐克的前妻薇拉是一位物理学家,她对丈夫齐克说:“你以一种傲慢的语气和我谈话,好像你认为我是无知的女人。请你记住,我在我的领域里地位之高,正如你在你那一行中一样。”[3]100很明显,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出于爱情,而是社会地位与权力斗争在夫妻关系中的蔓延。

艾贝看来,追求真正的爱情,也就是古代至善至美的厄洛斯,才是人类变得幸福、伟大的力量之源。“充满激情的爱是他长期不断的兴趣所在”[3]27。同时,他也悲观地感觉到这样的厄洛斯永远不会出现,所以宁可找一个替代品——同性伙伴尼基——以消孤独之苦。虽然尼基坦诚真实,但他与拉威尔斯坦的关系悲哀又简单地建立在物质之上。当然,艾贝也有曾深爱过的人。他的身上一直珍藏着好朋友莫里斯的妻子尼哈玛的照片,并在她去世后的几十年里和莫里斯天天保持联系。这种与所爱之人阴阳两隔的境地,越发彰显了真爱的难求。即便在临终之前,艾贝还在对好友一遍遍重复他的爱情观:爱情“是需要,是意识到的不完全,是渴望完整的一体,是如何将厄洛斯的痛苦与欣喜若狂结合在一起”[3]91。

幸运的是,艾贝的好友齐克受到了他的鼓舞。在古稀之年,在经历了多次失败婚姻之后,齐克选择和年轻的罗莎曼结婚。不再相信爱情的人,认为这一举动近乎疯狂。然而,这两位像是出生在中世纪的、思想过时的老人,还愿意相信爱情,他们觉得“爱情是我们的最高功能——我们的天职”[3]134。没有了爱情,我们就“不成为真正的人类”[3]134。两位老人对完美爱情,即柏拉图的厄洛斯的追求,体现了他们对绝对真理、对至善至美的信仰。相信自己掌握一切但又怀疑一切的现代人,无时无刻不淹没在各种纷乱的意识形态中,失去了对人生的方向和存在的意义的把握。“我们似乎已渐丧失一种东西,即一种能够让我们在生活中保持乐观、自信并满怀希望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思想与爱的能力以及对生命与生活意义关注和追寻的动力”[7]。对爱的坚定不移,是对人性的信心,对人类命运的信心。只有在爱中,才能重新发现自我的本性。

三、生命的尊严

无论从形式到内容,生死问题都是小说《拉维尔斯坦》的基调和背景,更是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主人公艾贝在临终之前一个月还频频接待来访的客人,举办讲座,无所畏惧地迎接死亡,他的好友齐克在重病之后顽强求生。两位老人都渐渐参透了生命的真谛,无畏死也不惧生,这正体现出生命本身的尊严。

艾贝因艾滋病患上了致命的格巴二氏综合症,病床上的他烟不离手,谈笑风生,努力与命运作最后的抗争。在他重病时,一对想要自杀的夫妇向他求助,征求他的意见。这对夫妇年轻时一见钟情,之后幸福地一起生活了40年,现在却因为年老孤独,找不到活着的理由。自诩无神论者的艾贝,此时却用犹太人的信仰给他们训诫:“世界是为我们每一个人创造的,你毁灭一个人的生命时,也毁灭了整个世界。”[3]150这番话意味着,扼杀生命就是毁灭世界,无论是自杀还是谋杀,都是不道德的。刘兮颖博士对贝娄作品也曾作类似的总结:“对贝娄笔下的主人公而言,如果生命是神圣的,那么无论遭遇怎样的磨难也必须坚持下去,因为活下去是一种道德职责。这正是贝娄小说中传达出的犹太伦理取向。”[8]事实上,对于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已经不止于某种宗教伦理,更是整个社会伦理的支柱。著名哲学家史怀泽曾对生命有过经典的论述:“有思想的人体验到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生命意志。他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对他来说,善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通的、绝对的伦理原理。”[9]正是出于对生命的珍视和尊重,将近80岁高龄的齐克,在重病后坚强地选择配合医生做康复训练。

保护生命,绝不轻易放弃生命,是人类的责任。那么人为地延长生命而期待永久地抵抗死亡,又是不是合理呢?在齐克重病期间,他曾置身于这样的幻境中:前妻薇拉向他介绍人体冷冻学,说只要把自己冷冻起来,过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以前不能医治的疾病就可以找到办法,人的寿命也可以更久地延长。薇拉认为这个办法既能长寿也可以挽救他们的婚姻,还可以获得银行返还的高额利息。齐克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不是讨论死亡主题的方式。将它推迟一个世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3]207。在现实当中,此时齐克正处在半昏迷状态,顽强地与病魔做斗争。如果他能够得救,就会继续活下去,而如果医生不能挽回他的生命,他也愿意从容地死去。自从现代医学界提出人体冷冻法以来,争论声不绝于耳。最大的质疑就是,将人体冷冻100年甚至更久,几乎相当于人已经死去,那么他的灵魂也将消失。没有了灵魂的完整,人也无法获得恰当的定义。对于齐克来说,即使他能再活几百年,到头来仍旧要面对死亡。如何面对死亡,正如怎样面对生命一样,是同一事物的两面,这是个体以及全人类要面对的哲学思考,与生命长短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于齐克而言,生死都应该坦然面对。人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和除自己以外的其他生命,至关重要。虽然生命产生于虚无,但生的过程在于对意义的追求。人类的幸福不在于否定自己,毁灭他人,而是有“一种普遍的、在世界中起作用的、指向完善的目的性,个人和人类对物质和精神进步的追求在其中获得了意义、重要性和成功的保证”[9]48。

四、结 语

现代社会道德标准的混乱与缺失,是十分普遍并引人关注的现象。作家索尔·贝娄的小说,一贯以伦理道德为中心主题加以讨论,主人公内心大都留存着对传统道德的坚持,而同时又面临着当下生存的困境。艾贝·拉维尔斯坦虽然与以往贝娄式的“反英雄”有所区别,但光鲜的成功人士外衣下,仍然是一颗孤独、焦灼的心。小说通过两位老人艾贝和齐克的对话,梳理了现代社会充斥的各种道德伦理问题,并做出深刻解剖。相对主义造就了宽容的社会和民众,大家彼此尊重但互不妥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松散冷淡,所谓的“思想自由”不过是个人凭主观臆断来分析问题,实际上更容易被某种支配力更强的思想潮流所左右。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道德意识决定了爱的性质。厄洛斯可以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理想,也可以退化成被永远割离、不得重聚的遗憾。失去了对至善至美的信仰,现代人类身处孤独、缺憾的痛苦中,仿佛永远都在寻找着什么但又永远无法获得。如何对待生命,也体现了伦理道德的基本观点。珍视生命作为一种道德行为,体现的是个人对社会和整个世界的责任。看不到生命的意义,是现代文明发展到空前规模后,人类依然还要面对死亡终点的无奈和虚无情绪的表现。只有心怀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将脱离自然的自我重新回归到它应有的位置上,才能看到这世界发展的连续性,才能心怀希望地活着或是勇敢地面对死亡。

[1]西蒙·布莱克本.伦理学理论[M].龚 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2]艾伦布·鲁姆.美国精神的封闭[M].战旭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贝娄.拉维尔斯坦[M].胡苏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4]乔国强.从小说《拉维尔斯坦》看贝娄犹太性的转变[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8):63-76.

[5]Muhlestein D.Presence,absence and commodity fetish in Ravelstein[J].Saul Bellow Journal,2004,20(1):5-19.

[6]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205.

[7]董春丽.由柏拉图的爱欲伦理反观爱的现代命运[J].学理论,2009(10):28-29.

[8]刘兮颖.贝娄与犹太伦理[J].外国文学研究,2010(3):114-122.

[9]史怀泽,阿尔贝.敬畏生命[M].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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