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

2014-05-05 20:17柏颜
飞魔幻A 2014年4期
关键词:海葵少女小姐

柏颜

我无法不让你离去,我只有转过头,不再看你。

一 {檬山,海葵}

日暖,温润袭人。整座檬山沐浴在一派宁和恬静的碧色之中。

距离檬山千里之外有座荼蘼镇,整座镇子沿水而筑,流觞最末处便是声名显赫的毓迟府。

这一代,毓迟家出了三个极优秀的兄妹,大少爷毓迟幻七岁时以一把迭箜扇斩杀魑魅,一时轰动,魅灵们闻声无不色变,退避三舍之外。

二小姐毓迟熏自小就钻研奇虫毒草,所施展毒术连仙者与魅灵都无法辨识。

三小姐本是这一届毓迟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她出生那一天,天上赤星敛尽光芒。府中长老无不认定她就是毓迟府当之无愧的新任当家。只可惜她七岁就夭折,外界无不传言纷纷,毓迟府亦对此讳莫如深,缄口不提。

随后两年毓迟氏长父与长母接连离世,曾经繁华喧闹的宅子就剩下大少爷与二小姐两位主子。

毓迟幻若是不出门便会在花园中煮一壶酒,静静地喂养池中色彩斑斓的海葵鱼。每隔几日他都会打捞出两条,亲自下厨切成片状,缀以香油、辣椒、青蒜等送到西厅。

穿过层层叠廊,踏过一排玉阶,剥开珠帘就会见到一个呆坐在窗前,以轻纱遮面的少女,她便是二小姐毓迟熏。

毓迟幻轻轻地靠着她坐下,微笑道:“小熏,昨晚睡得可好?”

“哥哥又带来了你最爱吃的海葵,这鱼真真是娇贵得很,要不是我喂养得格外精心,早就死翘翘了。”

毓迟幻顺着她凝固的目光看向窗外,今年的春似乎比往日都要来得早一些。春嬿都开好了,一簇簇像好奇的孩童都攀上了窗案,争先恐后地窥探着这房内的一切。

毓迟幻站起身走到窗边随手摘了几瓣,屈膝蹲下去,温柔地握起小熏葱白的手指,用力把花瓣揉碎,鲜嫩的汁液从他拳头里滴落到少女苍白的指甲上,溅起朵朵粉色花朵图样。

“嗯,这样好看多了。”他微笑着摩挲少女柔软的手掌,眼底涌出无限爱怜,“小熏一直都是最好看的女孩子,一直都是……”

伸手想要抚摸少女的脸,到达半空中又收了回来。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刚出西厅便见家奴焦急地走来走去,一抹怒意攀上他的眉头,压低声音斥道,“我不是嘱咐过任何人不得在西厅附近徘徊吗!要是惊扰到二小姐,你知道有何后果。”

家奴浑身一凛,连忙下跪认错。

毓迟幻皱眉:“到底什么事?”

“又有人上门来求海葵了……”

荼蘼镇虽临水而居,镇民也多以捕鱼为生,但海葵是鱼类中最为珍稀的品种。若生食其肉,则有枯木逢春之效,能使断腿断手之人长出新肢,亦能抚平各种伤疤。如此自然成为六合中人人争相追逐的珍宝之一。

海葵属于灵类鱼种,生长于魅灵出没的魅谷之中,天下间除了毓迟幻无人饲养。因此,自从消息传出,那些远道而来求取海葵的人们就从不曾间断。直至有人发现但凡来此意图强取海葵的人都再也没能走出毓迟府,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那些不自量力的贱民,赶走便是,这种小事也用得着来烦本少爷?”

“回少主,是……是个自称来自檬山的小姑娘。”

闻言毓迟幻含了几分探究意味,然,仍浮起一抹轻蔑的笑容:“檬山又如何,一样不知死活!”

二 {灯影,蛇魅}

这一日,恰巧是荼蘼镇一年一度的河祭。家家户户都要彻夜掌灯,并由家中孩童亲手制作河灯放入河中,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若是从星辰的角度俯瞰整个荼蘼镇,会看见曲折蜿蜒的流水中飘满了晶莹的河灯。素白的莲花护着孤单跳动的烛火,以及每个四角雕镂里透出的薄光,星星点点合成一脉,一派火树银花万千繁华的模样。

然而,只有一处诉尽了夜阑深处的寂寥。

那个站在毓迟府门口身板单薄目光倔强的少女,静静地望着附近河水里的万盏华灯,一朵挨着一朵,那样亲密与温暖。

“姑娘,我们少爷到了,您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家奴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处的静谧,少女抬起眼,一下子就看见那个穿着玉白色长衫,翩翩如松的男子。波光潋滟进那男子的眼睛里,回荡起一波一波的水纹。

“你凭什么认为本公子会舍得把这海葵鱼毫无条件地赠予你?”

她扬起脸,轻轻地笑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无条件地交出海葵?”

毓迟幻挑眉:“哦,这么说,你是要花钱买?”

“不。”她抬眸,毅然道,“是跟你做个交换。”

“我想用我自己跟你交换一条海葵。”

近年来,来求取或者抢夺海葵者无数,有的带着大笔黄金,有的带着锋利的武器与大批人马。却只有这个小姑娘提出用自己来交换,有意思,有意思得很。毓迟幻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粲然一笑:“可我看不出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动心呢。”

富贵显赫家的公子自然是霸道了些,只是这话对一个女子来说确是赤裸裸地羞辱了。她却也不恼,只轻轻扬了扬手臂,一条发着荧光的小东西就从她的袖口钻了出来。

“灵蛇?!”毓迟幻脸色遽变,池中海葵仿佛也已经感知到灵蛇吐芯的嘶嘶声,不安地来回游动。六合之中万物相生相克,海葵的天敌便是灵蛇。

少女露出骄傲而笃定的笑意:“算你还有点见识。”

生平第一次受制于人,毓迟幻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心里很清楚,这一条灵蛇的毒足以致所有海葵于死地。而这些是他好不容易弄来的鱼种,还不知道能够小熏吃上几年……

他只好妥协道:“你刚才说,你愿意用自己的命交换一条海葵,对吧?”

“是。”少女咬唇道,“只要救了我朋友,我烟鸾的命就都是你的!”

“成交。”

三 {伏鹿,沉寂}

毓迟幻是跟踪烟鸾来到那一丛密林的,这一路他好几次都想要原路返回,最终还是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

为了保证海葵不在半路死去,烟鸾一路用双手托着那方瓷碗,生怕水泼出来。路途崎岖她摔倒了好几次,但每次都拼力护住了海葵的周全。

后来想想,毓迟幻都觉得那其实是他夺回海葵最好的时机,然而,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样子,心里只觉得麻麻的,好像什么东西如潮水一样涌上来,漫过他的每一寸皮肤。

最后烟鸾终于小跑着钻进一棵茂密的树下,他亦跟随她,拨开层层垂落的丝绦,进入到最里面——鲜嫩的芽裹出另外一个小小世界。他看见了一群伏鹿——传说中的最富灵气的仙兽。

其中鹿角最长最大的一只显然是受了伤,它的一个鹿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断了,一旁的小鹿仰着脖子不停地替它舔舐着伤口。

“我回来啦!”少女喜悦的轻笑声在微风里格外脆亮,“来,快把这条鱼吃下去。”伏鹿低下头却没有立刻吃掉那条鱼,而是温柔地舔了舔少女被荆棘割伤的额头。

“我没事的。”少女眼睛里冒出泪花,“快吃了它,你的角很快就不疼了。”

毓迟幻静静地站在离她不远的丝绦中,看着伏鹿吃下鱼之后果然很快就长出了新的鹿角,少女激动地搂着鹿的脖子哭起来。也许是喜悦来得太盛大,他们都忽略了危险正步步逼近。

待到少女和鹿群被那阵狼嚎惊醒时,一只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獠牙的暴狼已经咬断层层丝绦跳了过来。

烟鸾强忍着恐惧上前一步,试图用灵蛇威慑暴狼,然而它显然已经饿了很久,迫不及待地要扑上来,电光石火间,烟鸾只感觉自己被一只手狠狠推开,她摔在地上的一片混沌中,只听见暴狼痛苦的哀嚎以及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你……”

她昏迷前一刻勉强认出了毓迟幻,不能控制地深深记住了他当时的样子,再也没有办法忘记。

四 {覆雪,朝暮}

整个荼蘼镇无不称奇,虽说自从毓迟家三小姐夭折之后,二小姐再未出过房门,大少爷也性格大变,然而那么多人里面,他竟把海葵给了那个叫做烟鸾的少女。

“几条鱼算什么,我看啊,很快整个毓迟府都要是那丫头的了。”

“你的意思是……”

“这么多年来你们谁见过毓迟家大少爷正眼看过哪个女子?”末了顿了顿,诡谲道,“这丫头,可不简单。”

坊间已是传得如此沸沸扬扬,毓迟府家奴们自是明白少主的为人,这数年来他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二小姐一人身上,又怎能是坊间传言中所描述的风流公子。

然而——

那一天夜里,所有家奴都亲眼看见平日里冷漠疏离的少主怀抱着那名陌生少女走进了饮雪居。

一整夜都没有走出来。

几天后,管家听从毓迟幻的吩咐,把烟鸾姑娘将在府中住下的消息晓谕全府。

烟鸾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小雪,整个毓迟府都沐浴在一片薄薄的白色中。那个同样穿着白衣的清俊男子的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嗬,你醒了。”

她迷蒙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令他震惊的言语:“你究竟是谁?”

她当然知道他绝不可能是毓迟家的大公子,那一面用来对付暴狼的迭箜扇确实威力不浅,但——他在攻击敌人时手腕处泛出的冷冷白光,根本不属于一个普通人,那是只有魅灵才会有的玩意。

同样的,这玩意也只有同类才能够看见。

因此,毓迟幻挑眉反问她:“那么你又是谁?”

她倒是坦然得多,艰难地起身坐定:“我跟你一样,也是魅灵。但,我从不以此为耻。”说话,她目光落在毓迟幻手腕上层层叠叠缠绕着的锦带上。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用记着自己的诺言就好。”

毓迟幻面无表情正欲转身离去,却被她的声音截住了脚步。“你既不愿被人拆穿,又为什么要出手相救,在发现我的身份之后为什么又不干脆杀了我?”

毓迟幻听她一口气问了这么多,然后气力不支地猛咳了几声,不忍道:“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转过脸来,笑容狡黠:“一个男子放过原本该死的女子,从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女子长得不算差,毕竟美貌的东西总是让人不忍摧毁的。”

说完他出了屋子,留她一个人呆呆地迷惘,直到脸上升起团团红晕,她方才用力一拽被子盖住头,假装沉沉睡去。

五 {情止,暗离}

有时候毓迟幻会和她一起去密林,也就在那里毓迟幻了解到烟鸾之所以肯为了区区一只伏鹿搭上自己性命的原因。

“它对我来说绝不仅仅只是一只鹿,”烟鸾换了一身绛紫色的衣衫,手里拿着嫩绿的树叶,坐在草地里喂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

她刚遇见那只伏鹿的时候,它大概也只有这么大,那一年,她只有六岁。

六岁之前她生活在檬山,檬山仙师牵着她的小手说要去摘果子,然而,那个满眼悲悯的女人却在路过石崖时,冷不丁地松开了手,任她脚下一滑摔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一直不能忘记那种无限下坠,时时刻刻都将粉身碎骨的恐惧。风声在我耳边尖叫,星河天际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

最后,也许她命不该绝吧,一颗树枝救了她。她无望地走了很久很久,沿街乞讨,被人视作小灾星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也曾莫名其妙地被人卖去跟猴子一样表演杂耍,供人取乐。

后来,她便不敢在与人待在一起,独自来到这个丛林瑟缩起来。那头小鹿是她唯一的朋友,在她最寒冷无助时给予温暖舔舐,灵动清透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

毓迟幻静静地听着,她说起这些疼痛不堪的往事时始终都是笑着的,仿佛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只是他依然看见了,深藏在她眼底的无限凄凉与哀然。

然后,他轻轻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把她揽进怀中。

四下最安静的那一刻,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她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忽然就生出无边无际的依赖,繁衍成铺天盖地的荒芜。

“少主,少主,不好了!不好了!”静谧的气氛被忽然打断,一个家奴朝他们的方向飞奔过来,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到底出了什么事?”毓迟幻与烟鸾一起站起来,心头涌起巨大的不安。

家奴喘着气道:“那些东西……闯……闯进来了,二小姐……”

“小熏怎么了?!”毓迟幻骤然揪住家奴的衣领,表情森冷得令人发寒。来不及听他说完,毓迟幻便以风驰电掣之速赶了回去。

烟鸾本想伸手拉住他,提醒他别冲动,然而,她蓦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她根本就不可能抓得住他。

待烟鸾也随之赶回荼蘼镇时,天地仿佛都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黑雾之中,同样身为魅灵的她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回到毓迟府一看,果然府内上下的家奴都中了魅毒,宛如木偶般分散在四处。而打斗声是从她从未涉足过的西厅传来。

那群魅灵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烟鸾早就听说毓迟幻格外疼爱这个仅剩的妹妹,可亲眼看见那张脸之前,她并不知道传说中冰雪聪颖的二小姐毓迟熏究竟为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肯说一句话。

就连她,经过了那么多磨难与痛苦,坎坷与绝望,在看见那张面纱下的脸颊时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嘴。

除了那双依旧美丽动人的双眸,整张脸再也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像是被烈火所灼伤,留下了条条黑灰色的凸凹不平的疤痕。烟鸾却一眼看出,那分明是被来自魅灵在最为愤怒之际所催动的灵力所伤。

魅灵们挟持着小熏正与毓迟幻僵持着,他们的目的是海葵——最近赤星显现,六合即将发生一场遽变。海葵本就是魅灵界警觉最为灵敏的生物,它们感知到这场变动便早早地藏了起来。

而毓迟府上仅存的那些原本就是替小熏续药用的,假如没有海葵抑制她脸上的伤口,不出一个月那张脸就会整个腐烂,直至深入骨髓,性命难保。

僵持中,毓迟幻用秘音传入她耳中道:“同样身为魅灵,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为了遵守承诺而与同类相残。你大可退避一边,置若罔闻。”

耳边秘音刚落,烟鸾已经用行动回复了他——

烟鸾催动周身灵力,十指间白光乍泄,与毓迟幻合二为一,共同抵抗对面魅灵联合发起的攻势。敌众我寡,饶是二人拼劲全力也渐渐难以支撑,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更为强烈的白光自头顶劈开,一个黑衣男子从天而降。

仅凭这一刀幻影就轻易逼退了所有魅灵。

烟鸾与毓迟幻齐齐愣住,黑衣人摘掉斗篷,回眸望向烟鸾,微笑得有令人心醉的哀伤与欢愉。

“烟烟,自你失踪的那一日起,我便一直在寻找你。你还记得我吗?”

黑衣人轻轻眨了眨左眼,原本漆黑的瞳仁里一株紫鸢花逐渐盛开。

烟鸾看向他,分明是一张很陌生的面孔,可偏偏拥有那样熟悉的眼眸。喉咙里早已挤满灰尘的三个字最终还是脱口而出。

“沧哥哥……”

像天地鸿蒙最初的渴望与向往,像隔着无数风霜流年临空劈来的霞光。

黑衣人心酸地笑了一下:“是,烟烟,我是落沧,你的沧哥哥。”

六 {紫魅,飞舞}

烟鸾方才消耗太大气力,再加上心脉激烈得几乎要站不稳。毓迟幻正欲伸手去扶,却被落沧暗中用力抵开,让烟鸾稳稳地落在了他怀中。

“唔……”

毓迟幻听得这一声奇异的呼唤,愣了愣才惊喜地发现竟然是小熏发出来的。巨大的喜悦席卷而来,他抱住小熏,那样奋力的姿势让人不能不揣测他怀中抱着的并不是已经毁了容的少女,而是他必将以命相护的绝世珍宝。

烟鸾已经毫无力气,只得任由落沧将她抱离毓迟府。离开好一段路程,烟鸾才挣扎着要求落沧将他放下。

“烟烟,你难道还想回毓迟府?”

烟鸾勉强站稳,坦然道:“当然,那里现在就是我的家。”

“家?”落沧奇怪地笑了一下,“烟烟,你忘记小时候了吗?你抱着我的脖子说有我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可我已经长大了。”

烟鸾打断他,她明明是看着他的,嘴角的微笑却像是遗失在了千里之外。是啊,这么多年过去,她确实已经长大了。已经从跟在他身后屁颠颠地喊着沧哥哥的小女孩变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若不是在经过荼蘼镇时忽然感觉到她身上特有的,与自己相呼应的灵力,他几乎都已经快要认不出她来了。

可是他们之间真的已经隔开了那么多的光与影吗?难道年少彼此相伴的情谊,最初的稚嫩誓言都抵不过这些吗?

“你是喜欢上那个人了吗?”

他分明知道自己不应该问的,却还是没有忍住。但,他清楚知道若不是因为那个人,身为魅灵的她是决计不可能与自己的同类相残的。

紫魅花影,于瞳孔里渐渐残败。四方星河,隔开一整段风雪皓月。沉默,是震耳欲聋的决绝。

落沧眼底的笑意渐渐结了层薄薄冰屑,最终碎在嘴角。

“我必须走了。”

“那么,”落沧怔怔地望着她,每一丝目光都生出无限眷恋与哀求,“我会在这里等你。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

烟鸾来不及说出让他死心的话,他已经裹着黑色斗篷猝地消失在眼前。

七 {歌尽,凄迷}

这一次家奴见到烟鸾回来似乎很是兴奋,恭敬道:“烟姑娘回来了。”

“嗯。”烟鸾有些累了,径直走向饮雪居,待发现自己已经本能地走向那个方向时不觉自嘲,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真的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家奴感激道:“听少主说是烟姑娘你救了二小姐,虽然,老朽并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但,谢谢,谢谢你出手相助。”

烟鸾愣了愣,想到方才所有家奴都中了魅毒不能动弹,显然毓迟幻也没有告诉他们真相——自然了,他当然要隐藏事实,毓迟家的大公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个魅灵的。

烟鸾忽然想起了什么,家奴曾经说起过,毓迟幻自三小姐夭折之后就心绪大变,而二小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不愿再说话和离开房间的。

“你不必谢我,我也是报答幻少爷的恩情。不过有一事,我想问问你……”烟鸾试探道。

“烟姑娘是我们毓迟家的大恩人,但说无妨。”

“关于二小姐的病……”烟鸾试探道。

家奴坦白道:“请了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听少主说好像是中了什么毒,我们也不清楚。”他喟然一声长叹,“哎,毓迟家门不幸,老爷在世时本来已经属意让三小姐接管毓迟家,结果就被那些东西……给弄死了。那些害人的东西,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家奴最后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无端让她有些不寒而栗,她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夜里,听闻毓迟幻一整天都守着小熏连房门都没出,烟鸾便自作主张做了几个小菜,又切了一条海葵亲自送了进去。

还未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毓迟幻唱歌的声音。几乎难以置信,那温柔的催眠曲确实是毓迟幻所吟唱的。

究竟要对这个妹妹宠爱到怎样的地步才能使如此一个威震四方的少主唱出这般呢喃婉转的曲调。

“怎么还没睡着?小熏不困吗?”

“白天是不是吓着你了,没事了,小熏,哥哥怎么都不会让你再陷入那样的险境了。”

“小熏,别哭,你在哥哥眼里永远都是最好看的姑娘。”

烟鸾深吸了一口气,适时敲了敲房门。

却传来毓迟幻恼怒的低吼声:“不是告诉你们不准来西厅吗?!”门打开了一个缝,毓迟幻愣住,“烟鸾,是你。”

烟鸾放下饭菜,亲手将海葵捧到小熏面前。

“还是我来吧。”毓迟幻夺过她手上的瓷碗,亲手喂给小熏。动作熟练得一气呵成。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

无论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副场景都会明白自己是多余的,烟鸾默默退了出去,经过墙角时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忍不住全身一凛。

八 {命定,良辰}

小熏开口说话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我饿了,想吃你亲手做的桂花糕。”

毓迟幻喜极,几欲落泪。他当然不会做桂花糕,可那有什么关系,他仍愿意为了他心爱的妹妹去学。

“我教你做吧。”烟鸾来到厨房,看见堂堂毓迟家少主满脸白粉的狼狈模样,忍不住伸手替他一一拂去。

此时此刻的场景让烟鸾不觉一阵恍惚,当她独自流浪时也曾见过坊间寻常夫妻便是如此寂静相处,白首偕老。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教毓迟幻做好了那一笼桂花糕的:“好精致,小熏一定会很开心的。”毓迟幻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笑意。他说,“烟鸾,一定是你带来的福气,这么多年,我以为小熏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是吗?烟鸾忍不住苦笑,她太清楚小熏房间那股子奇香是何种毒,以及是用来喂给谁吃的。

就在毓迟幻忐忑地将桂花糕置于小熏面前,等待她的评价时,烟鸾又闻到那股奇异的香,这一次是来自小熏的指尖。

“嗯,好吃。”小熏轻声道,随后又拿了一枚递给毓迟幻,“哥哥,你也吃啊。”

毓迟幻正要接过,烟鸾忽然提高声音:“等等。”

她看着毓迟幻疑惑的目光,晏莞笑开:“我有件事要说。”

那应该是烟鸾这一生最勇敢的一句话吧。她于那股充满危险的异香中缓缓开口:“小熏,我是烟鸾,但我希望你以后唤我嫂嫂。因为我要嫁给你哥哥。”

毓迟幻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熏已经激烈地开始反对,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不可以!我哥哥他是……”

未说出口的几个字被烟鸾扬手一个巴掌打断了,她出手又快又狠,仿佛预谋已久。

“你疯了!”毓迟幻难以置信地推开她,小熏亦是冷冷地看着她。

“滚!”毓迟幻将小熏搂进怀里,不愿再看烟鸾一眼,“在我没有改变心意之前,快滚!”

他眼里的杀意已现,烟鸾缓缓爬起来,无奈地退一步,再退一步,最终退出毓迟府。

“跟我走吧,烟烟。”

她转过头,看见穿着黑斗篷的落沧。他站在细雨里,绒毛似的雨丝在他眼睫上结成点点水珠。

“沧哥哥,你认为我还回得去吗?”她满眼凄懵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抽泣道,“从檬山仙师为了保全你而把我扔下山崖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可能再回去了!”

谁知,落沧摇了摇头:“烟烟,你错了,她并不是不要你,而是必须让我们分开,这样我们就都能活下去。”

“什么意思?”

落沧苦笑:“难道你从来都不曾好奇,为何其他魅灵都生活在暗处自生自灭,而你我却从出生起就生活在仙者聚集之地檬山?”

恍然间,烟鸾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就偷听到的,仙者都是从魅灵飞升而成,无碍无挂,无尘世污垢,与山同岁,不问世事。

难道……

烟鸾探究地看向落沧,在他眼底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转身便重新冲进毓迟府。

而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落沧仿佛已经探寻到她无法逆转的命运。

九 {冷茫,缘息}

烟鸾重新冲进房间时,毓迟幻正要咬下那只桂花糕。

“不要吃!”烟鸾及时将其打落在地,“我知道怎么才能治好小熏。”

“你知道仙者吧。”魅灵一旦拥有与生俱来的仙灵就能在赤星出现时飞升,成为仙者。“我会把我的仙灵给小熏,她当然不可能飞升,但我想她一定不用再吃海葵肉,从此以后她就能像个正常女孩子一样生活。”

她眸光里闪烁着巨大的喜悦,好像被仙者挑选的魅灵失去了这最宝贵的东西还能活下去一样。

这一对兄妹用同样复杂的目光审视着她。

她根本想不到,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小会儿时间里,小熏已经向毓迟幻坦白了一切。小熏告诉他,她已经偷偷炼制了那种能致魅灵于死地的毒药很多年。因为,她早在魅灵们偷袭三妹的那一天起,就敏锐地洞悉到她们的哥哥,也就是真正的毓迟幻早已为保护三妹而死去。现在的毓迟幻,只是个穿着哥哥皮囊的魅灵而已。

而得知小熏已经知道真相并在桂花糕中下毒打算致自己于死地,他还是决定要吃下去。毕竟,这是他欠她的。

“烟鸾,你真的愿意?”

烟鸾点点头,用力逼出体内的仙灵内丹,转接到小熏的身体。

十 {不离,不弃}

很多年过去,檬山紫鸢花树下又多了一位仙者,她有跟烟鸾一样的容貌,可她已经失去了属于烟鸾的记忆。

在她抛下落沧回到毓迟府之前,并不知晓落沧尚未告诉她的,关于飞升真正的秘密。为了保持仙者的纯粹,仙灵内丹其实是被一分为二放在两个人的身体里。

一个是她,另一个是落沧。

檬山仙师就是因为一早就看出,落沧必然会将自己的那一部分给烟鸾。因此她宁可两个人都不飞升,也不想亲眼看着落沧牺牲自己。这,才是她当年狠心抛下烟鸾的真正原因。

不过,这些烟鸾都不会知道了。

当她以为毓迟幻真心接受了她牺牲自己的这个建议,从而慷慨地拿出仙灵时,落沧也同时拿出了自己的,与毓迟幻一起强行帮助她飞升成功。

当她于光芒万丈里彻底洗去了前尘往事时,落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埋在了紫鸢花下。

而毓迟幻,也最终吃下了小熏放了毒的桂花糕。那是他欠小熏,欠毓迟家的。这样沉重的亏欠,他怎么能让烟鸾来替他偿还。

很多年前,檬山仙师就教导过他们,当你过于沉迷于一件东西时,你就已经离失去她不远了。

正如落沧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保护着烟鸾;正如,当烟鸾对毓迟幻说要嫁给他的时候,两个人脑海里都浮现出人世间最繁华的红烛高照,良辰美景。

谁的含情脉脉,谁的惊心动魄,最终都将隐没在一次次呼吸的潮起潮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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