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钟

2014-02-12 06:32李学江
鸭绿江 2014年2期
关键词:犁铧钟声村长

李学江

残钟

CAN ZHONG

李学江

钟都是残缺的。

那个时候,学校的钟就是这样。其实,这钟起先不是钟,是大队(现在叫村)用东方红链轨拖拉机耕地时拉着的犁铧。多数的情况是这样的,拖拉机拉着犁铧走,犁铧深深地犁进土地,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根本不可能有预见,就碰到了一块地丁,也就是一块大石头,于是犁铧就犁到了石头上,刚硬的犁铧碰到了刚硬的石头,而拖拉机根本就不知道,还在使劲地往前拉,一声并不清脆的响声——或者根本就听不见响声,因为它们的遭遇是在地底下——犁铧就断开了,掉下不大的一块尖头,犁铧不能再用了,于是就挂在了学校的一棵大树下,便成了钟。

杜红旗的眼前常常出现那口犁铧做的钟,耳边也常常萦绕着那钟发出的声音。四十多年来,那钟声先是那么清脆,后来是那么悠扬,再后来,就缥缈了,有一点渐去渐远的意思。于是,杜红旗就着急了,他急着想见到那口钟,要是能够亲手敲一下那钟,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杜红旗在梦中几次拾起一块石头——那时的校园里石头是随手可以捡到的,向那钟敲过去,却没有敲到就醒了。他浑身是汗,越是敲不到那钟,杜红旗越是想那钟。那钟的声音,那似乎渐去渐远的钟声,就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来来回回地缠绕,缠着他不放,就如五花大绑,使他透不过气来。多年来,杜红旗经常想到自己被五花大绑时的样子,梦中也是。

终于,躺在医院雪白的床单上,杜红旗做出最后的决定:回一趟老家,回一趟母校。

在来到医院之前,杜红旗坐在深圳红旗公司老总的座位上,抽烟。这天下午,杜红旗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很多半截子烟了,烟雾在他的头上萦绕。屋子里没有声音,有一点悠悠岁月的感觉。杜红旗取过一个半截子烟,发现灭了,又取了一整根儿,想点着,却放下了,他觉得自己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就站起来,活动活动。他挺着大肚子,拢了拢半白的头发,或是刮了刮亮亮的头皮,因为那头上半白的头发已经不多了,盖不住红亮的头皮了。他双手掐腰,想转一下,只转了半圈儿,就慢慢地倒下了。

恍惚之间,杜红旗来到了医院。

在做出回一次老家的决定之前,杜红旗在医院的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了。半个多月来,杜红旗病床前的鲜花铺天盖地,堆满了,就换掉。鲜花堆满了,杜红旗就产生一种躺在百花丛中的错觉,一错觉,那花就不再美丽了,有一种感时花溅泪的伤感。想岁月悠悠,人生无常,这一辈子走着走着,真的就要走到头了吗?于是他想到了出发的地方,想到了那个出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山沟。一想起来就放不下了,放不下就睡不着了,睡不着病就更厉害了。于是,杜红旗决定回一次老家。杜红旗把这个想法对医生说了,医生说,也许有道理,要是实在想回去,就回去吧。杜红旗把这个想法对老婆孩子和公司的下属说了,老婆孩子和公司的下属说,不行,坚决不行!一个下属含着泪说,不行,坚决不行,周总!

杜红旗在深圳姓周,叫周红旗。

李学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散文集《梦湖》《守望故乡》《给女儿的信》,长篇小说《大梦恍惚》,短篇小说集《透过雪花的灯光》。小说入选《小说月报》等选刊。现居内蒙古赤峰市。

杜红旗决定,偷跑!

在临走前的头一个晚上,杜红旗最后一次打通了村长的电话。

村长的电话是杜红旗查了好几天才查到的。村长姓周,第一次通电话的时候,杜红旗问村长贵姓,村长说,姓周。杜红旗就愣了,僵了,一只手拢着没有多少头发的头,半天没有说话。那边的周村长说,喂,喂!喂?怎么不说话了呢?您到底是谁啊?你!

杜红旗说,我姓周,不,姓杜。

那边的村长说,姓周还是杜?

杜红旗说,姓杜。

村长说,你叫杜什么来着?

杜红旗说,我姓杜。

那边说,我想知道你的全名。

杜红旗说,我,姓杜,杜。

那边的村长失去了耐性,说,我不管你叫杜什么了,你有什么事吧?

杜红旗说,我姓杜,原先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姓,杜。

周村长说,你是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人?你在哪里,噢,深圳。你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回老家看看?欢迎欢迎!也欢迎您回老家投资!我们这里,不,咱们这里现在交通方便了,两个小时就能到县里,再三个小时就能到市里,再一个小时,就到北京,再两个或是三个小时,就能到深圳呢!

放下电话,杜红旗躺下来,躺在那百花丛中,回忆。

杜红旗想,变了,真的变了。当年,四十四年前,自己连夜从村子里走出的时候,走了一天两夜才到县里,从县里坐了一天的班车才到了市里。

杜红旗第二次打电话是在住院二十五天以后。杜红旗以前就时常想起老家,想起那个村子,那个村子的学校,于是耳边就时常萦绕着学校的钟声。前面说过,这钟声不是美好的回忆,对杜红旗来讲,是折磨。人忙的时候,坐在老总的座位上的时候,好多天都不用受这种折磨,忙得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忙得连自己现在在哪儿都没有感觉了,老家,村子,钟声就隐去了。现在,人生病了,那一切都来了。十多天来,那钟声渐渐地回来了,由模糊而清晰,渐而宏大,充盈了他整个生命和空间。杜红旗对自己说,是得回一次老家了,无论如何,得回一次老家了!杜红旗第二次拨通了村长的电话,还没等杜红旗说“喂”那边的村长就大声叫喊,啊,是杜总啊,正等您的电话呢,您什么时候回来啊,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杜红旗说,有什么准备的啊,一个游子回一次老家嘛!那村长说,那不一样啊,你想啊,您走的时候,村子是个什么样子啊,人们连裤子都穿不上啊,现在不一样了啊,现在啊,家家都住上了大瓦房了,红砖红瓦,红红的一片啊。只是村子里的路啊,有一段不太好走,我们正想办法改善,这不,为了迎接你回来,我们发动社员,不,村民,把那村路啊,又修了修,平坦多了。什么?你说学校,你,你想回母校看看,欢迎欢迎,当然欢迎。那钟,你说的那钟,在啊在啊,当然还在。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亲手敲一敲那钟,亲耳聆听母校当年的钟声,还是那么悦耳啊!杜红旗说,我回老家,不想有什么动静,就想自己看看。村长说,不行啊,你现在是深圳的大老板,不是以前那个穿补丁裤子的孩子了。我要是不告诉乡里面,乡里面的领导会说我不会干活儿,不懂规矩;乡里面的领导呢,要是不告诉县里,县里的领导也会说乡里面的领导不会干活儿,不懂规矩。我知道你就想看看母校,看母校就更要隆重了,现在搞一个校庆都把那么多当官的、当大老板的叫回来,热闹不说,去年乡里的学校校庆,光收入就上千万啊。不,不,我知道你对母校有感情,咱就是冲着这感情而来,我一定帮您静静地回忆一下过去的美好时光。您现在回来,以大老板的身份回来,对孩子们也是一个教育啊!

放下电话,杜红旗有些犹豫了。原来就怕回去,现在就更怕回去了。原来怕回去是怕面对过去那现实;现在怕回去,怕什么,他有点说不清,总之是越打电话越怕回去了。洁白的床单,各种颜色的鲜花散发着香气。杜红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听见了钟声,那钟声在他的耳边绕来绕去,在花香里绕来绕去。

杜红旗第三次打电话是在最后一次打电话的头一天。村长说,现在,杜总啊,你不回来也得回来了,我告诉了乡长,乡长告诉了县长,县长和乡长说,你回来的时候,他们一定来!县长说,他和你还是同学呢。对了,我打听过了,论起来,咱们还有亲戚呢,我妈的姑姑是你妈的大伯嫂子。说起来,我还得管你叫舅舅呢。那么,舅舅,就这么定了啊!

最后一次打电话,杜红旗只说了一句话:我明天就动身,后天早晨就能到老家。

杜红旗老家的那个村子叫杜家地,从杜家地出发,过一条河,走二里路,就是周庄。当年的大队也就是现在的村所在地就是周庄,杜家地姓杜的多,周庄姓周的多。只是现在周家庄姓周的也没有那么多了,杜家地姓杜的也没有那么多了,都掺和了。村子间互相掺和不算,不少人都掺和到城里去了,不少的房子都空了。杜红旗不知道这些,他的记忆里,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河还是那条河,其实河里已经没有多少水了。杜红旗上学的时候,那条河的水还不小,河上面有一座桥,木头的,也就是几棵树横在河的上面。那时候杜红旗还是个小孩子,走那桥就十分害怕。他刚走那桥的时候只有七八岁。第一次过那桥的时候是爬着过去的,爬到桥的中间就不敢走了,是校长把他抱过去的。校长姓周,周校长的家在周庄。刚开学的时候,每天早晨,周校长专门从周庄走过来,接不敢过河的新生。先是周校长抱着杜红旗过河,后来呢,周校长就不再抱着杜红旗了,他走在杜红旗的后面,紧跟着,轻声地鼓励说,往前走,别往下看,走吧,走吧,别怕,别怕。要勇敢,再勇敢,好,好,好好,这不,过去了?记住,孩子,没有过不去的桥,只要往前走!

那样的河,那样的桥,那样的老师,多好哇!杜红旗对这个镜头的记忆和对周老师死去时的记忆,就像家乡古老的岩画一样,有时看上去模糊了,但一经雨水冲刷,就又清晰起来了,而且愈看愈清晰。就在那条河拐弯的地方,有一面石壁,石壁上有岩画,有奔马,有麋鹿,有射箭的,还有动物交配的。考古学家说,惟妙惟肖,那是考古学家惯用的名词,其实,再清晰也只是那么恍惚的印象而已,越看越恍惚,清晰而恍惚,就像后人们记录或杜撰的历史。不知道前人是什么时间画上去的,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画上去的,几千年了吧,或是更远,还在。杜红旗在家上学的时候,没有来过考古学家,也没有人会说惟妙惟肖这个词,杜红旗倒是常常看那岩画,下雨天,他就一个人跑到那石壁下面看,久久地看,想了些什么,记不清了。晴天的时候想看,看上去模糊了,就捧一捧河水,浇在上面,那画就清晰了。看了岩画,就回来画,画马,画鹿,也画动物交配。一个二十出头的女老师看到杜红旗的画,红着脸扔在地上,大喊,杜红旗,你满脑子小资产阶级!

女老师喊杜红旗小资产阶级那年,杜红旗十六岁,紧接着,学校就不大上学了,紧接着,就开大会了,大会一个接着一个,老师们都一个一个地走到讲台上做检查,检查完了以后,就有人喊口号,惊天动地。起初,杜红旗感到害怕;接着,杜红旗感到好玩。他想起了周校长接他过桥时说的话,别怕,要勇敢,再勇敢!记住,孩子,没有过不去的桥,只要往前走!那时强调斗争性,不久,杜红旗的斗争性就被调动起来了,他感到自己十分高大,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带着一个红袖标,振臂一挥,就有好多人跟着他走,那感觉,用现在的话说,爽!那时没有这句话,但并不能说没有那种感觉。那感觉领着杜红旗一路走下去,把同学打倒了,把老师的脸打青了,把女老师的头发扯下来了,爽!

最后就轮到周校长了。

在杜红旗的记忆中,周校长是最后一个站到讲台上的,周校长背着手,弯着腰,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这时,周校长没有资格讲课了,他要讲他的罪行。周校长总是讲不好自己的罪行,于是就来了更多的学生、老师,还有群众。教室里盛不下了,就来到了教室外面,来到那口钟的下面。杜红旗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的钟声,那是杜红旗最后一次听到母校的钟声,那钟是杜红旗敲响的。杜红旗从钟下捡了一块石头,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敲那掉了一个角的犁铧做成的钟,一边敲还一边恨这钟不爱响,于是就拼命地敲。很快,人们就跑到钟下面了,如潮水一般,涌过来。人们激情满怀地看着杜红旗,怒目圆睁地看着周校长。钟下,周校长谈自己的罪行,却还是谈不好,学生不答应,老师不答应,群众不答应,于是就喊口号。杜红旗喊一句,下面的声音就山呼般响起,这使杜红旗受到了莫大的鼓励,撕破了嗓子喊,下面就撕破了嗓子跟着喊。杜红旗热血沸腾,下面也热血沸腾。杜红旗再一次举起右手的时候,才发现刚才敲钟的那块石头还在手中,于是,在潮水般的叫喊声中,杜红旗手中的石头就溜了出去,溜到了周校长的脑袋上。杜红旗发现校长慢慢地倒下了,脑袋上鲜红的血汩汩地往下流。杜红旗愣了,这石头是从自己手里出去的吗?杜红旗看见,周校长倒下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温柔而热烈地从杜红旗的眼睛里扫过,如一缕毒辣辣的阳光!

人们散开了,杜红旗瘫在地上。

杜红旗不知道自己怎么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走过那木桥。回到家里,父亲说,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在深圳飞往北京的飞机上,杜红旗闭了眼睛,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杜红旗对自己说,这次回老家,一定要为母校做点什么,算是一次救赎吧,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了。白云悠悠,大地苍苍,飞机飞过一个又一个村庄。

他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飞机,从深圳到了北京。又是一个小时飞机,从北京到市,三个小时的车程后,从市里到了县城。他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坐了两个小时的出租车从县里到了村子,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

红彤彤的太阳照亮了山川。杜红旗隐约看到了那条河,隐约看到了刻画的石壁,隐约看到了从杜家地通往周庄的那条路。一切都很清亮,一切都很恍惚——杜红旗的眼睛有些模糊,头上出了汗,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了。

杜红旗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红红的一片,村部的墙上是一溜标语,杜红旗看到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杜红旗先生回家乡探亲指导。还有两条,没来得及细看,人们便潮水般涌过来。一个人在前面,向杜红旗介绍,周县长、杜乡长,村里的王书记、周村长。村部的房子看上去刚刚盖好不久,是一幢二层楼。人们扶着杜红旗上了二楼,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有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桌子上的水果红红绿绿。杜红旗看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坐下来,对面是县长、乡长、村支书、村长。村长把大家又介绍一遍,说,下面请周县长致欢迎辞。

周县长倒是没有隆重地致欢迎辞,他说,欢迎杜先生回到家乡,因为是一家人,也就不说两家话了。希望杜先生在家乡到处走走,看看家乡的变化,重温过去的时光,叙叙亲情友情。

周县长接着说,杜先生好几十年没有回家乡了,今天回来,一定是感慨万千啊。乡里的领导啊,村里的干部啊,你们要充分理解杜先生的心情,不要讲什么客随主便,都是主人嘛。杜先生有什么要求,要充分地满足,要充分地理解杜先生的拳拳之心啊!

周县长接着说,杜先生真是在大城市生活的人啊,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啊,精神……精神矍铄,对,精神矍铄。健康是福啊!

周县长接着说,我呢,县里还有事,就不陪了,你们要照顾好周先生,不要急着看什么道路啊、学校啊,看看杜先生小的时候喜好什么,帮杜先生找一找童年的回忆。对了,杜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亲人,要一并找来。像杜先生这样的大老板是懂感情的,感情丰富。

县长走了,乡长还在。村长说,我知道,杜先生小的时候对岩画很感兴趣,这个岩画可不得了,把北京的专家都引来了。杜先生从小就有眼光啊。走,我们一起去看岩画去。

岩画还在,还是那么恍惚而清晰,鹿还是那些鹿,马还是那些马,交配的动物依然在那里交配,射箭的人们依然在那儿射箭。杜红旗在岩画下面站了好久,腿在裤子里抖了好久,谁也不知道他有病啊!天也不知道。

中午到了,两大桌子人聚集在村部的食堂里,杜红旗的父亲母亲早已不在了,叔叔和兄弟倒还不少,他们今天都被请到村里,容光焕发。有一个叔伯哥哥回忆起杜红旗小时候的事情,竟然老泪纵横。大家都来找杜红旗碰酒,杜红旗也有些激动了,原来是能喝一些酒的,住院以后就不喝了,现在,杜红旗又喝了起来,一人一杯,一杯不行就两杯。喝了酒,杜红旗的脸就红得厉害,人们说,喝酒脸红的人实诚,杜红旗从小就实诚。对,又聪明又实诚。还有人说,从小就看杜红旗有出息,果然有出息。

喝着喝着,杜红旗就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床上,三点多钟醒来,看着雪白的床单,还以为自己是在医院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回老家了。恍如隔世的感觉。杜红旗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老家,回老家要干什么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去学校。杜红旗有些头疼。

村长来了,说,舅舅啊,你真是海量啊。

杜红旗不愿意说喝酒的事,说,终于回到老家了啊!

村长说,是啊是啊,你这一回来,全村都轰动了啊。

杜红旗说,好不容易回来,一些心愿该了了啊。

村长说,是啊是啊,你是衣锦还乡啊。

杜红旗说,我电话里说的,学校,我们什么时候去一下?

村长说,不忙不忙。

杜红旗说,周村长,其实对你记得不大深呢。我们村子的周校长,他是你的什么人?

周村长说,那是我父亲啊!你还记得我父亲!

杜红旗说,老师啊!终身难忘。

杜红旗说,我们去学校吧。

村长说,学校先不忙,我们到山上走走吧,小的时候你是最喜欢登山的啊。

杜红旗说,走不动了啊!

村长说,不用走路的,后面的山有一个矿,有条路就直通到矿上,我们去看看那矿,你一定要去看看那矿!

坐车到了矿上,矿山刚刚有一点规模。村长说,这个矿投产以后,咱们村子啊,就是头等富裕村,只是现在投产还有困难,有几百万的资金缺口。唉,干事业,难哪!我就想啊,我生在这个村子,我就要为这个村子里的老百姓着想,我对这个村子有感情啊。这个村子养育了我,我要报答这个村子啊!

杜红旗说,是啊是啊!

从矿山下来,又走上了一条沙石路。村长说,咱们家乡的变化可大了啊,柏油路从县里直通到乡里。可是啊,从这条柏油路到村子里,还有八里的沙石路,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缺少资金啊,我曾经发誓,我一定要修好这条柏油路。我就想啊,我生在这个村子,我就要为这个村子里的老百姓着想,我对这个村子有感情啊。这个村子养育了我,我要报答这个村子啊!

杜红旗说,是啊是啊!

回到村里,杜红旗想,该去学校了吧?村长说,该吃晚饭了。

晚饭依然和中午一样,丰盛而热烈。不一会儿,杜红旗就恍恍惚惚了。恍恍惚惚中,杜红旗好像看见有几个村民来找村长,一个村民说,这酒我得喝一杯,村长啊,我的孩子八岁就去县里住宿,才八岁啊,孩子不能照顾自己不说,我们也没有钱哪!

村长说,要喝就喝一杯,不喝走人,别说这些。

村民说,不说不行哪,你倒好过了,吃好的喝好的,住着小楼,戴着名表,我们呢?孩子干脆不念了!

杜红旗看看村长腕子上的手表,大概值几万块钱吧。

之后,杜红旗就醉了。

是一缕钟声把杜红旗叫醒的,是的,一缕钟声。杜红旗坐起来的时候,对自己说,我听到了那钟声。他感到浑身疲惫,四肢无力,而那钟声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大,不由得把杜红旗扯了起来。他穿了衣服,走出院子,寻着那钟声走去。走着走着,就到了学校大门口。大门口的两个门垛只剩东边一个了,西边那个,只有一摊砖头,像一个坟包。就是东边那也只剩下了一半,有一块缺了一角的砖在那一半的门垛上横着,几乎马上就要落下来。

杜红旗犹豫了,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走进去。往里面望去,一个人也没有。正是清晨,人家的房顶冒着炊烟,一缕缕青烟在村子上空升腾。除了几声鸡鸣,村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再往里面望,杜红旗看见了高高的杂草,偶尔有几朵花,粉红粉红地开着。不曾有风吹动它们。杜红旗一下感到自己老了,腿在打战,他抖抖地站着,往里面望着。一声长长的鸡鸣传来,杜红旗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他看见了那棵高高的杨树,杨树下面,是那个犁铧做的钟。杜红旗磕磕绊绊地走过去,走到那棵大树下面,走到那个钟面前,凝住了。空气也凝住了。

那钟生满了厚厚的褐色的锈,连那系钟的铁丝,也给锈住了,铁丝和钟连接的地方,几根圆圆的铁丝已经磨去了一大半,成了扁的,几乎马上就要断开。树上,鸟儿叫着,清脆,利落。那天,杜红旗走的那天早晨,鸟儿就是这么叫着的。只是现在,学校的房子还在,学校不在了。鸟儿的叫声还年轻,自己老了。杜红旗想回忆一下什么,一下子什么回忆都没有了,连老校长的面容也似乎不存在了。

细看那钟,满身的锈迹中,分明有一点新露出的铁的颜色,像是不久以前被哪个淘气的孩子敲过。好久好久,杜红旗慢慢地弯下腰,颤巍巍地捡起一块石头。他挑选了一块大石头,用了全身的力气,双手举起石头,向那钟打去,却没有打中。杜红旗倒下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敲一下那残缺的犁铧做的钟了。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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