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者”言说

2014-03-31 20:20张燕
鄱阳湖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艾丽斯生态女性主义他者

[摘 要]艾丽斯·沃克的第四部长篇《我亲人的殿堂》极具生态内涵,超越了以往集中描写种族冲突和女性经验的非裔美国小说。本文侧重分析小说中的男性成长和西方文明史重写等主题,探讨作家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认为该作品生动地体现了作家勇于反抗西方父权文化价值观,观照自然和女性的命运,倡导生命平等的生态伦理意识。

[关键词]非裔美国小说;艾丽斯·沃克;《我亲人的殿堂》;生态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I7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4)01-0086-06

[作者简介]张 燕(1972—),女,浙江舟山人,华侨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女性文学研究。(福建泉州 362021)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美国少数族裔女性小说个案研究”(11QSK10)、福建省社科规划项目“尼日利亚英语小说个案研究”(2013B157)的阶段性成果。

艾丽丝·沃克(Alice Walker,1944— )被誉为“黑皮肤的弗吉尼亚·伍尔夫”,①是与托妮·莫里森齐名的美国非裔女作家。1980年代以来,她的作品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我亲人的殿堂》(The Temple of My Familiar,1989,以下简称《亲人》)是沃克继《紫颜色》(The Color Purple,1982)之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小说的故事背景不再局限于一城、一国或一洲,而是整个世界;在时间上,故事纵横50万年,沃克本人称其为一部人类过去“50万年的罗曼史”。②《亲人》的篇幅较长,有400余页,主要由一些黑人女性和男性的对话以及独白构成,几乎没有什么连续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较为散乱,颇有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味道。《亲人》发表之后,《纽约新闻日报》称赞它是“一位拥有骇人天才作家的大胆之作”。①《亲人》是一部思想内容相当博杂的小说,该书不仅在叙事艺术上有新的突破,而且在思想内容方面也有很大的拓展。智利裔美国女作家伊莎贝拉·阿拉德(Isabel Allende)认为,该小说把“历史、符号、神话、传奇、幻想以及日常生活完美地编织在一起,如同一幅精美的挂毯。”②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主库切(J. M. Coetzee)在《纽约时报书评》上撰文评价说:“这是一部揉神秘的想象、重写的历史、警戒式的传记和布道为一体的作品,它虽缺乏叙事张力,但却能充分激发读者的思绪。”③

沃克是一位有自觉生态伦理意识的作家,她在描写女性生存状态的同时自觉地表现出对大自然命运的真切关怀。近年来,她作品中的生态书写已引起国内外评论界的关注,帕米拉·史密斯(1998&1999)、夏洛蒂·沃克(2001)、王卓(2006)、张燕(2009)等人所写的文章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针对《亲人》的生态主题,梁艳(2010)、于爱琴(2010)、许莹婧(2011)等人从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的视角阐释了女性与自然受歧视和被压迫的命运。本文侧重分析《亲人》中的男性成长及西方文明史重写等主题,进一步挖掘书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

在其著名的散文集《寻找母亲的花园》(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s, 1983)中,沃克称自己是一位反对“分裂主义”的“妇女主义者”(womanist)。学界已经注意到,沃克的“妇女主义”思想实际上是一种希冀所有生命形式和谐共生的生态整体观,作家所说的“母亲的花园”是世界多样性与完整性的隐喻。④按沃克本人的定义,妇女主义者“重视并欣赏女性文化,包括女性情感的不稳定性(像珍视笑容一样珍视眼泪)和女性力量”,她们“爱音乐”,“爱跳舞”,“爱月亮”,“喜欢爱情、食物和圆满的事情”,“爱努力奋斗”,“爱自己的民族”,“爱自己”,并以“人类(包括男性和女性)的生存和整体完整”为己任,她们不是“分裂主义者”。⑤在沃克看来,妇女解放不能仅仅停留在单纯反对父权和男性统治的层面上,应该“在妇女团结的同时看到男性发展成长、产生变化的可能性”。⑥《亲人》中的男主人公苏威罗从一个男性沙文主义者转变成一位平等对待女性、亲近大自然的男子,笔者以为,他的成长故事生动地体现了沃克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

苏威罗是一名黑人历史教师,但他所教授的美国历史完全属于白人男性中心主义的那一套,仅限于“白人男性的所欲、所思以及所为”,⑦完全忽略黑人和女性的历史。苏威罗从不阅读女性所写的书,也从不关心他妻子范妮精神上的痛苦——她只是为他提供性快感的工具。而当他的爱欲得不到满足时,他便寻求婚外恋。同样,他的情人卡罗塔也只是他发泄性欲望的对象。尽管在第一次见到卡罗塔时,他看到了她也有着“与范妮一样被人背叛、充满痛苦的脸”,⑧但他从不试图去了解。他认为女性的痛苦会威胁到他的生活,使他“无法感觉到自己是男性”。①苏威罗的名字在古北欧语里是完整的意思,但此时的他无疑是个灵与肉分离、歧视同胞、歧视女性的不完整的人。

在沃克早期的作品里,黑人男性常常以负面的形象出现。《柯普兰的第三次生命》(The Third Life of Grange Copeland,1970)中的父亲格兰吉的冷漠和羞辱导致妻子露丝自杀身亡,而儿子布朗菲尔德则当着两个女儿的面枪杀了自己的妻子梅姆;《紫颜色》中西丽的丈夫阿尔伯特使西丽的自我成长几乎陷入绝境。即便是《梅丽迪安》中那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黑人艺术家特鲁曼也同样视女性为毫无自我可言的男性附属品。在《亲人》中,沃克一反以往做法首次塑造了一些洗心革面的黑人男性形象:哈尔、拉夫、奥拉成为尊重女性、理解女性的痛苦甚至能为女性权利而斗争的黑人男性,而苏威罗也没有“执着”于他自私、冷漠的生活。在听了丽茜所讲的故事,特别是耳闻目睹了哈尔与丽茜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关系之后,苏威罗的思想世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逐渐意识到白人男性中心主义价值观对他的毒害。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两个女性即妻子范妮和情人卡罗塔之间的关系。他为自己的行为向卡罗塔道歉,并认同了妻子言说的那些女性主义思想。之后,他决定写一本关于“口述历史”的书,里面是关于哈尔的“他说”和丽茜的“她说”。他开始将被白人男权社会价值观所遮蔽的黑人和女性的故事纳入他的历史话语之中。人性的和谐意味着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在认识到自己身上的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意识之后,苏威罗开始思考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并决定像他的祖先那样,过一种亲近自然、尊重自然的生活。endprint

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家希瓦(V. Shiva)在其《发展,作为西方父权制的新计划》一文指出,生态危机和性别危机都是父权文化的必然产物——男权社会歧视自然和女性,男性中心主义破坏与养育相关联的女性原则,破坏人与自然、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和谐关系。②当苏威罗因脚上穿着鹿皮靴、脸上戴着塑料仿玳瑁眼镜而自责时——鹿皮取自鹿身上,而塑料则是由“植物的生命之血”③石油制造而成的,我们不难看出,此时的他显然“已经走出白人男性中心主义思想的樊篱,并逐渐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束缚”。④他开始意识到他那些非人类“亲戚”的存在,并认为它们并非为人类而存在,人类也无权剥夺它们的存在。他甚至想象,地球也是一个生命的个体,由于石油被抽干以后,它“正在颤抖和收缩,像一个被榨干了的桔子,已经被吸尽了元气而即将死亡”。⑤苏威罗最后选择像古人一样生活,与妻子居住在一幢仿古的、形状像鸟儿一样的房子里,他们各住一侧,有各自自由的活动空间,完全平等地相处。更为重要的是,他完全打破了人与自然的人为界限,“与山猫、牡鹿、水獭、蛇等共享空间”,⑥重返人与自然的和谐。生态女性主义倡导平等主义的观念,反对生命等级制,认为宇宙万物之间,无论是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之间、或是自然界的各种生命形式之间,都是没有等级差别的。⑦沃克反对等级制及以等级制为基础的生活方式,她认为等级观念对当今世界的生态危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接受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制作人爱米·古德曼(Amy Goodman)的采访时,沃克说,人仅仅是大自然的一个物种而已,“生存使所有的物种都平等”。①在接受女性主义网站创建人玛丽安妮·斯诺尔(Marianne Schnall)的采访时,沃克指出,人与其他物种比如猫相比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因为这两个物种基本的生存诉求是一样的:喜欢温暖的感觉,喜欢蜷缩着身子,喜欢食物,喜欢躺在太阳底下。②苏威罗的精神成长过程显然超越了传统黑人男性成长主题的故事,他的思想变化蕴含了沃克真挚的生态女性主义关怀:男性对女性的歧视与压迫是人与自然建立平等、和谐关系的一大障碍,因此,要解决生态危机就必须消除性别歧视和性别压迫——人性和谐是生态和谐的重要前提!

生态女性主义挑战人类文化系统中存在的所有统治形式,批判自然与文化二元对立的思想,并根据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原则对人类思想史进行重构。③批评家们认为,女性的真正解放在于“恢复女性长久以来被压抑、被扭曲的天性,发挥女性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独特优势”。基于这样的认识,不少生态女性主义者(尤其是文化生态女性主义者)极力颂扬“大地崇拜的女性精神”、“护佑万物的女性伦理”以及“充满感性与温情的女性思维”,④他们力图“重新唤起人们对于与前现代社会相关的价值观念的重视”,相信那些“(男)史前期女神崇拜和母系社会的价值观”将有助于改变和重建当今和未来的社会。⑤《亲人》中,沃克通过卡罗塔的母亲泽蒂所讲述的在南美洲女性之间代代相传的故事、丽茜对自己无数个前生的记忆和叙述、范妮的姐姐恩辛加在巴黎求学期间的所闻所想,展现了(男)史前期女神崇拜和非洲黑人文明兴盛时期的生活画面。这些小说人物的叙述和体验颠覆了白人男性书写的“文本”,尤其是《圣经》和古希腊神话中关于男人与女人、白人与黑人的叙述。

卡罗塔母亲的故事讲到,女性的存在要比男性早好几个世纪。男性出现时,女性已相当文明,她们将自己打扮得无比美丽,而赤身裸体的男性只能望着她们羡慕不已。他们相信拥有生育能力的女性是大地母神的祭司,因而具有巨大的超自然的能力。他们崇拜女性、敬畏女性。后来,男性发现了女性生育的秘密,于是就阉割自己,试图以女性的形象重新塑造自己,希望自己能像女性一样生儿育女。无果之后,他们趁女性生孩子之际篡夺了祭司的角色,将她们变成私有财产,从此,男女的角色和地位便颠倒过来。西方许多白人男权主义者通常把《圣经》中夏娃是亚当的肋骨所造的故事作为主要依据,认为女性的存在取决于男性,因而比男性低下,理应从属于他。不少女权主义者著书立说批判《圣经》以及它所推断的关于女性低劣的理论。伊丽莎白·凯蒂·斯坦顿(Elizabeth Cady Stanton,1815—1902)等人对此理论的批判尤为深入。⑥斯坦顿指出,人类历史“是一部充满了男人对女人的非正义和侵占的历史,是以建立对女性的绝对专制为目标的”。⑦笔者以为,《亲人》中沃克通过卡罗塔母亲所讲的女神崇拜故事颠覆了犹太教和基督教“父权制精神控制”①的神话,体现了一种旨在修复男性与女性、人与自然之关系的生态女性主义伦理观。

多数人认为,《圣经》中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都是白人。因此,白人种族主义者经常利用《圣经》宣称白种人是一切人类的祖先,而将其他人种尤其是黑人贬为劣等人种,继而堂而皇之地对黑人进行歧视和压迫。长期以来,白人将这种思想强行灌输给黑人,久而久之,黑人也被这种思想所毒化。沃克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梅丽迪安》即反映了这一问题:主人公梅丽迪安的母亲希尔太太身为黑人,但她却竟然相信,将白人和黑人分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上帝将绵羊和山羊区分开来”。②在她的长篇代表作《紫颜色》里,沃克对《圣经》思想的批判已十分明显:西丽的精神引路人莎格告诉她,《圣经》中的基督最早并非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白种人,而是有着一头黑色卷发的黑种人。在《亲人》中,沃克则是无情地颠覆了《圣经》的“歪理邪说”。小说写道,在太古时代,丽茜是一个黑人男子,由于患有白化病,他的母亲一直用一种膏油将他涂黑,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的黑人。但是,结婚以后他却发现自己与别的黑人不同。与别人相比,他似乎没有肤色。这一发现使他伤心欲绝,从此以后远离他人,最后他逃至日照时间较短的欧洲,并在那里繁衍生息,于是就成了白人的祖先。同时,由于憎恨黑人所崇拜的太阳,他自己另设神坛,转而对所谓的“上帝”顶礼膜拜。著名的生态文学家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指出,西方父权文化的重要源头——犹太-基督教应为当今世界的生态危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认为,西方人眼中的上帝赋予人们控制自然、征服自然的权力,从而使人类奴役自然、破坏自然的行经变得理所当然。③沃克持类似的观点,她认为,必须重审西方文明,因为它是父权的、反女性的,且呈现出很明显的等级观念。④在接受乔迪·霍伊(Jody Hoy)的采访时,她明确指出,西方历史是一部否定女性、贬损自然、异化有色人种的历史。⑤笔者以为,丽茜的讲述不但颠覆了西方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论调,而且也彰显了作家反抗上帝(父权)统治逻辑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人类真正的宗教应是非洲人对自然神(太阳)的崇拜,白人对“上帝”的崇拜无异于一种异教徒的行为!endprint

在古希腊神话中,蛇发的戈耳工(Gorgan,亦即美杜莎)是个魔女,据说,看见她的人会立刻化为石头。最后,她被英雄帕尔修斯砍下了头颅,她头颅上滴下的血一落到地上随即变成了毒蛇。而女神雅典娜则是直接从其父宙斯的脑袋里蹦出来,并且非常自觉地维护男性秩序。笔者认为,《亲人》解构了这两个神话原型。通过范妮同父异母的姐姐恩辛加在巴黎求学期间的所闻所想,我们看到古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和雅典娜的原型都是非洲人所顶礼膜拜的长有一头蛇发的“黑圣母”(Black Madonna)。恩辛加讲到,“美杜莎的翅膀是埃及的翅膀,而她的头则是非洲的头”“人类所知的最早的雅典娜女神也有着一头蛇发,…… 只是后来白人男性才将她的一头蛇发换成飘逸的金发”。⑥美杜莎和雅典娜原先头发上的蛇在非洲是智慧和丰产的象征,但在白人的《圣经》中却变成了魔鬼的化身,这也是为何女神雅典娜原先的一头蛇发被换成金发的原因所在。丽茜的记忆印证了恩辛加的说法:在非洲,那些非洲女神的信徒要么遭到杀戮,要么被卖作奴隶。而在欧洲,所谓的“宗教裁判所”将那些黑皮肤的女性当作女巫处以火刑。因为白人,即便是黑发的西班牙人,也不愿承认“他们的基督(金发蓝眼)是哪个黑皮肤妇女的儿子”。在他们看来,“黑颜色和女性只属于魔鬼”。①笔者以为,沃克通过恩辛加的视角认同了马丁·伯纳尔(Martin Bernal)在其《黑色的雅典娜》(Black Athena: The Afroasiatic Roots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1987)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希腊文化根植于埃及的闪米特和各种其他南方和东方文化,但19世纪期间却被改写成“亚利安人”的文化。它的闪米特或非洲的根基“或被有意识地清除掉了,或者被掩盖起来了”。②白人男权主义文化文本之所以把非洲的“黑圣母”扭曲为两个极端的形象,即扮演妖女的美杜莎和扮演天使的雅典娜,无非是试图“谋杀和摧毁非洲的黑人女神以及非洲的文化传统”,③从而将非洲和女性妖魔化,并将其强行纳入白人男性所创造的男性秩序之中。

有些读者或许会认为,沃克在《亲人》中对《圣经》和古希腊神话的解构与颠覆有点矫枉过正之嫌,但应该肯定的是,她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想确立女性“霸权主义”,而是想以此唤起人们对于史前人类社会价值观的重视。在沃克眼里,(男)史前期的女神崇拜和母系社会的伦理观念有利于建构一个生态和谐的社会。她或许意识到,《圣经》和古希腊神话的“叙事结构及其传达的善恶模式、人物类型等等,已经积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渗透到人们灵魂深处,左右并强化着价值观的确定”;④它们强化了白人男性关于两性以及种族文化身份与秩序的界定,将女性和黑人妖魔化,扭曲了女性和黑人的人格,因此必须被破除和颠覆。

责任编辑:王俊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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