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必武对中共“一大”代表人数的说法及原因探析

2014-03-25 07:14代先祥
关键词:陈潭秋何叔衡李达

代先祥

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与会代表究竟有多少人,曾经有多种说法。影响较为广泛的当属“12人说”和“13人说”。在“13人说”成为大家都认同的结论前,“12人说”一度是“定论”。作为中共“一大”的参加者,并且长期担任党和国家重要领导职务的董必武,就在“12人说”与“13人说”之间经历了一个反复。同一个人关于某件事的记忆,前后出现矛盾并不反常。但是,董必武在中共“一大”代表人数上的几次不一致的回忆,有着远为复杂的原因。

一、最初坚持“13人说”

董必武最早谈到中共“一大”代表的人数问题,是1929年12月31日给何叔衡询问“一大”的有关情况的回信中。值得注意的是,何叔衡和毛泽东是湖南出席中共“一大”的两名代表。他为什么还要找董必武了解会议召开的情况呢?事实上,何叔衡并没有参加完“一大”,他在正式会议开始前离开了。个中原因,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有一段说法。张国焘说在大会召开之前几位主要代表商讨代表的资格问题,结果大家认为“何叔衡既不懂马克思主义,又无工作表现,不应出席大会,并推我将这一决定通知毛泽东。他旋即以湖南某项工作紧急为理由,请何叔衡先生返湘处理。因此,后来出席大会的代表只有十二人。”[1]138张国焘是一名叛徒,他的回忆录中多有污蔑之词,但何叔衡提前离开“一大”,则为董必武1929年的这封回信所进一步证实。正是因为何叔衡中途缺席,不知道会议召开的全部情况,所以才向董必武询问。而董必武的复信回答得也非常细致,甚至列出了十一个与会代表的名字,包括:北京代表张国焘、刘仁静,上海代表李汉俊、李达,广东代表陈公博、包惠僧,湖南代表何叔衡、毛泽东,湖北代表陈潭秋、董必武,留日代表周佛海。董必武还提到有山东代表参加会议,但“姓名忘记了”,也没说山东代表是多少人。[2]

从董必武的这段回忆中可以读出两个信息:第一,董必武肯定包惠僧是广州的代表,没有怀疑他的身份;第二,算上山东的代表,参加“一大”的代表至少是十二人。那么山东到底有几位代表参加会议呢?他们又是谁呢?1937年董必武会见尼姆·韦尔斯时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他说:“每一个省派两名代表,日本留学生派了一名代表——周佛海,此人以后叛变加入国民党。湖北派陈潭秋和我为代表。湖南派何叔衡和毛泽东。北京派张国焘和刘仁静做为代表,刘现在是托派。上海派李汉俊做代表,一九二七年在汉口被杀害。还有李达,是一个无党派人士,在武大任教。广东派陈公博做代表。此人叛变,担任南京实业部长。还有包惠僧,也在国民党内政部任官员。山东派邓恩铭同王尽美,这两个人后来都被杀害。”[3]292-293这里,董必武指明了参加“一大”的代表是13个,这个记忆也得到陈潭秋回忆录的印证。1936年,陈潭秋在《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这篇文章中,说出席会议的共13人,并给出了山东代表王尽美、邓恩铭的名字[4]。董必武应该看到了陈潭秋的文章,所以他在1929年记不起山东代表的姓名,却能在8年后的1937年明确无误地说出来。即至1949年,董必武仍然多次说是13个人[5]222。而当时,越多越多的人主张是“12人”。

二、“12 人说”的流播

“12人说”的最早版本源自俄语文件《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和陈公博的《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两者都主张出席会议的代表是12人,但都没有列出姓名。《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成于“一大”结束时或结束后不久,《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是陈公博1924年提交给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论文。这两份文件是现时研究中共“一大”最可靠的资料,只是它们一直保存在国外,长期没有公开,相关信息自然也没有反映到1949年前“一大”其他参加者的回忆录中。

“12人说”的另一个来源是毛泽东。1936年6月,毛泽东在保安对来访的斯诺谈起参加中共 “一大”代表的情况时说“上海这次有历史意义的会议”的参加者“一共十二人。”[6]1371945年中共七大召开前夕,毛泽东又说“一大”代表是12人。此时,毛泽东已经在党内确立了领袖地位和绝对权威,他所持的“12人说”写进了《中国共产党第七次代表大会的工作方针(1945 年 4 月 21 日)》,成为党的正式见解[7]291。这样,30年代曾成为“定论”的“13人说”逐渐被“12人说”所取代。

从“13人”到“12人”,那么被剔除这个代表又是谁呢?毛泽东的几次回忆都没有列出“一大”代表的完整名单。但从他和斯诺的那次谈话中,可以挖掘出一些有效信息。毛泽东说:“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湖南人。参加会议的别人是:张国焘、包惠僧和周佛海。”这说明包惠僧是在毛泽东的12人名单中的。当时到会的湖南人实际上有3个:毛泽东、何叔衡、周佛海,而毛泽东却说除他之外只有一个。考虑到何叔衡在正式会议开始前就离开了,毛泽东所说的12人可能没有何叔衡。不过,李达在1949年为申请入党而写的自传里,这个被剔除的人物明确指向了包惠僧。李达认为包惠僧出席了会议,但并非代表。这个说法相当牵强,因为以往的回忆录都没有对包惠僧的代表资格提出过质疑,而且当时也没有资格审查委员会一类的机构,根本就不可能分得出谁是代表,谁是一般的出席者。但不管怎么说,排除了包惠僧后的“一大”代表人数变成了12人,这和毛泽东的说法是一致的。有趣的是,后来李达的自传也就成了“12人说”的有力旁证。

1951年,胡乔木为编写《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曾这样向毛泽东确认出席“一大”代表的人数:“第一次代表大会人数各说都是十三人,惟李达说是十二人,理由是包惠僧非代表。两说不知孰是?”毛泽东回答说:“是十二人。”[8]367《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出版后,“一大”代表“12人说”遂成为定论,50年代以后相关人士的回忆不同程度上都受到了这个定论的影响,董必武即是其中最具典型的一例。

三、放弃“13人说”

虽然建国后“12人说”已经成为定论,但董必武到1956年仍然没有改变自己主张。中共八大前夕,董必武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一大”时“各地小组共推选了十三个代表”。不过在回答《新观察》主编采访时,董必武的态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关于代表名额,过去发表的都是十二人,在我的记忆里,却好像是十三个”[9]。一个“好像”,语气中已然透露出犹疑和动摇。

董必武放弃原来的意见是在1959年。是年8月5日,中央档案馆筹备处办公室给董必武送去《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关于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决议》及《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党纲》等由俄文翻译出来的文件,请他鉴别真伪。前文述及,《中国共产党代表大会》这份俄文文件指明参加“一大”的有十二名代表。看完这些资料后,董必武彻底放弃了“13人说”。1959年9月5日,董必武给中央档案馆筹备处办公室回信,信中说:“这三个文件虽然是由俄文翻译出来的,在未发现中文文字记载以前,我认为是比较可靠的材料,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没有载明时间……这三个文件有漏洞,只有俄文而无中文,作者未居名,无年、月、日或仅有年分无月日,无收发文的地点等等,作为唯一可靠的材料是有问题的。我认为‘较可靠的材料’是就我看到的某些关于一大回忆录时说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一文中谈到的问题,有些引起我的回忆,好象有那么一回事。这也是我认为‘较可靠’的一点理由。因为我认为这三个文件是‘较可靠’的材料,所以我答复你们提出的问题,就在这三个文件里找出来。如一大代表人数,大会产生了什么中央机构和通过那些文件等问题,在《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中都明确答复了。我过去对一大代表人数是同意陈潭秋同志的说法,今后我愿意放弃这个意见。”[10]

1961年4月11日,董必武在与中央档案馆的同志座谈“一大”时,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看法:“关于一大的代表人数问题,陈潭秋同志的回忆中,出席代表人数为十三人,他说包惠僧是广东出席的代表,我原先与陈潭秋同志的回忆差不多,也说一大出席代表人数为十三人。李达同志的回忆说出席代表人数为十二人,包惠僧不是代表地方组织参加大会,只是旁听。《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一文所载出席人数单位,与李达同志回忆相同,我放弃原来的意见,同意出席一大代表的人数为十二人。”[10]1963年,董必武又依据《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和李达回忆录答复人民大学党史系学生的询问,说代表人数是12人。所谓李达回忆录,是李达于1955年8月2日写的《中国共产党的发起和第一、第二次代表大会经过的回忆》,文中说:“六月下旬到达上海开会的各地代表共十二人。”[3]10这个时候,董必武不仅接受了“12人说”,而且认可了李达将包惠僧排除在12人名单之外的说法。董必武的这种转变,个中原因值得寻味。首先当然是为了证明毛泽东“12人说”的正确。既然毛泽东的回忆是准确无误的,那么此前自己所坚持的13位代表中必须要减掉一个。包惠僧有过长期的脱党行为,并在中共建国大势所趋的时候仍在观望,这势必会影响到在党内的声誉和地位。而董必武对包惠僧早就不满,觉得包写的回忆录“常有鼓吹自己的不实之处”。[11]况且李达已经通过“出席”和“代表”这两个概念,将“12人说”与“13人说”做了精妙的调和,再加上新发现的资料也证实了“12人说”,所以董必武也就采信了李达的看法,把包惠僧剔出了12人名单。

这里有个比较有趣的问题,即俄语文件《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中的记录,与“13人”这个事实和“12人”这个当时的“定论”出入在哪里?俄语文件的公开是“定论”以后的事,也就是说俄语文件同“定论”是没有联系的。随后以这份新公开的资料来倒推“12人说”的正确,完全是“以论定史”的做派。而它们在“一大”代表人数方面的一致,纯粹是巧合。可以肯定,俄语文件中减掉的这位代表绝对不是包惠僧,原因前面已有交代。日本学者经过考证,认为12位代表应该不包括陈公博。理由是,在嘉兴南湖开最后一次会议时,陈公博不知所踪。这件事不仅在张国焘和周佛海的回忆录得到证实,也为陈公博在会后不久写的文章所承认。日本学者的理解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是在“一大”结束后写成的,执笔者把当初的“13人”改为“12人”,不是什么资格审查的结果,而是大会结束时陈公博不知去向,所以将他排除了出去。《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的著者石川祯浩认为“这样的推测,比‘包惠僧是指派代表’、或‘何叔衡未出席大会’的说法都有说服力。”[12]266

董必武显然也清楚这个说服力的问题,所以尽管受大环境影响接受了“12人说”,但对“13人说”还是念念不忘。1971年8月4日,董必武在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时说:“‘一大’的代表,上海、济南、湖北、湖南、北京各是两个人。广州是一个人,实际是两个,有一个包惠僧,他是个新闻记者,是列席的,不是代表。因此,‘一大’代表有的讲是十二人,有的讲是十三人。”[3]365而这个时候,不管董必武对包惠僧是什么印象,包惠僧也必须被排除在“一大”代表之外。因为毛泽东在1969年中共九大的讲话中列举了12位代表的名字,包惠僧就不在列。当时特殊的政治氛围下,对毛泽东的讲话需要“认真学习、彻底贯彻执行”的。从服从党的决定角度,董必武也不得不对“12人说”表示赞同。对于这一点,董必武也曾隐晦地道出了苦衷。在1971年的那次谈话中,董必武说道:“回忆那时的事,难于摆脱现在的思想意识,如果加上了现在的思想就不一定可靠。你们想想,两个人回忆一件事,如果事先不商量,回忆的结果就不可能一样。”[3]366

董必武说这话时已担任国家副主席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连他都难以摆脱“现在思想意识”的干扰,遑论他人。就这样,建国后中共“一大”的研究,如石川祯浩所言“陷入了混乱”,相关回忆不断受到“‘学习’、‘思想意识’和‘定论’的影响而被扭曲,而被扭曲了的回忆反过来影响研究。”[12]263

[1]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册[M].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1971.

[2]董必武给何叔衡的信:1929年12月31日 [J].党史研究资料,1980(13).

[3]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所.“一大”前后:二:[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4]陈潭秋.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A]//中央档案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档案资料:增订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5]董必武.董必武选集[G].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6]斯诺.红星照耀中国[M].北京:新华书店,1984.

[7]毛泽东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8]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2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

[9]董庭芝,章祖蓉.关于中共“一大”代表人数的几种说法[J].党史研究资料,1979(1).

[10]谭玉轩,董良羽.董必武同志关于中共“一大”的几次回忆[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0(4).

[11]刘庭晓,马鸿儒.董必武同志为什么放弃一大代表是十三人的意见[J].党史通讯,1984(8).

[12]石川祯浩.中国共产党成立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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