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只白鸽啊

胡姚雨

阿亮缺课的那天，辛欣也缺了一根筋，整节课魂不守舍的。尤其是打高远球的时候，她有气无力的，总是打不到指定位置，就干脆把球扔过头顶，“返璞归真”到了最业余的发球姿势。代课的冯老师看见了，一声大喝：“那边的同学，姿势错了！”

辛欣默默地把球捡回来，继续苦命发球。

错了。苦命的不是她，而是我。辛欣因阿亮缺席而产生的怨气，毫不意外地发泄到了我身上。唉，谁让阿亮是辛欣的“初恋”呢。

辛欣有很多“初恋”，阿亮是最长久的一个了。刚开学，她坐在我前头，数学课上突然拿出一个相框，挡在书后。我定睛看，是金范啊。辛欣若无其事地欣赏了两分钟才收起，把我们后面几个雷得不轻。她解释：“上课无聊，看帅哥提神。金范可是我的初恋啊！”

可三天后，相框里换成了裘德·洛。辛欣又解释：“金范是我的韩国初恋，裘德·洛是英国的初恋嘛！”

阿亮很荣幸地，成为了辛欣的“中国初恋”。阿亮黑黑瘦瘦的，乍一看有点土。辛欣怎么喜欢他呢？我想，一定是阿亮的优雅打动了她。虽然辛欣是十足的外貌协会，但真的遇到了绅士，审美标准也是会变的啊。

羽毛球课刚开始，阿亮学生般的模样就让人议论纷纷。辛欣小声说：“瞧那身板，好像挺好玩的。”

当然，阿亮是不会让我们“玩”的。他虽然年轻，却能不动声色地一眼就把我们看穿。所以等我和辛欣选定场地，他就在一旁监督起来。我心里发毛，难道他看见我和辛欣偷偷笑他了？

果然，没打几个球，阿亮就阻止了我们。他皱着眉说：“我之前讲的，你们根本没听嘛。我说发球怎么发？不能高于头顶，这不是排球，你得这样……”

这时的阿亮真的魅力十足。身体微倾，右手握拍在胸前，左手轻轻拎住球的一根羽毛，突然放开，拍子将球往前一送，一道优美的弧线，球稳稳过网。接着，阿亮还为我们示范了高远球的打法。方法不新奇，让我们新奇的，是阿亮瘦瘦的身板竟能轻而易举地把球打得老高，而且能百发百中地打到指定区域。

我和辛欣用实践证明，羽毛球确实是一项技术活。我们得先克服把球扔过头顶再发的恶习，还得瞄准高远球落地的位置……当辛欣摇着头说“歇会歇会”的时候，我也大汗淋漓了。一坐下，她就开始自言自语：“阿亮倒还蛮帅的。”

——又来了。

神通广大的辛欣弄来了一张阿亮的照片，我刚要惊呼，她就捂住我的嘴，凑到我耳边：“不能说出去啊。我从阿亮那儿偷的。嘿嘿，他钱包里好多一寸照，真是怪人。”

“你……怎么拿他钱包啊，我要揭发你。”

“好啊，揭发时一定要把我对他的相思成疾一字不落地全说出来哟！”

辛欣明显在避重就轻，我也不好意思刨根究底。

因为是一寸照，所以不适合放在相框里。当然，我谅辛欣也没胆——虽然班上男生叫她“大猩猩”（意指她豪放的女汉子性格）。“那也不适合放在钱包里吧？”我惊异地反问她。辛欣把钱包一合，无所谓地说：“反正钱包不借人，怕什么呀。”

熄灯后我俩在床上的窃窃私语，让寝室长有点恼火地干咳了两声，似乎在暗示我们注意纪律。辛欣把声音放得更低：“屁个师生恋……你不是问我怎么拿到他钱包的么？记不记得周二下午的自由活动，我没跟你一起散步，因为我去找阿亮了。嘿嘿，我和他打了一节课的球，打到别人都走光了，还赖着不让他走。他人真好，也不拒绝。结果我打得太猛，肚子痛了，阿亮就跑去给我倒热水。是他跑开的时候，我替他照看钱包钥匙，好奇之下翻了翻，发现钱包里夹着好多一寸照，拿一张也没大碍嘛。那天晚饭是他请的，所以我欠他一个人情呢。”

为了还这个人情，辛欣成了体育委员，每次帮阿亮收完球拍，还可以和他一起回器材室。

“别胡思乱想，我对阿亮是正常的好感。你看他，温文尔雅，真不像个体育老师，可球打得那么好，我觉得他像只白鸽。”

“像什么？”

“那天我和他一起去器材室，你知道他怎么说我俩的？”辛欣顿了顿，自己先笑了，“他说第一节课看我们吊儿郎当的，就知道我们打不好球，还说我们那种发球姿势，根本就是在……打苍蝇。”

辛欣说完哈哈大笑，好像这是在夸她。她又道：“阿亮说，真要把羽毛球打好，就得把球打得像一只飞翔的白鸽。”

白鸽啊……我眯起眼想。搞体育的文艺青年，真是矛盾而美妙的生物呀。

不过再美妙，也不能“拿生命去换”吧。

我力劝辛欣回寝室躺着，可辛欣不答应。她感冒越来越严重了——还不是那天又跟阿亮大战三百回合，湿着衣服没及时换嘛。我对辛欣说：“你去了，阿亮也不会让你打的。”

“那我也得当面跟他请假啊。”

我对这个曾经说“凭什么数学课上厕所还得举手报告，我以后有事也不请假”的女汉子没辙了。

辛欣坐在一旁看我们打球，一杯一杯灌热水。看着看着，她突然起身脱掉外套：“阿亮！我们来！”

阿亮有些腼腆地笑了：“你还是乖乖休息吧。”

“别啊！我喝了好多热水，出了些汗，感觉挺好。你只要陪我打得大汗淋漓，我就好了！”

阿亮终归拗不过辛欣。不过很明显，阿亮很为辛欣考虑。他不再发高远球，球都稳稳地控制在一个伸手可够的高度，让辛欣轻易就能接着。至于刁钻的压球，忽左忽右的耍人球……都被辛欣的感冒压制了。阿亮像个无比尽职的陪练，为了让辛欣出汗而体贴地配合着。

“没想到我们的小辛欣感冒了，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阿亮在下课前说了这么一句，我猜辛欣的感冒有一半是因为这句话好的。她喜滋滋地说：“你听听！我们班男生怎么说的？阿亮怎么说的？‘小星星呢！一下就拉开了档次，我真是太爱阿亮了！”

——又来了。你还是继续感冒着吧。

天地良心，我不是有意咒辛欣的。可辛欣的这次“感冒”，看来真的好不了了。

热水、出汗，都不管用。因为阿亮走了。

阿亮刚走，冯老师就来代课。辛欣整节课都失魂落魄，连阿亮说的“苍蝇”打法都施展出来——她是真的伤心了吧。

其实辛欣早就听闻，阿亮因为女朋友工作调动，准备去另一个城市当老师。辛欣没把这当回事，她觉得一个老师要走，哪能那么容易呢？事实证明，真那么容易。阿亮在临近期末的那几周，常常趁大家训练着就离开球馆，不再全程监督或一起打球了。那些一寸照，原来是他为寻找下一份工作准备的。

终于，阿亮不来了。阿亮不来的这节课，也是期末考前最后一次体育课了。

阿亮离开很久后的某个夜晚，路过体育馆，辛欣告诉我，其实阿亮离开前单独陪她打过一次球。

“真的？”我惊呼，“就是你晚自修不来的那天？”

辛欣点点头。 “我去找阿亮，要他陪我再打一次球，谁让他最后一节课不来。打完球，我就在他面前哭，我最终没忍住，我告诉他，我喜……”我抱住辛欣，让她在我肩上哭个痛快，这个敢爱敢恨的姑娘。

“你知道吗，原来，那句要把羽毛球打得像鸽子的话，是他女朋友说的。就因为这个，他才把球打得那么好。”我帮辛欣擦干眼泪，发现阿亮有一句话说对了，月光下的泪水像发亮的小星星，闪烁出辛欣的真实与柔软。这让她大汗淋漓、笑泪俱存的球馆，会成为她青春里永远绕不开的一个结吧。

“阿亮走前，送了我一筒羽毛球。我一直舍不得用。现在我决定了，明晚就拿来打，你一定要陪我来！”

“好啊，好啊！”我欣慰地笑着，“是得好好练练啦，可别又退化到苍蝇打法。”

“当然不行。”辛欣把钱包里阿亮的照片取出来，轻轻撕成了两半，又转头看了一眼球馆，“要记住阿亮教我们的，那是一只白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