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祺《剪灯余话》述论

2014-05-11 06:54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上官

(赣南师范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文言小说在中晚唐蔚为大观、取得高潮后,被宋元两代文人疏离了近四个世纪,至明初终于逐渐迎来了复苏的曙光,其标志即是有瞿佑、李昌祺等著名文人参与并创作了《剪灯新话》《剪灯余话》这样优秀的作品。其中,李昌祺是江西庐陵人,《剪灯余话》也成为最能代表明代江西文言小说成就的小说集。

《剪灯余话》的创作经历了近七年时间,关于这一点,作者永乐庚子夏自序说道:

往年余董役长干寺,获见睦人桂衡所制《柔柔传》,爱其才思俊逸,意婉词工,因述《还魂记》拟之。后七年,又役房山,客有以钱塘瞿氏《剪灯新话》贻余者,复爱之,锐欲效颦;虽奔走埃氛,心志荒落,然犹技痒弗已。受事之暇,捃摭言叟闻,次为二十篇,名曰《剪灯余话》,仍取《还魂记》续于篇末。[1](P121)

据《明史·李昌祺传》记载,李昌祺于永乐十七年因过失罚役房山[2](P161),序言既自叙书成于“役房山”时,则知《剪灯余话》成于永乐十七年。最早的一篇是《贾云华还魂记》,作于永乐十年,是年李昌祺“役长干寺”。随后的七年,又陆续创作二十篇,总成二十一篇,编为五卷(第五卷仅收《贾云华还魂记》),以抄本广泛流传。

同在“役房山”时,李昌祺又创作了《至正妓人行》,可能是作于《剪灯余话》成书稍后,故该篇未收入集中,而以单篇形式在士子间传播。宣德八年(1433),建宁县令张光启刻印《剪灯余话》,翰林庶吉士承直郎刘敬将其得到的《至正妓人行》一并交付刻印,编为五卷二十二篇,是为《剪灯余话》的第一个刻本,由此结束了《剪灯余话》长期以抄本流行的历史(刘敬《剪灯余话序》)[1](P119)。不过,此后的刊本在卷数编排上仍有变化,如清乾隆五十六年刊本、同治十年刊本均三卷,诵芬室丛刊本则为五卷。

李昌祺之所以创作《剪灯余话》,有多方面的原因,其自述曰:

矧余两涉犹患,饱食之日少,且性不好博弈,非藉楮墨吟弄,则何以豁怀抱,宣郁闷乎?虽知其近于滑稽谐谑,而不惶恤者,亦犹疾痛之不免于呻吟耳,庸何讳哉?虽然,《高唐》、《洛神》,意在言外,皆闲暇时作,宜其考事精详,修辞缛丽,千载之下,脍炙人口;若余者,则负谴无聊,姑假此以自遣,初非平居有意为之,以取讥大雅,较诸饱食、博弈,或者其庶乎?(李昌祺《剪灯余话序》)[1](P122)

从上述序言我们可以看到,李昌祺表面上希望人们相信他是“以文为戏”,实质却不然。李昌祺曾两度奉朝廷之命抚恤灾民,“两涉忧患,饱食之日少”,对黎民百姓的苦难和悲哀深有体会,故作品多直面现实的黑暗和人民的苦难,对此,张光启序曾指出,李昌祺欲借小说而行劝惩教化,表达他“善可法,恶可戒,表节义,砺风俗,敦尚人伦之事”之义:“公学问该博,文章政事,大鸣于时。暇中因览钱塘瞿氏所述《剪灯新话》,公惜其措词美而风教少关,于是搜寻古今神异之事,人伦节义之实,著为诗文,纂集成卷,名曰《剪灯余话》,盖欲超乎瞿氏之所作也。”[1](P121)

李昌祺一生两次被贬,“豁怀抱,宣郁闷”表明其创作小说的目的还在于宣泄仕途失意的苦闷。另外,李昌祺才华富赡,学识渊博,参与修纂《永乐大典》时,“僻书疑事,人多就质”[2](P161),因此,《剪灯余话》的创作还有炫耀才华的用意。

卷一《何思明游酆都录》写宋代理学家何思明“酷不喜老、佛”,尝作《警论》三篇数千言驳斥其徒,结果被追鬼至酆都,得以遍历冥府诸狱,尤其见识了“惩戒赃滥”大狱里的种种酷刑,而罪犯皆“人间清要之官”,他们生前“招权纳贿,欺世盗名,或于任所阳为廉洁,而阴受苞苴,或于乡里恃其官势,而吩咐公事,凡瞒人利己之徒,皆在其中。”作品显然是对明初吏治腐败的关注。

卷三《泰山御史传》同样借幽冥之事反映现实社会,抨击官场黑暗,批判当时的士风。作品写性格端方严毅、正直敢言的文人士子宋王圭死后被选为泰山司宪御史。他向朋友介绍阴间的选官制度说:“惟是泰山一府,所统七十二司,三十六狱,台、省、部、院、监、局、署、曹,与夫庙、社、坛、土单、鬼、神,大而冢宰,则用忠臣、烈士、孝子、顺孙,其次则善人、循吏,其至小者,虽社公、土地,必择忠厚有阴德之民为之。”用阴间的任人唯贤来讽刺人间的任人唯亲,劝戒人们要修身向善。他还曲折地讽刺当时的士人:“(阴间)尤重词职。向修文馆缺官,遍处搜访,不得其人。亦有荐数三公者,虽甚有文采,而在世之时,不修士行,或盗世欺名,或昧己瞒人,狗媚狐趋,皆有疵之可议。”阴间职位,重视德行,有此要求,竟然在人间难于找到能够符合条件的士子,可见当时士风之丑陋。宋王圭还要将“冥官所最深恶”之“以真乱膺,以愚为贤,使善恶混淆”的人“照依绮言妄语律科罪,付拨舌地狱”,要将那些玩忽职守,公行贿赂,结党营私,谄媚逢迎之徒一一拿付酆都,明正其罪。

卷二《青城舞剑录》记元后期社会黑暗,奸臣当道,皇帝荒淫,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元代大帝国终于覆亡,同时也讽刺明太祖朱元璋对功臣的残酷杀戮。作品写道士真本无、文固虚为元末威顺王的门客,两人见当今天下“贿赂公行,是非颠倒,天变于上而不悟,民困于下而不知,武备不修,朝政废驰,小人恣肆”,讽谏威顺王应当预见元朝崩亡的趋势早作准备。然威顺王昏庸老朽,说他们“病风狂疾”,胡言乱语,要惩治他们。两人为避祸,乃遁去隐居。后来形势果如他们所言。明统一后,他们又“君子知微”,预见君主会杀戮功臣,告戒功臣应尽快隐退。作品议论道:

高祖为是三杰之目者,忌之之萌也,子房知之,萧何、韩信不知也,故卒受下狱之辱,夷族之祸,子房晏然无恙,夫祸不在于祸之日,而在于目三杰之时。天下未定,子房奇无穷;天下既定,子房退而如愚,受封择小县,偶语不先发,其知几为何如哉?诚所谓大丈夫矣。[1]

作品对时政之讥讽是相当明显的,褒扬张良能功成身退,明哲保身,为杰中之杰,实质是讽谕朱元璋的诛杀功臣。又卷二《秋夕访琵琶亭记》叙洪武初年士子沈韶不愿为官,为避举荐外出经商,次于九江,游访琵琶亭,遇陈友谅婕妤郑婉娥的鬼魂,相与吟哦,谈论旧事,感叹陈友谅杀功臣、亲小人,终于未成帝业。

爱情故事在《剪灯余话》中最具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这些作品多以元末明初易代之际的社会动荡为背景,或写人间世俗之婚恋,或写人与神、鬼之间的情爱纠葛,大都情节曲折,跌宕起伏,流溢着浓郁的悲剧情调。男女主人公往往情之所钟,无怨无悔,生死不渝,爱得坚定、执著甚至疯狂。但他们的爱情又多遭到破坏而归于幻灭,诸如礼教伦理、门第等级、陋习陈规的束缚,强盗、恶霸、官痞等邪恶势力的劫掠与阻挠,有时甚至是不忍分离、如胶似漆的过度眷恋,都不免使有情人难成眷属,爱恋的男女双方只落得粉蝶情缘和以死相殉、以死抗争的结果。作者赞赏了人们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反映了在残酷现实面前人们的无奈,显示了反封建的倾向和作者的激进意识。与人世间苦难的爱恋相比,人神、人鬼恋情作品中的主人公要幸福得多,他们实现了人世间男女主人公苦苦寻求、希翼的幸福憧憬,享受了男女主人公旖旎、美丽和温馨的爱情生活,他们的故事实际上是对人间苦难爱恋的映衬。

如卷二《鸾鸾传》叙写士子柳颖与赵鸾鸾曲折、艰辛的婚恋过程。赵鸾鸾才貌双全,本许配邻家才子柳颖,后来柳家败落,赵母悔婚,命他嫁给富而无文的缪氏,鸾鸾郁郁寡欢,三个月后缪死;次年冬,柳颖也丧偶,两人征得父母同意,终成眷属。但好景不长,元末战乱突起,鸾鸾被军阀掠去,夫妻离散。鸾鸾受尽磨难,守节不屈。柳颖四处寻找,历尽艰险,终于又得团圆,乃隐居于徂徕山,男耕女织,同甘共苦,相敬如宾,不料柳颖出城负米被贼兵杀害,鸾鸾负尸以归,亲手装殓,积薪火葬柳颖,然后自己也跳进熊熊烈火中殉夫。

卷三《琼奴传》叙才女王琼奴选婿,继父沈必贵选上家贫而有才的徐苕郎,舍弃暴富而愚鄙的刘汉老,刘家恼羞成怒,诬陷沈、徐两家。徐家被流放辽阳,沈家则远戍岭南,一对有情人被生生拆散。岭南吴指挥看中琼奴,欲纳为妾,琼奴不从,遭“压以官府”,受百般折磨,琼奴被逼自缢未遂,又“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恰巧徐苕郎来南海,与琼奴母女意外相逢,两人成婚。吴指挥以抓逃军为名,将徐苕郎捕入狱中,杖打至死,藏尸于炭窑内,复来逼婚,扬言:“若又不从,定加毒手。”统治者的骄横可见一斑。琼奴上告,御史傅公为之伸冤后,她乃在徐苕郎墓侧池中自沉相殉。本篇故事可谓催人泪下,情节也非常曲折。作品的开端即不落窠臼,琼奴及父母并不嫌贫爱富,看重的是才华和情感,因而选择徐苕郎,然祸根也由此种下。琼奴忠于爱情,不为贫贱所移,不为富贵所动,不为威武所屈,并在惩治恶人、昭雪冤屈后殉情而死。这一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给读者以极大的震撼,作者把她的名字作为小说的篇名,表明琼奴的命运悲剧是作品表现的中心内涵。

卷二《连理树记》是另一篇震撼人心的悲剧。作品写元代时,国史检讨贾虚中与奎章阁授经郎上官守愚相邻,两家门当户对,上官之子上官粹与虚中之女贾蓬莱同读书学画,情投意合,相悦相恋,遂缔结婚约。后来,贾虚中遭人陷害,罢官回乡,家境一落千丈,自感与上官家庭不配,儿女婚事也因此弗谐。后上官守愚出为福州治中,两家得以重聚,婚事再提,蓬莱已许配林生,上官粹与贾蓬莱殊为抑郁。值闽中大疫,林生病亡,两家重议嫁娶,两人历尽劫难终于结为夫妻,婚后甚为融洽。为了能经常厮守在一起,上官粹甚至不赴功名。然好景不长,战乱突起,盗匪横行。逃难途中,上官一家全被盗贼杀死,只有蓬莱因贼首欲占为妻侥幸不死,她不惧威逼,请求先葬其夫,盗贼遂配合她挖了一坟坑,蓬莱站在坑边说:“我能与夫君同穴,死而无憾",然后横刀自刎。盗贼见此大怒,死也不让他们同穴,把蓬莱葬在二十步之外,两坟遥遥相望。后来,他们的坟上各长一树,柯叶相连,枝条相抱,不可分开,人称连理树,这丛密的连理树以无声的力量控诉着人间的苦难。

卷四的《秋千会记》和《芙蓉屏记》、卷五的《贾云华还魂记》虽然是以大团圆为结局,但几对主人公的爱情追求莫不历尽波折、劫难,有的甚至在人间无法实现,只能寄希望于转世或还魂,基调也还是浓重的悲剧性的。如《秋千会记》写枢密同佥之子拜住窥见宣徽院使孛罗众女在院中荡秋千后前往求婚,被许配速哥失里。不料过了不久,拜住之父蒙罪系狱,家道顿变;又“阖室染疾,尽为一空”,只有拜住幸存。于是宣徽院使夫人悔婚,但速哥失里却不因拜住贫贱易志,坚决不同意悔婚,在被逼改嫁的途中自缢于花轿中。拜住悄悄去停放速哥失里灵柩的寺庙中祭哭时,速哥失里起死回生,两人相携私奔,得以团聚。后来生养三子,两子早亡,只有小儿子黑厮做了枢密院使却又经历了亡国之祸,当“天兵至燕”、元顺帝逃走时,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卷一《两川都辖院志》则塑造了新型的商人形象。作品写京口人吉复卿与富室赵得夫、姜彦益为友,三人经商来到武林,赵得夫与姜彦益面对繁华温柔的杭州不能自持,嫖妓败尽资本,无颜回乡,流落街头。吉复卿义字当头,各借二万两金子让他们重振旧业。不料二人恶习不改,又将资本挥霍殆尽,并最渍命丧青楼。吉复卿装殓安葬了他们,又资助他们的家小,使他们生活有着不致失所。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商人形象大都奸诈油猾,刻薄悭吝,重利轻义。而本篇中的吉复卿却慷慨大方,乐善好施,急人之难,忠于友情,有着“清风高谊”,这样的商人形象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不多见的。也正因为吉复卿有着这样的“清风高谊”,他后来获得了回报。在元末战乱期间,赵、姜二人的鬼魂请命于天,率阴兵护卫他的宅眷,“故虽出入兵戈中,鲜遇惊恐,安然如平时”。吉复卿寿至八十一无疾而终,死后又以阴骘得任两川都辖院主者。作者借吉复卿之口告诫人们:“廉、恕两字符也;惟廉可以律身,惟恕可以近民,廉则心有养,恕则民易亲,民亲化行,能事毕矣。”

总之,《剪灯余话》向来被认为与其蓝本瞿佑的《剪灯新话》相比肩,都是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史上的佳作,共同成为明代文言小说复兴的重要标志并对后世小说的创作、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非常值得我们重视。

参考文献:

[1] 瞿佑.剪灯新话·剪灯余话·觅灯因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二十五史·明史[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3] 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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