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

2014-03-31 20:38陈崇正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寡妇二叔

陈崇正

我的恐惧不是因为黑暗,也不是因为幽暗蒙蔽我的脸。

——《旧约· 约伯记》第23章

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二叔送了一本《圣经》给我,扉页写着: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

但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留给世界最后的话。认识我二叔的人都知道,他终其一生,都在和恐惧作斗争——这是一种比较斯文的说法,准确的说法是,我二叔看起来有点神经质。我本来以为他会走完他传奇的一生,他的死亡怎么说也得染点个人色彩,比如:死在他练辟谷术的时候,死于癫狂(在自己的头上敲个洞大叫几声好),等等。但都没有——碧河大桥一断,我二叔连同他最心爱的自行车一起掉进江里,捞起来已经面目全非,骨架撑着衣服,就如一只泡在水里的纸风筝。

我二叔的尸体被运了回来,整个半步村的人都感到伤心。当然,这是我的夸张之辞。总之在我看来,他们是一直对着我哭丧着脸,他们的询问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我的悲痛。

当年,我那个当村长的父亲死的时候,全村的人也排着队到我家吊唁。我父亲的尸体就停在我二叔现在躺的这个地方,灵床是一张长方形的大床,祖祖辈辈,村里的老人会排着队一个一个到这里躺下。床很大,我一米八个头的父亲看起来很小。我二叔那一夜为我父亲守灵。那时,我二叔还没想过他有一天会死,但他的脑子开始犯迷糊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我母亲死得早,我父亲是村长,公务繁忙,东家的牛西家的犁,出问题全找他。从小我和二叔相处的时间,要比父亲多得多。于是,我二叔的脑袋一犯迷糊,大家看我的眼神也容易迷糊,似乎我和二叔都是同类项,平时拆开,必要时就合并。其实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从来都不迷糊,我的心跟镜子似的。我二叔说要用心镜看人,他的辟谷术我没学会,这一招看人的本领我倒是学会了。

我父亲躺在灵床上,我二叔在他旁边坐了一夜,端端正正,不敢动弹。第二天,他依然精神抖擞地对我说,你爹昨夜和我说了一个晚上的话,说那边已经是夏天,没有这边冷。我一听倒是打了一个冷战。但其实此时正是十月的天气,一点都不冷,反正我是打了冷战的。

八年前,我二十二岁,我父亲的尸体放了三天以后,就被送到火葬场。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人,我和二叔尾随坐在殡仪车里,旁边的铁箱里装着我瘦小的父亲,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里面。我不停地抽烟,但二叔说太熏人,叫我别抽。他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说:别抽!别再抽!我对他笑,他说:别笑!我的脸就僵住了。骨灰盒很贵,但总得买,那些人就是押着死人坑活人的钱财。我买了骨灰盒回来,看到我二叔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他指着那蒸锅一样的焚尸炉,龇着牙对我说:我……我听到你爹啊地叫了一声!就这样,啊——,对,这样叫了一声,他一定在喊疼。二叔的嘴唇变得很白,牙齿很黄,像电视里饮了毒酒的人,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永生难忘。

父亲死后到二叔死之前,要求土葬就成了二叔和我之间永恒的话题。我告诉他,如果还是我父亲在当村长,现在还有一点希望,而今,我只有他留给我的钱,没有权,更没有地,葬哪里?怎么葬?现在专业的挖尸队经常沿着山岭巡查,看到有土葬的新坟,挖了就运走,运到火葬场每具尸体可以拿两百块钱。他们都是用塑料薄膜纸包着湿漉漉的尸体,就往木板车上一放,噼里啪啦地就拉着往火葬场跑,有时总会掉一截手臂或小腿在路上,头发也掉得特别多,最多的是肉化出来的水滴在草上,大白鹅一不小心吃到,就翻个筋斗死掉了。总之,我用尽了一切办法,试图告诉我二叔,土葬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但我二叔全然不顾这些,像个孩子一样瞪着眼睛看我。

八年前我父亲像一条鱼一样被放在村里祠堂的灵床上,八年后,这种情景再次发生,这一回轮到我二叔。唯一的区别是,前者如一条金枪鱼,后者则如一条咸带鱼。

我二叔活着的时候,我试图说服依法实行火葬。但在他的理解里,我这是劝他去烧掉。他说他现在只有我一个亲人了,该死的和不该死的,都已经死光光了,而我正准备把他烧掉。他开始戒烟,并且出人意料竟然成功,因为他怕看到烟灰。除此以外,他还远离炉灶,怕见各种火光,连擦燃火柴他都哆嗦。猫也不养了。我家的黑猫一直很乖,它爱干净,有礼貌,而且爱好广泛。第一大爱好是喜欢炫耀它的平衡技术——它喜欢爬上对面五楼的天台水管,悠闲地蹲在细细的水管上,看小路上人来人往。它的第二个爱好,直接葬送它在我家继续生活的可能性。它喜欢在我烧水的时候蹲到灶台边看火。温暖的火光让它感觉舒服,它眯着眼,十分温柔。但这种温柔在我二叔看来十恶不赦,于是黑猫立刻便结束了它长达三年的幸福时光,被卖给村口的饮食店,也不知给谁吃掉了。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门口的石墩上抽完第八根烟以后,我扛着鱼篙就出去了。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回来,裤管上都是湿漉漉的,滴着水。我手里提着一条大鱼,走进家里。我二叔已经开始饿了,他现在不但怕烧,而且怕饿,更怕死,于是天天练功。但一练功,就又开始饿了,于是他摸着肚子一直在等我回来做饭。我一进门,他显得很高兴。一看到鱼,他显得更高兴。他说,我就知道你有本事,这么大一条鱼,今晚的菜好啊,我就知道你不是去跟卢寡妇勾搭去了,你是去钓鱼了。但我明确告诉他,今晚不吃鱼,吃酸菜。

那你养着什么时候吃?有什么大节日?有客人?你又不生日?我也不生日?他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一直嘀咕着。

我没理他。开始吃饭,他还不时去望吊钩上那条大鱼,然后看看我。我只顾着吃饭,吃得津津有味。要不我去烧吧,那鱼?我说不用了,你怕火。他就不再吭声了。

当天夜里,我钉了一个木盒子,将鱼放进去,埋在后园。天气还是那么热,连一点风都没有,知了拼命地叫,把土地都叫瘦了。几天之后,我把二叔请到后园,放把椅子,让他坐下。我就开始挖了。他说,挖什么,挖地瓜,挖什么宝?我挥汗如雨,终于把木盒子挖出来,此时,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我指着木盒子:这是棺材。我二叔点了点头。我把盖子打开,请我二叔来欣赏那条鱼。于是他看到一团白色的虫子在大鱼上面蠕动,那条鱼已经面目全非,任由虫子从左眼爬进去,再从右边爬出来。我二叔依然眼睛圆鼓鼓地看了一会,哇的一声吐了。接着他拔腿就跑,穿过后门,进了院子,再从前门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我知道我用心良苦的现场教育终于有了效果,很满意地睡觉去了。我太累了,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但我发现我二叔不见了。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回来。

第二天中午,我开始寻找我二叔。两小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一片瓜地,瓜棚上的黄瓜实在诱人,看一眼都觉得一定是又甜又脆。我吃了两条。当我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顿时我的鸡皮疙瘩就如谷子一样粗,我看见两双眼睛正在瓜叶的掩盖之中盯着我看,两双眼睛看着我吃完两条黄瓜,啊——,我开始尖叫起来,然后是他们开始尖叫起来。三个声音一起叫。接着,我看到一男一女怀里抱着衣服矮着身子在瓜棚底下逃窜。他们的慌张倒使我镇定下来,我开始仔细看,看到他们弯腰走路的样子很像我家的黑猫。不过我们的黑猫已经死了。我掉转头,上了路,路边的杂草绊得我小腿好痒。

我在卢寡妇家门口经过,本来想进去,但考虑到我二叔还没有找到,所以又掉过头,但此时,我听到水声。卢寡妇在洗澡。门是虚掩着的,所以我不得不进去看一看。我踮起脚尖在窗口看她洗澡,听她边洗澡边唱歌。然后听她也开始尖叫,啊——,叫得比瓜棚里的男女还大声。突然静下来,我也看不到她了。她似乎蹲了下去吧,反正看不到她了。我正想走,就觉得腰上挨了一下,眼前金星直冒,双腿一软就瘫了下来。然后就听到卢寡妇鬼叫鬼叫的:哎呀,原来是你这死鬼!平时给你看还没看够,偏要来看我洗澡,站起来!你不能软,你要死在我家里,那我怎么办?

我醒来时,腰上似乎栽上了辣椒,热得厉害,还有蚂蚁在上面爬。卢寡妇又开始鬼叫: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我一醒来就想到我二叔,我总怕他死得比我早,那么偌大个屋子,就我一个人住,很黑。我又想起我父亲,想起他临死之前拉着我,对我说:傻正,我就不放心你,你和你二叔一个傻,一个癫,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呀……说着他呜呜地哭了。

我还向我临死的父亲保证,我从明天开始就不傻了,我要照顾好二叔,直到他也和你一样死掉。但现在我二叔不见了,而我也没有傻,所以我得去找他。我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卢寡妇手里一直握着我的把把。我一把推开她就往外走。她又在后面鬼叫鬼叫,大概说什么傻子不解风情。我不理他,一头就撞到了黑夜里。黑夜真黑,黑得没有骨头。我在黑夜中摸索,想起我二叔说过,人最开始是被孵出来的,就像小鸡从鸡蛋里出来一样。我和他都没见过女人生小孩,村里的人都不让看,所以我只好信了他的话。他还说,人到了一定时候,比如说修炼辟谷术,到了一定时候就能像一只黑鸟,大黑鸟,他强调了大字,像大黑鸟一样张开翅膀飞了起来。他用他的手,做大鸟飞翔的动作,似乎在我的面前,真是一只鲲鹏。我就问他,那如果一飞起来,猎人一枪给打下来那怎么办?为了把道理说明白,我还提醒他,用枪打人不行,但用鸟枪打鸟,这事情我可经常干。他就摇了摇头,说我不够层次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然后像个赌输了钱的人一样走开了。

我在黑夜里走着,想起了我二叔也在黑夜里走着。他的脚指头一定和我一样,在触摸着大地,和大地上的泥土。我和他一样,我们整个家族,都长了第六根脚趾。我父亲说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所以不得张扬。

我在黑夜里走着,想念着我走失的二叔,就如他也和我一起走着一样。田野上响起了绵延不断的虫鸣,这些大地的生灵此刻如此欢愉。它们一定是在交尾,我想。人们白天在瓜棚里交尾,晚上在屋子里交尾,但虫子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在田野里交尾。如果过些天他们把路修到这里,两边铺上草皮,那么虫子就得滚蛋,背着一条命逃得远远的。

我在黑夜里走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里。我实在太累了。腰又这么痛。我觉得我应该睡一觉,今天我找我二叔,找得真是累坏了。或许寻找的方法不对头,但我毕竟去找了。

但第二天一早,我二叔就自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带了几条鱼,并开始做饭。我发现他不怕火了,并自己表扬自己做饭手艺好,认为我的死鱼计划出了效果。果然,我二叔连续几天不和我提土葬火葬的事情,这让我很开心。

但接着,蚊子又不听话了,它们在我二叔身上叮出了很多个包,让我沉默的二叔又开始抱怨。我二叔说:你看,你看,你过来看,你看这些蚊子,它们咬我也就咬了,怎么要咬对称呢?

我凝神细看,果然,蚊子在他左手臂上咬了两个包,又到他右手臂对称的位置咬了两个包。接下来,这种事情连续不断地发生,我想告诉我二叔,这大概不是蚊子咬的。不是蚊子咬的是什么?你说是什么?我说不清楚。所以他就开始时而暴躁,时而低落。此时离他掉进江里,还有两年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来闹腾。

自此以后,蚊子总是以它独特的对称规律在我二叔的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红点。我二叔声称他亲眼见过两只蚊子停在他的左右耳朵上。我继续争辩:一个人是无法看到自己的耳朵的。我二叔继续提供证据,一直指着他的耳朵。但我不理他。屋子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袜子也没有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金龟子的臭味。

打扫完毕以后,我开始开导我二叔。我告诉他,他身上的红点可能是一种皮肤病引起的。“就像现在,只要把屋子打扫干净,一切就干净了,而且不再有红点黑点。”我建议他到桥头的瘸子医生那里去看一看。但他偏不。如果我被逼得大声吼叫,他就双手抱头,然后开始寻找他的头。他说他的头不见了,别人换掉了。我揪他的头发,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头。但他否认,说这个头已经不是他的头了。我真受够了!我真受够了!但我二叔还是蹲在门槛上,用低低而急促的声音嚷着:我的头!我的头!

这样的情景反复发生以后,村里人也知道我的不容易。在他们偶尔发作的善心背后,在他们偶尔出现温度的语言背后,是我日复一日面对我二叔发癫的切肤之痛。所有的切肤之痛只有自己知道,别人的安慰无异于隔靴搔痒。

有人要来换掉我二叔的头,所以他必须分外小心。他开始重新布置自己的房间。首先他在自己的门上挂满了蜘蛛丝,还煞费苦心抓了几只蜘蛛在门上织网,让他虚掩的门布满了蜘蛛网,似乎多年没有人住,他又在门槛内外铺了一些青苔,每天还按时浇水。不到一个星期,青苔长势喜人,一片墨绿。随后,他又在屋子里拉铁丝,让千丝万缕把他的房间切成不同的小块。这样,他如果要从屋子的最里面走到门口,为了不被粗细不一的铁丝绊倒,他至少要挪动一个钟头。除此以外,他还在小窗口上撒了玻璃碎片,挂上铃铛,以防万一。至于其他秘密的机关,他就不肯告诉我。总之,经过他细心的改造以后,这个房间已经变成一部机器。他用这部机器来保护自己的头不被换掉,同时也把自己困在里面——他已经没法出来。

于是,每天我又多了一项任务:送饭。用餐时间一到,他就开始嚷嚷。他总会肚子饿,而且非常准时。饭盆和便桶都经过他精心设计,是两个类似盘子的器具,两边有耳朵,可以绑上两根绳子,一根绳子在我手里,另一根绳子在他手里。每次把饭菜放在盘子里,他就用力往里边慢慢拉进去,吃完以后,我再拉着绳子把盘子拖出来。盘子一进一出由于重量的不同,会在地板上摩擦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他的排泄物是两日一换,往往臭不可闻,完全可以想象我每天面对一盘黑色的东西时心情如何,此处略去不讲。

两个月后,我亲爱的二叔终于生病了。他躺在墙角的木床上不停地呻吟。一个老人的呻吟声总是令人难受,况且这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了。第二天,我发现他的食物完全没有碰,盘子拉进去和拉出来,发出的声音变得一致。而且他开始拉肚子,这是个坏兆头。那天中午,他开始发抖着呻吟,像是在筛豆子。我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我请了村里的两个工匠,带了家伙,破门而入,把一屋子的铁丝都剪了下来。这个过程中,正在昏迷中的二叔似乎觉察他所经营的一切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像一只乌龟被剥下了龟壳。他开始颤抖着抗议,但声音几乎是听不到。我不可思议地发现,破坏这间铁丝屋的过程,我像撕开了一层处女膜,传遍全身的快感竟使我一连打了十三个喷嚏。

我二叔终于重新暴露在阳光下。在担架上,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变得又白又胖,身体浮肿,连头发也变成银白色的了。四条壮汉把他抬到医院,累得都趴下了。两天之后,他竟又若无其事地出院了,而且精神饱满,晃动着一身的肥肉往回走,在路上遇到每个人都打一声招呼,还不时停下来和别人聊天,显得非常精神。但如果认为这一场病能让他不癫了,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第二天,他就搬到山里的尼姑庵去了。长乐庵的尼姑开始不同意,但一来磨不过他,二来怕他一直在那里发癫,三来他已经一再重申,自从我父亲火葬那天,他听到我父亲在炉子里尖叫一声以后,在他眼里就已经没有男女之分。他指着胯下说,那地方早就已经没有动静了,不信,师太您可以摸摸!长乐庵静安师太只能让人收拾了一间偏僻一点的偏房,给了他几本经书,让他住了进去。要不是他在庵里朗读《圣经》,并且开始给小尼姑讲《圣经》,我还以为他能一直在那里住下去,那对我来说,真是阿弥陀佛了。

但我二叔对此也完全否认(他就喜欢否定别人的观点,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二叔是这样说的:他被赶出长乐庵,不是因为他研读《圣经》,而是因为他发现了尼姑庵里的奸情。尼姑才不管你读什么书呢,我二叔说,尼姑们只关心晚上爬窗而入的男人的数目和质量,并互相攀比。

我父亲临死之时,拉着我的手,拍了又拍,呜呜地哭泣,老泪纵横。他呜咽着对我说:傻正啊傻正,你要知道,人活在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心理战。几个人走在一起,总有一个心理占优的人,这就是头儿。夫妻走在一起,总有一个人必须避让,不然就整天吵架。父子、朋友、上下级之间,莫不如此。还有,活在这世界上,你除了要懂得去承担责任以外,还必须教会这个世界看待你的一种方式,这样做,就叫做个性。

我父亲知道我理解不了,就让我一字不漏给背下来。这个倒是我的强项。从小他就让我背古诗古文,甚至连《易经》的爻辞我都背了下来。于是我对他说,避让就是潜龙勿用嘛。这句话让我父亲开怀地笑了。我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让我父亲带着笑容离开人世。

我二叔对我父亲的死又有不同看法。他认为那是苦笑。他说人是没法子教会别人用某种方式看待自己,倒是经常为别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所改变。他举例说明。他说,我哥哥(他哥哥也就是我父亲)死了,我本来也不会感觉到怎么的难过,人总得死的嘛,两腿一蹬就一了百了;但他们偏偏总是跑来告诉我,村长死了你一定很难过,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我理解你的悲伤——这样一来,我还真不得不伤心,我才知道我是必须伤心的,也是必须难过的,于是我就悲伤了起来,并呜呜地挤了几滴眼泪。

三十岁开始,我就长络腮胡子了。胡子长势喜人,我看起来有点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沙僧。由于经常到碧河里去摸鱼,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卢寡妇说,什么时候给我做一圈骷髅项链,那就更像沙僧了。我说我不做沙僧,我要做唐僧——是谁,送你来到我身旁——这个卢寡妇又一把握住我的把把,于是我就动弹不得。她又问,你有什么法子给你二叔土葬呢?我嘘了一声:这事情你还是少知道点为好。

在我三十岁时,我二叔骑着自行车,一下子掉到碧河里去。河水滔滔,捞起来时他已经面目全非,我对此深感内疚。

那一年,我二叔从长乐庵下来以后,臭骂那群尼姑一顿。但没过多久,他就不骂了。他成为长乐庵的常客,并且和主持静安师太成为好朋友,每天都去和她交流《圣经》的心得,用他的话说是中西合璧,碰撞出很多火花。他说师太身体不适,有些老毛病,他用他多年修炼的内功,刚好可以治好。

我不大相信这些鬼话,果然,不久后就证实了我的看法。那天午餐吃鱼,我二叔和我聊捕鱼的事情,非常健谈,滔滔不绝。我不耐烦地应付着。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便说到,他已经把墓地落实好了,就在长乐庵的后面,静安师太说可以给他一块地,还能出点钱,给他刻墓碑,而且保证没人敢来挖坟。“关于火葬,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怎么说,你也是村长的儿子,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我登时火冒三丈,把饭碗一摔,不吃了。

我二叔一直坐在餐桌旁,小心翼翼地吃着鱼,他皮肤白皙,伏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只专注的白猫。我和二叔的冷战开始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生他的气,到后来,不再和他说话只是一种习惯,我很多时候对很多事情都无言以对。

每次关门出去,我都会让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由此推测,我家的那扇门一定非常讨厌我;而二叔出门时,总是踩着碎步,用屁股引领全身,非常小心地退了出去,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我这么穷,穷得只能静静坐在夜的黑暗之中。黑是彻底的,把我裹得紧紧的,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我在黑暗中坐着。我刚从梦中醒来。梦中发生警匪片,彼此的枪都对着胸口。都说别乱来,别乱来,大家冷静一点。慌乱中对着我胸口的那把枪颤动了一下,那个耀武扬威的人大呼走火。于是我感到子弹似乎穿过心脏。怎么可以这样?心脏的部位酸酸麻麻,故事谢幕,退场了。我还没开枪呢!退场了?他们妖媚的老婆都和我无关……我刚从梦中醒来,心有余悸。我爬起来,颤着步子出去拉了一泡尿。正当我拉上裤子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发现在我身后站着一个人。我惊叫一声鬼啊,感觉到天地有点晃动。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我二叔。

我二叔站在黑暗中,眼睛看着我。他对我说:人是孵出来的。我冷静下来,没有说话,从他身边走过去。我们的冷战一直在持续。

但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感觉到有人盯着我的后脑勺看,但转过身去,又没人。一紧张,我就抽烟。我点烟的时候,也感觉有人在后面看着我,于是停下来,往后面看。后面是墙,墙上有个绿框小窗,窗外竹影婆娑,啥都没有。我望着窗外,打火机在我手里点着,发烫,我哎呀一下,一松手,它就灭了。嚓嚓,我再次打上火,点烟,噗呼噗呼,深深抽了两口,呼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

我二叔的自行车丢了。他一直放在门口,但这一次,终于丢了。一定没有丢远,这么一个小村子,我一定把它找回来。于是他就去找了。最后在旧车市场被他找到了。但人家说要钱。

我自己的车,我拿回去,凭什么要给钱?

你凭什么说是你的?我这是卖旧车的,有人把这车推来,卖给我,我买了,花了钱,你这下来了就把车推走,这不成道理。

现在的自行车哪有什么牌照,我二叔确实找不出什么凭据,可以证明那辆车是他的。他只能反复强调,他整天骑着那辆破车走来走去,多少人都看见了,这是他的车。

但卖旧车的老王说,谁知道你会不会缺钱花,把车转给别人了!两人越说越激烈,真给打起来了。

最后还是我,花了钱,把车给买回来。车回来了,我二叔也不说什么,但眼里分明有些感激。他出去买了一把好锁,牌子叫“奈我何”,锁在破车上。这完全是浪费一把好锁,但也不好去说他。过了几天,他把钥匙给丢了,天上地下找钥匙,没找着,坐在门口,望着破车上的“奈我何”发呆。

在半步村生活,最大的本事,就是要学会如何发呆。可以说,除了发呆,人生的其余部分,都属于盲肠阑尾,可以切除。我们整个家族,都长了第六根脚趾。这大概也表明这个家族的人都通通可以切除。我父亲是个昏头昏脑的村长,虽然他自称是半步村有史以来最有智慧的村长,但他除了给村里造了一座碧河大桥以外,剩下的也就是张三的水牛李四的犁铧这些芝麻小事。“事小心大,别小看这些小事。”——他经常这样说,但他也知道没几个人认同。就说那碧河大桥,最后又被证明是豆腐渣工程,当然,全村人都被工程队给坑了,但大家都认为是村长收了好处。以前的感激慢慢演化为愤恨,桥所带来的便利已经全然被忘却,而变成一个罪证。及至发现我二叔竟然是因为碧河大桥断了,掉进河里淹死的,他们更是变本加厉,大骂报应。所以,当我二叔躺在祠堂的灵床上,许多人还过来问候吊唁,其实是冷冰冰地要我这个傻子去复述故事,复述所有的悲伤。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当我二叔对着“奈我何”发呆的时候,一股哀伤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于是我摔门而出,去找卢寡妇。一进门,卢寡妇又熟练地握住我的把把。自从上次误伤了我的腰,这个妖精开始对我温柔起来,声称要用她的柔情似水来融化我心头的焰火。于是我决定送她礼物。当我把我娘留给我娶老婆的玉手镯戴到她手上时,她欣喜若狂。她问,这个可以值很多钱吧?我点了点头。她又问,你送给我,我是不是可以随意处置它,包括卖掉它。我想了很久,也点了点头。她大呼,那太好了!但又说,还是等以后吧,虽然它戴在我手上,我总会怕碰坏它,不如钱放在口袋里安心。但还是要戴一段时间的,因为我确实很喜欢它。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我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把我抱在怀里,并说:如果你舍不得手镯,我可以还给你。我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它哭,你卖掉它吧!

但这个妖精还是比较有良心,她是等到我死了二叔以后,才托二牛子到市镇上去卖掉它。她说,她怕我没有钱可以葬二叔,反正手镯也是你的,卖点钱,我们分了它——你二叔也不容易,死得这么难堪,让我想起他风光时候的样子。

我们没有动,是时间穿过了我们的身体。同时,时间也穿过墙壁、镜台、树木诸如此类的其他事物。时间在这些事物身上表现出不同的速度,就如台风穿过村庄,阳光穿过树林。这个身体最终将千疮百孔,就如破败不堪的房屋。生命越吹越薄,最后,房屋终于是要倒塌的——有一天时间停了下来,我们就被流走了,冲得无影无踪,化为灰尘。

但我二叔对于时间的认识,很明显没有我的境界高。我二叔说,人是孵出来的。他认为人出生以后,身上还是覆盖着看不见的壳。三十岁,他说,就在三十岁,人身上的壳就开始变软变脆,最后破掉,那时灵魂才刚刚出生。这种看法,在我这个聪明人看来,是十分不成熟的。然而,也正因为这样的看法,他的恐惧,带着悲伤,或者说,他的恐惧来自他的悲伤,带着燕子低飞的姿态,像深夜里的呜咽,让人忘记了他的风光时刻。

我二叔最风光的日子,是在那个大食堂里。现在大食堂已经破落,人们将它当牛棚,一股牛粪的味道十分浓烈,整天臭烘烘。但在时光还没有完全穿过它之前,这里曾经是整个村子的食堂。人们把家里的粮食都聚集到这里来,开始吃大锅饭。卢寡妇那时还小,但眼睛却是异常清澈。她还记得我二叔站在食堂的饭鼎之前,手中握着巨大的铁铲为人们打饭的样子。她说,我二叔通常是一声大叱,扬起手臂,把铁铲举得老高,然后又是一声大叱,铁铲轰然落下,直扑大鼎中香喷喷的饭。“大伙的心都提到喉咙头了,眼睛里只有那铁铲!”卢寡妇说。饭铲插到饭里时,大家的渴望就达到顶点,因为用劲大,所以这一铲下去,满满的一铲饭,令人垂涎。但紧接着,我二叔用右手(他是个左撇子)接过人们递过来的饭盆,像一个神一样开始分饭。

卢寡妇说,每次都是那么奇怪,眼看满满的一铲饭,落到饭盆里,手一颤抖,白米饭却被均匀地分成若干小份。是的,我二叔从来都这么得意他这么一手功夫。这样做事,总是感觉良好——全村的人要吃饭,就必须看他眼色;但饭的分量必须控制。这样既给人恩惠,又吊人胃口的事情,我二叔做起来是风生水起。

“他总是会在第一次给我打少一点,第二次给我打多一点。”卢寡妇在我二叔死后神情悲戚地回忆当时的情景。“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很快吃完第一碗,才能赶上吃第二碗,很多人都是吃完第一碗,就没有吃到第二碗。”

我二叔对吃饭是这样理解的:他认为蛋壳没有破之前,人就需要吃大量的饭来填满空间。等到壳破以后,吃得太多,就会生病。“因为装不住嘛,都漏掉了。”又问我,你开始漏了没有?我摇了摇头。他说,你骗人,你今年就三十岁了。说着他从他的抽屉里抽出一本书来,晃了晃又放了回去,并说:过几天你生日,这本《圣经》就送给你。你开始漏了,需要读《圣经》。

我摇了摇头。小时候我父亲让我背《易经》,现在到了而立之年,我二叔倒是要我读《圣经》。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对我来说,此生最神秘最令人神往的事,是仰望星空。但此时我二叔又指了指胯下他的老家伙,对我说:我本来没有漏的,但你爹在火炉里一叫,我就全漏了。你看,它现在安安静静,萎掉了。还是别把我拿去烧,墓地长乐庵静安师太都给我选好了,非常隐秘,不会有人去扒。看在你爹的份上,你只要把我放到里面用土一埋,就可以了。

于是我反驳他:你说人是孵出来的,蛋壳一破人就翘辫子,灵魂才刚刚出生,对不对?

对!

那么小鸡都孵出来了,蛋壳拿去烧掉,又有什么所谓呢?

你……你……你……

他登时语塞,过了良久,才说:你应该从蛋壳的角度考虑问题。说着,他又一次像一个输了钱的赌徒一样走开了。

当我看到二牛子黑不溜秋的脑袋从卢寡妇的门口探出来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很快就要死掉。他还是那样幸灾乐祸,嬉皮笑脸。

二牛子从卢寡妇家出来,手里拿着我送给卢寡妇的玉手镯,身上有一股甘蔗的味道。他看到我神情有点慌张,但很快就幸灾乐祸起来。他对我说:傻正,你二叔刚死掉,你就开始来卢寡妇这里换气啊?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来取手镯,是要帮她拿去市集卖掉,钱还是归你们的。他把你们念得特别重,让我感觉我和卢寡妇能组成我们。

他故意说得特别大声,似乎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卢寡妇听的。卢寡妇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一把将我拉进屋去,一进门就伸手往下一掏,抓住我的把把,动作非常熟练,然后她判断说:它怎么无精打采?别怕,很快就龙腾虎跃!我闻到她身上也有一股甘蔗的味道,而这味道是她一贯所没有的。卢寡妇身上的味道是一股酸橘子味。只有二牛子那种经常跟牛在一起的人,才有甘蔗的味道。但我很快就没有办法思考这些问题了,因为卢寡妇用她的胸脯把我点燃了。我积极配合,因为我想证明,到了三十岁,我还没有漏掉。此时,我二叔还躺在祠堂的大灵床上,无论我证明的结果如何,他都不得而知。

这时风吹起窗帘,阳光飘了进来,那么亮的光让我不寒而栗。为了让我不再战栗,我挥出手掌,打了卢寡妇一记耳光,她竟哈哈地笑起来。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突然感到怒火中烧,便又打了一掌。这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她更是热情高涨,快乐地呻吟。我从她灼热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对这样新鲜的游戏,对我在打这个动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创意,十分满意。我更是怒火中烧,打了起来。终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别打了,别打了,我不玩了……跟个傻子玩,一点情趣都没有……啊,啊,别打了,你滚开,啊——

她踹了我一脚,我滚了两滚,从床上滚到地上去。我翻身坐起,背靠在床沿上,不住地喘气。低头看时,我的把把斗志昂扬,笔挺向前,有种火辣辣的快感。这时窗帘又再一次被吹了起来,我又看到了阳光,这一次,我的脸部肌肉竟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我在颧骨上揉了几下,但还是感到脸上的肌肉正在跳动,仿佛眉眼口鼻想彼此交换一下位置。我回头看时,卢寡妇也累了,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眼睛笔直地望着天花板,如果不是不停起伏的胸部,我一定以为她死了,因为她的眼神和我二叔没有什么两样。

我坐在那里,仔细地抽完了身上最后一根烟,同时想起我二叔,我知道他还躺在灵床上,我知道我还有事要做,我知道我必须去找一个我不愿意找的人——阿施。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把我二叔的蛋壳交给土地,而不是交给大火。我二叔一直知道我有办法,因为我认识阿施。但他一直不提阿施,因为知道这是罪恶;我也一直不想阿施,因为这是罪恶。此刻,阳光这么刺眼,我几乎都看得见我身上的罪恶。但我是傻子,不管是否罪恶——我穿了衣服,夺门而出。

卢寡妇大叫:神经病,爽完拍拍屁股就走,你到哪里去?

我头也不回:这就不能告诉你了。出了门,我又伸个头进门去,对她说:我不拍屁股也是可以走的。

滚!她一声大叱,一只鞋从屋里飞出来,正落在一条臭水沟里。

我沿着碧河一直往下游走,我知道这样就能找到阿施,那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我二叔不会再回来了。他的灵魂已经挣破了蛋壳,难怪,那天早晨,我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早晨是那样忧郁。他的头发已经很长,又很蓬松。早晨,这个将死之人坐在那里,就如一棵落叶缤纷的枫树。

在碧河边走,我一脚把一只癞蛤蟆踢到河里去了。我发觉踢这个动作很洒脱,那只癞蛤蟆也感受到了洒脱,所以它在河里吐水泡,不停地对我表示赞赏。

阿施,我叫他阿施,人们叫他施老大。我开始想,进门之后,我应该对阿施说什么呢?我应该说,阿施,我来找你,想和你要一具尸体,去顶替我二叔的尸体,我二叔的尸体要拿去埋,不能拿去烧,我和你要一具尸体,拿去烧。我摇了摇头,这样的话一出口,大概施老大会当胸给我一脚,把我的世界踹成黑白两色。那么,我要从他父亲和我父亲的关系讲起,讲义结金兰,讲我父亲对他的恩惠,然后再讲我二叔是怎么死的,讲前天早上我二叔坐了很久,起身出门,骑着车直奔死亡而去……但施老大是个急性子,可能没等我讲完,他就一刀将我宰了。

但估计他也不会宰我,那把刀是用来杀猪的,虽然偶尔也杀人,但阿施不杀兄弟的。或者我应该要挟他,告诉他,碧河大桥从中间坍塌,他也是有责任的——那个施工队就是他请来的,他一定还收了黑钱,他一定会狡辩,但或许他也是被人骗了,他那么讲义气,一讲到义气他就傻乎乎的。我是不是应该先跟他讲义气?可是他根本就看不起我这个傻子,换言之,他看不到我身上的聪明。他整日腰上别着一把杀猪刀,假如不是因为我傻,他喜欢和我讲心里话,大概我二叔也不会认为我和他关系不错。谁知道呢?或许他和我谈话,也只是为了亲近我爹,把碧河大桥的项目拿下来。我爹死了以后,他就没有再和我做朋友,也没有再让我给他练功。那阵子,他在练一指禅,和我谈心完毕以后,他就对我说:傻正,站住,挺胸!我就立正,眼望着他。他开始运功,我知道他的指头就要戳向我的小腹,于是我赶紧呼吸急促起来,把腹部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但他通常会虚晃一下去戳我的命根,我大惊失色,漏了气,于是他一个指头像锥子一样就扎向我的小腹,这下我就瘫坐下来。我一定要瘫坐在地上,以前没经验,我还硬挺着,结果他很疑惑地看他的指头,怀疑自己练功不得法,所以要再试,再试,再试,直到把我戳趴下为止。后来,我又听说他在一指禅的基础上,开始摸索点穴。我一想,这个可不是玩的。戳小腹已经有时候让我小便失禁,要是来个点穴,那我还不变成布娃娃。于是后来,我老远一见到他,就拼命地逃跑,做梦都在逃跑。我老是梦见枪匪战,梦见子弹奔着我的小腹过来。

猛一抬头,已经来到施老大的杀猪摊,门关着,里头亮着灯。我停住了,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我想起刚才踢癞蛤蟆,觉得这个动作还是比较洒脱。于是,我抬起脚,嘭的一声把木门踢开。反正一会大概也会挨踢,先踢一个做本钱再说。

我一进屋,一股血腥味就熏得我一阵恶心。我奇怪为什么还有两个小伙子能在这屋里待着,而且还在昏黄的电灯下津津有味地打着扑克牌,他们很明显是被我吓一跳,瞪着我看。此时里屋传来施老大的声音:出了什么事?

老大,有人砸场!

奶奶的!吃了虎胆了!我听见铁腰带扣上的声音,屋里还有女人咿呀一声。紧接着脚步声传来,小门开了,一个人箭步向我扑来,我还没看清楚,就被按在桌子上,感到后颈挂着一把杀猪刀,冰凉冰凉,然后裤子也被解了下来,风吹屁股凉飕飕的。另一把刀顶在我的命根上。这是他打架时的惯用绝招,我看了无数次,但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心中一阵慌乱。果然,就听施老大哑着声音:说!你要上头还是要下头,要大头还是要小头?

我呜哇一声哭了。施老大一听声音,咦了一声:这不是傻正吗?帮他把裤子穿起来,大白天点什么电灯,关了!

老大,屋里黑。

黑你怕鬼啊!傻正,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一具尸体。

施老大似乎听错了,哈哈大笑:只要我没把你的蛋蛋掏下来,你就还活着,没变成尸体。

日子使人感到厌倦。日复一日的食欲和性欲也使人厌倦。对厌倦的厌倦,更让人厌倦。

我告诉我二叔,很多人最终都变成屎。人死了,本身就会成为食物。有人还专门举行天葬,让天葬师用锤子把骨头敲碎喂秃鹫。也有人海葬,最后是喂鲨鱼。鲨鱼嘴巴比较大,一口咬掉上半身,再一口吃掉屁股和双腿,剩下零星的手啊耳朵啊,它不一定感兴趣。总之这些骨头会被动物胃里的酸液化软,然后消化吸收,再变成一坨屎被拉出来。天葬是鸟屎,海葬是鱼屎,土葬就是虫子屎。

我二叔默然良久:我不想变成一泡屎。

我又进一步跟他解释,只有火葬,烧成灰,谁都不会吃掉你,也不会变成屎。但他说,火葬也等于被火吃了,成了一堆灰排出来,本身就是一堆屎。

我一想,这样说也没错,竟也无言以对。

我二叔乘胜追击:火烧以后皮肤首先起泡泡,接着被烧硬了,裂开,如果这时有感觉,你还会喊痛,但为时已晚,大火还是会把你一口吞掉。先把你的皮肉烧成胶状粘在骨头上嘶嘶作响,然后骨头也变脆,散落一地,再然后,渐渐就没有了骨头的概念。大概头骨是比较硬的,还能留下来,给铁锤敲一下,变成几块。人们随便抓一把骨灰,放到盒子里,再拿出一块大小差不多的头盖骨,盖在上面。你可以看到白色的骨头上有一些黑色的窟窿。自此,音容笑貌就必须靠照片来追忆。当然,我二叔没有说得这么斯文。他说的是:自此,谁也不知道你的把把是长是短,是硬是软;如果是美女,一烧,连乳房也不见了,那有什么搞头?

我又一次无言以对,只能举目从门口望去。一条土灰色的路一直延伸到远方,如果把一个人放到路上去,那么这条路无疑是一个无穷尽的条形棺材,它那样空旷,令人心里发慌。

我二叔将《圣经》交给我做生日礼物之后,就把自己交给了那条土灰色的路,一直到他跌进江里淹死了。据说那天出现了轻微的地震,有一些女人吓得穿着内衣跑到街上去。我那时躺在藤椅上睡觉,对此浑然不觉。人们在街上站了一会,觉得世界又恢复了平静,都纷纷回到屋里去。就在这时,碧河上传来一声巨响,把我吵醒了。接着就有人大喊“桥塌了”,于是大家又朝窗口像乌龟一样探出头来,等确证桥已经断了,便开始议论纷纷。我这才想起我二叔出门时对我说:你今天生日,就别去钓鱼了,我到市集上去买,你躺着睡一觉,我做了饭就叫醒你。现在想来,他的背影是那样消瘦,简直就像一条鱼。而我对上苍这个暗示,竟然浑然不觉。

我对施老大说了这些,并告诉他:就说我二叔吧,人其实也挺好的,我本来应该待他更好一些,但我却经常和他争吵。就说火葬吧,也没有什么不好,符合国家政策,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怕火,但居然在我生日那天,要为我做饭,你说,这能不让我感动吗?

施老大坐在椅子上,做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手势,并说:感动!

你这分明是应付我!我勃然大怒。

你这个傻子,你瞎嚷什么,我一腔真性情——谁不知道我施老大是性情中人,你再这样说我,我可要戳你肚子了!说着,他竖起了中指。

我一听吓了一跳,憋了半天才说:那你给我弄一具尸体,我拿去烧,然后,我把我二叔运到长乐庵后面去埋掉,怎么样?

施老大摇了摇头:我去哪找尸体?我好久不干那一行了,现在专心杀猪,要不借你把杀猪刀,你自己去外面砍个人回来?他嘿嘿一笑,把一把杀猪刀往桌子上一插,黑油油的刀就立在桌面,像一个士兵。旁边两个原先在打扑克牌的,这时也开始起哄:去啊,你就一个二叔,你忍心他又被水泡,又被火烤吗?

施老大又说,去啊!我把刀都借你了,怕什么,刀是我的,你砍了人,别人只说是我砍的,谁知道是你啊?去啊!

不知什么力量使我竟然有勇气去拔那把刀,看他们都很高兴,于是我就想,我只要拿着刀出门,逛一圈再回来,再想想办法怎么要到一具尸体。

于是,一个傻子就这样提着刀出门了,大踏步走上了那条土灰色的路。

十一

我提着一把刀出门了。明晃晃的阳光还是照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冷,持刀的手开始发抖。我整个胳膊都僵直了,于是我换了一只手,但它还是不停地颤抖。我深呼吸,祈祷心中的音乐响起。没有音乐。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连喜欢过街的老鼠都没有——大概它闻到了我刀上的血腥味了吧。只有蚂蚁没有闻到,它们成群结队,从一个草垛到另一个草垛,不疾不徐,但坚定不移。

我没有坚定不移,站在路口,我开始感到疑惑。生活总是引领我去做这个决定,又做那个决定,我对此总是感到无能为力。时间把我放在某个点上,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前滑行。而现在这个点,叫做杀人。这让我想起了同样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父亲在家里杀鸡的情景:他一时失手,把鸡头给砍了下来,那只没有头的鸡在后院里快速奔跑,拍打着翅膀,左冲右突,有几次还撞墙,红色的血被甩得满地都是。

很多事情都可以快乐而美丽地开始,而结束时,却异常悲伤而沉重;一如生命,一如爱情。在别人的笑声里开始,在自己的泪水中结束。

但这一次,我没有杀人,也没有杀鸡,我杀牛。这头牛就拴在碧河边的槐树上,我走过去的时候,它一直非常警觉地看着我。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不时穿过槐树的叶子,照耀我的眼睛。我眯了眯眼,看清眼前的一切。我想清楚了,既然已经出来了,总应该杀点什么,杀牛总比杀一个人要好一些。

于是我出手了。第一刀就捅在牛的脖子上,并没有中要害,但鲜血已经开始往外冒了。牛挨了痛,急得团团转。我转了个弯,第二刀划过它的肚子,依然不是要害,但疼痛一定传遍了牛的全身,要不是鼻子上系着绳子,它一定向我扑来。这是一头黑色的水牛,很瘦,却很精神。此时,我完全理解疼痛会使它的眼睛开始模糊。有一次我的脚趾出了故障去做手术,麻醉不到位,一刀切下去,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这个世界一片朦胧。

疼痛一定使这头牛开始愤怒起来,这种愤怒是盲目的。没错,牛开始咆哮起来,一直在跳,这加快了它流血的速度,也使它更加疼痛。但它毕竟是一头畜生。我深吸了一口气,扎了一个弓步,杀猪刀举过头顶,在等待第三次出招。

此时,假如你现在远远地看着我,就会看到一个傻子手持杀猪刀,像一个武功高手一样玉树临风,而他的面前,一头水牛正在咆哮。

然而此时看到我的不是你,而是二牛子。二牛子也是一声咆哮:傻正!你为什么拿刀捅我的牛?

呀!有人来了,跑!我撒腿就往施老大家里跑,路边的野草野花,都如一幅幅的图片,贴在我视线所及的各个角落。跑!我一口气跑回施老大家,一脚踢开门,里面三人,再一次惊愕地看着我,一个血淋淋的人,手里拿着杀猪刀,站在门口,下午的阳光从我的背后射进黑暗的屋内,所以他们一定看不清我的脸。

我回头一看,觉得奇怪,二牛子居然没有追来,这就好,这就好。

施老大倒是吓得不小:奶奶的,你真杀了人?我施某人从来不在附近作案,你这个傻子倒是……倒是倒是……杀了谁?

牛……牛……我竟然说不出话来,直喘气。

快,快去看看!施老大对两个小的说。

看什么?

还看什么?看谁躺倒在地上,给抬过来,看能不能救活!

哦!两人应声而出,施老大继续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没听清说了什么。过不了多久,他们把二牛子抬了进来。这回轮到我目瞪口呆——我捅的明明是牛,怎么二牛子身上会一片血红。只见二牛子瞪着眼睛看着我,喉咙嗬嗬地响着,嘴角流出血来,已经说不出话了。

两个小伙子解释说:去的时候牛死了,人也已经这样,也不知道人是这个傻子捅的,还是牛角顶的,反正已经出血了,估计没救!

施老大一巴掌扇过去:娘的!估计没救你们还往我这里抬?

那……那现在把他抬回去?

施老大又扇了一巴掌,没打中:蠢蛋!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搜下来,把尸体交给这个傻子去火葬!国家每年失踪那么多人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现在再抬回去,刀是我的刀,不管是不是傻子捅的,我们几个逃得了干系吗?娘的,你这傻子,你怎么真杀人了呢?你怎么真杀了呢?要坐牢的!

我没有!是牛!我闻到了一股甘蔗的甜味,却再也想不清楚:是我回头捅了他一刀,还是他被那头受伤暴怒的牛用牛角顶穿了肚子?总之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我不许别人再提——这堆血肉第二天就被送去火葬场烧掉了。而那天月黑风高,施老大三人也帮我把我二叔埋在长乐庵后面事先准备好的坟墓里。

施老大拿到了那只玉手镯,我说是我的,他说:这个就归我了,你也别想拿回去,我已经是做了亏本生意了。以前我弄到尸体,都是往大城市运的,放在运西瓜的卡车里,绿色通道,高速都不收费的,大城市需求量大,安全快捷。你这傻子,鬼知道什么时候人家会把你二叔给刨出来。

一具尸体能卖多少钱?

反正比一头猪贵。

十二

女人的丑陋,很多时候是从自以为是开始的;而男人的丑陋,多数因为他们的人生只能如此,无法再继续自以为是。黑暗而绝望的色彩占了上风,这一部分人生,叫做中年。就像我现在,三十岁,我感觉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来应付这样的人生。

因为怕人追查,怕人把他从土里扒出来(这一定是他死时的另一种恐惧,死了之后就不恐惧了),我发现我二叔的墓碑上没有刻他的名字,却刻着他无比熟悉的那句话: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这让我想起了张开双手作飞鸟状的那个得意的样子。他小时候在乡间小路上,大概就是这样张开双手,一路飞翔,一路奔跑吧。或者,在他心目中,恐惧就是这样一副得意的样子,至少在他死了以后,应该是如此的。正因如此,我却分不清,他的恐惧是不是一种伪装。再或者,他像一只黑鸟一样,跑得太快,跑过头了,错过了他所需要的东西,跑进了碧河里,跑进了另一片时光,在那里继续恐惧着吧。

那些年头,整个世界正在闹饥荒,我二叔开始修炼古老的辟谷术。他把自己反锁进了房间,只带了一篮枣子,每天吃两个,而把本来应该属于他的那份口粮,留给了我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当时还没当上村长;而我十几岁光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奇大,整日无所事事,在田间像只野兔一样乱窜,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我每次回家,总会到二叔的门缝中偷偷看他。只见他总是神色凝重,一动不动,像一只懒惰的乌龟,端坐在那里。他后来告诉我,在那个境界之中,他感觉自己若有若无,仿佛世界不复存在,差点就开了天眼。我问他是不是跟要死了差不多。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别乱说!什么要死,你懂什么?

我辩解说:饿出毛病,就会感觉自己若有若无,是不是还看到五彩斑斓的图景?

你怎么知道?

村口那个瘸子薛医生告诉我的,有一次我饿晕了,就看到五彩斑斓的图画。薛医生说,每个饿晕的人都会如此。

我二叔又一次无言以对。现在回想起来,我二叔的理论到了我这里来,经常会被破解得一干二净,多数时候他会无言以对,像个输钱的赌徒。这是因为我不单是个天生的傻子,而且是个天生的匪徒。如果稍加引导,我相信自己可以成为土匪中的霸主。如果给傻子以力量,那么傻子不但不傻,而且可以成就霸业。当然,这一切只是傻子的幻想(傻子的话,不必当真——叙述者注)。它和我二叔的不同是,我的恐惧来得非常真实,而我二叔的恐惧来得异常虚幻。如果谈到理想,则刚好相反,我二叔的理想非常真实——他只想要一次土葬,让他亲爱的泥土把他和他的骨肉(也就是蛋壳)一起埋掉。如此看来,像黑鸟一样的恐惧,未尝不是一种得意洋洋的表现。而这种得意洋洋到了我这个世界,依然会成为无言以对。因为我可以让我二叔感到他的人生只能如此,无法继续自以为是。

对于黑鸟这种表情的解读,大概无数人会有无数的看法。但大黑鸟腾空而起的瞬间,它的悲伤是显而易见的。此刻,我在黑暗中坐着,嚓的一声打亮打火机,点了一支烟。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正用钥匙在捅我家的门锁。如果来的不是小偷,那么大概是我二叔。多年以前,喝醉酒的二叔,也是如此小心翼翼地用钥匙费力捅开锁。不同的只是他开门之后,见到的是他所习惯的黑暗;而不是现在,他会看到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烟头,在空中一明一灭。门锁被捅开了,但开锁的人一直站在门外,一声不响。

选自《作品》200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欧阳露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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