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对女性形象建构的影响

2014-03-25 09:41刘茂银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10期
关键词:福柯物化男权

刘茂银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作为20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米歇尔·福柯提出了超越前人的话语权力理论,并论证了话语运行包含的一系列内外程序。福柯将话语看作一系列与语言有关的实践,并分析了话语是如何通过禁止的语言(排斥程序)、疯狂的区分和真理意志等程序,秘密地将某些话语赋予真理性质而产生真理和知识,从而将个体带入不断追求真理的漩涡的。[1](P125)福柯把权力看作不断变化的关系网,“认为话语是权力的产生者与传递者”[2] (P40),两者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刘永谋认为:“所谓话语实践就是个体施加于另一个体的实践。”[3](P68)话语实践与权力关系相生相伴,是“权力斗争的场所”[4](P57)。话语权力关心的结果是真理体系,而真理和知识都是权力的共生体。徐军义认为:“文学话语在不同的时代都有可能参与社会的实践,只是以不同构造方式来呈现自身的价值。”[5]希腊神话这一源远流长的文学实践,自其产生时起,就开始影响着人类,因此,以福柯的话语理论分析神话对女性形象的物化描写,可以揭示神话作为文学话语,是如何影响女性形象的建构,以及由此体现出男性话语对女性的控制的。

希腊神话大约起于公元前8世纪,最初以口口相传的方式流传,后在古希腊的史诗、戏剧等文学体裁中,以文本形式记载下来。其中著名的有荷马的《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的《神谱》,以及奥维德的《变形计》等。本文涉及的故事,均以《变形计》为文本。在《变形计》中,奥维德对神、人、妖的外貌形象以及内心情感描写,尤其是对女性形象的描写,丰富且生动形象。这些丰富生动的描写,在创造有神有妖的虚拟世界的同时,影射出在文明巅峰状态时各种话语共同作用下的古希腊社会。在众多话语实践中,本文主要关注男性话语与女性话语之间存在的不平等性,而这种不平等,体现于神话中对女性形象的完全物化和妖魔化中。

希腊神话塑造了众多形态各异的角色,其中,女性的外貌描写,总是比男性更全面具体。其对男性的形象描写,多用“体格强壮”、“充满能量”、“英勇无畏”等概括性描述,以体现男性的英雄气概,矫健有力,由此赞扬那些在战场上保卫家园、拥护正义的英雄。在战争有着决定性作用的时代,这些英雄成为被歌颂的对象,英雄被视为不可或缺的社会成员。战场上以一抵百的阿喀琉斯,便是希腊神话中男性形象的典型代表。希腊神话对男性形象的描述,很少涉及对头发、嘴唇、脸色、身材的描写,而对女性外貌的描写却恰好相反。奥维德对仙女甚至女妖的用词,绝不会止于概括性层面,而会更进一步地说明她们的美丽,如“苹果一般的脸蛋”、“红嘴唇”、“乌黑的头发”、“柔弱的肢体”、“诱人的胸部”等。作者的笔正如一台摄像机,将镜头分别定格在女性身体的每一部分,为读者提供开放的欣赏视角。正是这种近似疯狂的细节描写,将女性形象物化为可供观赏的客体,使女性在无声无息中,成为被暴露的对象。在这个物化的过程中,女性始终是被动的。除了对身体的细节描写,神话对裸露的女性身体的刻画,更为青睐,所以神话中的仙女或少女经常出现在青草悠悠、鸟鸣花香的湖边,因为在那儿,她们或自愿脱下衣衫去湖中沐浴,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体,或因在嬉戏过程中,衣服被外界力量比如风或树枝掀开而暴露身体。但无论自愿或非自愿,这些描写的结果,都是女性被暴露的裸体,而这一幕,恰好又会被男性偶然看见。这样的场景,在奥维德的笔下非常多。在阿波罗与达芙妮的爱情故事中,有这样一幕:“他紧紧跟随她,看见风吹掉了她的衣衫,她的束腰外衣,那个女孩儿变成了森林里裸露的幻影。”[6](P45)这一幕中,达芙妮的衣服在逃脱的过程中被风吹落,直到露出她卷曲的头发、嘴唇、手臂以及纤细的手指。这一切并非出自她的意愿。同样的场景,也发生在月亮女神狄安娜的身上。在希腊神话中,狄安娜是三处女女神之一,象征纯洁。她从不允许任何男性接近她,以至于她的信徒全是处女。但就算是这样一位要求严格的仙女,在神话中也被暴露过两次,且两次均发生在她沐浴的时候。其中第二次是她和自己的信徒在基塞龙山上沐浴时,被亚克托安偶然撞见。虽然愤怒不已的狄安娜立刻将亚克托安变成一只鹿,并使他惨死在其心爱的猎犬的嘴下,但亚克托安仍然是那个目睹了狄安娜裸体的男性。他看见狄安娜美丽的卷发在风中飘散,而她的信徒们也正羞涩地抚摸自己的胸部。此刻的狄安娜无论多么生气,无论怎样惩罚亚克托安,也摆脱不了自己裸露的身体被一个男性自由目睹的命运。无论是对女性身体细致具体的描写,还是女性的裸体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男性看见,都展现了神话对女性形象的物化。女性的美貌以及身体被物化为客体,成为可供男性自由欣赏的客观物体,具体来说,是可供观赏的花瓶。这种主动与被动的关系,体现了希腊神话中男性对女性的控制。

希腊神话对女性形象的物化,也体现在男性对女性随意的占有上。众神之首宙斯就是最典型的代表。身为正义力量的化身,他是大家尊敬崇拜的宇宙之王,可他也是神话中不专情的男性之一。只要他仰慕某个仙女或少女的美色,就会直接将其掳走,或者用动物的化身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从而将其骗走。伊俄、欧普拉和勒达,都是被宙斯强行占有的女性。虽然他为其中一部分女性承担了相应的责任,但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使她们免受其妻赫拉的残忍报复。同样给人印象深刻的,是珀尔塞福涅之劫。冥王哈迪斯趁珀尔塞福涅在草坪上玩耍之际,将其强行劫走,带入地狱,并强迫她做自己的妻子,而此时的珀尔塞福涅却深深爱着另一个男子,但在以哈迪斯为代表的强大的男权控制下,她无力反抗,只能被迫放弃自己的爱情。这些束手无策的女性,被刻画为男性情欲之下的受害者与被压迫者。她们的遭遇,深刻地展现了在爱情或婚姻中男性对女性的完全控制。女性在婚姻爱情中的物化,在佩内洛普身上则有着更直接的体现。佩内洛普是奥德赛的妻子,外貌端庄,贤淑得体。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在奥德赛流亡归乡的十年间,她受到一大群男人的骚扰。他们强行进入佩内洛普居住的城堡,互相争斗,就是为了占有佩内洛普。对此,佩内洛普只能将自己锁在深闺中,以躲避那些无赖。她进退维谷,一方面,男性要求女性对男性绝对忠贞,而对男性却没有这样的要求,正如佩内洛普为奥德赛坚守十年,而奥德赛却在归乡途中与仙女产生感情一样;另一方面,女人一旦丧夫,就成为类似于橱窗里摆设的物品,可以任人占有,而这种占有又是绝对单向的,即男性可以在女性不愿意的情况下,宣布对她的占有权。佩内洛普面临的正是这种困境。这也是在女性形象被物化后,所有女性都可能面临的结局。男性对女性的强行占有,以及忽略女性在爱情婚姻中的自由意志,都是女性形象物化的结果,体现了男权对女性的绝对控制和压迫。

这种控制,在希腊神话中也存在另一种与物化形式不同,但却有相似效果的形式——女性形象的妖魔化。奥维德的《变形计》描写了大量的妖魔形象,其中绝大部分与女性形象结合在一起,只有极少数具有男性特点。“女妖是希腊神话故事中不可缺少的内容之一,她们是一个介于‘人’与‘神’之间的特殊群体,一群与文明相对应的‘边缘化’的‘他者’。”[7]李昌其对希腊神话中女妖形象的解读,诠释了妖魔化是怎样在物化基础上,更进一步地体现出男性话语对于女性身体的控制的。妖魔拥有可怕的外貌,神奇的力量,而且会威胁他人的生命。希腊神话中具有女性特征的妖魔形象,或是被迫从美丽的少女变为可怕的怪物,如美杜莎和斯库拉,或是带有典型的女性特征,如斯芬克斯有女性的面容以及胸部,而塞任则拥有女性的美妙歌声。妖和女性之间这种紧密结合的结果,就是将女性形象置于被反对被仇恨的位置,而这种仇恨之情,最终会经由那些具有英雄气概的男性释放出来,因为神话中的女妖无论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最终都会被英雄消灭。在女妖与英雄角色的对峙中,英雄形象最终不断升华,而女性则最终沦为必须被男性控制压迫和驯服的对象。希腊神话对女性形象的妖魔化,是物化的深入,在将女性置于客体位置的同时,又将其变成邪恶的化身。这也正好体现了男性对女性的残酷压迫。

在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中,话语与权力是两个紧密联系,相互作用的共生体。话语是具有一定社会权势的人,针对特定的个体发出的,它“总是包含着形成、产生和扩散的历史过程,包含着相关的认知过程,包含着相关的社会关系,也包含着特定的思想形式,特别是包含着环绕着它的一系列社会力量及其相互争斗与勾结”[8]。话语的社会作用,是在权力斗争中体现出,并通过对另一个体的制约来实现的。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深刻详细地剖析了规训权力是如何在社会中产生并发挥作用的。福柯以中世纪时期的圆形监狱为例,对这种隐藏的规训权力进行了批判。

希腊神话被视为西方文化的源头,对西方乃至世界文化都有着深刻的影响。伴随这个话语传播过程的,是话语排斥、真理意志等一系列的话语规则。希腊神话对女性形象进行物化和妖魔化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对其他进步的女性思想的排斥过程。在其广泛传播的过程中,神话这一话语逐渐占据重要位置,其结果就是表彰那些男权控制下的女性,而排除其他一切女性。那些试图宣扬女性自由意志或试图反抗男权控制的女性,都遭到镇压和惩罚,并走向毁灭。科尔喀斯国王埃厄忒斯的女儿美狄亚,就是这样一个形象。美丽的美狄亚擅长各种巫术,她帮助心爱的伊阿宋获取金羊毛,但之后却遭到他残忍的背叛,因此,美狄亚决定报仇。她要反抗男权的压迫和控制。最终,她杀死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可这换来的并不是报仇成功的快感,而是自己精神失常并逐渐走向死亡。同样,雅典公主普洛克涅为了反抗男权,最终受到惩罚变成了燕子。女妖形象更是对男权的挑衅,因为她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和不受男权控制的自主思想,这些都与男性话语所宣传的被物化的女性形象相悖,所以,神话中的女妖不管有多么强大,最终总会败给英雄。神话的这一叙述模式,宣扬了对这些女性形象的成功排除。

无论是美狄亚还是普洛克涅,她们都与其他被物化为没有自主思想,完全沦为男权控制下的女性形象格格不入。她们对男权的挑衅与反抗的最终结果,都是自己受到惩罚。这体现了神话作为话语的排斥程序。希腊神话通过排斥程序被赋予真理性,并以知识形态开始融入个体的思想及行动中,不断鞭策着女性追求“知识”,以使其与其所宣扬的标准女性形象。这就是福柯所谓的真理意志。真理意志的持续进行,离不开规训权力的支持。希腊神话话语实践在对女性制约方面,与全景敞视的圆形监狱,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完整的希腊神话故事就是一个全景敞视的圆形监狱,在其中,个体虽身处话语无死角的监控之下,但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而其中被物化的女性,除了受到男性话语的监控外,还要满足来自于男性目光的欲望。正如著名的女性主义影评家劳拉·穆尔维所提出的视觉产品中存在三种男性窥视模式一样,希腊神话对女性身体的细节描写,也满足了三种男性目光,即来自于故事中的男性角色、故事外的男性读者,以及故事文本的男性作者这三方面的目光。虽然男性目光并非都是男性窥视,但对于满足男性对女性的控制欲望而言,它们却有着相同的效果。神话对文本内外女性形象的建构,都起着规训作用。在这样完美的监控惩罚体制下,女性在个体建构过程中,逐渐与被物化的女性形象趋同。由于神话被赋予了知识性,这就隐藏了男性对女性的控制这一事件的偶然性,最终掩盖了话语运行背后不平等的权力关系。

希腊神话作为强有力的话语实践,不仅能够影响个体的思想,参与个体的形象建构,还能帮助统治阶级建立有利于维护自己权力的社会关系。在战争频繁的古希腊时代,代表力量的男性取代了女性,成为社会的统治力量。为了稳固现有的社会秩序和权力关系,统治阶级充分发挥话语的作用,以压制遗留的不安的女性思想,试图实现对女性的完全控制。希腊神话既可作为文学话语与读者对话,也可作为意识形态话语将男权思想深深植入个体的思想行为之中。在自我建构的过程中,个体吸收并内化了“知识”所宣扬的女性形象和两性之间的权力关系。这就很好地解释了这一现象:为什么在女性主义思潮产生以前,女性愿意在思想上接受,甚至安于这种受男权控制的没有自主意志的状态。福柯的话语理论,揭示了知识的本质:知识即力量,也代表着权力。何种知识形态最终能在历史长河中得以生存,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与统治阶级的利益有着直接的关联。

希腊神话作为成功流传至今的知识形态之一,对现代社会中的两性权力关系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其所宣扬的被物化的女性形象,是现代社会女性形象建构的雏形(现代女性倾向于更多地暴露自己的身体),而其所宣扬的男性对女性的控制,则是现代社会不平等两性关系的基础。雕像断臂的维纳斯便是物化的典型代表,而她的美吸引了无数观众。美丽的维纳斯身上只有一块即将滑落的布。她裸露着上半身却面带微笑。这意味着古希腊女性对自己被物化的形象并无不满,而是欣然地接受着来自男性目光的监视。她的存在,又将作为一种话语规训其他女性的思想,进而影响她们的形象建构。

作为一种话语实践,希腊神话成为体制化的文本,发挥着文学话语和意识形态话语的作用。希腊神话对女性形象物化和妖魔化的本质,是将女性的身体物化为客体或妖魔化为仇恨的对象,并将其置于男性的全面监控下,以此抑制女性的自由。这一过程,彰显了神话作为话语实践对两性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所造成的本质性影响。希腊神话在其传播过程中,通过一系列话语程序,掩盖了事件的偶然性,从而为统治阶级控制个体的思想行为,提供了理论基础。作为流传至今的文学文本,希腊神话对现代社会女性形象建构的规训性作用,以及对男权社会中仍然存在的不平等的两性权力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从这一层面而言,希腊神话代表了话语背后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的活跃,体现了男权社会中男性话语对女性的控制和压迫。

参考文献:

[1](美)菲利普·萨拉森.福柯[M].李红艳,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2](英)萨拉·米尔斯.话语[M].纽约:劳特利奇出版社,2004.

[3]刘永谋.福柯的主题解构之旅[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4](美)艾莉森·利·布朗.福柯[M].聂保平,译.北京:中华书局,2002.

[5]徐军义.福柯的话语权力分析[J].文教资料,2010(12).

[6](古罗马)奥维德.变形计[M].贺拉斯·格雷戈里,译.纽约:维京出版社,1985.

[7]李昌其.边缘的“他者”——希腊神话中女妖形象解读[J].怀化学院学报,2010(7).

[8]石义彬,王勇.福柯话语理论评析[J].新闻与传播评论,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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