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推文学思想中的北朝色彩及其成因

2014-03-17 03:42李建国
长江学术 2014年2期
关键词:颜之推文人文学

李建国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颜之推文学思想中的北朝色彩及其成因

李建国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本文从颜之推对文人品行的苛责、对文体价值的判断和华实兼备的人格论三个方面,辨析其文学思想中的北朝元素。颜之推的文学思想之所以兼具部分北朝色彩,北朝文化和文学传统对他有直接影响,导致他主动接受了北朝的某些文学观念,但这种影响比较微弱。颜氏以儒学传家,这才是他与北朝文化的契合点,使其在一些问题上容易与北朝文人形成共识。另外,由萧梁政权覆亡所激发的对南朝文化的反思和批判,以及由南入北的特殊经历和人生体验,对颜之推与北朝文学思想的互动也有相当大的影响。此一个案分析,有助于理解南北文学汇融,特别是南朝文人接受北朝文学的复杂机制。

颜之推 文学思想 北朝 家传儒学

颜之推是南北朝后期较有影响的学者和文学家。他生于梁武帝大通年间,曾在梁元帝萧绎治下任职,萧梁覆亡后,流落北方,历仕北齐、北周、隋,卒于隋文帝开皇十七年之后。

由于唐初官修的《北齐书》和《北史》都为颜之推列了传,所以后世往往视其为北朝文人。再加上北朝文学批评不发达,颜之推的文学思想更被拿来作为北朝的代表。对这种传统观点,朱东润先生曾给予有力的辩驳,可惜始终未能引起学界的重视。颜之推虽然在北方生活的时间更长,对南北文化各方面的差异体会甚深,但他的文化认同和理论趣尚仍以南朝为宗。仅就文学思想而言,朱先生指出“颜氏持论,与刘勰之说可以印证者甚多,故疑其说盖本于勰”。郭绍虞先生也认为“其大旨,颇与刘勰《文心雕龙》所言为近”。当然,长期的北方生活,难免会对他有所影响。有论者认为颜之推的文学思想“具有以北朝为主而兼有南朝色彩的特点”,实际上应该是“以南朝为主兼有北朝的色彩”。

一、对文人品行的苛评

颜之推对古今文人的品行,进行了严苛的批判。有趣的是,今人对这一思想究竟源自南朝还是北朝,居然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判断。导致这种分歧的原因在于:颜之推的表述中既有南朝文学理论的因子,也能找到北朝的同调,后人往往只取一端立论,对颜氏的取舍又缺乏细致的梳辨;而影响颜之推接受北朝观念的特殊家学渊源与个人经验等文化因素,更有待深入发掘。后者对我们把握颜之推文学思想与北朝之互动尤为关键。

《文章》篇云:

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郭绍虞先生认为这段话是“从《文心雕龙·程器》一篇得来”,而罗根泽先生却说“这种论调是北朝的特产”。两种看法皆有道理,因为当时南北人士都对文人品行问题有所议论。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篇》云:

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脆以躁竞,孔璋偬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餔啜而无耻;潘岳诡祷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

这是南朝文人的意见。北齐杨愔曾著《文德论》,全文虽佚,尚遗残句,也能够窥其大旨:

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温子昇彬彬有德素。

此类批评南北朝时还有很多,颜之推的意见似乎只是此潮流中的一例而已。

通过梳辨相关文献,不难发现,颜之推的言说形态接近刘勰,而他的论述逻辑也与南朝一致。由陈入隋的姚察曾就文人品行问题进行过分析:

魏文帝称古之文人,鲜能以名节自全。何哉?夫文者妙发性灵,独拔怀抱,易邈等夷,必兴矜露。大则凌慢侯王,小则傲蔑朋党,速忌离訧,启自此作。若夫屈、贾之流斥,桓、冯之摈放,岂独一世哉,盖恃才之祸也。

颜之推对此现象的剖析和姚察的意见相通。他在罗列文人轻薄的例证后指出: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

颜之推和姚察都是从文学创作的特性和文人的精神气质两方面来找原因。文学创作讲究“性灵”,强调感性体验、激情和灵感,文人必然个性张扬,故而不合儒家温良恭俭让的修身之道。这应该是当时南朝文坛的普遍认识。简文帝萧纲也曾指出修身和为文之间的矛盾:“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他们的分析理路和认识趋向,反映了共同的理论背景。就目前所能见到的文献来看,北朝文学批评尚缺乏类似的理性分析及深度。

然而,颜之推对该问题的情感判断,却与刘、姚等南朝文人截然不同,反而与北朝同调。姚察在分析了文人鲜能以名节自全的原因后,接着说梁朝“群士值文明之运,摛艳藻之辞,无郁抑之虞,不遭向时之患,美矣”,同情的态度显而易见。刘勰则对文人更易背负恶名表示强烈不满:

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之盗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濬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干之沈默,岂曰文士,必其玷欤?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

刘勰的辩护受到后世文人的激赏。他认为人无完人,历史上武人将相品行恶劣者也很多,但他们却因地位尊崇而免于苛责,更何况文人中亦不乏品行高洁之士。位卑职小还要饱受非议,这对文士而言太不公平。反观北齐杨愔的《文德论》,其“文德”之意,乃是以伦理来权衡文学。他的大判断将古今文人一概打倒,所称道的三人也是他认可的君子之德。三人中,邢子才、王元景与杨愔友善。温子昇年辈稍早,在东魏北齐易代之际忠于元魏,故为北朝士人感佩。世居河汾的隋代大儒王通更是把人品与文品直接联系起来,通过鄙夷文士之行,进而批评其文。他们对文人之品行,既无理性的分析和认识,更缺乏同情与回护。罗根泽先生曾推测:杨愔“可惜其文已佚,不然也许有比颜之推更严厉的论调”,而“南朝袒护文行,北朝指摘文行,两朝的分道扬镳,于此可见”。颜之推批判的人数最多,措辞最为激烈,且无丝毫同情与回护,因此被视为具有鲜明的北朝色彩。

理解方可导致同情,能否合理地认识文学创作的特性和文人精神气质的特点,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对文行态度。北朝文人指摘文行,理论的贫乏是最重要原因。颜之推对此问题有正确的理论认识,他苛责文行的原因就比较复杂了。

杨愔较颜之推年长,在北齐声望显著,曾与颜氏同朝为官。颜之推对文行的严苛态度,有受杨愔影响的可能,但也仅仅只是一种可能。颜之推的论调主要跟他自身的思想取向有关。

从大的文化环境来看,南北文人对文行的不同态度,折射了南北士风的差异。南朝士林踵继魏晋玄学之流风,唐长孺先生说:“玄学清谈在江南风靡之时,北方玄学却几乎绝响,南北学风呈现出显著的差异。”其实,玄学的存废盛衰,影响了南北文化,尤其是士人文化的各个方面。北朝士人主要继承了汉儒的学统,也就是“名教反动以前之两汉思想”,在北方胡汉杂处的艰难生存环境中,“绝无南渡衣冠清玄之习”。杨愔、王通皆为一时大儒,对文人品行的苛责,都是基于儒家的道德规范。而玄学兴起和发展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士人挑战儒家名教礼法的历史。南朝士人心态受玄风影响很大,纵情放任的行为颇为普遍,所谓文人无行也就能得到一定的宽容和袒护。顺便提一句,北朝士人对玄学的态度,既是他们在特殊环境中的必然选择,也是导致北朝文化理论匮乏的重要原因之一。

颜之推却有些例外。首先,颜之推出身儒学世家,《家训》开篇即言“吾家风教,素为整密”。颜之推的父亲颜协是一个正统的儒家学者,据《文章》篇云,“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藩邸时,撰《西府新文》,迄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说的是颜协在萧绎府中能够不受当时宫体浮艳文风的影响,保持儒者本色。颜协还曾撰《日月灾异图》两卷,遍检《南史》,以灾异著书者,唯此一家。而图谶之学恰恰是两汉内学密经,多为北朝学人所承袭。可以说,家传的儒学是颜之推与北朝文化最主要的契合点。综观《家训》,儒学是颜之推立论的思想根基,他的文学观念也是如此,所以在某些问题上容易与北朝文人形成共识,或者说表现出与北朝相类似的论调。

其次,颜之推自幼即对玄学不感兴趣,这也不同于一般南朝儒者。儒学传统在江左并未断绝,仅以经学而论,隋统一天下后,“北学反并于南”。江南土著尤以儒学见长,但他们亦受玄风影响,往往儒玄双修。南朝文论专家中,刘勰的儒学色彩相对比较浓一些,颜之推论文多取刘氏,与此密切相关。而刘勰的文学思想于儒释道三家兼收并蓄,吸纳了玄学很多有益的成分,对玄学家的著述也给予充分肯定:

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之英也。

颜之推则不然。在《勉学》篇中,颜之推描述了梁朝三君聚众讲论玄学的盛况,而他虽“颇预末筵,亲承音旨”然“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不仅如此,颜之推还专门评说了玄学,对老、庄其人其书,以及玄学的代表人物都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穽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这段话的语气和形态与他批评文人之品行非常相似。尽管《家训》成书于颜之推晚年,但他对玄学的反感一以贯之。如果对照刘、颜二人对玄学家的评价,他们对于文行的迥异态度就不难理解了。

颜之推对文行的批判之所以偏激,其身世经历和人生体验所起的作用亦不可忽视。颜之推虽然家世儒业,但他在南朝时,亦受时俗熏陶,“好饮酒,多任纵,不修边幅”。颜之推的转变缘于经历了坎壈磨难,他自言“年十八九,少知砥砺,习若自然,卒难洗荡。二十已后,大过稀焉;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据《终制》篇云:“年十九,值梁家丧乱。”颜之推自十九岁遇侯景之乱,国破家亡,从此辗转东西,流离南北,苟全性命于乱世。他四为亡国之人,两次险遭杀戮。羁旅北方期间,颜之推既要面对胡汉杂处的环境,《教子》篇载述了一件小事:“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语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其于夷夏之防,可见一斑;又须适应南北文化的差异,《文章》篇回忆道:“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於丁廙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追悔痛惜的情态,使人能想见其处境之尴尬。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要顽强生存下去,必须收敛逞才使气的文人性情。从“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中,可以想象颜之推的精神煎熬和谨小慎微,也能理解他在《名实》篇反复强调“修身慎行”的动机。这又与北朝士族“惧讥畏祸、谨慎内敛”的普遍心态颇为相似。作为《家训》,颜之推抨击文人之品行,旨在告诫子孙“明哲保身”的生存之道,所以他用“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来结束这段批评。

二、对不同文体的价值判断

颜之推关于文体的价值判断,同样受到南朝文学理论和北朝文学传统的双重影响。《文章》篇首先说明各体文章均源于五经: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

这段文字与刘勰《文心雕龙·宗经》篇有几分相似:

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

在刘勰的理论体系中,“文之为德也大矣……盖道之文也”,也就是说文学的终极价值是体现“道”。而文学要体现“道”,需以圣人为中介,所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五经乃圣人删述,即“道”所垂范,圣人亦因之“明道”,故而成为“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并导源出诸种文体。刘勰和颜之推认为文体源于五经,都是基于儒家立场,对文学的尊崇和规范。

颜之推对不同文体的价值作了如下区分:

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

这段话中很明显有南朝分辨文笔观念的影子。“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是实用性的公文,属于“笔”的范畴;“陶冶性灵、从容讽谏”是诗赋一类的作品,属于“文”的范畴。他认为前者较之后者价值更大,这就与以刘勰为代表的南朝文人完全不同了。

南朝文人并不轻视经国文章,但更重诗赋之文。对于“文笔”之辨,尽管意见各异,推崇纯文学的“文”却是主流。刘勰《文心雕龙》分论各类文体时,首列《明诗》、次以《乐府》、《诠赋》,其轻重可知矣。沈约与任昉齐名,文有专攻,时人称之“沈诗任笔”。任昉以为奇耻大辱,苦练诗艺。可见南朝文人对文笔的价值判断。

北朝文学的传统从十六国时期开始,就以实用性的军国文翰为主。《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云:

既而中州版荡,戎狄交侵,僭伪相属,士民涂炭,故文章黜焉。其潜思于战争之间,挥翰于锋镝之下,亦往往而间出矣。若乃鲁徽、杜广、徐光、尹弼之俦,知名于二赵;宋谚、封奕、朱彤、梁傥之属,见重于燕、秦。然皆迫于仓卒,牵于战争。竞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非其才有优劣,时运然也。

“体物缘情”即诗赋类作品,“竞奏符檄”即实用性公文。南北分裂之初,北方的政治文化环境就决定了文体的生存空间。对实用文章的倚重,遂成为北朝文学的特色之一,也是北方文人参与游牧民族政权的重要途径。庾信的文才远胜王褒,当二人羁留关中后,王褒更受优宠,以致“忘其羁旅”,主要表现在“凡大诏册,皆令褒具草”。《隋书·文学传》分辨南北文学,站在北方人的立场上,也认为南文“宜于咏歌”,北文则“便于时用”。所以曹道衡先生说:“北朝人的文章,还是以当时人称之为‘笔’的记事文和应用文为多。”这种文学传统必然会积淀到北朝的文学观念中。

文学史家所说的“北方文风”,反映了北朝文学的总体性质和特征,其核心因素则是“现实精神”,即对社会和政治的强烈参与意识。文学思想史研究者同样注意到:北朝文学思想最主要的倾向在于“重实用”,其形成不仅有文学传统的积淀,又与北朝经学发达,儒家思想占据绝对影响力密切相关。赵翼称北朝经学“多务实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士习之古”,也就是继承了两汉经学的家法。北朝儒学同样承继了汉儒经世致用的文化精神,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南方士族早有地位,故不愿再经心世务,乃相尚为《庄》《老》玄虚。北方士族处异族统治之下,既不能澄清驱攘,只有隐忍合作,勉立功业以图存全,故相尚为经术政务。”北朝推崇实用性文章,背后这种儒学精神容易与颜之推形成共鸣,从而影响他的文体价值判断,并促使他反思南朝文化的弊端。

颜之推经历了萧梁盛极而衰,国破家亡,他痛感南朝士族文人缺乏经世致用的精神和能力。《涉务》篇云: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

《涉务》篇专论南朝士大夫的羸弱和无用,颇为沉痛。他认为南朝士族文人“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一旦遇到危机,家国不保。而北朝士族因发扬汉儒经世致用的传统,有务实的精神和才干。与颜之推有相同惨痛经历的那一代人中,唯独颜之推没有仅仅把批判的焦点集中于萧氏父子,而是反思整个精英阶层的文化陋习,这只能归结为他到北方后通过比较产生的思想变化。颜之推对北朝士族的入世倾向有认识,在《终制》篇中,他特别提到“北方政教严切,全无隐退者”。两相对比,愈发使他感受深刻。有鉴于此,颜之推提出了士大夫用世的六条途径:

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涉务》)

颜氏认为士大夫的价值体现在能“有益于物”,亦即经世致用。即便文学之士,也可为国家所用,“著述宪章”,这显然就要求以应用性的文章为主了。

颜之推所主张的文章之“用”,不能等同于一般意义上儒家强调的政治教化,因为他并不否认诗赋等文体也具有政教功能——“从容讽谏”。在《文章》篇中,颜之推还通过批评扬雄的观点,进一步阐述了他对诗赋政教功能的认识: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

扬雄晚年悔其少作,觉得辞赋只是追求词藻的雕虫小技,缺乏讽谏教化之功,这也是西汉时期谈论较多的一个问题。颜之推认为五经之中亦有《诗》,皆圣人所作,教化之道尽在其中。可见他对文体价值高下的区分,不是从是否符合政教而做出的判断。

颜之推论文体价值重经世致用,某些实用文体,在他看来未必真能“有益于物”,所以也不提倡,《省事》篇云:

上书陈事,起自战国,逮于两汉,风流弥广。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长短,谏诤之徒也;讦群臣之得失,讼诉之类也;陈国家之利害,对策之伍也;带私情之与夺,游说之俦也。总此四涂,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或无丝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为也。

书奏之体源于《春秋》,颜之推却认为诣阙上书之辈“率多空薄,高自矜夸,无经略之大体”,往往“知而不行”,所以“无丝毫之益”。这其中固然有告诫子孙,恐其有“不省之困”的忧虑,但从他反复述说的“施用多途”、“应世经务”、“不涉世务”等语词来看,书奏之文确实不如“朝廷宪章、军旅誓诰”能施用于军国经纶之事,有益于国家。这种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和实用标准,在南朝文化的土壤中是很难产生的。

三、华实兼备的人格论

颜之推对文人的人格构成有一个较为理想的期许:德行与文才兼备。既有修身利行之实,又具辞赋文章之华。颜氏在《勉学》篇中从正反两面对此作了阐说: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这是正面立论,引孔子之语,有厚古薄今的味道,也有折衷古今的用意,仍是儒家德才兼备、文质彬彬的大传统。古之学者内修德性以求自身之完善,外行仁义以利天下之世务。今之学者修身只是为了邀誉仕进,外饰言辞,但能说之,不能行也。颜之推以春华秋实为喻,期望文人做到德行与文才兼备,既要有今之学者言辞文章之华,更需古之学者修身利行之实。而当时的文人,在他看来显然是崇华弃实,重文才而轻德行,其弊甚深:

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棁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这又是从反面阐发,主要是批评当时南朝士人不能修忠孝仁义之德,更缺乏经世致用之行,徒饰文辞,与前节论文体之价值可相参照。因此,颜之推更为强调“德行”之“实”,以期矫枉。

这种观念看似普通,但江左尚文华,北朝更重兼善之道。《文章》篇中,颜之推引述过北齐时期北方士人的一次论难: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这段文字是颜之推文学思想受北朝影响的最重要的实证材料。席毗清廉能干,乃所谓修身利行之辈,刘逖名列《北齐书·文苑传》,以文学知名,属于文章辞赋之徒,前者崇德行,后者重文才。席毗对文学的嗤鄙,反映了当时北朝传统士人对文学的一般态度。刘逖面对席毗咄咄逼人的嘲讽,只能调和,也得到席毗的认可。他们所用的譬喻,与颜之推的“春华”“秋实”说比较一致。颜氏对这种“华实兼备”的共识高度赞同。此则文献也反映了南朝文学之风逐渐影响北方,并与北朝文化传统发生了冲突。

无独有偶,关陇地区的苏绰,在为宇文泰改制所拟定的《六条诏书》中也谈及此问题:

自昔以来,州郡大吏,但取门资,多不择贤良;末曹小吏,唯试刀笔,并不问志行。夫门资者,乃先世之爵禄,无妨子孙之愚瞽;刀笔者,乃身外之末材,不废性行之浇伪。若门资之中而行贤良,是则策骐骥而取千里也;若门资之中而得愚瞽,是则土牛木马,形似而用非,不可以涉道也。若刀笔之中而得志行,是则金相玉质,内外俱美,实为人宝也;若刀笔之中而得浇伪,是则饰画朽木,悦目一时,不可以充榱椽之用也。

这段文献涉及当时官员选拔的标准及其弊端,门资即门第,刀笔即文章。以苏绰之见,仅以门第和文章来取士,未必能得真人才。具体到文章一端,他认为如果既有文才,又有“志行”,才是最理想的人才。所谓“志行”,与“修身利行”大致相当,均指德行。苏绰提出的“志行”与“刀笔”俱美,跟颜之推的“德行”与“文才”兼备,名异实同。

前文提及颜之推对南朝士人“浮诞玄虚”风气的痛切感受,这一点已成为北朝士人的共识。苏绰之子苏威就曾直言:“江南人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习世务者,又无学业。”而北朝士族则因其特殊的生存境遇和文化传统,强调经世致用、砥砺名行。因此,尽管自北魏后期,南朝文学之风渐被河朔,但北朝文化的传统始终未变,席毗、苏绰诸人持论均源于此。隋文帝时,牛弘主吏部,史称:“其选举先德行而后文才,务在审慎。”就是对南风北渐的反拨。颜之推由南入北,感同身受,加之其儒学家风,很容易接受北朝文人的这一观念。同时,此层意思与他们对文人品行的判断在逻辑上也是一致的,文人易陷轻薄,故而更需强调德行。

南北朝后期至隋唐,南北政治文化的融汇交流,总体趋势是“南朝化”,文学尤甚。通过前文的分析,不难看出:出身于南朝的颜之推,其文学思想中具有北朝色彩的“文人品行批判”和“文体价值论”,南朝文学理论的渊源和影响也清晰可见。他所受到的北朝文化和文学观念的影响,则需要深细地辨析方能合理解释。就颜之推而言,他的家传儒学是其与北朝文化的契合点,也构成了他文学思想的价值核心。颜之推的某些表述所呈现的北朝色彩,直接接受北朝文学思想的部分相对较微弱,更多的是基于儒学共识的相同论调,从南入北的经历体验以及由此而激发的对南朝文化的反思。弄清这些因素,对理解“南朝化”背景下的南北文学交流,特别是南朝文人对北朝文学的接受机制,应该是有所帮助的。

TheNorthernDynasty’sFlavorPermeatedintoandCausesofYanZhitui’s LiteraryThoughts

LiJianguo
(CollegeofArtandCommunication,ThreeGorgesUniversity,Yichang443002,Hubei,China)

YanZhitui’sliterarythoughtsgiveprioritytoflavorofSouthernDynasty,whilestillpartiallypossessingflavorof NorthernDynasty.ThispapermainlyanalyzestheNorthernDynasty’sflavorpermeatedintohisliterarythoughtfromthree aspects.Respectively,theyareconsistencewiththemoralbehaviorsofmenofletters,judgmentonstylisticvalue,andboth splendidanddown-to-earthviewofpersonality.DuetodirectimpactofNorthernDynasty’scultureandliterarytradition, YanZhitui’sliterarythoughtpossessespartialflavorofNorthernDynasty.ThisexplainswhyheacceptedsomeliteraryconceptsofNorthernDynasty.However,thisinfluenceisweak.YanZhituiregardedConfucianismashislegacy,whichintegrateshisliterarythoughtandNorthernDynasty’sculture.Hence,hesharedthesametoneandevenreachedconsensusinsome matterswithmenoflettersinNorthernDynasty.Inaddition,stimulatedbytheendofXiao-Liang’sregimeofSouthernDynasty,hebegantoreflectandcriticizethecultureofSouthernDynasty.Moreover,hisspeciallifeexperiencemovingfromsouth tonorthgreatlystrengthenedhisinteractionwithliterarythoughtsofNorthernDynasty.Throughstudyingthiscase,wecan achieveabetterunderstandingofhowtheliteraryofNorthernDynastyblendsandcombineswiththeliteraryofSouthern Dynasty.Especially,itpromotesourunderstandingofthecomplicatedmechanismaboutmenoflettersinSouthernDynasty whoacceptedtheNorthernDynasty’sliterary.

YanZhitui;Literarythought;NorthernDynasty;HereditaryConfucianism

责任编辑:程芸

李建国(1973—),男,湖北长阳人,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现在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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