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乌

2014-06-14 07:28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刘国欣,女,1987 年生,陕西府谷人。四川省作协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届西南作家班学员,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著有小说集《沙漠边的孩子》。

很久以前,在这个地方,将死的人不能呆在外姓人家里,必须拉回去;死去的人不能出两道或两道以上的门,可以走窗子。不然死去的人在阎王殿受罪,会回来找活着的人去作陪,两道门一个,三道门就两个。老辈子的人总是这样说。他们说死去的人走的门多了,幽灵就等在道上,他们怕审问,需要找替身。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然而,似乎又没有过去。

祖母逝世的时候所住的套间房被外姓人租着,那房子一直租着,是外姓王家的套间房,祖母死在主卧的炕上。祖母已经九十多岁了,是顺心老人,穷人家没有多少忌讳,但又图个吉祥,就说人都活了这么久,是喜事,所以阎王不会审问这些事,因此祖母先通过主卧的门,又接着通过客厅的门,然后才走出正门。

祖母下葬一年之后,她回到了这里。黑色的打卷的头发,松松地披在她背上。她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男式旧大衣,已经盖过了臀部,这让她还没太隆起的肚子显得不那么夸张,但她的目光已经是一个历经磨难的女人的目光了。她不是十八岁,也不是二十八岁,她比这些都大了点,虽然已经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但也正是生育的年龄,所以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她如此安慰着自己。

那排白房子就矗立在路边,是新农村建设时候修建的,旧村被废弃了,据说是因为政府派科研人员探到了地下有深埋的煤层,所以这一片的村民要集体搬迁。这些平底白房子连接在一起,像是服丧的人穿着白孝手牵手在夜色里站着。没有来得及结队飞走或者因为病残老弱而留下来的燕子飞在夜色里,不过它们未必能抗过这个冬天。在这里,大雪在农十月来临,覆盖所有的土地山川,要到来年二月底才会消融。人们在兴建新农村之前,就开始移植了部分枣树。这个地方,对枣树的迷信也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家家门前种枣树,图的就是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吉利,可是近些年人们不知从哪本算卦书上看到的,枣树种在院子里影响风水,而且“枣树”是“造数”,枣躁同音,门前种枣,主人会肝火太盛,主必有灾。以前的旧村子,家家门前都有枣树,由于有了新说法,在新农村就没有那么多枣树登临院落了,不过依旧可以见一些人家门前兀立着几棵小枣树,居然开始结果了。以前吊在树上的枣子会被全部收掉,留着给鸟吃的。这是老一辈人留下来的做法,但现在大约是懒吧,谁也不知道,因为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古训。夜下看它们也显得不那么真实,像是故意固执地爬在枝头。

出于迷信,祖母死掉之后把一切衣物都烧掉了。她在想如果不烧掉那些宽大的衣服也许可以包得住她逐渐隆起的腰身。

她站在这片低矮的白房子前,四周群压过来的光秃秃的群山,上坡上是硕大的海红子树,枝干伸得老长,没有枣树高,却比枣树宽几十几百倍的样子,团团的一棵可以抵一个村子大,夜色里它们也在移动,褐色的夜,不代表什么都不可以看见,但不代表什么都可以看见。她让出租车师傅停在快要到达前的四五里路,一路走回来。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家人的询问和村人的目光,她需要给自己积攒足够的勇气和找一大堆借口,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知道她被夫婿抛弃了,可是他们肯定没有做好迎接她的大肚子的准备。

空旷而丑陋的乡村,近两年停了煤粉,连公交都跑的少了,所以她不得不坐了出租回来。

那片连接的白房子,中间地带住着她的家人。她找寻标着“朝花夕拾”的大广告牌,曾经,她的家人指望在这片煤粉的土地上开一个旅馆兼饭店,让那些大客车司机在进入街镇之前有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她不知道家人怎么取了这么个店名,大约是因为她那上过初中的弟弟读过鲁迅的散文,喜欢上了这个篇名;也可能是她那有时有点多愁善感的弟弟,在纪悼他的初恋,那个一脸倔强的胖姑娘,所以起的这个名字吧。那姑娘她没有见过,只看到过照片,眼神呆滞,穿着鲜艳的玫红衣服,手里捧着一大束月季。她想她大约是玫瑰月季不分吧,所以手里错把玫瑰当月季,但谁知道呢。她并不关心她,从来没有关心过。不过听说她曾经有过个孩子。她弟弟的孩子。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直到她自己肚里有了一个不断跳动的胚胎,才关心起别人那胸下几寸的地方。

她把手放在朝花夕拾的大标牌下面的门上,敲了很久,没人开,里面一片死寂。她试着推门,但还是不通,她知道他们以前总是从里面把门扣上,只要用力就可以撞开来,可是她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她并不着急,而是提起她的行李箱,继续背着她的背包往前走。

她沿着这排白房子一路走到尽头,打算从后门进去。

月色不知什么时候躲在了白房子前的山顶上。她家的房子正对着山顶。而从后门转去,她并不能完全判断自己家的房子。门大体是一样的,除了颜色不一样,都是城里的那种可以反锁的防盗门了,不再是两扇并立用门闩卡住的木头门,一切都变了样子。其实,家也不再是她的家了,她有时会这样想,就如她自己的身体。一个人再怎么走都走不出自己的身体,人是那么悲哀,不断奔跑,却脱不下这套面具。她有时认为,身体才是一个人的家,可是现在,她的家毁灭了。身体是家这个意识,是在她喉咙被那个人割了几刀之后,不过他显然不是老手,就在那时候起身体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家了。

她凭着记忆一扇门一扇门地摸索过去,像个月色里的贼,她倒不怕。她记得门把手是断了一半的。铁的,居然也可以断了,他们家的东西向来不会善终。

终于,摸到那个断了把子的门了,她不放心,又确认了一下,是绿色的,确实。可是她接着发现隔壁家也是绿色的。那是她小学同学家的房子,现在人家已经是双胞胎的父亲了。年少的时候,她曾经暗恋过他。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立秋,大约是立秋时生的。她记得画在他桌子上的八条腿的大黑蜘蛛,记得他骂人的话:“从南京,到北京,还没见过你这么个瓷球打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这话记得那么清。她还记得放学的时候总是跟着他在分岔路走几步,结果被高年级的男生笑。她也同样记得那难为情。他有两支墨水钢笔。他是退班生,同他退下来的还有另一个女孩,他总是把自己的钢笔借给她用。她嫉妒那个女孩,总是欺负她。他们并没有成,后来那个女孩嫁给了一个离了婚的瘸子,她的父亲一夜赌博输给她公爹一坡白山羊。那个瘸子有个小女儿,很快,她生了个儿子。就这些了。那对双胞胎并不是她的。可是想起这些时光,她还是嫉妒。

前年她回来的时候,这房子还没有装修出来,里面有一窝流浪狗,寒冬腊月,冻死了好几只。孩子们兴奋地提着死掉的狗大叫,她走过去也看了,才第一次知道这是立秋家的房子。居然现在也装了同样绿色的门。月下那绿像是蒙着一层雾。她记得那些没有装修过的农村房子,现在还有记忆,里面总是放很多干草,里面总是会爬进去蛇,从红柳丛里出来,爬到干草里冬眠。一捆一捆的干草,里面的动物,长蛇,僵硬的蛇,盘着身体的蛇,像是死去了,又像活着。有时,它们也会活过来。然而只是吓人,仅止于吓唬人,从来没听说谁被蛇咬死了。

她站在门前,忽然感觉有东西在触她的手,毛茸茸的,她亦不觉得害怕,知道是家里那条老狗,想不到它还认识她,居然一点也不叫。

她推后门,重重地撞击,门依旧没开,没有人。

她终是要进去的,深更半夜,到别处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她并不想叫开别人家的门。

忽然,门在受到身体撞击的那刻发出一声闷响。看来她还是对的,自己家的人总是如此,很少去修理已经坏了的东西。这门前年她回来时就坏掉了。每次,只要关紧了,弟弟和弟媳就会接二连三反复地拿身体撞击。

她强行打开了门,伸手去按开关。后门进去是灶台,接着是仓库。走到前厅,两个卧室一个客厅,就如此了。

她把行李箱搬到客厅,接着把黑色背包解下来。这背包是结婚时准备婚后两个人旅行时用的,现在,里面装着她的一切。

她那晚是爬到弟弟和弟媳靠后门的床上睡的,那间房子暖和一些,她盖了两床被子,筋疲力尽,像是死了一般。

后门嗵嗵的响声,像深渊里落石头,她梦见自己的孩子在哭,已经五岁了。忽然,她感觉有人走在自己身边,因此彻底醒了过来。

是父亲。红着双眼,站在当地,说:“怎么没关门?”他指的是卧室门。他接着说:“家里出了点事情,你弟弟和弟媳都在医院。”他难道是说她回来的不合时宜?可是她没有问。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像小时候刮风下雨时房子漏水那表情,两个人同时受难,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开解。

他走出客厅,在冰凉的一排酱红色椅子上躺了下来,长吁短叹。她看见他头发花白,露出步入晚年的老人的那种常有的颓唐之态,仿佛大势已去,对命运开始随遇而安,不做任何挣扎。他的一生都是这样。

她眨了眨眼,却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躺着了。前门开着,门帘被风刮起,似乎谁在门缝里唱着一支招魂的歌,天花板辽阔而高远,煞白,肃穆的灵堂一般。卧室的三面墙上都吊着挂钩,挂钩上吊着各式各样的布娃娃,是用旧式的那种油画布料做成的十二生肖的娃娃,像是送子娘娘一夜之间送来的。她奇怪夜里睡觉时居然没有看到,这些令人骇异的东西,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远远的,村子里的孩子从门前经过,他们好奇地向屋里张望,却又鬼头鬼脑,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声响。

以往不是这样子的,在上一次回家来的时候至少不是,那时候虽然这个新农村没有多少人,但正因为不住多少人,所以人们总是扎堆在一处。

她望着正门,发现父亲正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又黑又老。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心里想。父亲显得那么脆弱,吸着鼻子,面对着马路,像是在积累一些话出来说,可始终一句都没有。

她走出门去,拉了下父亲的手,想给他一点安慰,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但又并不柔和,她知道自己失去那能力了。父亲转过身打量她——剪刀剪掉了那留了多年的长发,黑红格子的衣服显然很久没洗了,颈子上面还有道伤口蚯蚓一样盘着,不是很真切,但非常触目。父亲的眼光接着移动到她的肚子,动了动嘴,却没有任何声音,最终,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轻轻地,局促地解释了一句:“我需要回家来呆一段时间。”接着又继续补充:“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她没有说医生说过了,如果不生下这个孩子,她以后的生育能力恐怕要失去了。医生说她的子宫薄膜已经达到最低了,不该再受别的手术,医生说……也许这些都只是她编的,说给别人听的,只是想留下这个孩子,谁知道呢。

她并没有对父亲说这些。

“你打算住多久?不找工作?”

她并不想回答,就嗯了一声。父亲一边撕着墙角的一个编织袋的线条,一边用脚踢着水泥台阶。

“你弟弟弟媳马上就该回来了。你知道,你弟媳生了个男孩。在医院,你知道的,他们可能马上就回来了。”父亲皱着眉头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随手抓着台阶下的沙土扬了一把。

“他们回来你住到隔壁那间去。”

“好!”她不再说什么。

“你走了那么久,坐长途车回来,一定累,要好好休息一下。你把电热毯开了,也不是很冷的。”父亲继续说。

“是很累了,熬的,车上总睡不好觉,不断换车。”她说着耸耸肩,推开门走进去。

她回到客厅,把箱子拖进次卧的房间去。说是次卧,其实里面就空荡荡地摆着两张床,床上了放着两床被褥。无一例外,床上摆着很多布娃娃,各种颜色各种面料的。她筋疲力尽,坐在这些塌鼻子凸眼的毛毛动物之间。左手边是抬头灯的开关,还有一个插座在开关下面,她开始找电源给手机充电,已经好多天不开手机了。

虽然是白天,可房间里并不明亮,有种朦胧的黑暗。她坐在床上,摊开被子,一个个地捡起布娃娃,把它们堆到床下面去。

墙上也是各种胖娃娃的复制画,有爬的有躺的,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长着那看似明白一切的澄澈的眼审视着现世的人生,让人那么害怕。可是接着看到的一幅画却让她吃惊,塑料制作上是一个隆起的大肚子,可是小孩子的头却清晰可见,在年轻母亲的肚子里蜷缩着,平静安详,似乎睡着了。

她想到家门口附近不远河流上游的那个大烟囱,她读法律专业的高中同学曾经说过这个致癌的大烟囱,她说只要有人到市里去告环境污染,就可以关闭这个场子。她还说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女人老是怀不上孩子,说这个地方有问题,导致水源出了问题。

她觉得喉咙发干,就走到窗前,窗外有风刮着,却怎么也打不开窗户。她把自己包在被子里,裹了又裹,直到自己觉得暖和起来,直到把嘴里的那口浓痰吞下去,她想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父亲从窗帘外望进来,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

她想到小时候木头椽子做的房子,连续下雨的七八月,父亲也总是如此忧心忡忡地透过玻璃往里望,雨是一切的恐惧,湿润的寒冷,无边无垠,想不到现在她成了父亲的恐惧之物。

父亲指定的让她住的房间,她从来没有住过,她以前住的是让祖母住的房子,就是那套租来的房子。她拉上窗帘,拢了下自己的头发,轻轻地揭开喉咙间的纱布,医生说再往下一点,她就没命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肚子里有东西,一日日动起来,它催促着她,像个不会说话但会发出轻微声响的动物,拿毛毛的手脚踢她,触碰她。

她只是喜欢孩子,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没有关系。有个孩子多么好,轻轻地踢着肚子,一颗心脏里孕育另一颗心脏,这已经够神奇。不需要什么理由的,真的不需要,例如,孩子是怎么来的,孩子的父亲要不要。孩子远比颈子上的伤口重要,所以,她回到这里来。

她起来到厨房准备食物,查看有没有可以煮的面条。厨房的仓库有冰箱,有保鲜柜,都没有储存多少东西,她好想躺进去来填满它们。可是她只能填其中的一个,另一个还是空的,就如这世界,你不能给每个人都分五个饼两个鱼来吃,没有那么多,真的没有。一与一是不一样的,我们曾经深刻爱过的人,上一刻和这一刻也是两个人,真的不一样。她这样想。

她整理可以吃的木耳、干蘑菇。门口依着一个影子,她抬头。是旧村的王家大婶,近些年似乎富裕了起来,穿大红绣花蓝底的古装,裤子确是家中男儿的旧裤子,但依旧忙碌,手里总是拿着东西。据说有一年在这沟里被劫匪拦住抢了她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事后她说她怕,但不想给,可是人家硬抢啊,把她的耳朵拉的都肿了一个月,这事被她念叨着说了好几年,以至村人们都开始抢白她说被抢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假的。不过那首饰还有一套,她有两个女儿,都是三十五岁了才嫁出去,但都嫁给了还算有钱的人家做后娘,因此聘礼下得重。

她看着她把半捆挂面放在面板上,说:“回来了啊?准备做饭?”厨房很亮,靠着后门的她看起来非常老,但可怜了那上衣。一个深的大炉膛在灶子上等着吃柴和炭,可她并不想烧火,她只想拿电饭锅来下点面条。

她站在那里不走。观察她。在她整理面板准备调制面条的调料时,她的眼神从上往下移。她看着她一片片地撕裂蘑菇,那大块土黄蘑菇就这样被分散了,像一场屠杀。她紧紧地靠着门,叹着气。是在过了几天,她才知道她过得并不幸福,比前些年贫穷的时候是有了很多钱,可是生活并不幸福。这些话是从村里那有点痴傻但力气很大做很多活的飞单那里来的,他也是斜依着门,一边看她一边告诉她的,说着不时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这些年她一直在外,为了爱情与整个家都几乎绝交了,对这些根本不知道。

飞单说她的大儿子娶了个二婚的,人家有个女儿,后来没有生育,为怕绝种,抱了个儿子。而这孩子来自大女儿的贩卖。她知道这是犯罪的,时时担心,可是又能怎么办。孩子们大了,管哪个都不行。大女儿本来有个孩子的,是做姑娘时候跟了个大卡车司机所生的私生女,聪聪明明伶伶俐俐的,都十多岁了,一日过马路,被个大卡车给碾压了,肝脑涂地。赔了几十万,也就了结了。其实那孩子开始并没有死,可人家想解决个死的,活着总是要医药费的,所以又开回来碾压了一次,这个社会这本就不算什么,可是做母亲的差点疯掉了。她已经四十多岁,没有生育能力了。现在的一儿一女,就是那之后贩卖来的,本来想出手,后来孩子黏,查得严,就没有送出去,中间倒卖过不少孩子,但就这两个留下了,也算是凑成了好字。只是知道的人,免不了一声长叹。因此这老妇人过得战战兢兢,因为儿子的儿子,女儿的儿女,都是罪,一旦追究起来,鸡飞蛋打,这一辈子要强的老妇人,在晚年活得如此惶恐,像是上天给她最后一轮考试,看她是否能抗得过去。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她连自己都活不舒服呢。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她尽力念好自己的那本,却还是半途出错了。

“住段时间。”她没有回头看她,低头一边从壁橱里拿出个碗,一边说。

她弯下腰,想找擦子溜掉山药皮。她感觉她还在那里站着,不确定她要站多久,但她肯定她在打量着她。忽然觉得懊恼,农村这些老狐狸老妖精,她们非常聪明,她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几个月的身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们天生有这种预言一切的巫术。

她费力地转过头,朝她瞪了一眼。她转头,发现她家的黄狗在门后摇着尾巴。“黄儿,到别处去,你到别处玩去。”她感觉自己像快要死了一样,她不想应付这古稀老人,她只想吃一碗面条,躺下来睡一觉。

“你走那么远的地方,咱们这里的饭还吃得惯?”

“还好。”她心想,又不是到地球外去了。可是她忽然心里一酸,好久没有人和她这样说说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小男孩拿着铲子开始铲水池上面的那堆沙子,那是下雨的时候用来抹房顶的。这些房子虽然盖了没几年,但就如城里的烂尾工程一样,到处都坑坑洼洼,下了几次雨就开了裂缝,有些人家还没装修住进去,就发现墙上出现了几条缝,公家贴补修建的东西,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村人们经常一边抱怨一边修补,没有多少人会反抗,过一天算一天,生了死死了生,一辈子也不长,谁都不愿和谁过不去。

那男孩拿着铲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平头,后脑和前额部分都留了一小簇头发,编着细长的辫子,后面的一簇居然有一根红绳。这地方的习惯,未满十二岁的孩子,贵气一点的,都会给系了红绳带了符,为的是躲避灾害和魔鬼。她已经好多年不见了,想不到农村里这习俗还保持着。

这孩子应该已经上幼儿园了,他那长辫子受到过嘲笑吗?

他在沙子边自娱自乐,老妇在门口看着。看她看他,老妇补充说:“我孙子。大鹏的儿子。六岁半了。”不久,孩子笑着跑过来牵老妇的手。这孩子她不是没有见过,是在她同学的相册里,她那高中同学总是在网上上传很多照片。忘记说了,那高中同学的母亲就是大鹏的妻子。她隔了几天才知道,这孩子也是被贩卖来的。

远处山峦把一切都挡住了。草木凋零。

老妇拉着孩子的手,一步步地朝前面的白房子走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着,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大踏步,从正门传来。

一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面色像荞面,耷拉着一半的肩膀,走路的样子像一面墙要倒下来,摇摇欲坠,看上去好像多少天不洗脸不睡觉了,胡子黑熏熏,眼角低垂,像是哭过了。细看一眼,是弟弟。他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却不像父亲那样挺拔,他无法让两肩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他比父亲略矮,是缩小版的父亲。此刻他那么憔悴哀伤。她在心里略略有点不快,她一向是看不上他的,又怜悯他的懦弱,每次看见他因为一点小事就显出天要塌下来的悲伤样子,她就有一股子愤怒从心间涌上来。这个被父母宠坏了的人,别指望他能扛得起什么。

她有一瞬间很后悔回家来,她为什么不死在国外,以死殉葬那场羞耻的爱情?不!她总是会否定自己。她需要安静,想生下这个孩子,所以回到这里来。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他不问她,不叫姐姐。她从他红得像兔子的眼睛里似乎猜到了什么,因为并没有看到他妻子抱着孩子一起回来。他原本有着宽大的骨架,结实的身体,可现在这些像一堆虚柴禾堆在那里,一踩上去就会哗哗发声挤成一团似的。他胸间抱着一个米白色的婴儿毯子,踱步走着。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闻见一股浓烈的属于医院的味道。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但语气里并没有吃惊和担忧,她对一切灾难已经习惯了。

“没事。”他呜咽着说了一声。她肯定他是哭过了的。弟弟也马上要年过三十了。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有什么事情,他的手脚就缩起来,好像怕占地方。客厅里墙上也到处是婴儿画。

他在她对面的绛红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客厅还是显得那么空空荡荡。她小心翼翼地抽调一把椅子,让它靠到墙后去。

这时父亲走了进来,靠着她坐下来。

“家里出了点问题,你知道……”他向她看了一眼,稍微停了一下,接着继续说:“他生下来很壮实,八斤六两,是个胖嘟嘟的孩子。一切都是检查过的,可是生下来二十天后发生了点意外。孩子总是发烧,呼吸道感染,我们都当肺炎治,老是感冒,吃奶也有问题,呼吸困难……”

“那现在孩子在哪里?”

“和她妈妈在医院。她很喜欢这个孩子,毕竟是第一胎。之前不小心流过一个。”

空气忽然沉默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接着又沉默了很久。她变幻了个姿势,让自己变得挺直,膝盖也变换了交叉的姿势。

“那不是肺炎是什么?”她问得小心翼翼。

“那孩子的病历上写的是: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动脉导管未闭。”

看得出,他把这些话已经说了无数次了,这十多个字,一遍遍地徘徊在他脑海里,一种体验流的延续。她想到哲学上的这个名词。体验流并不是一条河流,它随时可以回返,没有具体的重心,相当于一个圆却没有半径和圆心,应该说是没有中心的喷泉,或者有只无数不规则中心的喷泉。

她喜欢哲学的这种说法,可是她并不大懂。她觉得自己时时回返一些现场和记忆,她只是有时喜欢这种感受。

“胎检没查出来?怀孕的时候为什么不做检查。”她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对他们的轻蔑。他们曾经休戚与共,曾经从一个娘胎里出来,按理他们骨肉相连,只是一个前一个后的问题。可是岁月流逝,他的智商永远停留在了某些年代里,甚至不断往后退,一些观念上,他简直是倒着行走。她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越走越远。可是殊途同归,自己也还不是又回到了这里。

“就是发生了。检查的时候医生没说。”他垂下头。忽然之间,她对他充满怜悯,可是立即又觉得不该因此原谅他的蠢笨,即便谁都无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她还是鄙视他。

她记得上次回家自己离开时气汹汹的表情,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没文化真可怕。”可是她倒有点文化,还不是一样又回转到这片土地上来?然而对他还是轻蔑,包括对他的妻子。那个女人很年轻,年轻得过分,什么都不懂得,雷声响得那么大,她居然抱着个电视遥控器不断换台,都准备生孩子了却还把手机夜夜地搁在枕头下。——她不是没有提醒过她,可是她说别人都这样。她气得一句话都不说,这样的家真是呆不下去,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凭着古老的智慧在人世生存,那么,他们就该承受这后果。医疗不发达的社会一家一家的孩子都活了下来,这是他们的借口,但他们不去想有多少个孩子惨烈地死在了出生之日,有多少个妇女因此丧命。

然而,她又不得不想,为什么她回到这里来,她是否也需要这古老的惨烈的智慧作为后盾?

她说:“我们家从来没有这方面遗传。有没有检查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遗传,以后生孩子更需要注意……”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语是那么地不负责任和随意,不带怜悯,不带任何感情。她看见他往后缩的眼神才感觉到的。她难过,她给不了他任何安慰。小时候他会在一起抬水的时候尽量地让水桶往自己那边靠,他让她承担很小的重量。在长久游荡的岁月里,她想到这温情会哭,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倔强坚韧。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走不进她的内心,她把他抛得远远,以至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往后缩,收起来。他不再向她打开自己,是因为失望吗?

他的衣服脏而旧,像小时候去外面打土仗回来,灰头灰脸。

“准备怎么医治呢?医生怎么说?”

“需要一段时间。”他低低地说。这样模糊的回答显然不是她想要的,可是他已经不准备继续说什么了。

也许是秋季也许是冬季,没有光的白日。

“那个……我们把他送往哪里呢?”他把头转向父亲,问。

她忽然觉得骇然,想抱抱他,他那么可怜,憔悴,像只老鸟把头埋下。

墙面上是新生儿的放大照,好几张,粉嘟嘟的头,微笑,那小小的样子像只乳鸽,一只奶白的乳鸽,孱弱。这些都该是出生二十天之前拍的照片了吧?

后来的那些日子,没有人给他拍照,慢慢地,人们将放弃他。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期间一定有过犹豫,不甘,有过痛苦和委屈,可是,他最终会成为被放弃的那个,他将回到上帝的身边,成为上帝无法送出去的孩子。

“坟是不能进的。他太小。”父亲这样说,他正了正身子,显示出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样子。

“她不想让他到凉风畔去。我也觉得孩子太可怜了。”他嗫嚅着说出这句话。他所说的她,是他的妻子,那个年轻的幼稚的女人,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她想即使事隔多年,她也不能原谅她的幼稚,她怀孕的时候吃了克感敏、乙酰氨基酚、氨基比林、马来酸氯苯那敏之类的东西,她害得整个家族为孩子担惊受怕,而这些却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这是多么不可原谅。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是在事隔多日之后,才知道她吃过这些药的,这些足以导致孩子流产或停止发育。她甚至还庆幸,庆幸幸好是这样的事情,不然如果是个痴呆儿,一直一直流着涎水在角落里坐着,从婴幼儿坐到少年,再坐到青年,再一直走向垂垂迟暮,一个老婴儿,多么可怕。她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在她租住在城市的那些时光,那里就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孩子,每天张着大口,向路人嗷嗷叫,他像树一样一夜一夜蹭蹭往上长,可是他的智力停在了婴幼儿阶段,他连最基本的“妈”音都发不了,不过他无师自通,学会了狗叫。每天,这只人形狗,在她租住的房子下大叫,像一场灾难,提醒那些肚子不断鼓胀的女人们,提醒她们可能到来的轮回。

“不是走北京吗?”她问。

“北京的医疗设备好,但医生也说了,孩子太小,长途困顿,恐怕到不了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题,说,“再看看。”

他们都不把话直接说出来,但事情已经明摆着,大家都在等时间。

她感到颤抖。她把自己的手攥紧,却发现露在外面的大拇指上的月牙儿比上个月大了一圈,越来越圆的趋势,她喜欢自己是这样的,她需要健康,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健康。

他们继续坐在那里,沉默填充一切。在医院里,她的母亲和她陪着,还有那个浑身插着管子的婴儿。她这样想象。

她站起身来,走得很慢,从容不迫,她想回卧室睡一觉。回到那个满是婴儿照和毛毛制品的房间,回到一群动物的葬礼间,其实她只是想睡觉,她并不想回到婴儿房。她脑海里忽然幻化出一堆长毛动物,他们环绕着一个不分性别的婴儿,它们触碰它,用它们濡湿的鼻子,用它们的嘴,凑到它的脸上,亲吻它,舔它,而它将永远固执地不睁开眼睛。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

孕妇易患抑郁症,她不是不知道。

弟弟跟着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他,但还是说了一句:“我不该和他走,不该偷了户口本去结婚。”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他打我,夜里不睡觉,他还带了别人回家。”

她顿了顿,走到门口关一下门,接着说:“他在国外有了人,是个小学教师,公司派到国外的人是不能恋爱的,不然会开除公职。他知道我知道了,就打我,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他还拿了刀子……”

“我差点被杀了。”她很平稳地说,没有激动。

他点了点头,没有表示惊讶,仅仅表示听见了她的话似的点了点头。他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她不去看他的弟弟,但她能感觉到他。童年时候就是如此,他永远都是这样的表情,事情发生的时候,面对灾难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像是自动挡,不需要按任何一个键,只需要改变情境,就切换到这个镜头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姐弟两人并排坐着,靠着取暖,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在冬夜里到别处去打牌了,他们藏在被子里,靠在一起。他们都非常害怕,怕风,怕被陌生的疯子推开,怕月光里行走的贼。他们曾经偷过院子里的羊和牛,也偷小孩,男的卖给人家做儿子做苦力,女的卖给人家做童养媳。

有那么一次,大人们到外面看戏去了,顺便去了老姑姑家,过夜捎话回来,说有事,隔一天再回来。那天夜里她在睡梦里被门环的不断滚动摇醒。她把睡梦里的他叫醒。可是那门环仍在响,像是有一个在黑夜里走着的人蹲在门外故意如此。

他也是如此地沉默,只是那时候他还长得像个小女孩一样,比她秀气,头发浓浓的,双眉弯弯,眼眸子黑得似深潭。

那一夜姐弟俩呼唤了一夜,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可是当他们来到房门外的时候,发现什么都没有,没有疯子,没有鬼。而她一直怀疑摇响门环的人藏在地下的柜子里,要么藏在牛圈里,或者藏进了院子的地窖里。长久的,甚至一个冬天,这几个地方是她的阴影。

她在独自醒来的那些时光里,忐忑不安,想着要不要唤醒他。后来,她唤醒了他。可是他没有给她她想要的安全,反倒他的哭喊加剧了她的恐惧。事隔多年的现在想起来,她忽然觉得男人是那么的无能和懦弱,可是女人好幻想,她们一直匿名活着,活在自己的幻觉里。懦弱是男人的代名词,关键时刻他们什么都承担不起,什么都不行,却急着想毁灭罪证,将一切搅浑。

她记得那天晚上他醒来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看着他的背,侧面。忽然之间,她感觉他还是那个孩子,那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懦弱、好看,像景泰蓝的陶瓷瓶子。

“我们都想努力治疗的,没想过放弃。”他说,凝视着脚尖,视线仿佛要穿透地面。“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好?如果,如果不是这样,孩子都上小学了。”

他说的是与另一个女人的孩子。这个时候说这些是多么不合时宜。

“你知道的,那个女人,当时要跟我结婚,你不知道,我仍然爱她。她家要那么多钱,五个哥哥,五个啊……”

“就在去年年底,就是我结婚后几个月,她还与我联系,说愿意离了婚跟我,这些你都不知道。生活那么难,那么难。”

她当然不知道,她只知道过年了他鼻青脸肿的,就是出门一趟回来的馈赠,像是过年的附赠品。她偷偷地问过父亲,父亲说是人家姑娘还愿意跟他在一起,因此被人家汉子打了一顿。

“咱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孩子都五岁了,而且是男孩。要嫁当时就可以啊,又没有谁拦着他们。”父亲说。

她猜,大约是彩礼的原因,所以他们没有能够在一起,但具体原因一直不知道。反正那姑娘结婚了,有个孩子,还经常半夜里给他打电话。

“她说她总有一天要来找我的,可我已经结婚了。我还爱她,在结婚的一年多里,噩梦一样缠着。你不知道,她以前流过我们的孩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总是以“你不知道”来开头,好像这些年他似乎经常如此。

她想到的并不是他曾经流掉的孩子,而是母亲。母亲曾经在某个黎明忏悔说,一切都是原罪。难道这是轮回?她不无自私地想,他们替她偿了罪,她的孩子将会完好无损。她其实一直不想说出,但确实是这样,母亲曾经流掉过两个孩子。

“她总是被打,那个人老喝酒,喝酒了就打她。她说她后悔了,老是缠着我。”

“她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半夜里打电话听到了,所以闹。孩子也许就是这样生病的。她不开心,生病了只能吃药,影响了怀孕也说不定,所以我也不想怪她。”

她一下子听出了他的自私,好像这件事她做得了主,可以不让他们的孩子生病。

他掏出了烟抽,是白色的包装盒。她看过去,知道是娇子的一种,算是女士烟吧,她自己也偶尔吸。

然而反感又起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无法原谅他的脆弱,一种不作为的脆弱,一种对生活逆来顺受的脆弱。她厌恶他,同时厌恶父亲,厌恶一切男性,他们这些缺乏担当的雄性动物,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除了长吁短叹逃离现场之外,几乎不会做什么挽救。

孩子在医院里,留给幼稚的小母亲,留给年过半百的老母。

以后的很多天,她经常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娇子烟来,她觉得那烟名还真是名副其实,小时候母亲一大早骂床,骂的最多的一句就是“穷汉养娇子”,她言中了他的命运。她远远地看见他在黄河滩徘徊,肩膀像一截将要坍塌的墙垣。瞬间,她满含泪水,却连一点走过去安慰他陪他走一段的想法都没有。她没有力气了,他大约也不需要这种抚慰。

一种恐惧里埋不下另一种恐惧,一种孤独安慰不了另一种孤独。

她的手机回到家来就静音了,她把它当做手表用。可是它有时还是不合时宜亮起来,像那件事突然发生那样,不做预告。

有时,她也去家门口的黄河边散步,都结冰了。她松开系在颈子处的素色丝巾,任冷冽的风吹进来,她能清楚地感到自己活着。村子里的人经常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但没有人问。她有时很想敲开破冰钻到下面的水里去,底下是暖的,她知道。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在那个有着沙滩的不发达的热带国家,她长久地跳到水里去,也就是那时候她学会了游泳,知道了水是那么忠实和可靠,是永不背叛的情人,会伸出一千一万双手来拥抱人。

她站在冰块上,想那些在冬日水下游玩的鱼。如果可以选择,做条鱼大约比人强。

黑暗从大地上升起,太阳要落下去了,远远地,有蜡白的汽车开进村子。在天空吸走最后一缕霞光的时候,它打开前照灯,停了下来。

她在黄河边远远地看着。

尽管距离遥远,她还是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她,弟弟的女人,以及弟弟,走在后面的还有年迈的母亲,实际她还未满花甲,但一场场的操劳足够让她步履蹒跚了。可怜的女人,生,生,生,生出绝望,生出死亡。

她走回去,一步一步。母亲看到她了,却不说话。她对她还充满怨恨,她不能原谅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跟着男人跑掉了,她不能原谅她的背叛。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接着母亲扭过头去,望苍茫夜色里结了冰的黄河,望黄河外更远处的山峦,望山峦之外漆黑的天际线。母亲的沉默像一口沉默多年的枯井,让她心头点燃的火又一点点灭下去了。

弟弟走进厨房,婴儿抱在弟媳的怀里。一家三口,完美的结合。

父亲一脸困惑,嘟囔了一句,问他们干什么。弟弟没有表情,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弟媳直着一颗头颅笔挺地走向卧室。父亲与母亲对望了一眼,然后很快岔开了目光。

“不是说去北京吗?”她跟在弟弟身后,压低声音问。

“会花很多钱,又没有医保,医生说怕到不了北京就不行了。说这是先天的,心脏的问题可不好治。”弟弟看了一眼老婆的背影说,然后接着跟着走进了卧室。

没有人知道,事情会如此地骇然,可是真实地发生了。

婴儿被包在白色的绒毛毯子里,一动不动,看不见头也看不见脸。她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然后依次把山褐色的毛耗子摆在头边,接着在婴儿的左边摆上木红的牦牛,在胳膊那里往下,又摆上了毛花斑老虎,再往下,摆上了长耳朵的兔子;在腿部底下是一个红斑点的龙,与之并排的是条黄蛇,盘成一只猫的样子。右边依次摆的是匹卧倒的白马,卷毛的羊,猴子紧靠着他的胸,鸡在他的右上面做出打鸣的姿势,狗最大,是这群毛制品里的最大的玩具,两条腿团团地围住这一群没有生机的动物;有猪在墙角哼哼,已经开始掉毛了的猪,丑陋肮脏,可怜兮兮地在墙角躺着,但也被弟媳放正了,塑胶做的黑白眼珠子盯着所在的方向。

她站在当地看她摆放,像在看一幅畜祭图,她太早地就为自己的儿子做好了小小的棺椁,太过华美和温馨。

弟弟认真地收拾冷冻箱里的每件东西,他把那些废弃的塑料袋一个个丢在地下的垃圾筒里,各色的,像是胞衣的一部分,被他切掉了。他把蘑菇拿出来,冷冻了许久的面团拿出来,一截几乎干掉了的白菜拿出来,还有一袋袋阿娇枣。

“姐,我……”说着他就哭了。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补充:“她想让孩子睡在这里。”

“冰柜?”她并未显得多么吃惊。

“不行。”父亲说。“怎么可以让她这样。”

“医生说她再不能受刺激。”弟弟说。

父亲沉默了。

母亲走进来,像个无声的影子在晃动,但没有任何声响。她跟着村子里的太婆们学了佛,信了菩萨。几年了,自从她跟着那个男人跑掉之后,母亲就成了这样了,可是并非一切都是缘起于她,还有别的,太多了,太繁琐了,一点点的磨掉了母亲对人世的热情。她不再修今世,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地修起了来世。

母亲不说话,看起来似乎也不特别难受,她难道也在想自己生出了死亡,一代又一代的死亡?

可是有信仰的人终是好的,他们有自己的神,有个封闭的世界,没有人能进去,即使是血缘上的儿女,也被排斥得远远的。她跟她的神亲近,不来安慰亟待拯救的儿女,是因为她对他们的失望吗?

她并不想祈求母亲的原谅,但面对母亲的时候,却总觉得像是她偷掉了什么东西似的,不能够理直气壮。

房间乱得像猪圈,没有人收拾。母亲做了饭,也到旧村去住了,后来的日子,只白天来。旧村像是母亲修佛的寺庙,前几年就是这样了。

她一直抱着那白绒毯子,吃喝坐卧,而弟弟一直准备彻底把冰箱收拾干净,改造出一个温暖的棺木。

父亲似乎是阻止不了了,他嘟囔了一句,接着猛地拽起橱柜里的盘子摔向地面,大声吼着:“这日子还怎么过?怎么过!儿子不是儿子女儿不是女儿的样,家不像个家。”

任他吼,没有人回答他,连老狗都跑得远远的了,没人按时给它吃东西。

日子就在熟睡里度过。她有时感觉像是还在那个有椰子树的热带国家呆着,在水上安睡,顺流往下漂,一个人的睡眠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把自己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她不断做着往下坠的梦,被人推着往下掉,颈子边感受过的冰凉锋利的刀具留下的后遗症,使她在梦里一次次哭醒。她每次都看得见鲜血,汩汩而出,却是那个人的。她还手了,在梦里,一次比一次勇敢。那喷射而出的血像一整个冬季落下的雪,像无法止住的水龙头。接着她就会醒过来,为自己的怯懦羞愧一整个晚上,接着又是一个白天。日子就是这样被毁掉的。拖沓,不够勇敢,怕事,怕别人的名字与自己形影不离,所以,她对那件事最终选择了沉默。

山野都光秃秃的了。每天不断地刮风,一阵阵的,带来寒冷,带来雪。雪离去之后,风又来,风把沙子吹进沙湾,山阴的地方。风在白天很大,在黑夜则更大,风把一切都刮得变了形,房子不像房子,山不像山,树则整片整片地移动似的。一到晚上,风的咆哮都让她感到害怕,它们长时间地聚集在一起怒吼着,向人的内心深处吹去,好像要把人给吹离地面,把房子和山川吹得变了模样。

弟媳依旧抱着那个病孩。起初的那些日子,他不哭不闹,在怀里,还会微微地喘气,吃奶,有时高烧,有时低温。

所有人都知道不会有奇迹的,但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奇迹。

她记得很久以前,是她十三四岁的那几年,母亲总是能找到需要救助的孩子,那些病孩简直太可怕。一次,县城有名的傻子叫进宝的,抱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在村子打谷场的糜草堆上住了好几天,是母亲,以及村子里的一些婆娘,不断地送水送饭。后来她们才知道,那是个病孩子。傻子带着个病孩子,却不丢弃。她那善良的母亲非常感动,买了奶粉,拿了热水瓶,整夜整夜地守着。是个春天吧,但谁又能记得是不是冬天。母亲想把那个孩子抱回来,可是做父亲的每天在那里咆哮,他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起,更别说别人的,关键是那个病孩子都快要死了。乡间人不坏,有命还是救的,可那已经是半死不活的人了,水米不进。

后来,那个孩子终于没有能到家里来做她的妹妹,因此母亲和父亲的情分也差不多尽了,当然还有其它的原因,琐琐碎碎的,足够让一对平凡的夫妻对彼此失去耐心,但这是不是比她跟一个大她很多的男人跑了更伤母亲的心,她一直没有问。母亲说过:“刀子捅心,一刀一刀捅在的是同一个地方。”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是弟弟后来电话里转述的,那时候她已经被那个人割过颈子了,她强烈地想念家人。

那个傻子抱着的孩子,隔不久就死掉了,村里的人看见傻子高举着走向街市,像举着个圣婴似的,那样端庄严肃。

死去的孩子到哪里去了呢?

傻子她后来一次次地见,可是没有孩子,那个糜草堆里的孩子再也没有踪影了。

万事都有个尽头,任何一种回忆也都有尽头。那么强烈的痛,为那个孩子,也都消失了好多年了。

有些人一出生就是不幸的,有些村庄也是,一些不幸的人聚集在不幸的村庄。不知道是因为村庄的不幸造就了人的不幸,还是人的不幸让村庄跟着受难。这个村庄已经是搬迁过的了,但这个村庄的居民都没有变,村庄的名字没有变,甚至旧村子山沟里大井旁那些高树上常年居住的乌鸦也跟着搬迁来了,当然还有狗和猫,也有鸡,有些人把猪窝扎在新村一里多路的地方,有些人还在计划再扎几个羊圈和牛草房。这些人大多是老年人,当然,也有飞单这样的。傻子有的是力气,他随时都准备牵着他的老母牛。他甚至把它当做了自己的老婆,一整个年夜睡在牛槽里陪着过年。

村里人都说她的弟媳疯了。大家都等着看笑话。

黑色的冬天,黑色的村人的脸。时间的分量无比沉重,它比任何担在肩膀上的东西都沉重。生命的孤单轮回,生孩子生孩子,不断地生出死亡,不断地生出一个又一个孤单的生命。父子无法合二为一,母女亦不行,可是痛却从一个人传递给另一个人。

半夜里,她听见弟弟干嚎着从床上窜起,像夏日之夜的滚滚洪流从山涧上脱逃。她以为屋顶要塌陷了,整个这一片的房子都在往下倒。可是,她又一次进入了梦乡,风一次次击打着玻璃,击打着山野,声音单调而丰富。

第二天,她才知道那孩子在夜半咽下了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气。没有人送他,生命是那么的沉闷,不像他的到来值得人关注和庆贺。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僵硬的,谁也不知道。大约风知道,所以咆哮着穿过结冰的江面,来接送他远去吧。旷野里有那呼唤,山川的呼唤,土地的呼唤,流水和白云都在向他招手。

没有头七,也没有二七,他的母亲一如既往地抱着他。她已经忘记了哭泣,永不疲惫地抱着这个已经失去温度的孩子,像九月不停唱歌的蟋蟀,她不停地看向怀中的绒布毯子。弟弟一如既往地哭泣,可是父母的泪已经干了,他们除了给他们上供一日三餐外,没有多少眼泪给他们了,唯有家里的老狗尽心尽力地每天泪眼婆娑,像是尽一切力在帮他们哭泣。

不久,这条老狗一夜之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叹气,许是跟父亲学的吧。当她蹲在外间的厕所的时候,那老狗就躺在门外,忽然,她听见像人一样的叹气声从狗的嘴里发出,为了证明是狗的叹息,她急速地提上裤子。在云层底下炭堆旁卧着的黄狗,黑而脏,瘦弱,又接着叹了口气,长长的。她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还被抱在弟媳怀里的孩子,她觉得那么地不安。远远近近的,村子里的人绕道而行,看见他们家的人都指指点点。有什么不对了,世界疯了。这条狗也变得如此可恶,它怎么学会了叹气,它怎么就不是一条正常的狗呢?

这以后,黄狗就经常开始叹气了,每叹一口就像吃掉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它变得越来越瘦弱。

这个村庄到处都是眼睛,死去的活着的眼睛。狗可以看见鬼,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所以它们对狗在半夜里嚎叫一点都不以为奇。小时候她听见狗叫总觉得害怕,十二岁以前的孩子魂灵没长全,鬼可以欺身;十二岁之后人的阳气就足了,鬼一般不敢靠近,所以她每夜每夜里都无比努力地奔向十二岁。她睡在靠门的床上,听见一阵一阵的狗叫。风吹过枣树,她觉得像是有灵魂栖息在门前那棵枣树上。枣树的叶子被风卷起,飞掉,沾着狗的毛,鸡的毛,谁家死掉的白兔子的毛,有灵性的鬼就匍匐在这片叶子上,飞来,又远去。她听到狗叫,觉得就让它们叫去吧,懒懒的,接着就听见风把叶子带走了,那些游荡的灵魂,也走了。它们也许是途经新村的外地人,也许是旧村坟里回来的鬼魂。这些都不能让她恐惧了。她想到的是那个婴儿,祖坟里的鬼魂们,他们是否会回来牵引他们的小孙孙?

叶子在深夜里聚集,又散开,听得见那声响,天明却看不见任何一片。

早上,她站在后门外,发现一只兔子被什么东西咬死了。

眼睛泛红,死不瞑目,临死之前发出老人一样咕噜咽气的声音,软软的一团白毛覆盖着身子。是隔壁人家的。弟弟踢了几脚大黄狗。她叫:“又不是大黄。”弟弟愤愤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把兔笼子打开,从颈子上捏起这娇软的一团毛。

她尖叫着,冲回房间。岁月的记忆消耗在声音里,她的脖子激烈地疼起来。疼痛也像是一种挥霍,对时间的挥霍,漫长持久。她记得一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长的过去之所以长是因为心灵的长期记忆;长的将来之所以长是因为心灵的长久等待。”她像是被谁无情地拉回了过去,被滞留在那个出不来的现场,那个人他拿着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裂她颈子上的肌肤,他并没有狠下毒手,只是要凌迟她,以此取乐……

时间不复存在,永远都停留在了那一刻。她看见弟弟拿着刀挑起了那只兔子的脖子。兔子让她进入了回忆,过去回到了现在,也或者现在回到了过去。

麻雀俯身吃土地上的垃圾,它们发出嘎嘎的叫声,有一只把一片羽毛挂在了扫帚上。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南方,蓝天下,他手拿刀刃捅向了自己。

她并不想召唤这样的记忆,因为这会像装满糜子的麻袋破了一个小洞一样,也可以装的是绿豆,一小簇一小簇地滴出来,一小簇有一小簇的悲伤,一颗又一颗,成群结队,所有的糜子或者绿豆都会漏出来,没有针,怎么努力堵住那个漏洞都不行。

冬天的风吹在干裂的枣树上。枣树是一种丑陋的树,枣树的树皮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皱巴巴的脸。枣树有枣针,当柴禾烧时一不小心就会扎得人手疼。就是这样的枣树,冬天的风刮在上面。

母亲坐在房子里和她说她的苦难,说那两个未能成型的孩子。她说这是她的罪,所以她不怨任何人。母亲的意思是,弟媳的行为应该得到谅解,毕竟十月怀胎。她撇嘴。母亲说她不懂孕育失败的痛苦。

“一团血水。当时只觉得害怕。现在才知道那是犯下的罪,罪啊。”母亲狠狠咬着“罪”这个字,像是大口大口地要吃掉什么。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肚子,逐渐鼓起来的肚子,她说:“妈妈可以代我抚养这个孩子吗?我得工作。”

母亲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走出房间。

她等待着另一次机会,因此也跟着出了房间。

黄狗咬断了一只鸽子的脖子,是只野鸽子,灰色的那种,或者是斑鸠,甚或是乌鸦,它们的翅膀那么相似。水泥台阶上是吃了一半的翅膀。远远的,一只黑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一切。

母亲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下来,开始洗成堆的床单,身上的白色衣服一直耷拉到小腿下面。褐色的土木搓板在银白的水盆里,像一个撅着屁股的人一样蹲在水盆里。她靠着母亲坐下来,肚子已经腆腆的了。

冬日的风从一座山谷刮出,又跑到另一座山谷。沙漠边缘的这一片地方,总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白云留在天空,它们等待一个好天气让它们降临到山谷,还是等待一个好天气让它们爬上山头,没有人知道。

阳光普照,风把沙尘吹起,落光了叶子的树头们开始摇动。麻雀在欢笑,阳关晴暖,一定让它们误以为就快到春天了,它们辛苦地熬过了一个冬,眼看着有了盼头。它们不再躲避人群,而是随着风成群地落在树枝上。就快到了换毛的季节,一些发育好的麻雀已经开始脱毛,一片又一片地落下来。要是饥饿年代,麻雀是四害,可以成群地捕来烧着吃,那毛还可以做掸子。母亲是饥饿年代生的,对这一切都记得清,她小时候常常听她说起。可是她也不是小时那个她了,母亲自然也不是那个母亲了。她们像是同一个锅里吃饭的陌生人。

冬日里总是刮着风,总是有麻雀,有枣树,有云彩和太阳,然而那太阳总是不够暖和,显得十分凄凉。

门后,弟媳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她怀里抱着那个孩子。她穿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拉链开着,黑色毛衣的胸前有一圈又一圈的湿渍。弟弟坐在她身边。很显然,他在哄她。

她背转他,孤独又倔强。她的丈夫,缓缓地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忽然,一种叫呲怪子的鸟婴儿嚎哭一样拍打着翅膀从枣树上飞起了。他抱她的手像被烫着了似的一瞬间松了开来。呲怪子的嚎叫把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抽空了,大地沉入静寂,村子像往常一样充满了各种沉默的声音,但这种声音不寻常,谁都知道,谁都听出来,可是没有人说话。

就是那天,夜色开始散发它独有的魔力。

村子里的人都听见了,知道了,他们从鸟叫声里辨别出了所发生的事情:这家人一再掩盖的事情,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那个不再喘气的孩子,被呲怪子的嚎叫,彻底呼唤走了。

于是,在新一轮的土地分款之前,人们奔走相告,每个人都将多出一部分来。户口薄上的孩子,已经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人们经过这家门前的时候,大都沉默,脸上带着某种害怕,又带着某种庆幸。她看得见他们面容背后的心。她每每站在窗帘后面看他们的时候,就非常渴望河流解冻,那个时候,一切都将结束了。她知道河水的哗哗声将会给她以解脱,她喜欢那声音。

父亲像一只沉默的钟,不声不响,每天固定的时间起床,固定的时间吃饭。

就是在那天早晨,她沿着冰冻的河流走,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干枯的沙蒿里说话。她轻轻地走过去,发现却是弟弟。她恍恍惚惚地听到了:“宝宝,你听我说,宝宝,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远比你想的复杂,我现在离不开她。”接着她又听见他在说:“亲爱的宝宝,受了这刺激,她身体很不好,相当不好。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心不安,你也会的,你想想,宝宝。我这样说,你又会觉得我是在找理由……”他停顿了一会,继续:“宝啊,你该理解我这一阵的痛苦,而且是说不出的痛苦。就是你现在离婚我也不行啊,宝宝,家里现在肯定不能这么快接受你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她透过草的缝隙向他看去,看见他熟练地拉开了裤子的拉链,她甚至听得见那声响。她觉得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边的蒌蒿也像是要着火了,冷冽的清晨有什么被点燃了,他的肩膀轻微地弯曲着,接着他躺了下来,肘关节不断地上下移动。

她悄悄地走开了,一阵厌恶,使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打了个饱嗝。

她知道他听到了,便更急速地向远处的河滩走去。跪在僵硬的冰块上面,她才停下了脚步。生活,生活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母亲每天收拾完碗筷就到废弃的旧村去了,那里像是她的福祉。母亲的娘家在沿着河流往上的地方,是黄河支流叫做黄甫的地方,母亲并不是到那里去,而是去了旧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狐狸满山跑,母亲严格遵循这句话。她已经与这块土地血肉相连,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母亲对旧村的感情似乎比对新村更浓烈一些。那是母亲个人的尼姑庵吧,那里有她的土地神和她的菩萨。也许并不是这样,那里有她的上帝她的耶稣,谁知道呢,人们可以早上拜菩萨,晚上祷告耶稣,平安就行,反正母亲去了那里,日复一日。

所有的东西都被搁置在仓库间的地面上,冰柜和保鲜柜都被清空了,她在猜测孩子会被放在哪里。

“不会,绝不会,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就不能这样。”父亲呢喃地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成了自语者。

没有人理会他。他一边翻拣着仓库里的面袋一边说。这袋面已经吃到了底部。她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去用绳子把面袋扎起来。

一个活物嚯地从面粉袋里跳出来,白麻麻的一团,轻掠过她的手背,跳脱了,跑着钻向墙角。是只耗子。它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清晰的白线,像是修地基洒下的白灰似的,比那略细。

她追着它到了前面的厨房,灶口下面,然后看见它沿着炭灰爬走了,不紧不慢,爬入漆黑的烟囱。像是挑衅似的,它临别时还转过那鼠灰色的脑袋眨巴着眼睛看了她几眼,似乎嘲笑她的无能。她蹲在地下好一会才又站起来。

走掉了,耗子是走掉了,它像幽灵一样召唤着她。她知道,有了一只还会有另一只,接着是一窝,一群一群无穷尽。她听得见耗子们在暖气管边打架,它们匍匐在暖气管的壁上,分成两大阵营或者几大阵营。它们分配着仓库里的面粉、米,还有各种蔬菜。它们有自己的派别,它们也像人类一样,有死有生,有政治斗争。它们应该也有看不起病的孩子,被丈夫虐待的女老鼠。那么刚才从面粉堆里逃跑的那一只,是不是就是一只怀孕的母老鼠呢?她坐在炉台上想,觉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又有了生命。

她擦拭自己的脸颊,发现围裙是湿的。她原来在哭。

“女子哭什么,怎样都是命,你不爱惜自己谁心疼?快别哭。”王家老妇又一次依在门前。飞单扛着个锹也走过来,阳光晃得人眼疼,但并不热。

“那个死孩还不扔了?再不丢就发臭了,眼看着开春,过年也不知道怎过的。”他站在门外十多米远大声说着。

看来他也是知道了,小村里没有秘密。虽然旧村已经搬迁了,现在叫做新农村,又叫做城郊,可人还是原来的人,鬼也是原来的那批鬼,村子里的人没一个能走出去,谁都不行。

“大婶你说小娃娃的魂会在屋顶上吗?你说她家怎么能这样?”飞单问着。

“谁都跑不出去,年夜的魂都在自家的屋檐上蹲着,不信你们上去看。”村里赵家阿婶的话。她是上了年纪的一个老妇人,会跳大神,家里的祠堂里供奉着玉皇大帝。她也是村里的接生婆,大多孩子都是经过她手生出来的,是半个赤脚医生,然而却把自己五女儿生的大白胖儿子给接走了,自那以后谁都不信她了,说是玉皇大帝收走了那孩子,也收走了她的法力,说她手脚已经不干净了,犯了神怒,不能再做这方面营生。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王家大婶赶忙离开门边往外去,手挡在嘴上。

她走进房间,拉开冰箱,想把剩下面粉和几只西红柿放进去。还没拉掉一半,就被弟弟叫住了。他嘟着嘴,可是她已经看到了。

大块的中国黄布料,软软地铺在白色的冰柜里,都快把整个冰柜的颜色改变了。小小的黄色枕头靠着冰柜的左壁,是只猴子的样子,伸开一条长长的手臂,一直攀到冰柜的右边底,做出环形拥抱的样子。下面的一层也放着几只毛绒玩具。她还没有看清,弟弟就过来赶忙把冰柜拉上了。

“以后不要开这个冰柜。”他说,没有再加任何解释。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低下了头,用脚狠狠地磨蹭着地板,像是想从地板上踢出个洞来他好跳下去。

弟媳坐在床上,孩子在一边,粉妆玉砌地包裹着。她看见她用蓝色的布条把孩子拴起来,手指十分灵巧地打着结。

在此之前,她隔着窗玻璃看见她解开过他,给他擦洗身子,小小的身子。——那没有温度的身子,是不是很僵硬冰凉?她不敢问也不敢碰。

孩子在出生时用的一切布料都是红的,现在换成蓝的和黄的,以及米白,是不是也证明他们内心接受了他的死亡?她疑惑着。

整个冬天房间里几乎没有烧炉子,弟媳自己是什么都不要做的,除了看护孩子;弟弟也不觉得冷似的,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早就准备这样?

一个不被埋葬的婴儿,一个被如此爱护着的小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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