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呓语

2014-02-12 08:45姜贻斌
鸭绿江 2014年8期
关键词:古樟栗树曾氏

姜贻斌

散文

树的呓语

SHU DE YI YU

姜贻斌

崇木凼记事

崇木凼,一个奇特的地名。

走上山时,才明白这个地名的含义所在。山路边赫然立着一块禁林石碑,风雨侵蚀,字迹模糊。细一看,石碑立于清光绪九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里古树密布,粗犷、苍老、遒劲。枝Y似许多巨人的手指,直指苍穹。细细数来,计有水青冈、桷栎、抱栎等古树。年纪居然有百十年,或三五百七八百年之长。棵棵古树筋骨暴露,沧桑至极,几百年的风雨雪霜把它们尽情沐浴。至今,它们仍然用苍老而犀利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世间,注视着每一个游人。一时间,我仿佛来到一个原始森林,一个从来没有人出现过的地方。我不敢相信,它们还能够伫立在这块不大的山地上。抬眼一望,远处的四周却是年轻幼小的树林,唯独这片山上竟然还保留着参天古树。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按说,经历过人世间的风雨,它们是不可能保留到今天的。按说,它们早已被砍掉喂进大炼钢铁的土高炉。我一棵棵地抚摸着它们,心想,你们真是幸运者,你们硕大的身体,没有被残酷的刀砍斧削而哀声倒地,你们繁密的枝叶,没有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作为过来人,对此,我疑问重重。按说,它们是不可能逃脱乱砍滥伐之噩运的,它们会跟无数的同伴一样,被人们用它们坚韧的身躯,焚烧出一堆无用的破烂。难道说,有神仙在冥冥之中保护它们吗?使得它们幸运地耸立于这座山上?难道说,这是一个奇迹?我想,其中必有原因。

为了解开心中的迷雾,我向当地人打听。

一问,哦,不由恍然。

不出我的意料,的确是有神仙在保佑它们,这的确是一个奇迹。当然,这个神仙不是远在天边,而是眼前的这个村落。他们就是信奉宁愿死人不愿死树的花瑶。他们遵从祖先的训导,禁林,禁林,从古到今,一点也不敢忘记。所以,当“大跃进”的狂风刮来之时,四周的树林发出阵阵哀痛的叫喊,只有这片古树尚存。这片仅存的古树,却也没能够逃脱疯狂的人们的觊觎。当有人挥着斧头朝古树砍来时,村人愤然而起,不分男女老少,纷纷上山,吃睡在山上,团团抱住古树。他们很智慧,不跟来人相斗,只是默默地抱着古树,用充满血丝的疲惫的眼睛盯着来者,任来者挥斧在身边威胁和恐吓。他们用血肉之身护住生长的树身,用罕见的沉默,回击那些喧嚣的吼叫,决不放弃。来者这才明白,他们碰到了一群舍命护树的人。在这种对峙之下,还是继续对峙。终于,来者不得不退缩。就这样,村人们用生命保住了这片百年千年的古树。

我听罢,感慨不已。

当年,如果不是村人们舍命护树,我们今天哪里还能看到古树们呢?哪里还能抚摸它们鱼鳞般苍老的躯体呢?今天,若有当年的作恶者走进这片古树林,我敢肯定,内心必定惶恐或颤抖。

我们慢慢地走着,感叹着。

这时,我看见一棵巨大的水青冈静静地卧在地上,像一头猛兽酣然入睡,也似一尊雕塑供游人参观。听说,这是多年之前,在一次罕见的冰灾中轰然倒塌的。至今,却无人捡走塞入炉灶。由此可见,花瑶崇木的传统已代代相传,不禁让人油然起敬。我想,若在别处,这棵倒塌的古树,恐怕早已寸枝不留。

还有一奇观。人们常说绿叶如盖。而有一棵水青冈则是不同,其根筋如盖,像无数只有力的大手深深地抓住大地。由于地势的缘故,其根部已架空,恰似一间偌大的房子,竟然可供四头大水牛在此歇息,给它们避风遮雨。哞哞声声,想来好不惬意。

崇木凼的古树,下次再来拥抱你。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当过知青、矿工、教师、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酒歌》《火鲤鱼》,小说集《女人不回头》《窑祭》《追星家族》《肇事者》《最高奖赏》等。湖南省作协副主席。

树抱石奇观

炎陵的神农谷风景奇特,时有妙处叫人惊叹。沥沥夏雨做伴,行至一山脚下,有一道终日滔滔流淌的山溪,伴山脚而行,穿行于崎岖乱石之间。天晴水清,落雨则浊。此处想必已无大的妙处,不料,朋友笑谈间伸手一指,原来妙处就在眼前。离溪边不远,山脚下耸立着一棵苍翠的栗树。树干粗犷挺立,层层绿叶繁密,居然仍有果实挂于其上。粗大的树根暴露于土层之外,如条条静卧的巨蟒蔓延四周。

据说,此栗树已有千三百年。

千年之树犹不足奇,奇的是这棵老栗树紧紧地抱着一坨矩形巨石,两者皆呈沧桑之色,可见年事已高。那棵栗树酷似多情的男人,拥着女人般的石头不放。久久观之,感而慨之。

这棵栗树想必早已成长于此,从小而大,居然不跟四周树木亲密相连,故而显得孤独寂寞。它能够忍受这种孤独寂寞,心里肯定是有一种念想的,似乎是在等待着世间有意外惊喜之事发生。所以,不论风霜雨雪,昼夜周而复始,它都在耐心地等待着某个奇迹降临在它的头上。它这般忍受那种罕见的孤寂,笑看时光匆匆而过,那种淡定和耐性,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相比。

果然,惊喜之事终于到来。在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天地间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成河。突然间,世间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故发生了。由于暴雨的冲刷,从山上轰轰烈烈地滚下许多石头,大小石头像千军万马,直泻而下,向山脚下的溪流嗬嗬滚去,其气势磅礴,震惊了阔大的山谷。在这宏大壮观的阵势中,出现了一个容易忽视的细节。而正是这个小小的细节,构成了一个世间奇观。这时,裹在乱石滚动之中的一坨矩形巨石,不想随波逐流,似乎是想寻找自己最好的归宿吧。所以,在急促地滚动中,忽然看准了眼前的这棵栗树。所以,它居然悄悄地改变了轨迹,无比热烈地朝栗树滚去。其实,正是这棵栗树求之不得的美事。它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美妙的结果。所以,它迅速地用坚韧而年轻的身躯,挡住这坨满头大汗的湿漉漉的巨石。树石之间,像已有多年的相思和默契,所以,两者便自然地相拥在一起,开始了它们千古不变紧紧相拥的漫长历程。无论周围的世界或繁花似锦,或遍地奇石,它们都相爱相拥,在这风雨的世间相依为命。想来,这真是天作之合。于偶然之间,于一瞬之间,就让它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这真是让人惊叹万分。而这一切,又是绝对不可复制的。

这样,便有了今日奇观。

这确是上天的造化,两者实属自然之子。看着它们,不免让人类有许多想象和深思。人类的情感如若也似它们一样,两人紧紧相拥,不离不弃,永不分离,那该是多么甜蜜。或许,这棵栗树跟巨石,唯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尚能与此一比吧。试问,它们的出现,是否会让人类感到羞愧和渺小呢?

当然,面对这千年的树抱石奇观,我还是有几分质疑的。这奇异的树石相拥,千年亘古不变,我不知它们之间是否有过抱怨,或是有过厌倦跟嫌弃?还有,它们是否大声地争吵过呢?还有,它们是否想摆脱对方的搂抱,去寻求新的目标呢?还有,四周的繁树奇石,难道对它们没有一点诱惑力吗?

所以,在离开它们的时候,我的眼睛虽已遥看别处,心里却还在想着树抱石,想着这个世间奇观。

古樟

古樟位于湘江边上,据说已有千余年。

看得出来,偌大的古樟已满面沧桑,遍身裂痕,似被时光的利刀割裂的。树枝上虽有绿叶束束,也已无法掩饰它的年事已高。它却没有丝毫做作,不管是年幼时的风姿约绰,还是老年时的疤痕斑斑,它仍自然地耸立于江岸,见证着千百年来的风云变幻。

它是湘江的见证人。

其实,古樟似乎很想把自己沧桑而道道裂痕的身躯,悄悄地浸入滔滔江水,让江水抚摸着它皱褶的皮肤,洗濯它苍老的心灵,以便更好地见证眼前的一切。而它无奈地被泥土羁绊,况且,根须已深深地跟泥土相融,所以,它若想在江水中获得快意,恐怕是难以实现的了。只是我,仍然能看出它的那种无限的渴望。

古樟的下半截已被泥土所掩,这让它矮去不少,失去了往日的高大跟挺拔。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估测古樟的高大与挺拔。让人感慨的是,它仍然从容、沉静,居然没有一丝岁月似箭带来的惊慌。所以,多年来,它静寂而孤傲地面对着阔大的湘江。曾经亲眼看见过多少的船只如梭飘过,也看见过多少人间的悲喜。有人划着船匆匆来了,然后,又倏然而过。有人明明还是耍把戏一样地站在船上屙尿,当再次看见时,他却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为此,古樟默默地叹息。这条长长的江水呢,清了,又浑了,退潮了,又涨潮了,真的是轮番上阵,书写着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

是的,古樟还清楚地记得,船工们嘹亮的号子,那是昔年江面上天天演奏的潮湿的音乐。现如今,还能够听到吗?我猜测,古樟的兴趣广泛,它不仅喜欢听那种船工的美妙的号子,还喜欢看船工们奋力摇桨的激动场面,还喜欢看船工们赤裸的古铜色的身子。当然,还喜欢看只只水鸟洁白起伏地飞翔。

至今,古樟仍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它不会因苍老而让这种清香有丝毫逊色。这种淡淡的清香,是它奉送给湘江的。所以,清香终日在江水的上空绿色地飘荡,温柔地送走南来北往的船只,让船只把这缕缕清香带向远方。

据说,这棵为三国张飞拴马的古樟,被称为拴马樟。

晴雨桃花岭

我去过桃花岭两次。

第一次去桃花岭,恰逢大好晴天。

隔远看,山上满目绿树,似一波绿色浪涛,极有层次感,且呈起伏状,似有跃跃欲飞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强烈的,像偶遇一位陌生的乖态的女子。

桃花岭脚下呈阔大的凹形,设有小巧的水池,铺置弯曲的小径。你步入其中,陡地被半圆形的绿山所包围。它像要准备拥抱你,让你感到一种大自然的温馨。阳光挥洒着千万光芒,照耀着这片静静的安谧之地。

这确是一处好地方,尤其是离这喧闹的城市不远。

其实,我并没有沿着弯曲小径向山上深处走去。我独自站定,觉得远观桃花岭,正好看清它全部的面貌。

桃花岭或许有很大的年纪了,那么,岁月留下的沧桑跟皱纹是必不可少的。那些沧桑跟皱纹,肯定明显而深刻地留在无数的树干上。而偌多的叶子,则可以轮番新生或掉落,故而充满了生机。而我,虽是第一次接近它、走近它,却不以为它的苍老跟皱纹,倒是觉得它的年轻跟稚嫩。它酷似一个文静害羞的女子,向我徐徐地敞开了那诱人的胸脯。

不知何故,我很想走进它的心里,然而,绝又不能。

又想,人如果像它那样,经过许多年的磨砺,仍然是这般年轻跟稚气,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将会少去许多悲伤与痛苦,多出许多欢乐和笑语。

炽烈的阳光在无声地照射,疼爱地抚摸着那起伏的密林,大度地聆听着雀鸟美妙的啼鸣。这与安静的桃花岭,实在是十分和谐。

一定是月份的缘故罢,我没有看见桃花。

第二次去桃花岭,却是细雨绵绵。

桃花岭似乎稚气得很,见不得雨水。雨水只需飘洒一落,整个桃花岭竟然白雾缥缈。薄薄的雾纱,像丝丝蝉翼,缠绵,撕扯,娇柔地飘舞在天空模糊的背景中。它们似有无穷的力量,把整个山山树树都装扮起来,好像有意地让我们看不清山林的真实面目。也很像顽皮的细把戏,故意突然把他们的宝贝藏起来,像一个谜,让我们费心猜想。

白雾在悄然飘逸,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它像一幅巨大的白色幕布,大气地扯在阔大的天地之间。它们毫无顾忌地在山脚下、山腰上,以及山顶上,尽情地舞蹈,缓缓地窜行在树林之间,不急不躁。这种从容的态度,让人觉得它们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是的,它们暂时遮蔽了大山、树林、灌木、花朵和雀鸟,好像要跟人类开一个小小的玩笑。

绿色的大山若隐若现,模模糊糊,却能够挑起你深入探视的欲望。茂密的山林,让雨雾模糊了自己。所以,它把内心丰富的秘密也悄悄地隐匿起来。它不再像晴天那样敞开自己的胸脯,让你尽情观赏。而其实,像这样隐隐约约白雾缥缈的美景,不也是能够给人一种极好的回味跟猜想吗?

一定是月份的缘故罢,我没有看见桃花。

银杏的见证

山脚下,两棵银杏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左边一棵,右边呢,也有一棵。

让人奇怪的是,其中一棵银杏粗大高耸,枝繁叶茂,虽然经过三百多年的岁月,却仍显青春。春天和煦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射下来,似无数细小的太阳撒落地上,斑驳一片。另一棵呢?相距一侧,却只有一盘偌大枯死的树根,摆在圆形的土堆之上。它虽已枯死,然细细端详,又韵味无穷。树根纵横交错,像上苍持一把利刀刻下了许多形象。而这些形象又混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可谓意味无穷。它们或似出水蛟龙,或如展翅凤凰,或像佝偻的老者,或若奔马飞腾……总之,好像这世间万物,都已在这小小的树根上有所体现,内容实在是丰富而又多彩。

我问,为什么这棵银杏只剩下如此一盘?它高大粗壮的身躯,以及多姿的枝叶呢?

答,这棵银杏多年前遭遇雷击,所以只留下如此景象。

哦,此为天灾。

洁净的土坪上有一座寺庙,香火袅袅,佛音声声。一看,又不像寺庙,它是一栋普通的民居,根本看不出寺庙建筑的特色来。所以,我生出疑惑,问,这是寺庙吗?怎么一点也不像呢?答,此寺庙建于唐朝,几经摧毁,已面目全无。所以,只得借民居暂用。

离寺庙不远,沿小路往山上走出几丈,居然出现了曾国藩之墓。看来,保存得还不错,全是宽窄长短的麻石所砌,宽阔而从容,整个墓地颇有气象。墓地上还有残留的纸幌跟香烛,毫无疑问,清明到此拜祭者为数不少。当时,一行人争论的问题是,曾文正公为什么不把自己埋入故土,或藏入名山?各人持种种理由,却莫衷一是。我问,这座坟墓没有被毁过吧?答,也是毁过的,被盗过墓,这是后来重新修葺的。唉,在长沙生活已三十余年,却不知曾氏坟墓藏于此地,愧疚不已。又问旁人是否来过,竟然也是第一次观瞻。

哦,看来寺庙跟曾氏之墓的遭遇,皆为人祸。

由此看来,不论是寺庙数次被毁,还是曾氏坟墓被毁遭盗,这两棵银杏都是历史的目击者。银杏不知何年被雷电所毁,当属天灾,那是奈何不了的。而寺庙和曾氏之墓被毁,则属于人祸。我们多少古物遭此大劫,令人痛心。

我想,当这座寺庙和曾氏坟墓遭劫时,两棵银杏肯定是愤怒的。它们迅速地让树叶呼啸起来,试图呼风唤雨,以此来阻止人类野蛮的行径。甚为遗憾和痛惜的是,人们并不会停止他们疯狂的举动。望着这一枯一荣两棵沉默的银杏,它们仿佛在说,那些野蛮之人,千万不可得意,以为无人再记得他们的疯狂举动。其实,这两棵银杏是记得的,它们满身的树叶,就是它们明亮的眼睛。所以,谁若行恶,它们都一一记录在案,其罪孽是逃脱不了的。

银杏,是岁月最忠实的见证人。

一枯一荣的两棵银杏,默然地耸立在伏龙山下。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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