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乱

2014-05-05 20:24苏域
飞魔幻A 2014年4期
关键词:画舫糖画

苏域

叶绾近来总是频频撞见他。

画舫一侧的街市旁,他一身乌色衣衫蓬头垢面地与一群以乞讨为生的孩童为伍,怀中抱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斜倚在身后灰色的砖墙下,面前既无乞讨用的碗碟,目光又无一丝卑微之意,只是那么肃然地待着,任凭过往行人如何打量都不理会。

叶绾瞧着有趣,那日经过时便顺手丢了个酥脆喷香的烧饼过去。看好戏般地等了片刻,叶绾不见那人有所反应便索性在他面前蹲下,挥了挥手示意他看向自己:“喂,你不是乞丐吗?怎么给你东西也不吃?也不懂道谢,新来这儿没学过当乞丐的规矩吗?”

那人抬眸,乱糟糟的墨发下一双寂寥的眼,清冷疏淡地望着她。

叶绾不禁讪讪,自讨了没趣当即便转身离开。可她偏不信邪,自那日过后每日从船上去集市时都刻意自他面前经过。第一日给他捎了一只白瓷碗,第二日来那只碗依然原封不动地被搁置在原地,她见怪不怪往里丢了几个柑橘,日复一日,算是将这街市上的小吃给他送了个遍。

起初他以沉默却坚定的姿态抵触着叶绾的接济与示好,只是叶绾太聒噪,每日放下东西却还不走,蹲下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就着每样小吃向他介绍得喜笑颜开。

无论他如何避开她的目光,一抬眼总是能瞧见面前这姑娘笑嘻嘻的脸和粉色的颊。

后来他也不再抵触,会在那群乞丐孩童上来抢走他的的食物前将叶绾给的东西吃得精光,而后继续他此前的姿势,时而深思时而望天,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日,叶绾将油纸包搁在他碗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有的没的正欲离开之际,一旁猪肉摊贩家的狼狗从铺子下钻了出来,朝着叶绾手里另外一个油纸包拼命吼叫。

叶绾躲了几下没躲开,那狼狗就扑上来张着尖利的牙齿去夺那油纸包。她挣扎了几下没挣脱,眼见着那狼狗发了狂偏了脑袋就要咬她——叶绾只觉得眼前景物飞速变换,待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起身的那人护在了身后。

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浓郁,惹得她微微失神,稍稍一垂眸,便瞧见了那人手掌处有个豁大的伤口,悚然一惊后就去小心触碰,心急道:“你随我回画舫吧?”

那人闻言却毫不犹豫地抽出了手,瞥了两眼手上的伤口后不以为然地藏在了袖子里,抱着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再度坐回了角落里。无论叶绾如何规劝,他都不发一言不听一劝。

他固执得好比顽石,而叶绾的精力有限,画舫的生意已足够让她心力交瘁,更何况是无论如何好心相待都不为所动的他。后来她渐渐来得少了,偶尔经过也是将尚书府的公子送回府,余光瞥见他依然还是那副老僧入定、肃然淡漠的模样,莫名就看得她气闷。

却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主动出现在码头来寻自己的。

她闻声讶异地从船舱里奔出,念及自己的莽撞才改为闲庭信步走了出去,一眼便望见乌衫黑发的那人,微微恍惚间见他朝自己弯下腰,以手代笔在潮湿的路面上写了几字。

“在下薛泯,可否留在姑娘的画舫上帮忙?”

早春伊始的节气,怔忪间天际又传来惊雷声,叶绾望了望稍显狼狈的薛泯,点了点头。

薛泯不会说话。

叶绾为此惋惜的同时却又无故长舒一口气。她这画舫的营生,落在邻里街坊三姑六婆眼里那是绝对地上不了台面。叶绾习惯了被人在背后嚼舌根,但她却并不希望身边的人对此有所微辞。哪怕薛泯心底有不屑,不说出来倒也好。

他便身无长物地住到了叶绾的画舫上来。收拾整齐后出现在叶绾面前,叶绾正在算账,无意中一回首对上换了蓝衫束了黑发的薛泯,瞬息间有种这画舫中的琉璃灯火都为之暗淡的错觉。薛泯见她不语,倒微微不自在起来,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叶绾一把拉住。

“你可真好看,比咱们画舫最美的姑娘都要美上几分。”

薛泯却不领情,挥开她的手转身去忙碌,耳根处却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薛泯自此便算是在画舫安顿了下来,做些烧火打杂的事情,倒也为叶绾省了不少心力。叶绾的画舫接纳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姑娘,弹弹琴唱唱歌,供来往的行人喝茶歇脚,倒也是蛮正经的营生。只是这世道愈见纷乱,钱不好赚不说,还得忧心着自家的姑娘何时会走人。

去年栖霜就和她开了口,说等来年天气暖和了,她便下船回江南试着找一找亲人。叶绾彼时为了稳定军心一口答应下来,只是随着时日渐近却渐渐发愁。

老实说这画舫的生意多亏了栖霜才得以维持,若是栖霜走了,剩下的便是她这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老板,以及一堆毫无特色的姑娘了。

用完晚饭,叶绾苦着一张脸对着琴满脸哀愁。薛泯收拾了碗筷,实在是无法忽略她强大的怨念,扭过头来询问似的望向她。叶绾诉苦道:“你说我小时候怎么就不学学弹琴呢?”

薛泯默然凝视她,待将手里杯盏摆放整齐后才走近,落座在一脸愁容的叶绾身侧,信手拨了几下琴弦,继而转身饶有深意地望着被灯花暖了脸颊的姑娘。

那姑娘此刻已是目瞪口呆,而后有雀跃和惊喜的神色染上眼角眉梢。她毫不在意地握住薛泯宽大而微有粗茧的手,放置在琴弦上兴冲冲转首要求:“教我弹好不好?”

他不拒绝也不颔首,朱红色灯花摇曳只看清他黑眸漾着清浅而柔和的光,而后他垂眸,反手握住叶绾微凉的手指拨出了几个简单的调。叶绾练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只得抽出手支着额头坐在一旁,在烛火斑斓的暖意里久久地凝视着他。

本就精致的眉眼被烛火一衬,隐隐透着惑人的妖冶。叶绾捧住滚烫的颊,慌乱收回眸子,用大声说话来掩饰此刻的局促:“薛泯啊,若是栖霜真的走了,咱们这画舫是不是就难以为继了啊……要是她不走就好了。”

薛泯以手覆住琴弦,瞬间的宁静里他抬眸望向叶绾。叶绾不解他深沉目光的深意,只觉时光在他眉眼神色间无端被拉长,害她抵不住起身匆匆躲开。

只是事情却在三日后出现了转机。本来坚定还乡的栖霜匆匆改了决定,打算继续留在这画舫上。叶绾只是高兴,却并未察觉她眼角眉梢的恐惧。饭后经过栖霜卧房时却听见里面隐隐传来低泣声,是栖霜在和另一个姑娘低声说话,语气尽是恐惧和憎恨:“那个薛泯威胁要我留下,他用那把剑指着我,说只要我敢踏出这画舫一步,他就割掉我身上的一个部分……”

叶绾呆立了半晌,先不说薛泯根本不会说话,再是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能不能顺利拔出都是问题,更何况这又不干薛泯的事,他没道理这么做才对。

她细想了一番越发觉得有理,唤了薛泯上岸添补物什。只是栖霜低声说的那些话还是像一根刺,驱使她一路频频用余光去看薛泯。

哪能看出什么呢?这人总是一副刀枪不入的顽固模样。

栖霜的留下让向来中意她的尚书府公子频频前往画舫赏月品茶。

偶尔携上几壶美酒,落座于画舫之上将目光牢牢根植在栖霜的举手投足之间,倾慕的神色不言而喻。 某日尚书公子喝得多了些,昏昏沉沉起身欲去逗弄栖霜,却不料步伐趔趄歪倒,瞪着迷蒙的眼就晃到了作壁上观看好戏的叶绾面前。他双手捧住陷入呆滞状的叶绾的双颊,红了脸支吾着道:“跟我回府可好?”

叶绾没忍住,扑哧一笑,不介意醉鬼酒后的混沌话语,反手将他小心搀扶下船,一路上听这位胆怯斯文的尚书公子絮絮叨叨地说起对心上人的迷恋。

既唏嘘又动容,便对他多说了几句,不外乎嘱咐他别放弃之类的话。返身回画舫却撞见正在岸边等待的薛泯,见她出现,他静静望了她一眼,目光沉郁。

叶绾不解,只是被尚书公子这么一闹,难得起了点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闲情逸致,思忖片刻后出声唤住正欲忙碌的薛泯:“听闻今日有异族舞姬来城里,要去瞧瞧热闹吗?”

热闹自然是没瞧上,两人风风火火赶去已是日暮时分,夕阳的余晖将长空染上金紫。叶绾只得恹恹地随薛泯往回走,路过卖糖画的小贩时她随意说起旧事:“你小时候吮过糖画没?那时我父亲还在世,画得一手漂亮的糖画,每月领了工钱,头等大事便是去买一块糖,回家后烧融了,在木板上给我画出各种各样图案的糖画,可好看了。”

薛泯有那么片刻的怔忪,旧事的影子倏地在脑海中飞过。他望了一眼那糖画小贩,微微思索后上前拦住那人,买来一块尚未熔解的糖块。

等不及回画舫,索性借用了那摊贩的炉子,薛泯动作娴熟地烧糖煎糖,洒入桂花粉调制成黏稠适中的糖稀后迅速在木板上作画,寥寥几笔挥斥方遒。叶绾歪过脑袋定睛一瞧,有那么片刻因为陡然击中心脏的澎湃情绪而说不出话来。

薛泯却待它定型后才递给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巴掌大的小小糖画上,眉眼妥帖分明是叶绾自己。

日暮降临,沿河花灯被巡城的官卒渐次点燃,满城跳跃摇曳的光点里,那只小小的糖画也在微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而光泽后,是薛泯温柔的眉眼。

叶绾怔忪良久后试探着舔了一口,依然还像许多年前总是吃不饱饭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只是尝着甜味便可以瞬息间红了眼眶,而此刻的温暖却并不相形见绌。

为了掩饰动荡的心绪,叶绾大声说起话来:“薛泯你此前定是卖糖画的吧?”

薛泯眉眼微动,弯起柔和的弧度。

而后便是因着心绪跌宕而带来的一路无话,经过尚书府前却意外遇上了吵嚷的人群。叶绾出于好奇心态驻足观望,在淡薄的夜色中看清了尚书府门前张贴的告示。

就在一个时辰前,醉酒于家中小憩的尚书公子双手悉数被人斩下,丧尽天良令人发指。尚书大人便在府门前张贴了告示,悬赏万金追捕凶手。

一个时辰前,那个痴情少年还泪眼婆娑地向她诉说所有难以启齿的年少心事。少年有滚烫的眼泪和真挚的话,笑起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暖阳。

叶绾惶惶眨眼,伴随着怅惘悲伤而来的是彻骨的凉意。

她蓦地联想到了栖霜那日的低泣和恐惧。

凉风拂来,将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叶绾突然转头面向身侧始终默然镇定的薛泯,压抑着喉间的怀疑和恐惧慢声问道:“薛泯,我可以看一眼你的剑吗?”

那柄因为锈迹斑斑她从未想过拔开一瞧的长剑。

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里并无剑刃。

叶绾记得自己费了极大的力终于拔开那柄剑时的惊愕,怔忪片刻后抬眸去看夜色中薛泯晦暗不清的眼,惯常的淡漠与沉郁,却惟独没有她意想中的闪躲。

“这是乱雪剑?”她颤声问。

薛泯稍稍讶异地望了她一眼,缓缓摇了头。

她只得将剑递还给他,沉默片刻后却仍是问:“是你吗?”

薛泯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不做任何回应。

“只要你开口……”叶绾艰难启齿,“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薛泯迎着叶绾惊疑不定的视线,却始终不回应。

叶绾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未踏出一步便被薛泯一把拉住。她转过脸,对上他眸子里疑惑询问的目光后淡声解释:“我去瞧瞧温衍,毕竟出事之前……我见过他。”

薛泯的手指不松反紧,黑眸灼亮地望着她。

叶绾挣了几下未挣开,只得拧眉开口:“放开。”

她足足说了三遍,在语调上扬着不耐和厌恶之前,薛泯缓缓地放开了她,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大踏步地迈进了尚书府,隐匿于一片暗淡的灯花之中。

他等在那儿,却也未觉时间过得漫长或飞快,再回神时已是晨光熹微。

手指在剑鞘上来回拨动,他并不知晓这是他鲜少焦虑时无意识的举动。

他只是想,也只能想,叶绾待在另一个男子身旁,一宿未眠。

叶绾初到渝州城受了温衍不少照顾。

彼时码头被一群渔民霸占,画舫根本难以立足,某日发生口角时温衍从一旁瞧热闹的行人中走近,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说起道理来却叫人刮目相看,自此便成了交好的朋友。

后来他每每上她的画舫来,对惊艳出场的栖霜一见倾心。认识得久了,叶绾也不再忌惮他是尚书大人家的独子,也知他温朗和气,却也从不懦弱。

可想而知这般得天独厚的人在恢复神志得知自己此生都将丧失双手时会是如何难以接受。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被白布缠绕空空如也的手掌,再三问叶绾:“我没有失去双手对不对?一切都是场噩梦对不对?”

叶绾离得近,能感受到他整个人的颤栗,不知所措间便听见他霍然地大哭出声。她于满心酸楚里给他拥抱,侧过脸抬眸却撞见了正在窗下沉默凝望她的薛泯。

她蹙眉,用目光示意他回去。他却仿佛什么都看不懂似的,只是固执地立在那儿,将手里的食盒提起来,无声地叫她过去吃饭。

待安抚温衍入眠后,她才迈出门接过他手中的食盒,默然片刻后让他回去:“你先回,不用等我,顺道把栖霜叫来,温衍此刻大抵更想看见她。”

薛泯眸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叶绾复又说了一遍他却依然毫无反应,这连日来的晦暗情绪让她瞬间爆发:“你聋了吗?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毫无反应?”

薛泯望着她犹有怒气的眉眼,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作势要拉她往回走。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要他走可以,她也要跟着一起离开。

叶绾挣扎不得,焦灼之下想都未想便低头抬起他的左手,在虎口处咬了下去。趁着薛泯吃痛的空当里她飞快躲开:“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走。”

薛泯垂下双手,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眸里地光暗淡了下去。

他仍是没有离去,就窝在尚书府庭院的花圃边缘,长久地坐在那里。叶绾偶尔往外望,总能立即感知到她目光的薛泯就会转过脸望着她,那双向来骄傲淡漠的眸子里,第一次向她展露了示弱和乞求。

第四日清晨,叶绾出现在了他面前,见他因为过于惊喜慌张起身而趔趄时,怅然说:“栖霜说,温衍喜欢的其实是我。他怕我拒绝连朋友都没得做,才拿栖霜当幌子以便明目张胆地来找我。”

薛泯似乎毫不惊讶,只是握着长剑的手有青筋露出显示了他的紧张和忧虑。

“尚书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嫁给温衍,画舫的生意他会找人继续经营下去。”

薛泯不再镇定,紧张和忧虑终于蔓延到他整个表情。他张张嘴,慌张之中便说出话来,嗓音喑哑低沉,像是声带受损过一般:“不要……不要嫁给他。”

叶绾挑眉,倒也不似真的讶异:“你会说话?”

他就此沉默下来,慌乱一闪而过后沉淀为冷静:“不要嫁给他,不然我……我可以斩下他双手,也可以杀了他。”

叶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往昔如碎片般在头脑里飞速闪过,眼前这人,她曾几何时还生出过要和他在画舫上沉默不语蹉跎完一生的荒谬想法,但是此刻她才恍然,面前这人的神情陌生到她竟不似认识他一般。

“薛泯,你走吧,从画舫上离开,去哪里都好。”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悲哀地注视着冷冰冰地说出这些话的躯壳,将所有不舍和怅惘藏匿,“而我留在这里,替你还债。”

叶绾听过不少江湖传言。

其中一则是酒肆的说书人曾说过的江湖秘辛,说西岳山有仙人曾有把并无剑刃却锋利无比的长剑,仙人仙逝后那柄剑得以流传人间,使用者用看似钝重的剑鞘杀人,一剑即可毙命。

那剑叫乱雪,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出现。

因此当叶绾用力拔开薛泯那柄剑却发现空空如也时,她几乎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年少时听过的那个传闻,更让她心有余悸的是,那剑鞘上有淡淡的血腥气。

眼前这把剑以及那些传闻让叶绾惊恐得握不住剑。她想开口问他一些事情,可是她怕一旦开口问出答案便无法挽回,只好死死忍住。

她这才惊觉自己对薛泯其实一无所知。而一无所知总是教人心生恐惧,她无法想象继续留底细不明的薛泯下去结果会如何,他怀着怎样的目的,会伤害多少她身边的人。

她将尾随其后的薛泯拦在码头,钻进船里将他的衣物细软草草收拾扔回他手里,指着瞧不见尽头的远方,平心静气却不与他对视地叫他远走高飞。

那些她为他置办的衣物就这么纷落在脚边,薛泯望了一眼颤着手指一一捡起,与他的长剑抱在一起死不放手,用那双蕴含脆弱与固执的黑眸瞅着她,无论如何也不回答。

叶绾懒得再望他一眼,回了画舫倒头便睡,一晃便是一天一夜。夜半暴雨倾盆而至,她被心头那抹若有似无的愁绪与难过扰得睡不着,坐起来往窗外看,登时又是一凛。

河岸已被黑沉的雨幕笼罩,却依稀瞧得见那团岿然不动的身影。那人仍是久久伫立在那儿,朝着画舫的方向,以诚恳而固执的姿态乞求她的挽留。

叶绾却紧咬着牙转过脸,将自己闷在被褥里,万籁俱寂里一切真实情绪都无法隐藏。她只要想一想那个固执不语的人,心头就疼得她呼吸吐纳都艰难。

他不说话,却以默然的姿态驻扎在她心房,固执地久留,她驱赶不走。

只是天亮时分她仍是以冰冷的神态出现在码头,对他说:“你如果不走,那我就走,画舫明日便离开这儿,请你不要再跟来。”

那人的脊背好像在瞬息之间就弯了,狼狈和局促让他讪讪地望着叶绾。在看清叶绾眼底的决绝后他怔忪片刻,手足无措地沙哑着嗓音说了句“抱歉”后转身。他走得极慢,在没等来任何挽留后最终仍是湮没在人群中。

从立夏到冬至,叶绾再没见过他。

再见已是来年初春。

乱世里生存不易,叶绾活得疲惫,想要关了画舫的生意。重逢是三月里的阳春日,叶绾转身回船上收拾行李,稍稍侧目便望见了站在桥头远远望着她的薛泯。

黑色长衫戴着斗笠,面容根本瞧不清楚,只是莫名的,叶绾一眼便知晓是他,恍如隔世。

踌躇良久到底还是叫他来热闹不再的画舫上再饮一杯。薛泯仍是不爱说话,叶绾问起他的近况,他也只是一言以蔽之:“还好。”

是还好,他还好好活着,并能将那些晦暗的东西抛开再次与她重逢,这其中的喜悦已足够冲淡所有过程的曲折和盛大的想念。他举杯纵饮,在看见她这一刻后总算心定。

“和我走可好?”他忐忑着问起。

“去哪里?”

“去西岳,我师父他老人家在那儿,等着我回去成亲。”这半年里他服从师父的命令杀了江湖上十大恶人,终于换来对方的松口,允许他不再涉足江湖风险。

叶绾挑眉诧异:“与谁成亲?”

薛泯顿了片刻,黑眸里尽是执拗:“温衍已经死了不是吗?”

叶绾僵住,心头万千情绪翻涌驱使她扬声道:“因为你杀了他不是吗?”

薛泯没有立即出声,但已是默认。答案就这么呼之欲出,叶绾慌乱着灌自己酒,不出片刻却又笑了:“你啊,永远不会对我说真话。你是谁,家住何方,来渝州城做什么,为什么要恐吓栖霜,为什么要杀害温衍……你什么都不说。我赶你走,你也只是固执地望着我,不说一个求字……”

她说我厌恶你的沉默和该死的骄傲,总让我有种错觉,我根本无法靠近你真心的错觉。

她喝得多了,说话不再咄咄逼人,眉眼间依然是初见时那副天真纯粹的神态,粉色的颊皓白的齿,笑起来有酒窝。他移开不了目光,突发奇想一辈子醉生梦死在她的笑容里又有何妨。只是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给她安稳无忧的生活,只是那个叫温衍的男人侧目去望叶绾的眼神让他反感,反感到某日从街角起身,一步步朝她的画舫走去。

他不是个好人,嗜血的本性让他将人命视为草芥,所以他不介意威胁栖霜留下,只为了替叶绾解忧,却又微微害怕她知晓真相后会畏惧自己,便又恐吓栖霜替他保守秘密。

斩下温衍的双手却是纯粹出于忌妒。那日温衍借着酒意抚摸叶绾的脸,他在一旁握着剑冷眼望着,要非常非常克制自己才不会大步上前将他一剑穿心。

他不是个好人,他这辈子也变不成好人。

可他就是喜欢叶绾,喜欢得丧失理智,喜欢得患得患失。

他觉得自己也要醉了,许多他清醒时不会说的话也跟着一句句从嘴边冒了出来。他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卑微而惶恐。

在不胜酒力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他依稀见到叶绾起身,用冰冷而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嘴里说着他无法识别的话:“薛泯,对不起。”

酒里下了药,她要他为温衍,乃至更多的人,偿命。

西岳山的乱雪剑是个传奇,江湖人脍炙人口虎视眈眈的传奇。

然而西岳山下的乱雪山庄却鲜有人知。叶绾得知乱雪山庄是在她十五岁时,父亲在为她买糖画的路上被人杀害,只因前一天在田里挖出了数十具被掏空心脏的尸体。

南下查案的大理寺卿花了三年,也不过知晓了杀人凶器便是江湖盛传的乱雪剑。只是他们仍不确定凶手是谁,她也遍寻不到可以联系杀手的渠道。为了搜集消息,收她做养女的大理寺卿为苦心想要报仇的她买了这艘画舫。

她并没有想到会遇见薛泯。

并且在一颗心将要沉沦之时,惊觉对方手握着的便是乱雪剑。

而温衍在他离去三日后忽然暴毙,他的死法,与当年她父亲的死状一模一样。

都是被人一剑贯穿了心脏,伤口很粗,是剑鞘捅进去才会有的豁大伤口。

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唯一指向的便是,薛泯。

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再为他开脱。

“你不该回来的。”

这是薛泯在尚书府的地牢里醒来后听见叶绾所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眼角眉梢悉数是酸楚的恨意,质问他:“人命在你心底真的什么都不是吗?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父亲?为什么?”

薛泯靠在湿潮的墙壁上不声不响,只是用悲哀的目光望着她。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薛泯的眼底忽然溢出微弱的光泽,他试探着朝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唤着她的名字:“叶绾。”

他仍是不开口解释一句,但是这两个字已包括他心底所有绵长的爱意。

他怅惘而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叶绾。”

而她避开他痴缠的目光,转身而去,将无边黑暗丢弃给他:“我会带你去京城,去伏法。”

他挣扎着起身,朝她离去的方向伸手抓去,却最终徒劳只是冰冷的空气。

从渝州至京城走水路,初春的夜晚一派风萧雨冷。

叶绾谢绝了尚书大人要随行的建议,执意一人携护卫北上。薛泯被五花大绑捆着,叶绾其间不死心问过他无数次,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任何解释。

她负手立在船头想了许多,想起街旁与这人的初见,想起他淡漠固执的视线,想起他灯花下隐隐温柔的眉眼,以及那个惟妙惟肖的糖画。

不知道为什么会注意他,起初只是因为看他在街边岿然不动的样子显得很孤单,而她常年搜集着关于乱雪山庄的消息也总是累得疲惫。他相似的孤单击中了她难以启齿的心事,驱使她戴着笑容靠近,想要温暖他也蕴藉自己。

而他和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同,他不爱笑,更不会花言巧语。他只是用那有点漠然的目光望着她,却轻易就让叶绾看清了他眼底的困惑和迷惘。

那些隐藏着的从不显山露水的脆弱,像一只温软的手将她的心握紧,而后拉入了万丈深渊,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但执迷就是执迷。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可他不是她能携手一生的人,他嗜杀冷血淡漠,人命在他眼里就如同草芥。温衍只是酒醉后碰触她便被他斩下双手,长此以往,她根本不敢想象他会怎样。

她不敢细问他当年是不是用乱雪杀了她父亲,他既然摇头,她就信他一次让他走。在尚书大人没发现他就是凶手前让他走得远远的。说她护短也好,自私也罢,饶是不能在一起白首,她也狠不下心看着他去死。

为此她不畏惧割舍下爱意。

只是温衍死了,和她父亲一样的死法,并且他回来了,毫不心虚地回来看她。

叶绾迎着冷风阖上双眸,而后转身迎上薛泯好似有万语千言的视线,对他牵了牵嘴角:“我们再喝一杯吧,喝完这一杯,从此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此生都不用再见。”

她递上酒杯,他却难得忤逆地将头转过去,战栗许久后终是沙哑地开口:“不是我……”

他就连解释辩驳都如此苍白。

她笑了笑,心如死灰,将酒灌下喉咙后凑过去,在他唇上留下一吻,而后在他的惊诧里缓缓将酒液递送过去。假使凶手真的不是他,但只是因为那把剑尚书大人也不会放过他。尚书大人已经杀了栖霜,下一个便是薛泯和她,他要除尽所有与温衍的死有关联的人。

酒里没有毒,只是可以让他昏睡三日。三日后他醒来就会忘记一切,被这艘被她买通的船带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小城,渡过此后漫长的余生。

而她活得太累,既然没法快乐地与爱人厮守,不如纵身一跃,去问地下的父亲凶手真正是谁。

她只能辜负自己。

温衍确是薛泯杀的,因为嫉妒。叶绾的父亲却不是。

数年前乱雪山庄的大弟子叛逃,偷走了乱雪剑。薛泯奉师父之命下江南寻他,却终是迟了一步。他走到奄奄一息的叶绾父亲身边,接过了他递过来想要送给女儿的糖画。

他在那个夜晚将糖画放在了叶绾的床头。

他在那里守了她七天,深知大师兄本性的他知道他会来这里斩草除根,却在某个午后打盹时仍是差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姑娘命丧黄泉。房子起了火,而叶绾被下了药昏睡不醒,他冲进火里将她救出来,返身去追大师兄,却不料被烟火伤了喉咙,说话粗嘎难听。

而那自始至终,小叶绾都不曾见过他的模样。

只是薛泯自小不善言辞,哪怕不是他犯了错,被师兄弟们冤枉背黑锅他也不言不语,师父向来不喜欢他。长大后他越加不喜欢说话,也杀了很多人,也做过太多错事,只是永远不会开口解释和示弱。而他能给叶绾的解释,只是一句:“不是我。”

不是他,真正的乱雪光可鉴人,怎会生锈。

他习惯了每次和一堆乞丐混在一起等下个命令来临,却不防在某个清朗的日子里见到了有久违之感的叶绾。起初并没有记起她,是在她说起糖画时才想起这段往事,却仍莫名觉得她温暖,日复一日,滴水穿石一般进入到他眼底心里,而他束手无策。

他后来只记得那种失去了至爱的空落感,在他在某个小城苏醒时。

他怔忪着走街串巷,却在卖糖画的摊贩前停下脚步,和一群吵闹的孩子一起瞧热闹。卖糖画的师傅技艺娴熟,在木板上画下憨态可掬的小动物,他却依然觉得少了些什么。

薛泯买了一个,入口依然是腻人的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再抬首时,却已是满脸的泪。

猜你喜欢
画舫糖画
Sugar Painting 糖画
王崇庆
漓江山水(外一首)
记忆中的糖画味
唐小杰:因为热爱,倾力一生
夜游秦淮河
有你相伴(2)
有你相伴(二)
崂山望海次韵台湾詹景裕族兄
游北海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