麽经神话与壮族民间信仰

2014-04-08 21:05
河池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水神先民崇拜

李 慧

(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

麽经[1]是壮族民间宗教麽教祭司布麽在主持民间生活仪式和宗教仪式时吟诵的经书。经书的内容范围广泛,从世情百态到神祗鬼灵,包罗万象,解释了有关天地万物从何而来,人间秩序因何而定等源流问题,它以宗教典籍的形式凝固了诸多壮族古老的神话因子。这些古老的神话叙事既体现了对主神布洛陀的绝对推崇,同时也是壮族民间信仰与崇拜的反映。在过去的三十年间,麽教经籍的搜集整理工作取得了相当卓著的成绩。其中在2003年,《壮学丛书》编委会组织编纂出版了八卷本《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采用四行对译法和影印手抄本的形式,收录了壮族民间宗教麽经抄本29种,为麽经研究提供了丰富详实的资料。本文将以此版本为基础,着重从石崇拜、水崇拜和牛崇拜来分析麽经神话的民间信仰基础。

一、麽经神话与石崇拜

石头化生天地母题主要出现在巴马和东兰等地的麽经[注]此处麽经特指《壮学丛书》编委会组织编纂出版的八卷本《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为方便论述故简称“麽经”,下同。神话中,该母题在世界其它地区的神话中并不多见,这反映了壮族民众独特的宇宙生成观念。这一母题主要内容为创世之初,石头从天而降,分裂成上下两半;上半部分形成了天,下半部分形成了地。

那么,在麽经神话中,天地为什么是由石头分离而成?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先民认知图式的形成总是与一定的自然环境、生活方式及社会心理有密切联系,壮族对世界本原的认知也离不开这些因素。

第一,从自然环境因素来看。壮族居住地多属喀斯特地貌的山区,他们观察到天与地在地平线处是相连在一起的,就以此推测在远古曾有过一个天与地完全相契合的时代,但由于某种原因才分离了。天高高在上,既无法看清其貌,又不可触摸其质,而大地是每天可观、可感的,因此人们以直观思维来观照天地,根据大地来反观天空。我们可以推测,壮族先民们认为大地之坚固是因为石头是其本原, 既然地是由石头构成的,与地同构的天当然也是由石头构成的。于是壮族先民在麽经神话中猜想,天与地的最初形态应当是一块合在一起的石头,后来才分离开了。

第二,从壮族民间信仰来看。石头具有生殖能力或能够使人获得生殖力,这是壮族先民非常古老的一种观念和生殖崇拜。麽经神话的石化生天地母题,石头也可视为孕育天地的母体,因此与壮族民间的这一观念亦有内在关联。那么为何石头与生殖崇拜能够发生关联呢?我们首先通过另一则壮族民间口头神话来了解壮族民间关于石头的生殖崇拜。

“太古洪荒时代,大地一片荒凉,什么东西也没有。突然一天从天上掉下一颗大石蛋,落在河滩里,被太阳晒了99天,石蛋裂开,生出三兄弟。老三上天,成了雷王,老二下海,成了龙王。老大留在陆地上,成为壮人的祖先,他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3]398

在这个民间流传的石生人神话中,石头孕育生命的能力得到了直接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神话里,石生神话与卵生神话是相互融合在一起的。卵生神话是如何产生的呢?学者陈建宪指出,初民在思考宇宙万物的过程中,已经观察到了鸟类和爬行类动物是卵生的,但他们尚未认识到禽卵生禽鸟、爬虫卵生爬虫的内在规律,他们看到的是:从外形相似的卵中,竟然可以孵出不同的鸟,还有蛇、龟、蛙、鳄、鱼等等。按照原始思维的规律,他们很容易得出卵是一切生命之源的观念。[4]10这样,当他们思考其它生命来源时,自然会以卵生方式加以解释。在认为万物有灵的初民心目中,宇宙和天地万物皆有生命,许多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就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宇宙卵生母题。

原始先民对世界的把握是建立在直观认识的基础之上,认为任何事物的性质都是相通的,具有某种共同点的东西都可以归为同类。同理,卵石的外形与各种动物卵相似,先民便认为卵石如鸟卵一样孕育着新的生命,具有生殖功能。伴随着壮族先民信仰心理的发展,先民对卵石的生殖崇拜又渐渐和对男女生殖器的崇拜融合在一起,不再强调石头与动物卵的形似,而是将石头的生殖功能具化为生殖器的象征物。具有生殖力的石头外形经历了从卵状物到生殖器的象征物的变化。由于民间信仰行为有由繁趋简的特点,民众逐渐不再追求石头外形与象征的对应性,而只取其象征意义,对任何形状的神圣石头都加以膜拜,从而形成了关于石头的生殖崇拜。而在远古之初,石头就成了壮族先民眼中孕育天地的母体。这就是在麽经神话中,石头何以能够“化生天地”的奥秘所在。

二、麽经神话与水崇拜

麽经中记载了一则彩虹神话,描述一位蒙冤受屈的女子在被丈夫虐待而亡后化身为彩虹神,并化成彩虹的样子饮用了夫家水缸中的水,使夫家人生了病,最后夫家求助于始祖神布洛陀与麽渌甲,才获知应当祭祀虹神消灾。这则麽经神话实际上解释的是壮族民众在天空中出现彩虹后做祭祀的原因。在古代,汉民族祭祀虹神是为了求雨,我们在麽经神话中看到,壮族民众举行祭祀虹神的仪式显然与求雨无关,而是为了化解彩虹神饮水后引起的灾难。这一神话故事情节掺杂了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宗教观念,同时也引起了我们的思考,即在神话中彩虹神饮水为什么会引起灾祸?在壮族民间至今仍有彩虹出现后做祭祀的习俗,我们试从这一习俗及其背后的信仰去解开麽经神话中彩虹饮水致祸的文化密码。

与汉族民间至今仍视彩虹的出现为祯祥之兆不同,广西东兰县壮家称天空出现彩虹为“天神下凡喝水”,当作不祥之兆,非常畏惧。据有关资料记载,当地老人如果在野外看见彩虹落在本户,必须赶回家,到自家水缸边大吼三声,吓赶彩虹,不让它把水“喝”,并希望彩虹惊慌丢下“七色水瓢”以使该户免除灾难。随后,还要杀猪或买猪头来敬祭祖坟或神台,祝贺一番。传说中“七色水瓢”是彩虹的水瓢,如果彩虹受惊,“七色水瓢”落入水,化为各种颜色的水汽后,就无踪影了。此时,人们把“七色水瓢”失落处的水当作“福水”,舀来分给全家人喝,喝过“福水”则有“天神”护佑,万事大吉。有的地方则请麽公或师公来做仪式,以一个猪头肉作祭品,在彩虹喝水的水缸边敬祭,全家人围坐,由麽公或师公舀起水缸里的水,分给每人一小碗,边唱经边叫这家人轮流喝水。[5]449-450

以上壮族民间的习俗可以看出,彩虹的出现之所以被民众视为危及身家性命的严重问题,是因为彩虹落在家中后,家中或村中的生活用水会被彩虹“喝”干。为了防止灾害的发生,壮族民众除了对彩虹和祖宗进行祭祀外,还要喝水,通过喝水的方式重新获得被带走的生命力与生殖力,可见问题的关键在于水。在人类的文化史中,水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原型意象。在壮族民众眼中,万物的生存与生长都离不开水,水是生命力、生殖力的象征,形成了一系列与水的生殖崇拜相关的风俗。在壮族民间大年初一有挑新水的习惯,新水必须挑得早,并把自家的水缸灌满为佳,据说因此可以人寿年丰,家畜兴旺。有的壮族地区则有喝“伶俐水”的风俗,即在大年初一清晨,全村的未婚姑娘打着火把到村外的泉边喝新水。新水由一位村中儿女双全的已婚妇女捧给每一个姑娘喝,喝到新水的姑娘就会心灵手巧,善持家务。但从捧水人由儿女双全的已婚女子充当的事实可以看出,喝“伶俐水”的实质应该是生殖感应行为。[3]173尽管壮族民众对喝水或挑水风俗的解释不尽相同,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出这些风俗都认为水可以增强生命力与生育能力的生殖崇拜有关。由此,家中的水缸与村中公共使用的水源,在壮族民众心中也就具备了生殖与生命力的象征意义。

既然壮族民众认为水源地能够左右家族与地区的生殖与生计,相应地,他们还相信,家中水缸与村中的公共水源地是不可冒犯的,它们的减少或异常都将直接影响家人或村人的生命与生计。那么为什么壮族民众会认为彩虹的出现会带走家中的饮用水呢?我们知道,因降雨而上涨的河水、泉水会因停雨而消退,而彩虹往往出现在雨止之后的河泽地带,且形态细长弯曲,两端隐入大地,壮族先民很容易就将河水的消退与彩虹的出现联系起来,把绚丽的彩虹想象为会饮水的神。在壮民观念中,彩虹会饮水,也就会带走水源中的生殖力、生命力。尽管家中水缸里的水看起来没有减少,但水中的生殖力和生命力却被彩虹吸走了,从而造成家人的生命力与生殖力的衰竭,甚至会导致家破人亡的后果。因此,在壮族民间,壮民必须通过喝水的方式重新获得被彩虹带走的生命力与生殖力。这也解释了为何在麽经神话中,彩虹饮水会致人生病,进而说明麽经中彩虹饮水神话实质是与壮民对水的生殖崇拜相关联的。

三、麽经神话与牛崇拜

在麽经神话中,牛是开创山河的神兽,必然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在麽经文本中牛造山河神话有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创世之初,牛在水中摇晃身躯,水随之摇晃,冲击陆地,造成了山坳、田峒;牛嘴巴伸向哪里,哪里就变成水潭;它的脚踩出了水滩,尾巴拖出了道路。大地的基本面貌就是这样由牛创造出来了。第二种类型是:创世之始,氏族之王拿绳去绑牛角,驾驭它犁出了山坡,山岭,草坡,田峒,田地。神话中牛造山河的不同方式,是否体现出了不同的文化同涵?我们可以结合壮族民间牛崇拜的演变过程来探讨麽经中不同类型的牛造山河神话是如何形成的。

在第一种类型的牛造山河神话中,作为造物神的牛表现出水神的属性。因为从麽经中我们得到如下的讯息:(一)经诗中称牛象壮族民间的水神“图厄”[注]图厄,壮语音译,又译为“图额”,是壮族神话中的水神,又被称为蛟龙,外形综合了蛇、犀牛、牛和鳄鱼等动物的特点,下同。,一方面说明了牛是“图厄”的原型之一,另一方面暗示了水牛与“图厄”存在水神神性的同一性。(二)牛造物的神力与水的相助是分不开的,而且牛不仅是山岭的创造者,也是水潭、水滩等一切大地上有水之处的创造者。从这些因素来看,神话中的牛应当就是水神。

既然牛是壮族先民观念中的水神,那么借助它们来祈雨或止雨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在广西各地县志中保存着许多有关借助石牛祈雨止雨仪式的记载,如《玉林县志》“石牛条”注:“有石如牛卧。岁旱,杀牛祀之,取血和泥涂其背,即得雨。”杀死活牛,用牛血和泥涂在牛背上,其思维原理是 “用杀死牛神同类的方法来威胁牛神,迫使其降雨。而止雨则是取消威胁,即洗去血泥。”[6]其采用的祈雨止雨方法带有一定的巫术性质。壮族民间至今仍保存有与牛崇拜相关的祈雨仪式,如在农历三月初壮族村寨村民跳的牛头舞,目的就在于祈求一年雨水充沛,五谷丰登。

上述罗列种种与牛有关的祈雨习俗,旨在证明在壮族民间确实存在将牛奉为水神的观念。壮族先民之所以尊牛为水神,首先与牛奇异庞大的外形,又能自如地在水中游走栖息的生活习性有一定联系;其次,随着稻作农业生产成为壮族先民主要的经济、生产活动,牛作为人类耕作劳动的得力助手,逐渐被赋予了能够护佑农作物生长,呼风唤雨的水神神性,从而引申出了第一种类型的牛神以水力创造大地风物的神话。

然而,牛作为水神的信仰传至今世,总体来说已趋弱化。由于壮族民间另一水神“图厄”对司水神职的渐趋垄断,牛的水神地位渐渐被遗忘和取代,民间对牛神的信仰也发生了转化,其神力主要体现为其在农业生产中的伟力。当然,尽管壮族先民对牛的畜养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但牛成为壮族先民农耕生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助手,则要到西汉中期铁犁牛耕技术在壮族地区的逐步推广以后。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麽经中氏族之王驭使牛犁出山岭的神话大致出现在西汉中期。耕牛与铁耙作为将壮族先民与大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生产助手与生产工具,使先民在四季轮回中获得生存之资,丰产之食,从而在神话中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与仪式般的意义。在这一类型的牛造山河神话中,洋溢着壮族民众获得铁犁牛耕技术后的欣喜与对人类自身力量的自信,从侧面反映了壮族先民历史上农业技术的发展。

四、结语

以上只是从壮族民间的石崇拜、水崇拜和牛崇拜来分析了麽经神话的信仰基础。根据俄罗斯著名学者普罗普对神奇故事历史根源所作的研究,故事母题同古代原始习俗、信仰之间的关联有如下三种情况:一是直接对应,二是重新解读,三是从相反的意义上转化。他辩证地将神奇故事和古代原始习俗、信仰之间的联系区分为几种不同的情况,对我们研究麽经神话与民间信仰的关联问题很有启发。通过对壮族麽经神话文本的考察,我们认为麽经神话与壮族民间信仰的关联存在如下几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直接反映”。例如在主人公受难或需要解除疑惑之时,就会得到布洛陀与麽渌甲的帮助,这就是麽教信仰在其神话故事中的直接体现;而水牛以造物神的形象出现在宇宙起源神话中,则是壮族民众水神崇拜的信仰的体现。然而,民间原生宗教信仰观念投射到神圣叙事艺术领域,构建出的往往不是庄严的万神殿,而是较为零乱、还未成系统的神灵谱系。这些神灵的神格尚未稳定,形象较为单一,也没有丰富的人物性格,关于神的故事也较为平实,甚至有点类似于对历史的“客观”记录。所以麽经中神话母题与原生宗教信仰观念之间有着较为直接的对应性。

第二种情况是对民间信仰的“重新解读”。以虹神话为例,祭祀彩虹原本是壮族民众出于对水的生殖崇拜而采取的象征性仪式,而麽经虹神话出于对其宗教教义和民间伦理观念的宣扬,对这类民间仪式做了重新解读,因此被叙述为对化虹女子的祭祀与祈福。这种“重新解读”也可以说是“误读”,这提醒我们,神话有时会将我们的文化研究引入歧途,只有拔开历史的重重迷雾,才能窥见真相的一角。

麽经神话母题同民间习俗、信仰的第三种关联形式就是“转化”。以石生天地神话为例,远古先民最初崇拜的是动物卵的繁殖力量,在其相似律思维方式的作用下,这种对动物卵的崇拜逐渐转化为了对石头的崇拜。又如在民间,妇女在去泉边挑水时常随身带一炷香是为了避免受水神图厄的盅惑。然而在麽经神话中,这种祭祀却变为用腰带和头巾这类情人之间相赠的信物去祭图厄;其祭祀目的是为了与图厄结情生子,恰与民间习俗相反。显然,在神话形成的远古时期,图厄是作为图腾为民众所膜拜。但是随着图腾制的瓦解,图厄就转化为向女子掠美的“贪色”水神。可见,麽经神话的内容与民间信仰相异甚至相背离,并不是编撰者为了达到别出心裁的叙事效果所造成的,而是因为神话所反映的只能是其产生时期民间奉行的信仰习俗,而随着文明的演进,民间信仰的表现形式与内涵在不同历史时期有可能表现出不同面貌,由此产生了二者之间的不同对应方式。

参考文献:

[1]张声震.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4.

[3]丘振声.图腾——壮族图腾考[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

[4]陈建宪.神话解读[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5]吕大吉.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壮族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6]向柏松.牛神崇拜[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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