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与《秦腔》的戏曲元素比较

2014-04-10 10:06李仲凡陈娜娜
关键词:檀香刑檀香秦腔

李仲凡,陈娜娜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1)

莫言的《檀香刑》和贾平凹的《秦腔》作为新世纪以来重要的长篇小说,分别大量借鉴了地方戏曲猫腔(其实是茂腔)与秦腔,有的情节甚至是在戏曲基础上的改写。莫言几乎是把《檀香刑》当作一部戏来写,从人物塑造到叙事结构都对猫腔进行了移植和套用。贾平凹的《秦腔》也把戏曲秦腔作为至关重要的小说叙事元素。这两部小说与中国传统戏曲相互渗透、高度融合,均显示了与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密切关联和深厚渊源。

一、《檀香刑》与《秦腔》中的戏曲元素

莫言的《檀香刑》在很大程度上借用了地方小戏“猫腔”的戏曲元素。猫腔是流传于山东高密的一种地方小戏,产生于雍正年间,相传祖师爷是锯锅匠常茂。常茂是哭丧大师出身,他在死者灵前的即兴演唱,声情并茂、哀婉动人。常茂光棍一人,与一只黑猫相依为命。当常茂在人家墓前说唱时,他养的那只猫会和着他的腔调一声声哀鸣,这就是猫腔得名的原因。猫腔《檀香刑》是莫言在“文革”后期与邻居叔叔编写的一部九场大戏。这部戏讲述的是清末德国人在山东修建铁路,民族英雄孙丙英勇抗德的故事。长篇小说《檀香刑》是在猫腔《檀香刑》基础上的一次重写,通篇穿插猫腔唱词。在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叙事结构和艺术风格等方面,戏曲猫腔都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主人公孙丙是一个猫腔戏的继承者与改革者,他的生活处处离不开猫腔。在《斗须》一章中,孙丙因为侮辱县太爷被押到县衙大堂,生死未卜,涌上他心头的是一段猫腔:“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紧牙关俺能承当!”一看到县太爷胸前根根脱俗的胡须,孙丙便油然生出对县太爷的亲近之情,又一句猫腔唱词涌出:“兄弟们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当年事热泪汪汪……”。当孙丙的烦恼烟消云散时,又唱了一句猫腔:“孤王稳坐在桃花宫,想起了赵家美蓉好面容……”。在《神坛》一章,孙丙更是把一腔悲愤都化成了猫腔戏文,比如“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龙困在浅滩……”。亦或是“德国鬼子啊!你你你杀妻灭子好凶残”等等,而且与乡亲们对唱:“孙丙啊孙丙,你是条好汉子浑身血性,不怕官不怕洋是个英雄。”孙丙不但用猫腔表达他的爱恨情仇,还用猫腔戏班子作掩护,从事他的反德斗争。

贾平凹的《秦腔》描写了一个叫清风街的普通村镇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生活变故,着重写了夏家、白家两个家族的生活故事。小说中涉及秦腔的笔墨很多,一开篇就写的是夏风与白雪结婚,请县剧团前来助兴,引出秦腔。作者还借女主人公白雪一段长达七百多字的材料介绍了秦腔:“秦腔,又名秦声,是我国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种梆子声腔剧种,它发端于明代,是明清以来广泛流行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四大声腔之一……”。小说中的人物多多少少都会哼唱秦腔。会唱秦腔的不仅有王老师、白雪等专业的秦腔艺人,还有一生都钟爱秦腔的夏天智、疯子引生、老主任夏天义、农民书正,以及很多普通的老百姓。正如夏天智所说:“不懂秦腔你还算秦人!秦人没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膻,鱼肉不腥!”秦腔曲目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比较集中的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夏天智给夏中星谈论振兴秦腔的计划时,提到了八种秦腔曲目,分别是:《赵氏孤儿》、《夺锦楼》、《滚楼》、《清风亭》、《淤泥河》、《拿王通》、《将相和》和《洗衾记》。第二次是夏天智把二十四本戏串成民歌说给夏风听。第三次是夏天智葬礼上戏班演唱的十八种曲目。除了上述曲目之外,小说还提到秦腔其他戏文曲目不下39种,其中,既有引用戏文的曲目,也有引用曲谱的曲目。引用到戏文的曲目有《拿王通》、《双婚记》、《石榴娃烧火》、《周仁回府》《背娃进府》、《祭灯》、《滚豌豆》、《韩单童》、《盗虎符》、《藏舟》、《哭祖庙》、《滚楼》、《金沙滩》、《若耶溪》、《白玉钱》和《辕门斩子》等16种;仅引用曲谱的曲目有《钻烟洞》、《纺线曲》、《十三铰子》、《巧相逢》和《甘州歌》等5种;另外,还有一些省略曲名的曲谱、秦腔曲牌等18种。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小说文本中多次穿插秦腔简谱,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些曲谱对于不识简谱和不懂得乐理知识的读者来说,无异于天书,无法解读。其实它们作为一种视觉上的连接符号,起着贯穿文本情感线索的重要作用,已经成为小说必不可少的有机组成部分。戏曲元素的无处不在展现了秦腔与秦人生命的水乳交融,一曲曲唱段、一个个曲牌抒发着秦人的喜怒哀乐。

比较而言,《檀香刑》中的戏曲元素来源单一,主要来自于猫腔《檀香刑》。为了准确地刻画人物形象,小说运用与角色性格相符的猫腔词牌表现人物的性情及内心世界。而《秦腔》涉及与融合的秦腔曲目多达数十种,名目繁多。在《秦腔》中,戏曲秦腔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百姓通过秦腔娓娓道出生活的琐碎之事,人们的内心情感世界借助于秦腔得以自然流露,这种效果并非作者刻意为之。可以说,《檀香刑》是在一部猫腔戏基础上的改写,而《秦腔》则融合了多部秦腔戏曲的元素。

二、戏曲元素与《檀香刑》、《秦腔》的叙事结构

《檀香刑》的叙事结构是值得探索、称道的。莫言“借鉴中国传统小说的结构:有一个漂亮的开头一个丰满的中段和一个有力的结尾,即《檀香刑》的凤头-猪肚-豹尾结构”,进而“将小说的结构技巧完美地转换成小说的本质,阅读起来既有贯穿而清晰的线索,又有丰盈而自由的空间,使这部近四十万字的小说毫无滞重、沉涩之感”[1]43。在“凤头”部,作者采用第一人称限制视角进行叙述,交待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引出故事。“猪肚”部运用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将故事的细节讲得清清楚楚。“豹尾”部分又采用不断转换的内视角方式,交代事件人物的最终结局,将故事的悲剧性推向高潮。

在《檀香刑》中作者精心安排戏曲猫腔的结构,使小说与猫腔天然地融合为一体。小说开篇以“眉娘浪语”吸引读者,小说的凤头部和豹尾部各章前面先用一段猫腔戏文作为引子,然后在具体章节中运用猫腔的心灵独白方式,让主人公直接站出来叙说自己的内心情怀。每章的标题,都是叙事主人公说话的方式,如“赵甲狂言”、“钱丁恨声”、“孙丙说戏”等等。作者根据人物性格的不同和表达的需要进行了精心安排,使众人唱出了声调各异的猫腔调。例如《赵甲狂言》化用猫腔《檀香刑·走马调》,《小甲傻话》化用猫腔中的娃娃调,《眉娘浪语》用大悲调,《钱丁绝唱》用雅调。各种腔调的使用不仅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也使人物的性格特征更加鲜活立体。猪肚部看似用客观的全知全能视角写成,但其实也是用猫腔这种声音诉说着一段传奇历史。故事结尾制造了两个高潮:一个是檀香刑行刑过程,另一个是众猫合唱。在众猫合唱这个场面的描绘中,作者对戏曲猫腔的运用更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孙丙被押在囚车里赴刑场游行,高密百姓及猫腔班子们配合孙丙引吭高歌,上演了一场万众若狂、轰轰烈烈的刑场大戏。表演者和观众都沉浸于癫狂的极端状态之中,把悲惨的刑场变成了众猫合唱的狂欢广场。

贾平凹在整部《秦腔》中大多写的是一些细碎的生活、繁琐的情节和繁杂的日子,在“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2]546中回荡着独特的秦声秦韵。作者用琐碎的细节、语言来推动整个叙事,一反过去用情节结构小说的写作套路。小说并未采用以事件为中心的传统小说叙事结构,而是采用无章节的结构方式正如贾平凹在《秦腔》后记中说:“我不是不懂得也不是没写过戏剧性的情节,也不是陌生和拒绝那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只因我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它只能是这一种写法,这如同马腿的矫健是马为觅食跑出来的,鸟声的悦耳是鸟为求爱唱出来的。我惟一表现我的,是我在哪儿不经意地进入,如何地变换角色和控制节奏。”[2]546有研究者指出:“贾平凹考虑的问题有三个:一是选取进入的地方;二是如何变换角色;三是控制节奏。这三个方面都表现为作者对叙事结构的把握,其中控制节奏是关键,节奏稍有不协调,整篇《秦腔》就会走调。在写作过程中,现实生活的节奏、小说中生活的节奏和预设读者阅读的节奏,都完全掌控在作者手中。其实,小说中秦腔曲牌在情节和人物描写的关节点上的不时加入,本身就是作者控制叙述节奏的一种策略,以避免突兀,以保证《秦腔》整体的慢板流水式的节奏频率。”[3]60在叙事策略的具体运用上,贾平凹用秦腔音乐和锣鼓节奏来渲染人物的心理活动,营造气氛表达线性的文字叙述有时难于表达的团块状或云雾状的情绪、感受和意会。这种写法不同于贾平凹早期的以情节、人物为主的小说叙事模式。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叙事视角的设置。贾平凹此前的作品总是活跃着作家本人的身影,如《废都》中的庄之蝶。《秦腔》却设置了一个“疯子”引生作为叙事视点有学者指出:“引生是二十多年清风街变迁的见证人,既参与生活又不断跳出生活,能以置身事外的姿态提供不带任何功利倾向的最感性的观察和最忠实的记录,切实履行了作者赋予他的还原生活本来面貌的职责,很好地完成了叙事功能。”[3]60这是贾平凹长篇小说叙事的一个崭新尝试。

如果比较《檀香刑》和《秦腔》的叙事结构,很容易发现,《檀香刑》主要是对一部戏曲作品的复述与改写,因而结构较为严谨整一。作者巧借“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使读者阅读起来既有贯穿清晰的线索,又有想象自由的空间,但给人以刻意经营的感觉。而《秦腔》不分章节,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可以梳理出来的贯穿始终完整的情节线索,而是采用还原生活本身的写法,将日常琐事写进小说。在没完没了的闲言碎语中恰如其分地融合了多部秦腔戏曲,纷繁复杂,结构如生活本身一般浑然天成,不露斧凿的痕迹。

三、《檀香刑》与《秦腔》中的戏曲情结

莫言之所以在《檀香刑》中大量运用民间色彩强烈的戏曲元素,是因为他生命深处有着浓厚的猫腔情结。根据莫言的解释,他想写一种声音,在自己走上写作道路时,故乡有两种声音在他的意识里不时地出现,那就是猫腔的声调和火车的鸣叫。于是猫腔这种戏和火车开动的声音最终在他的内心成长为一部小说。《檀香刑》后记中提到“围绕着有关火车和铁路的神奇传说,写了大概有五万字,放了一段时间回头看,明显地带着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于是推到重来……把铁路和火车的声音减弱,突出了猫腔的声音。”[4]517猫腔、火车和孙丙抗德的故事是莫言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檀香刑》把它们连接在一起,被作者当作是一种从精神上回到故乡、回到高密的重要方式。莫言热爱猫腔,每次听到都百感交集;他熟悉猫腔,具有一定的戏曲专业知识,能够背诵许多戏文,甚至很小的时候就与他人合作过九场猫腔大戏《檀香刑》。莫言曾说:“猫腔是渗透在我血液里的一种声音,假如故乡有声音,那就是猫腔。”[5]5莫言其实很早就开始借用高密的民间小调来叙述事件,比如在《红高粱》中就有这样的句子:“东北乡人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鬼子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凤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从文字风格上来看,《红高粱中的小调与茂腔有着极为密切的亲缘关系。莫言对于“猫腔”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因为“猫腔”流淌着故乡高密本土文化的气息。莫言借“猫腔”这种家乡小戏,借主人翁孙丙的唱腔抒发作家自己的乡恋情怀。这也说明,“莫言在用文字创造美之前已经在用声音创造美了。高密东北乡那浓密地方特色的猫腔曲调成就了莫言的创作,更勾起了他的乡恋情愫”[6]52。

有学者认为,“《秦腔》是名副其实的秦人之腔,用陕西方言将秦风、秦俗、秦情展现出来,整部小说散发着秦腔、秦声、秦韵的乡土画卷,是一幅绝美的带有浓厚秦地色彩的村落图。”[7]208贾平凹曾在散文《秦腔》中描述过“八百里秦川秦声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的壮观场面,这是陕西人民对秦腔特殊情感的真实写照。秦腔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一年中的重大节日庆典,村子里的红白喜事,大多有秦腔助兴。小说《秦腔》中白雪和夏风婚礼请剧团唱戏,夏天智和夏天礼的丧事也要唱秦腔。秦腔不仅是西北地区民众传统的娱乐方式,更是一种民间文化的传承方式。“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志哀,似乎这个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8]8贾平凹喜欢秦腔,热爱秦腔,甚至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偷偷哼哼一些调子。在散文《秦腔》中,贾平凹提到从小就听祖母一字一板地给他传授秦腔。他的祖母一辈们虽然大都不识字,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在贾平凹的笔下“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8]小说《秦腔》是贾平凹发自内心的呐喊,字里行间都浸透了贾平凹的浓浓乡情。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对秦腔的理解如贾平凹这样透彻。在贾平凹看来,秦腔就是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已经成为老百姓精神的象征。有学者指出:“广袤的黄土平原,二愣的民众,刚劲的民间精神,也只有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才能产生雄壮的秦音,而只有唱着这样雄壮的秦音,我们才能感受到秦地人民骨子里的那份刚健和豪迈。而恰恰只有这秦腔,秦地人生发出的嘶吼的秦音,也才能最终代表秦地的文化和精神。”[9]45贾平凹对秦腔的热爱,一定意义上就是对西北地区民间文化的认同。

《檀香刑》和《秦腔》都是对故乡的描写,寄予了作者对家乡深深的热爱。猫腔是对山东高密县的写照,秦腔是对陕西人民的代言。戏曲都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两位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猫腔之于莫言,就如秦腔之于贾平凹,这种纯粹来自民间的文化渗入到他们二人的内心深处,也影响了这两部小说的表现形式与风格特色。阅读《檀香刑》,我们感受到的是莫言对猫腔声音的推重,对民间说唱艺术的简单模仿;品味《秦腔》,我们体会到贾平凹很聪明,他知道用文字做工具直接模仿“秦腔”是无能为力的,所以采取了迂回曲折的方式,通过铺垫、烘托、描写、暗示来告诉我们什么是“秦腔”。他没有用文字“模仿声音,而是用文字“描写”声音,声音不再是简单地通过声带、唇齿、口舌发出来,而是通过文字曲折地传达出来。从这方面讲,贾平凹略胜一筹。

猜你喜欢
檀香刑檀香秦腔
把檀香放在书上
“秦腔名旦”是怎样练就的?——《双官诰》、李娟及秦腔艺术的传承
在“秦腔现代化与现代秦腔实践之路”研讨会上的发言
《主角》与秦腔:彼此成长
品豫剧,听秦腔:谁有滋味谁响亮
檀香之爱
《檀香刑》的生命意识解析
莫言小说狂欢人物的动物性诉说
新时期长篇小说语言、内容结构和思想性的新突破
浅析莫言《檀香刑》的摹声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