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家的那些事

2014-03-04 19:58史玉英
阳光 2014年3期
关键词:阿牛阿德丫丫

史玉英

阿德是家里的老大,屁股后面跟着六个弟妹,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可一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严重不良。母亲的一句“女孩家读那些书干啥?回来,干活吧!” 阿德小学一毕业就收拾了书包务农,帮母亲打理家务。

十四岁的阿德娇柔的身板干起活来一点儿也不比小伙儿差,秋收时连最强壮的小伙儿都比不过她。管起弟妹来更是细致而泼辣。每天早上,她像个早起的母鸡一样,为一大家子人准备好早饭,给妹妹梳好小辫,打发他们上学。大弟顽劣叛逆,逃学不上进,阿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混球,我想上学都想疯了,你却背着书包到处乱疯。”大弟是混世魔王,嘴上也是不饶她,一句“你妈的×”。彻底惹怒了阿德,阿德抄起锅台上炒菜的铲子,朝弟弟的脸上挥了过去,“啪”的一声,两颗牙从大弟弟的嘴里飞了出来,满嘴喷血。

阿德的强悍在弟妹中树起了权威,他们不敢轻意捣乱。作为长姐的阿德从心里真正地疼自己的弟妹,她是包青天的脸,观音菩萨的心肠,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他们。给弟妹们缝衣纳鞋,照顾他们的起居。她的针线活儿是女孩堆里有名的,就连母亲都忍不住赞叹:“这死丫头,比老娘强。”同样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总将好吃的留给弟妹,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细心的阿德会偷偷地塞给过生日的弟妹一个煮鸡蛋。而她们的父母则因为生计的艰辛,已忽略了孩子成长过程中这最让人期盼的温馨,长大后的弟妹回忆起小时候的光景,都会怀念阿德那“一个蛋”的温暖。

母亲瘦小的身板正怀着老七,老七按排行应该是老九,可惜那两个生下来都没有过百天就早夭了。身体臃肿的母亲顾不得阿德和她的弟妹。阿德像个大人一样打理着家,抢着在队上挣工分,回家喂牛羊,晚上一大家子人都休息了还要和母亲一道给弟妹们补衣做鞋。大清早她要早起去担水,累的时候,她会放下担子停在堤岸边歇息,浓眉下清澈的大眼向正在沉睡的村庄静静地望去,望着那一季又一季绿了又黄了的麦田,阿德时不时心里会想,这就是她的生活了。

直到有一天她被公社抽去参加集体义务劳动,遇到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阿德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久久地回旋着。那个人显然并不太会干农活,可他满脸的书生气却是阿德熟悉的,阿德看着他时,心总会莫名地怦怦跳,会害羞。那个人看她时,她会低下头,把粗粗的长辫子甩到脑后。

从公社回来后,阿德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像平静的湖面一览无余,可是湖面下却交错着一股暖流,怀春的她心里有了一个人的影子,这是阿德的秘密。她从未向别人诉说,即使自己的母亲。她还是一样的干活,只是不似以往那般着急,会时不时低下头笑一笑,细心的二妹盯着她看了又看,“大姐,你最近总犯神经呢,傻笑什么呢?”阿德心里一虚,生怕被妹妹看透心思,急忙说:“死丫头,懂个什么,快去干活,别在这里瞎起哄。”

没过几天,村里的媒婆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她家提亲。阿德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是那个人的哥哥求媒婆来提亲。她单纯的内心激动又紧张,一口气跑到了村外的山坡上,身体里面好似有一只蝴蝶要飞出来,迎着春光,翩翩起舞。

身为村里书记的父亲没有答应这门婚事,他夹着一个黑色泛白的布包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告诉阿德,这门婚事不能成,那个人的父母早已过世,女儿嫁过去没有依靠他给阿德相中了邻村另一个当兵刚复员回来的小伙。

阿德沐浴在春风里的心情如淋一场瓢泼大雨。原来还喜上眉梢,听了父亲的话,眉宇之间立即拧起一股愁容。她变得沉默寡言,只是不停地干活。母亲试探阿德的心思,哄阿德说:“阿德呀,娘的好妮子,爹娘是过来人,是为你好,给你找的人家错不了。人家还是军人呢,小伙长得还精神,也中意你,托媒人来了几次,就冲这份诚心,你也该选他……”心里早有主意的阿德只当母亲的话是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不理。母亲见自己是手拉风箱——一头热。索性拉下脸骂起来:“死丫头,不听老娘的话,早晚有你吃苦的日子……”

“日子本就很苦,但要有精神。”阿德冲着母亲说完就跑到山上一个人坐了半晌,回到家后索性罢工,睡在土炕上不起,既不干活,也不出工,俨然一副要对抗到底的架势,母亲无奈地摇摇头:“死丫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就是人家的人。”

父亲很是心疼阿德,还是孩子的她既要劳动又要打理家,在婚姻大事上他们还是随了阿德。阿德十八岁时就和那个人订了亲,有了婚约,找到了婆家。

未婚夫这个称呼对于阿德来说还很不习惯,她觉得有些陌生,有些重大,让人害羞,还有些害怕。就在心里把未婚夫称作那个人。那个人的庄子离她家并不远,走过二十里地,绕过一条河,就到了他的村子。

那个人家里托媒人把订亲的彩礼送来了,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有白确良、毛料、还有苏杭的被面、一块石榴红的大方巾。那时村里的人都还不富裕,不兴买成衣,这几样东西就是最好的。见媒人送来彩礼,阿德既害羞又害怕,躲在里屋里不敢出来,隔着门帘偷偷地瞅着媒人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什么。

媒人一走,母亲就拖着笨重的身体把那些用红方巾包着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抱给阿德,母亲眼睛湿湿的,有些难过地说:“你婆家给你的东西,说下个月就要办婚事。”

阿德一听,心马上就提到了嗓门上了,对于婆家这两个字,还有那个人她听起来都很生分,特别是经母亲这么一说,她觉得有些把她推出去不管的味道,她生气地抗议道:“谁要他的东西,我不办!”

母亲说:“你个死丫头,人是你选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彩礼都收了,怎么能不办呢?你是老大,弟妹都看着呢!”阿德听母亲这么一说,看到一旁的弟弟、妹妹们正嚷嚷着要看送来的彩礼,母亲只是不让看,怕他们给弄脏了,锁在了木箱子里。

一个月后阿德在迎亲的唢呐声中一边悄悄地低头落泪,一边坐着迎亲的车来到了那个人的家。到了院门口,盖着红盖头的阿德俩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低头看到自己脚上穿着的绣花鞋。听着满院里的人吆喝着“新娘子——看新娘子喽!”送亲的婶婶一直扶着她的胳膊,像生怕阿德跑了似的。一会儿,阿德感觉有个人突然站在她的前面,转身,然后弯腰,婶婶就势扶阿德向前趴下去,趴在了那个人的背上,阿德紧张地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走的很慢,阿德心里正想着怎么回事,突然感觉有冰雹似的东西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上。从小见过别人家办婚事,阿德知道这是男方的亲戚们正往他们身上撒用麦子、豆子混合成的“喜雨”,经历过“喜雨”的新人的日子才会五谷丰登粮满仓。进门时,阿德接过婆家人递给她的碗,喝完酸甜苦辣汤后,她被放在了炕上。男人掀了阿德的盖头,见她羞涩地低着头,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塞给她个红色的小包,出去了。阿德捧着小包,缓慢地摸着,里面装着红枣、核桃、花生。听老人说过,结婚的当天一定要虔诚地抱着装有红枣、核桃、花生的小包,日子会红红火火、和和美美,能早生贵子。

阿德静静地坐在炕上,听着从院里传来的乡亲们喝酒说话的声音,感觉胃里那些酸甜苦辣汤开始折磨她了,一大清早母亲特意给她煮了荷包蛋,到现在也饿了,却什么也不想吃。阿德想着女孩一旦出嫁,就被别人说成泼出去的水,成了别家的人。想着离开时母亲抹着泪珠儿的样子,弟妹嚷着要跟来,还有“哞哞”叫着的小黑。她上个月才和母亲给小黑接的生,想着想着,要哭,又不敢哭,害怕早上婶婶给她脸上涂的粉都洇花了,强忍着把泪水憋回去,两只葱手紧张地揉着衣角。小的时候她也追着别人家的新娘子跑,只是觉得好玩儿,现在自己当了新娘子,心情却是别样的复杂。她觉得女人嫁人就像跳火坑,跳对了,是命好,跳错了,是火坑,是命孬。

门外乡亲们喝酒的声音渐渐小了,阿德在炕沿上坐得腰酸腿疼。她正要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吱嘎”一声,一股刺鼻的酒气冲了进来。阿德抬起眉眼,两双眼睛碰个正着,又脸红地低下头,眼前的这个人,白净泛红的脸上透着俊气,阿德是见过的。就是他一脸的书生气让她动了心,感觉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仅一眼就刻在了心间。与他以前在生产队干活碰过正面,却从未打过招呼,各干各的活。是他的哥哥相中了阿德圆圆的脸,大大的眼,一头乌黑的发,干起活来手脚麻利,托了媒人来提亲。阿德才知道那个人十五岁时就没了母亲,父亲是前年得了肺结核没的,他家曾是村里有名的主儿,祖上几辈都是开药房的,自然家底比别人家殷实些,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是老幺,上完高中就回到家务农。

阿德的脸扭向一旁,脖子与肩膀扭成了一百二十度,一分钟、两分钟、好几分钟过去了,阿德也没有听到那个人开口说话,又渴又饿的阿德顿感委屈,她正要慢慢扭过脖子来看那个人时,突然那个人走过来坐在她的身旁,手搭在她的肩上,阿德的心跳加速起来,她把手抚在胸口上,脖子从一百二十度扭成了一百八十度,下巴颏都要抵到肩膀上了。

那人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你把脖子扭成这样,不累呀?”阿德一听,脸刷地红到脖根。“不累!”以闪电般的速度把脖子扭了过来。就在这时,只听“咯噔”一声,“啊——”阿德的手抚在脖子上,疼得叫了起来。

“怎么了?”

“我的脖子扭了,疼!”

那个人吓得立即抱住了阿德的脖子。

“我给你揉揉。”

“啊——啊——”

后来,阿德每次想起新婚之夜的情景时都会忍不住傻傻地笑,谁会相信那一晚那个人抱着她的脖子揉了大半夜,俩人都累得和衣睡了。

恰恰是那晚因“意外事故”的亲近,阿德对那个人充满了好感,她也第一次体会到男人原来也会如此的温柔,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野蛮。那个人的双手比女孩的手还要修长和白皙,这让阿德一看到自己从小干农活粗糙了的手,那个羡慕嫉妒恨呀。

那个人,曾是未婚夫,现在是阿德的男人,在家里都叫他“牛”。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叫“鸡”,一个叫“猫”。阿德刚听到哥嫂喊时,都以为是在自家院里开了养殖场。后来才知道,婆婆在世时是因为男孩命贵,给孩子们取个贱名,好养。

阿德不叫他“牛”,而是阿牛。阿牛是少言寡言的人,干完农活后总是喜欢捧着书看,阿德总偷偷地看阿牛,她觉得阿牛看书的样子比有些俊妮子都要好看,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大眼,睫毛像帘子一样挂在两汪清澈深沉的湖水上,显得神秘而忧郁。几天下来,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人,确切地说是眼前这个已是自己男人的人。阿德听媒人说过,阿牛是村里少有的读完高中的人,而她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早早放下了书包在家务农。遇到阿牛,阿德心里偷偷地欢喜着,想这是老天爷厚待她呢,阿牛是她喜欢的那种白白净净有学问斯文的人,她对阿牛充满欢喜和羡慕。

阿德虽然沉浸在自己小小的甜蜜之中,意外却不期而至。阿德在洗阿牛的衣服时,突然发现衣兜里有一封信。信是已经拆过封的,阿德认真地读起来:“牛哥,”阿德一看叫得亲热,喊的是“牛哥”。“咔哒”一下心就提了上来,然后心悬着继续读信:“你是忘了我吗?忘了我们从小一起上学的情景,忘了我们一起给牛羊去割草……忘了我对你的好吗?”

落款——“小桃”。

原来人家早有相好的,可从来也没有听阿牛说过,自己还傻得闷在鼓里。阿德一下子陷入慌乱之中,小桃的信打乱了阿德的思绪。阿德没有想到自己刚结婚就遇到这种事,只是听母亲讲过这方面的故事,她想情场如战场,一定不能慌了阵脚。她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主。虽然自己还没有上战场,就腹背受敌,但好在自己还有根据地,谁赢谁输还很难说。

阿德继续把衣服洗完,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信递给阿牛。

“我不认字的,你念给我听哟。”

“啊——这是同学给我写的信,没有什么,就是知道我结婚了,问我好的。”说完就把信投到火炉里,火焰瞬间烧着了纸屑,闪着点点的光,阿牛并不向阿德解释同学信的事,阿德也不多问。

多年以后,当阿德提起那封信上的小桃时,阿牛就是不承认。“你以为我真的不认字吗,我那是故意的,看你诚实不。”

阿牛一个劲地装傻,一副打死也不承认的架势,死死的顶住——没有的事!

“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男人都是偷腥的猫,有偷腥的心,没有偷腥的胆。”

“没有的事,你就爱瞎猜,不要乱讲。”

“知道不,孙悟空火眼金睛,一个筋斗云十万 八千里,妖精都怕他,可他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叫一物降一物。”

“你个死娘们儿,我在你这里哪是孙悟空,我就一唐僧,一辈子辛辛苦苦、小心谨慎,忠实地全心全意为你和孩子服务,你还不知足。你以为你是如来佛吗,你就一慈禧,独断专行,家里的大事小事不都你说了算吗,你还掌控着财政大权,我花钱还要低三下四说尽好话要你审批。”

阿德听了,捂着嘴一笑:“不知足的是你,我把你像佛一样供着,家里的活儿我让你干过吗?你是担过一趟水还是劈过一次柴,人家哪个老爷们儿像你这般细皮嫩肉的,我把你伺候得像杨贵妃似的,你得知足哟!”

“嘿嘿——你要是少些慈禧般的专横,多些温柔就好了!”

阿德顺手把正纳的鞋底子扔到了阿牛的头上,“哪个是慈禧,哪个是慈禧?你个猪八戒倒打一耙的家伙,你要是陈世美,我可不做秦香莲,谁个离不开谁呢。”说完,还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

“好喽,我是彻底败给你的,是我离不开你,好了吧!”“呵呵……”阿德得意地拾起鞋底子继续纳。

这样的战争伴随了他们一生,每次总是阿德胜。在阿德心里,人是自己认定的,选择了就不后悔。从小缺少母爱的阿牛在生活中处处享受着阿德的呵护,阿德温柔而又强势的爱,无疑是他需要的。家里的重活阿德舍不得让阿牛干,都是她自己干。母亲指着她头:“死丫头,谁家的女人宠男人?都是男人宠女人,你把他惯坏了,以后有你的苦头。”可是阿德就是不觉得,这就是她的爱,对一个男人的爱。

晚上钻被窝时,阿德轻轻地唤:“阿牛——”

“嗯!”

“阿牛——”

“嗯?”

“咯咯……”阿德笑了起来。

“你傻笑个什么?”阿牛合上手里的书,莫名其妙地望着阿德。

“我想起了我家的小黑,小黑快两个月了吧。对了,你还不知道小黑呢,它和你一样,是一头牛,不过没有你白。咯咯……”阿德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哈哈——”阿牛听完,也笑了起来。

阿德继续取笑阿牛,说自己结婚前刚给家里的那头母牛接生。她家的母牛是头产,怕难产。母亲身边没有帮手,就安顿她观察着母牛,她看到母牛的乳房鼓鼓的,一碰都出白色奶水,想是快要生了,就给牛身底下铺了厚厚的草。母牛生产时很是痛苦,先是站着,然后又躺下,大口地喘气。阿德看到小黑的前肢先出来,一会儿露出可爱的小嘴巴,小黑是抱着头出世的。母牛疼得直叫唤,她实在不忍看下去,拉住小黑的前肢往外拽,随着母牛一用力,只几秒钟的时间,一头全身湿漉漉的小黑就生了出来。阿德亲眼看见了母牛生产,母牛不顾一切地舔着它的孩子的样子,那种经历疼痛后慈爱的样子,那不顾一切的急切心情,真的令阿德感动和震惊,以前听老人说过“舔犊之情”这句话,自己亲眼见了,才懂得了这个成语的含义。

阿牛听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母亲都很伟大。不管是小黑的娘,还是你娘、我娘都很伟大。”说完朝阿德靠了过来,把她搂在怀里。

“我打算过些日子到外面找活干,我不想一辈子当农民。前段日子,二哥说他要教我开车,等我学会开车,就可以找一份固定的工作。”

“那我怎么办呢,你若是去了外面,我见不到你怎么办?”阿德突然一股莫名的惶恐涌上心头,刚刚结婚的新人却要分离,阿德害怕,紧紧地抱住了阿牛。

“等我稳定了就来接你。我不在的日子,家里有事你就去找大哥和二哥,有他们帮衬着,我也放心。”

阿德听完,越发地难过起来,“你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我不放心哟!”

阿德的思绪复杂起来,她想,阿牛要是在外面遇到别的女人怎么办,会不会不要她了。或有一天自己也离开这里,父母和弟妹再也见不着,还有她接生的小黑,她好想他们。想着想着,鼻子酸了起来,嚷着想要回家。

阿牛用食指刮了一下阿德的鼻子,“不是刚回过娘家吗,眼前的牛是实实在在的人,你不想,却要想那个有两只角的畜牲。赶明儿我陪你回去,现在咱们还是一起怀个小牛儿吧!”

“不要,我不要!”阿德双手推着牛,反抗着。

“呵呵,这可不由你!是牛说了算!”

“你坏……”

阿德怀孕了,阿牛终于如愿以偿,去了百里远的一家国有统配煤矿,当了一名大车司机。

阿德生完孩子后两天,阿牛才赶了回来,他给阿德买了新衣服,才发现生完孩子的阿德比原来大了好几码,衣服窄得根本穿不了。初为人父的他笨拙地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女儿像棉花一样轻,红嘟嘟的小脸,圆圆的鼻子,很像阿德,取名为丫丫。

没有公婆的阿德只能自己带孩子。生育后代是万物的本能,都说老虎对虎仔都会极为小心谨慎,收起自己的利齿,温柔地抚育幼仔。生育后的女人自自然然就会怀抱棉花糖一样的婴儿。阿德早上喂完丫丫后就把她绑在自己的身上去干农活,孩子睡着了就放在田垄边上。做饭时拎个方凳倒卡过来,把丫丫架在里面,搁在房门口眼皮底下,然后择菜、炒菜。有时候为了方便,阿德索性做一大锅饭,中午把下午的都做好,吃的时候一热就好。冬季不用干农活,阿德的手工好,就在家里做缝纫活挣工分,一边干活,一边瞄一眼孩子,活也干了,孩子也慢慢地长着。

大嫂给阿德递了话:“阿德,你一定还要生,必须给‘牛生个儿子。” 阿德听了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是中国女人的命,也是很多女人的命。

阿德再次怀孕时女儿已经两岁了。有过怀孕经历的她发现这次的妊娠反应与第一次不同,怀第一个孩子时喜欢吃甜的,身子也比较懒,总爱瞌睡。现在怀孕喜欢吃酸的,人还很精神。阿德凭母性的直觉,给孩子选的衣服布料都是素色,心里有些疑惑,觉得很奇特,但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阿德生老二时肚子疼了三天三夜,人都要虚脱了,接生的大夫强迫她喝了一碗红糖水,羊水破的时候头还没有露出来,孩子胎不顺,饱受疼痛的阿德觉得自己快被绞肉机碾碎了,一只手使劲地抓着炕沿,嘴咬着另一只手臂,她觉得自己一直在下坠,不知道要坠到哪里。她想自己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为什么还会这般痛苦,精疲力竭的她终于听到“哇——”一声孩子响亮的啼哭,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听大夫说“是个带把的”,阿德的心脏恢复了跳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朝圣者,经历的所有苦难都值得,都是为这一刻,她激动地伸出虚弱的双手,满怀温柔地抱着湿漉漉、毛茸茸的孩子,沉浸在幸福里。

阿德精心地照顾着孩子,她一直没有给孩子取名,她想让阿牛给孩子取一个好名。月子里孩子患上了病,总是发烧咳嗽。阿德没有过多的育儿经验,只是以带第一个孩子的经验去应对,她想女儿发烧咳嗽挺了过来,儿子应该也可以。熬了许多天,孩子的病情没有起色,等阿德把孩子抱到市里的医院时,孩子已得了严重的肺炎,小小的身体都肿了,连她的奶都不吃,只是发出一丝微弱的喘息声。

多年以后,阿德想起来时依旧执着地说:“是我太大意了,男娃和女娃不同的,相同的发烧,男孩会重一些。如果儿子生在现在,肯定能活下来。那个时候的医疗水平太坑人了。”

阿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的脸色苍白,神情木然,紧紧地抱着那具已经僵硬冰冷的小身躯,已没有了眼泪。她给孩子洗干净,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棉布小衣,静静地看了许久,慢慢地说:“带走吧,埋深些。”任由阿牛抱着小小的人儿离去。女儿看到她苍白、悲怆的样子,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阿德清醒过来后,搂着女儿抱着阿牛放声地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的阿德又恢复了以前,她将悲伤埋在心里,催促阿牛回单位,自己一边带着女儿,一边种那几亩地。

傍晚,阿德哄着女儿睡了,在灯下给女儿缝制过冬的小棉袄。“哐啷——”院子里响了一声,阿德像兔子一样警觉起来。家里没有男人,阿德每晚很早就将院门锁好。这突然的声音不像是乱飞的鸡鸭、乱闯的野猫发出的。她想起平日里有那么几个沾花惹草的色狼爱来搭讪,自己总是巧妙周旋,尽量避过。

现在居然有人找上门来,阿德顺手抄起立在墙角的镰刀,壮着胆大声地喊:“哪个吃多了撑着的野驴,到处来撒野,我这里没有你想要吃的草,识相的赶快滚!”阿德静静地听没有动静,想那人还没有走,又从炕上摸到一把剪刀紧紧地握在手里,慢慢打开窗户,瞅着一团黑影把镰刀扔过去,“不要脸的,还不走,就吃我一刀。”

“哎哟!”一声惨叫,一个黑影翻过了院墙,阿德许久才平静下来,手里一直紧紧握着剪刀,一夜未眠。

当阿牛再次回来搂着阿德温存时,阿德将那晚发生的一幕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善良单纯的阿德没有想到人性的复杂。她以为阿牛会体谅她,并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可是她错了。阿牛反而误会她,自私和狂暴的情绪使他失去了理智,他寻到一根粗麻绳子,狠狠地抽打在了阿德的背上。

辫子粗的麻绳落在阿德的后背上,阿德惊呆了,肉体的疼痛会消失,可伤心的疼痛永远烙在了心间。眼前的这个人在泪水里变得模糊、变形、陌生。这就是她一直真心呵护的人,一直放在心里最高处的人,一直想要依赖的人。她以为他是不同于别人的,可还是和那些粗野的男人一样。

像正长在旺季的稻子一般,突然遭受到狂风暴雨的袭击,蔫蔫地倒伏在田垄。阿德没有辩解,没有哭喊。她沉默地哭泣,任伤心的泪水孤独地流淌,受伤的心灵饮鸩屈辱和伤害,一种撕裂心肺的伤烙在心里。

阿德没有反抗,选择了忍耐。

但十多年以后,那一记扇在阿牛脸上的耳光却证明生为女人的阿德并没有忘记自己曾受过的屈辱,她向阿牛证明了自己爱情的尊严和高贵。

从一排简易的平板房中,不时传来敲击声。阿德正用零散的木头加宽原来仅容阿牛一个人的单人床。阿德钉好框架后,在上面架上零散的木板,然后把自己从老家背来的棉被铺上,女儿丫丫在一旁凑着热闹,伸展小胳膊仰天躺着:“哦,有床了,丫丫和妈妈爸爸一起睡哟。”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阿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阿德把阿牛的单身宿舍彻底地收拾了一番,她还用剩余的木头碎料给阿牛钉了一个小书柜,看着屋里比原来干净利整了许多,心头一喜,她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沉浸在短暂的喜悦之中。现在已经和阿牛团聚,一切都将重新开始,阿德暗下决心,无论什么样的苦,她都会面对。

阿德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一直生活的那片土地,她以为自己就像自家院里生长的那株杏树一样,自然地开花、自然地结果、自然地老去。当清晨听到第一声鸡鸣,她就和庄里所有勤劳的人一样,开始一天的劳作,没有过多的期盼,只有一份简单的坚守,时间久了,自己也好似变成了村庄里的一棵树或一株草,也会在某一天变成村庄里的泥土。

可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改变了,就在自己一刹那的决定中变化。

“呜,呜——”女儿满脸泪水地从外面跑回来。

“谁惹着咱家的丫丫了,看把眼睛揉得通红。”

“妈妈,黑豆哥哥欺负我,他要我的饼干,我不给,他就抢,还骂妈妈生不出男娃来,说咱家的院房最终都要还给他家。”

丫丫的话一下子扎到阿德心中的痛处,心如刀绞。侄子黑豆的话给了阿德重重的一击,她把女儿一把搂在怀里,轻声说:“丫丫乖,咱不哭。”

眼泪却从阿德的脸上流了下来,落在了孩子的头发上,孩子有些警觉地望向她,她赶忙擦去。

“妈妈,你怎么了,你的眼睛红红的,是哭了吗?”

“没,没有。”

“丫丫会乖的,妈妈不要生气哟。”小小的手儿抚在了阿德的脸上,阿德失控地抱着女儿哭了起来。

阿德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确切地说是她一个人的决定,一个足以改变她命运的决定。她没有与阿牛商量,关了院门,让弟弟把家里剩余的粮食拉了去,收拾好行李,带着五岁的丫丫坐着火车去找阿牛。

推开门的刹那,正在点煤油炉的阿牛一愣,他看见单位的人领着阿德和孩子站在门口,他既高兴又吃惊,急忙扔掉刚刚擦着火的火柴。

“阿德,丫丫,你们怎么来了,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呀!我好去接你们。”

“丫丫,叫爸爸。”

丫丫有些胆怯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紧紧地抱住阿德的胳膊。

阿德放下背着的行李,环顾一圈阿牛的单人间。屋子很小,仅有一张单人床,床既窄又小,占了屋子大部分的面积。阿牛递给她一把小木凳,阿德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阿牛乐呵呵地抱着丫丫,拿腮帮子上的胡须扎孩子小脸,一大一小笑声不断。

晚上,阿德和阿牛躺在临时打的地铺上。阿德说:“你不怪我吧,没有和你商量就来了,丫丫也快到上学的年龄了,我是不想耽误她,想让她有一个好的环境,你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我也牵挂。我想好了,过两天我就找份工去。”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以前我也提过,你总说时机还不成熟,说你还能种田,还能挣些工分。一想,我这儿的条件还不如家里,原想等我这边条件好了,就接你和丫丫来。既来之,则安之,你们来了,我才觉得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

阿德叹了一口气,她以沉默回应着阿牛,这是她的性格,不愿说三道四,更不愿挑起更多的事端,有些事她宁愿装在肚里。家里面发生的种种矛盾她宁可自己化解,也不愿让阿牛多分心。每次阿牛带给家里的饼干、白糖、营养品她都会分给哥嫂家,自己做好吃的也总是给他们送去,有时候大嫂和二嫂闹别扭爱在她面前嘀咕,她也只是听并不多言语,小心维护着一大家子的和气。两位嫂嫂总爱在她面前表功,论起阿牛在父母早逝后的成长她们都是操了心费了神。阿德是重情之人,自然记得她们的好。黑豆几个堂兄弟捧着个盆来要米面时,阿德总是尽量多给,他们的衣服破了都是阿德买来新布料给缝好。好在一大家子倒也和睦,可私底下阿德没想到哥嫂会暗地里觑觎她和阿牛的家产。即使她和阿牛住的一直是老人生前住过的老宅,她也从未有过怨言。哥嫂们现在都有分家后新盖的院房,却依然以她没有生下男孩为由,要争这份家产。

阿德心底涌上涩涩的酸楚,她最终选择了离开,离开让她留恋和不舍的村庄和家。

阿德说:“我想好了,我要在五年内翻身,我一定要把咱家的日子过好。”

她坚定地看着阿牛,眼睛里燃起为新生活努力的火焰,那是一种一旦选择后将会一往无前的坚毅。阿牛迎向她的眼神,早已按捺不住饥渴,紧紧地搂住阿德,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一会儿整个小屋都沸腾起来。

窗外的月色也害羞了,变得温柔妩媚起来。

阿德和丫丫很快适应了新生活。丫丫上学报名前已经受过阿牛的精心培训,数过“1、2、3……”等阿拉伯数字,认过上、下、人、口、手等简单汉字。到了子弟学校报名时,怯生害羞的丫丫一直藏在阿牛的背后,老师让她数数,她一见数字就说1、2、3,一见汉字就说上、下、人、口、手,弄得老师啼笑皆非。老师说孩子太小,明年再来上吧,阿牛笑着坚持,让孩子上吧,慢慢地就跟上了。

丫丫回到家里高兴地告诉妈妈自己成了一名小学生,神情得意极了。阿德给孩子准备了一个绿色的小书包和一顶绿色的小军帽。丫丫背上书包,戴上帽子,迈着神气的步伐在小屋里踱来踱去,就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女战士一样。

阿德找了一份搬运的工作,和她一块儿干活的大多是职工的家属,每个人都拿着铁制的钳子,一次夹住八块或十块砖来回搬运,一干一天。本都是娇弱的女人,干的却是体力活。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被生活磨得粗糙不堪。在大自然里孱弱的小草也会把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这些女人们也一样,她们日积月累,适应着艰苦的环境,变得日渐强悍起来,像男人一样。阿德手上磨的血泡好了又起,已经结成厚厚的茧,手掌心里的皮肤裂着干干的口子,像藤蔓植物一样,长着小小的刺,每次丫丫拉着阿德的手时都会说:“妈妈手上有刺。”

阿牛是汽车队的大车司机,每天给电厂拉煤,早出晚归。虽然辛苦,但在煤矿工作的他深知一线的工人在井下劳作的艰辛,和他们比起来,很是知足,所以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每次发工资,会全数交给阿德,让自家的女人管着。

阿德已经和周围的人混熟,闲了也会去串个门子,女人们在一起拉东家扯西家倒也热闹,有人私底下悄悄地告诉阿德:“你家掌柜的真是个好男人哟,人长得俊,工作也干得好,别人给他介绍对象,听说那女的还有工作,可他拒绝了,说自己已经结婚,有老婆和孩子。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哪儿寻去,你真是有福哟!”阿德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阿牛从来没跟她说过,喜的是他对自己的不二之心。

阿德爱一个人就会全心全意地付出,有时候甚至会很宠爱对方,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孩子。她不会表达山花浪漫的温情,更不会装扮自己妩媚的容颜,只是默默地包揽全部的家务,全身心地奉献在家里,在平淡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照顾好自己的男人和孩子。

住在隔壁的女人快要生了,女人提前就和阿德说好,她生的时候希望阿德能帮她。阿德知道她也是苦命的女人,已经连生了三个丫头,现在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生的时候,阿德在女人身边守了一天一夜,当孩子终于露出头来,阿德冷静地把孩子拽了出来,拿起消好毒的剪刀剪断了脐带,孩子洪亮的啼哭声,宣告着他的降生。阿德小心翼翼给孩子擦洗完,给他穿好衣服,送到女人怀里,女人露出满意幸福的笑容,阿德离开的时候决心自己也再要一个孩子。

阿德怀孕了,确切地说是动机不纯的怀孕。从内心讲,阿德一直想给阿牛生个儿子,经历了丧子痛苦的阿德一直沉浸在伤痛之中,加之和阿牛分居两地没有机会,现在终于团聚在一起,每月都有那么几次,阿德总也怀不上,她越是着急,越是慌恐,有几次月经推迟了半个多月,她以为怀上了,正高兴呢,可内裤上的深红又把她打入冰窑般的失望中。

阿牛是天性柔顺的人,他没有要求阿德必须生个男孩,面对阿德日渐烦躁的脾气他安慰道:“生男生女都一样,都要好好培养!”阿牛越是这么说,阿德越是觉得自己欠了阿牛的债,不给他还上就憋得难受。于是生孩子成了一项大的工程,非干不可。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实行计划生育的风一下子席卷了全国,到处开始宣传一个孩子好,一家生一个孩子是优生优育。阿德被这铺天盖来的强势宣传一下子弄蒙了,她在心里是强烈地抵触,一厢情愿地想好歹让她怀个男娃后再实行呀。

在阿德精心的策划中,阿德满意地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

丫丫的妹妹小多赶上了末班车,当然这是后话。阿德在怀小多时一直希望是男孩,小多在母亲肚子里时不时左蹬一脚,右伸一拳,小小生命强有力的信号一直让阿德抱有希望能够如愿,直到阿德跑到娘家生下小多后,当她听到“又是一个丫头片子”时彻底失望,连孩子都没有看一眼,心情低落到极点,导致奶水都没下来,饿得小多哇哇叫,最后只能吃阿德妹妹的奶。

坐完月子,阿德因为没有奶水,索性将小多留到了娘家,由妹妹照顾。

阿德继续在砖厂干活,有些女人因为太累干不下去,只有阿德还在坚持。傍晚,阿德吃完饭正要去收拾锅灶,突然感觉胃里一阵剧烈翻滚,一阵痉挛的疼刺穿了胃,一股浓浓的腥味从嘴里喷了出来,“哇”的一声,一大摊鲜红的血夹杂着刚吃下去的食物吐在了院子里。

“妈妈,妈妈!”丫丫吓得哭了起来,阿德没有应声,她怔怔地看着这摊血,也被吓坏了,好一会儿才从女儿的哭声里回过神来。

“丫丫不怕,妈妈一会儿就好,你去铲些土盖上。”

“嗯!”丫丫按妈妈嘱咐的去做,做完后,看妈妈一直坐在那里,手紧紧地压在胃上。她想妈妈一定很难受,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了,找爸爸,丫丫一想到爸爸就立刻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爸爸,爸爸!”她的嗓子都喊哑了,爸爸却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人失望地回到家里。妈妈已经收拾完残物,躺在床上休息。

很晚,阿牛迈着趔趄的脚步,满嘴酒气地回到了家里。丫丫急忙告诉阿牛:“爸爸,妈妈吐血了,我找了你半天都没有找到你。”

“啊,怎么会这样呢,不会吧,我看你妈是睡觉了,你是故意哄我的吧?”说完,倒在了床上“呼呼”地睡了。

阿德胃难受得一直没有睡,她听到女儿和阿牛的对话更是难受极了,人在生病的时候会变得脆弱和消极,此刻的阿德心里突然不平衡起来,想着自己为家里的付出,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想着阿牛不冷不热的话,心里更是难受,一难受胃就疼起来,一疼起来心就碎了。她强忍着疼痛坚持到清晨,打发女儿上学后,自己去医院开了药。医生说她是太累,需要静养,不能再干重体力活。

阿德想她生完小多后,就去砖厂搬运砖,别人一次搬八块,她搬十块,要强的她总想干在前头,想多挣点儿,为女儿攒些学费,加之小多还在娘家,也想着回娘家时,能多给母亲点儿,虽然他们从农村进了城,可弟妹太多,日子依旧清贫,自己只知道不停地干活,却未料身体承受不了,累垮了。

阿德打算在家里歇着,不去砖厂干活了。她每天喝着医生开的中药调理身子,屋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儿,阿牛闻着药味儿意识到阿德正在生病,才想起丫丫说阿德吐血的事。“你真的吐血了,我还以为丫丫唬我呢,我早让你不要去搬砖头,你要听我的话,也不会累病。”

身心脆弱的阿德听到阿牛的话,想自己身体难受的时候没有听到身边的人一句安慰和贴心的话,反而还在数落她的不是,积在心里的怨气一下子爆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活该吐血,就该得病,你是不是盼着我早些死掉,你好找个小老婆。”

阿牛被阿德一戗,顿时摸不着头脑,想着自己好心关心她,她却误会自己。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病人就可以随便给别人扣帽子,我会盼着你早死吗?我辛辛苦苦养家是为了谁,你知道吗?你一个家庭主妇知道什么?只会无理取闹!”

阿德一听,想他还是嫌弃自己没有工作,没有能力,瞧不起自己,想着多年来自己的倾情付出换来的只是别人的无视,吐血的事验证了母亲的话,男人不是宠的。她一直按着自己的方式宠着阿牛,好穿的给他,因为他在人前走着,好吃的给他,因为他是自己的男人,自古都以男为尊,她是活在这种理念中的女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什么委屈都是要自己扛。时间久了,这样的爱成了习惯,成了自然。自己也像一支燃烧的蜡烛,暗了,拨一拨,再拨一拨,努力支撑着,直到灯油耗尽。先是身累,后是心累,最后身心疲惫。

阿德越想越委屈,伤心地哭起来。想想自己深爱的男人对生病的自己竟没有一句温暖之词,反过来还要指责她,一生气,狠狠地把药碗摔到阿牛的脚上,咖啡色的药汁洒了阿牛一裤腿,丧失理智的火焰一下子蹿上来,一脚又把药锅踢到门口,药锅撞在坚硬的铁门上,碎了。汤药飞溅到墙上,丫丫吓得只是哭泣。阿德伤心至极,和很多与自家男人吵架的女人一样,最擅长的就是跑回娘家,阿德在屋里收拾衣物时,丫丫立即跟进来,拽住阿德的胳膊哭喊着:“妈妈,不要走,带上我。”

阿德一生气把家和孩子都扔给了阿牛,一个人回到了娘家。

小多已经快五岁了,长得又黄又瘦,一见到阿德转身就跑。一直围着姥姥转来转去就是不理睬她。她冲着小多拍拍手,“小多,我是妈妈,来抱抱。”小多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头一扭,就“姥姥,姥姥”地奔了去。小多的冷漠让阿德备受打击,她自责把小多留在娘家是一种错误。看到亲生的孩子对自己像陌生人一样,真希望时光能倒流,她可以把小多带回去,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阿德努力讨好小多,“多多,妈妈的乖宝,你多瘦呀,妈妈给你喂。”

“不要!”小多一把抢过筷子,自己抱着小碗吃了起来。阿德不知道,小多从小生活在娘家,在这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大家庭里,小多就像野生的小动物一样,一生下来就有了保护自己的本能。如果自己不动手就吃不饱饭,如果自己动作不快,好吃的就会被别人抢了去,只有看别人吃的份儿。小多懂事时,无聊的舅舅们总拿她开涮,“小多,你是家里多余的,你妈妈以为你是男孩,谁知是个丫头片子,所以不要你了,你是多余的,哈哈……”

这些当作笑料的话深深地刺在了小多的神经里,从小就表现出超乎同龄孩子的淡定和自立。她摔倒了会立即爬起来,自己的好吃的被别人抢去也不哭,因为知道哭也没有用,她知道姥姥会把好吃的藏在哪里,搬个小凳子爬到大水缸沿上自己去找。有一次,姥姥找不到小多,屋里屋外满世界找,最后寻着小多的喊声,才发现小多头朝下,脚朝天,两手拄在大水缸里直扑腾,幸亏缸里的水不多,吓得老太太浑身冒冷汗。

小多不喊阿德妈妈,阿德就耐心地教她,“妈妈——妈妈,叫呀,快叫。”小多就是不张嘴。后来慢慢会叫了,却叫阿德是姥姥,姥姥是妈妈。晚上睡觉时,阿德哄着小多睡在身边,给她讲故事。睡到半夜,小多醒了,一看旁边是阿德,不哭也不闹,撅着个小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到东房,爬上炕,睡在姥姥旁边。阿德醒来后一愣,找到小多,失落极了。

阿德觉得欠小多太多,所以小多才会对她这么冷漠。自己因为伤心失望而忽略了孩子。她想,女人也许天生就是一棵树,有的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有的枝叶稀疏,青黄不接;有的女人只结男儿果;有的女人只结女儿果。她想自己就是后者,这是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想着想着,这种自我安慰反而使心情豁然开朗。她决心带小多一起回家。

阿德虽然这么想,却按兵不动,她知道阿牛早晚会来接。不会做饭,从不干家务的阿牛还要照顾丫丫,肯定撑不下来。果然,丫丫一放假,阿牛带着丫丫来接阿德,还给丈母家买了许多水果。阿德看阿牛和孩子都瘦了,原本还有气的她早消了火,怜惜起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于是带着小多,一家人回家。

刚到父母身边的小多一开始还嚷着要回去找姥姥,慢慢也适应了在父母身边的环境。阿德倾尽全力一点儿一点儿的温暖这颗孤独的心灵。一到冬天,小多的手脚就会生冻疮,阿德才知道小多在娘家时少人照顾,冬天的时候她光脚在雪地跑,手和脚都被冻伤。冻疮犯得厉害时,小多脚疼得走不了路,阿德就背着她,四处求医,找偏方给小多医治,小多的手脚慢慢医好后,母女俩的情感也不似以前那般冷淡了。

可阿德总觉得小多对她不似丫丫那么亲热和依赖。丫丫会和她说长论短,会和她畅所欲言,把学校发生的事告诉她,可是小多不会,她内向而安静,喜欢把心事装在心里,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读书。但她和阿牛很亲近,总是爸爸长爸爸短的,会和阿牛说说笑笑,阿德看着阿牛和小多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那个眼红和失落呀!

可她也没有办法,她以为小多还在心里怨恨她,一生下来就把她抛给娘家不管不顾,忽略了她的成长,对小多总怀一份亏欠之心。可无论自己怎样刻意去讨好小多,都改变不了父女之间投缘的事实,自己只能在一旁暗暗地羡慕。

长大后的小多认定妈妈才是家里的支柱,是她们精神上真正的支撑者,妈妈对整个家付出的爱、对父亲的爱、对她们的爱,伴随着她们不断地成长,在梦想的金字塔下攀援。毫无疑问妈妈是一个聪明的人,如果当初不把她接到父母的身边,她将永远和父母之间隔着一条河,有了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岁月,有了一起欢笑的时刻,有了一同承担苦难的依靠,才给这种亲情注入了血液。

小多和阿德谈起小时候的事,小多质问妈妈为何自己一生下就留在了外婆家,还给她起了一个代表着多余的名字。阿德无从回答,只说是命。小多不信命,只信自己。她告诉妈妈,那不是命,是一种愚昧。她表示自己一定要努力考上名牌大学,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像妈妈那辈人一样,一辈子为别人活着,结婚为别人,生孩子也为别人,将来要为自己生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

阿德一脸严肃地对丫丫说:“你真的决定了吗,就这样选择放弃吗?”

“妈妈,我没有城镇户口,没有资格参加中专和技校考试。”丫丫哽咽的声音让阿德难过极了,此刻她为丫丫的选择心痛,更为自己是农村户口导致孩子无法参加中技考试难过。

阿德家是众多没有城镇户籍的一个,一家四口人吃穿共用阿牛的那份城镇补贴。好在阿德是过日子的人,日子虽然清淡,却也不愁吃穿,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由于她生性豪爽、气量足,与邻里相处很是和睦,加之乐善好施、乐于助人,邻里求她缝衣、做鞋都会尽心去做,为了感谢阿德的帮助,好心的双职工邻居会将剩余的粮票送与她,阿德也将这份情义深深地记在心中。

可是户籍的事一直是阿德心中的结。丫丫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眼看就要中考,可户籍的问题会影响丫丫的学业和前途。成绩名列前茅的丫丫被老师叫到了一边,悄悄问她家里能不能想办法解决,丫丫只是摇摇脑袋,无奈地低下头。当班主任公布有资格参加中技考试同学的名单时,许多同学向丫丫投来惋惜的目光,成绩第一的丫丫居然参加不了考试,他们窃窃私语起来,一向腼腆要强的丫丫立即陷入了尴尬的窘境,她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钻到洞里去,看不到同学们投来的眼神,也听不见他们的议论。

回到家里,她做了人生第一个重大的决定——放弃上学。阿德不同意她的决定,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固执倔强的丫丫,小多对姐姐的决定很不理解,她引用但丁的名言鼓励姐姐道:“姐,咱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还有机会,只要你考上名牌大学,让他们羡慕妒忌死。”

“小多你还小,你不懂姐姐现在的处境,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像姐姐一样,一定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小多的话进不了丫丫的耳朵,丫丫义无返顾地坚持自己的选择。阿德只好将她带到娘家,托在市里工作的弟弟给丫丫找份零工。于是初中毕业的丫丫开始了自己的求职之路。她在百货商场站过柜台,卖过糖、茶、烟,在五金店里拧过螺丝、搬过铁料,还在印刷厂排过铅版,在机器上切割过纸张,可每份工作都不长久,不是发不了工资,就是不适应那里的工作环境,遇到别人在她背后告黑状,自己只有生闷气,一气之下她干起了个体,推着架子车卖起了布料。瘦小的丫丫每天推着装满布料的架子车到农贸市场,一开始推不动,姥姥帮着她推,等丫丫能推动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不爱说话执拗的小丫头做起生意来却很有一套,丫丫数着自己挣来的钱,居然比老爸挣得还要多,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若要问起她做生意的秘诀,却很简单,她不像同行的人,总是以貌取人,穿戴好的就笑脸相迎,寒碜点儿的就绷个脸,她是一视同仁,谁到她这里都笑脸相迎。

“姨,你给谁买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走到丫丫的布料摊位前,丫丫发现她在布料摊前转了半天了,好像还很挑剔,惹得同行的人都没好脸色。

“哦,我要那种含毛的、价位不高、颜色还要很鲜艳的布料。”

丫丫一听,难怪别人不给她好脸,谁都知道布料贵的就是含毛的,含毛的布料自然不便宜,而一般含毛的面料颜色都比较素,这可怎么给她选呢?

“姨,你是给谁买的呢,是平时穿的还是在特殊场合穿,你转了一大圈儿了,肯定知道毛料都不太便宜,而且毛料的颜色一般都比较素,我可以给你推荐其他质地好颜色亮的布料。”

老人一听,眼前的女孩虽然年纪小,说话却很有礼貌,不像其他人那般无礼。

“我给女儿买,女儿快要结婚了,给她置办几身新衣服。”

“姨,这个好办,我这里有新进的布料,能满足你所有的要求。”丫丫麻利地从布料中挑出一块西瓜红的布料,递给老人,老人仔细看了看,摸了一下,有些疑惑。

丫丫拿起剪刀,剪下一小块布料,用打火机点燃,有一股刺鼻的味道,火灭后,她立即捻成末,“姨你看这黑末,你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含毛,虽然这种布料含毛量不高,但是布料很上档次,比普通的毛料便宜,最大的优势就是颜色亮,种类多,你可以随便选一下。”

老人一听,放下心认真地挑了起来,一共买三身布料。丫丫拿起剪刀,“刺啦——”麻利地扯好老人要的布料,老人付完钱后匆忙地离开。

丫丫清点一下老人给她的钱,数着数着发现老人多给了一百,她朝老人离去的方向跑去找,人早已走远。丫丫想,老人一定是有急事,不然不会这么马虎,她回去后肯定会算账,还会再来找她,那时还她也不迟。

几天后,丫丫的布料摊前来了一个小伙子,穿得很时髦,还很得瑟地时不时将额头的头发甩一下,他自称自己的母亲前几天在这里买布料,多给了丫丫钱,来要回那一百元钱。丫丫看他不太像憨厚的人,不给,说:“你只要证明那位阿姨是你母亲就给。”

“我妈真多给你一百元,我真是他儿子,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怕是懒着不给吧?”

丫丫一听很是生气:“不是不给,我是怕给了不该给的人,如果你能证明,我多你一条裤料。”

小伙子看从丫丫这里要不回钱,只好回去。又过了几天他真带着母亲来找丫丫,丫丫见他们真是一对母子,便退还了一百元钱,还扯了一条裤料送给小伙子,算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丫丫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没过多久在她的布料摊前小伙子又出现了,居然还穿着她送的裤料做的裤子,小伙得意地看着她,手里提着一些新鲜的水果。

“你人不错,我妈也说你好。”

丫丫又好气又想笑,心想我又不是别人给你介绍的对象。

她没有想到小伙子正因为这件事对她有了好感。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都不用打招呼,小伙子成了丫丫这里的常客,每次来都带些水果和小吃,别人都打趣丫丫,“丫丫,有帅哥追哟,好福气。”

可丫丫心里极不乐意,她心目中的那个人应该是戴眼镜很斯文有学问的样子,小伙子一看就不是作学问的人。

事实上小伙子真不是读书的料,和丫丫不同的是他是高兴地离开了学校,混了一段时间觉得对不起父母和自己,于是做起了生意,开了一家五金店,生意还不错。

“丫丫做我女朋友吧!”

“不!”

“哼,我天天在这儿,看还有谁敢来追你。”

丫丫一听,着急地说:“你无赖,快走,再也别来,我,我有对象。”

小伙子一听有些伤感:“有也不怕,只要你还没有结婚,我就还有机会,我一定会让你喜欢上我。”

丫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强扭的瓜不甜,你不知道吗?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这样的,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不,我喜欢你,我会给你想要的幸福。”

“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你怎会知道?”丫丫不屑地看了小伙子一眼。

“有许多哟,比如你想要的城镇户口,比如想要读书喽!”

丫丫一听,愣在一旁,小伙子的话触到她的痛处,被他的话打动,竟有些伤感地低下了头。

一年以后,丫丫和小伙子结了婚,阿德强烈反对,她不想让丫丫嫁给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但丫丫和年轻时的她一样,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坚持。别人会以为丫丫是因为城镇户口嫁给了小伙子,只有丫丫知道,她是深刻地感受到有那么一个人是真正地喜欢她,爱她。

阿牛最近变得情绪高涨,出门之前要对着镜子理一理头发,哼着小曲跨出院门。

都说女人是直觉的动物,能凭一个眼神嗅到特别的气息。阿德觉得阿牛不对劲,但她却不愿承认,却又总疑心阿牛有别的女人。

阿德不是那种鲁莽的女人,虽然她行事很泼辣,却是粗中有细明理的人。多年来,阿德修炼了一身特别的本领,就是遇到任何事不慌不忙,即使是自己受了委屈,也将眼泪咽到肚里,从不流露出来,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该吃吃该喝喝,阿德原来杨柳般苗条的身材变成了水桶腰,脸也变成黄脸婆。

都说男人四十一朵花,阿牛这朵“花”儿正是白里透红,散发着成熟的清香。阿德知道阿牛有女人缘,他脾气温和肚里又有墨水,总有女人围在他的身边。年轻的时候阿牛干事业顾家,不会被这些所谓的野花扰乱身心,加之自己看得也紧,对他倾注了全部的感情,所以不该发生的决不会发生。

可现在阿德不那么自信了。有几次她忍不住对着照镜子的阿牛吼:“照什么照,又不是新郞官,都一把年纪了,臭美什么。”阿牛好像早料到阿德会骂他一样,张口就说:“没什么呀,没什么。”

“你骗傻子啊?你是老狐狸有了外心。我观察你好久了,你说,你打扮给谁看?你最好直接告诉我,你有了相好的,你讲出来,我让位。”

“你瞎扯什么呀?女人就是爱猜忌,根本没有影的事,我喜欢上谁了,谁又喜欢上我了,当着孩子的面,别胡扯八道,注意一下你的形象好不好,如果我是那样的人,还能和你过到今天,我看你是一天待在家闲得慌,犯痴了。”阿牛说完,走出了家。

“爸爸就是有问题,他说给我们照相的,可是给红姨照的照片比谁的都多。”阿德看向突然说话的小多,小多刚才还捧着书在一边学习,这会儿突然冒出话来。

“小孩家懂个什么,大人的事你少掺和,还不快去学习。”“耶,谁说我不知道。”小多向母亲吐吐舌头。

阿德不想让孩子知道这件事,自己也是猜疑,更怕影响孩子的学习。可是小多的话却点到她的要穴。

红和阿德家相识已久,她的女儿和小多还是同班同学。阿牛开大车每周都要给单位拉菜,红和她男人承包了销售点,每次都会给阿德送来一些新鲜蔬菜。红是一个精明并善于与人交往的人,阿德推辞时,她总会说:“德嫂,你帮我吃还不行吗,卖不完的坏了可惜。”红曾经开过饭馆,有一手好厨艺,时不时还会做鱼给阿德送来:“德嫂,尝尝我的手艺,你要爱吃我给你做哟。”阿德是舍不得吃的,每次都会留给阿牛和孩子。每次吃得直拌嘴的是阿牛,阿牛连鱼骨都嚼了,看着他吃得贪,阿德就数落他:“她做的鱼就这么好吃吗,你像八辈子没吃过似的。看你吃的狼狈样,上辈子就一饿死鬼。”

“我可不是饿死鬼投胎,这鱼做的真是地道。我品了,你做针线活是没有人比得过的,可你做饭只能用应付来形容,跟喂猪一样。”

阿德听了,火冒三丈,“喂猪是吧,我也喂了一辈子猪了,把你这头猪喂得肥头大耳,白白胖胖的。”吵归吵,过日子的夫妻好的快,红依旧送菜和鱼,阿德依旧数落着阿牛。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红隔三差五就来阿德家,和阿牛总是有说有笑的,红还让阿牛作她儿子的师傅,教他儿子开车,阿牛一口就答应下来。阿德对红从不设防,红比自己长得小巧些,说话细声细语,做起事来很是利索,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阿德喜欢红的精明能干,把红当作姐妹相处。

十一

阿德正在厨房忙着晚饭,上初中的小多背着书包立在门口,情绪和平常很不一样。平时一回来总会大声地说:“妈,回来了!”现在却像和谁生着闷气。

“是谁惹着咱家的大小姐了,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还不快洗手去,吃饭。”

“妈,你要做好准备哟……”小多吞吞吐吐地说。

“准备,什么准备,你说什么呢,别和我打哑谜。”

“妈,下午上学,小梅悄悄告诉我,我爸开车接她妈出去了,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小梅是红的女儿。

阿德一下子沉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手忙脚乱起来,还差点儿打碎一个碗。小多看妈妈的情绪不对,吃饭的时候一声都不敢吭。

阿德洗刷完毕后依旧坐在凳子上织着毛衣,小多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偷看妈妈一眼,凭她的直觉,她知道家里的气象变了,虽然现在是风平浪静,但随时都会有暴风雨袭来。

阿牛踏着升起的满月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就嚷饿,要吃饭。阿德装作没听见,不理他。习惯了回到家里饭来张口的阿牛突然遭到冷遇,很是纳闷。他看到阿德的气色不对,就对小多说:“小多,去给爸端饭来。”

“不准端,今天没有你的饭!”阿德生气地望向阿牛。“你说你今天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阿牛看了她一眼,脸色微变。“今天单位有些忙,加了一会儿班。”

“加班,你和别的女人一起去加班了吗?”阿德已忍不住眼泪了,“阿牛我告诉你,今天你不解释清楚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就滚出这个家不要再回来了。外面有你相好的人会收留你,她会给你做好吃的,你还知道回家,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我告诉你阿牛!你不要以为我尊贵你,其实你就是一根扶不上墙的芦苇!我就要你说实话!有人你就说,大家好说好散!别把人当傻子!”

“单位是忙来着,要我去县城拉些材料……”

在里屋学习的小多突然走了出来,小脸绷得很严肃,一本正经地说:“爸,那你怎么去小梅家接她妈,上次你洗出来的照片大部分是给红姨照的,我妈的就没几张。”

阿德一听小多的质问,一下子火冒三丈,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毛衣往地上一摔,走到里屋从柜子里翻出照相机,举在手里,愤怒地喊着:“我让你照,让你照。”“哐”的一声巨响,照相机碎了一地,镜头盖滚落在阿牛的脚旁,电池也掉了出来。阿牛在一旁生气地噘着嘴,看着摔坏了的相机,既心疼又生气,举起手朝阿德挥下去。

“啪”一声,小多眼睁睁地看到妈妈把爸爸的手一挡,挥手给爸爸一记耳光。阿德有些哽咽地大声说:“十八年前,我在乡下一个人带着丫丫,别人暗地里欺负我,我告诉你,你却冤枉我,还用粗绳鞭打我。我的心好痛,我忍了,谁让我是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今天无论你做错与否,我就打了你。”

随着阿德的话音落地,阿牛望着悲伤的阿德,竟也悲哀地跌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咧嘴哭了起来。

第二天是周末,小多早早起来,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好内容后把纸折起来装在裤兜里走出家门。她来到了小梅家门前,迟疑地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一口气,“咚咚”抬起手敲响小梅家的门。

小梅应声走了出来,“小多,这么早来了,快进来。”

“我,我找红姨,她在吗?我有些话想和她说。”

“我妈在的,是什么话呢,小多,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小多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了小梅家的里屋,红姨正坐在沙发上,像在想什么心事。看见小多来了,招呼了一声:“小多来了,快坐。”

小多没有坐下,而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站在红姨的对面,她冷静地说:“红姨今天我来不是代表我自己,而是代表我们家。我只想问你,你和我爸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红姨没有想到小多大清早来了一个审问的架势,她没有丝毫的准备,眼前的女孩和自己的女儿一般大,现在却像个仇人一样瞪着自己,好像自己真做错了什么,她不由得又恼又气,没好脸地对小多说:“去问你爸。”

小多一看眼前比自己母亲年轻不了多少的女人竟然死不承认,对自己一副不屑的神气,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挫败感。好在自己早上有所准备,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紧张时刻,害怕自己会败下阵来。小多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纸,像念课文一样念了起来:“红姨,你好!我不知道你和我爸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只知道你和我爸已经给我妈带来了伤害,给我们家和你们家都带来了伤害。现在,我要求你们停止伤害别人。如果你不答应,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去改变别人,但我相信,法律会改变,如果法律也不行,我相信还有道德的谴责。”

小多念完后,手心直冒冷汗,心怦怦地跳,她看也没看红姨,转身向外走去。小梅追了出来,大声地喊:“小多,是我告诉你的,你太过分了,我想你是误会了,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误会,你说我误会,怎么可能,我只相信我妈现在流的眼泪,我妈爱了我爸一辈子,我不想看到他们这样,难道你愿意看到他们这样吗?”小多的眼泪涌了上来,她转身擦掉,快步离去。

十二

阿牛大清早就从家里出来,家里沉闷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以往他和阿德也拌过嘴,吵过架,可每次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可这次,他感觉有一道很深的裂缝横在他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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