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媳妇

2014-06-17 13:49李忆锋
当代工人 2014年7期
关键词:老莫厂子媳妇

李忆锋

老莫媳妇也姓莫,叫莫丽华。自从来到老莫手下的基层单位上班,她就被叫做“老莫媳妇”,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字。

莫丽华原先在城西的一个大厂子上班。虽是女工,但也在车间干挺重的体力活儿,她干起活来不藏奸也不抱怨。她觉得,有份稳定的工作是难得的幸福,没理由挑挑拣拣的,所以她在厂子里干得劲劲儿的。

没承想,就这样在很多人眼里很不称心的工作,也在莫丽华年近四十的时候,弃她而去——企业改制,她下岗了。说出来也挺吓人的,挺老大挺老大的一个大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

很多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莫丽华没那么忧伤,一来是她本人是大大咧咧的粗人,学不来那种梨花带雨的忧伤;再一个,她有自己的主心骨:干不了厂子里的活儿,还能干厂子外的活儿,做点儿啥买卖都能活人。下岗后在家没呆几天,她很快加入了再就业的行列——卖小食品。

从市中心的批发市场上货,用自行车驮回家,然后去家门口的小学校摆摊儿。现在的孩子们零花钱多,出手大方,她的生意很火,比在厂子上班挣得还多。莫丽华心里甚是得意。

可是,好景不长,儿子出面干涉她红红火火的生意:妈,你卖的小食品有色素香精,老师说了,对小孩子身体不健康,你别去卖了。儿子就在这个学校念书,可不能给儿子丢脸,莫丽华不再去小学校卖小食品了,她失去一个极好的挣钱机会。

接着她又去站马路牙子卖报纸、摆地摊卖袜子手套,冬天还卖过烤地瓜。做这些营生,整天呆在大马路上,风吹日晒不说,整天呼吸汽车尾气不说,还总被城管撵,挣点钱提心吊胆的。

莫丽华的丈夫老莫看不下去了,决定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给媳妇谋一点点私利。老莫对媳妇好,是真好。旁人不解:莫丽华长得五大三粗,加上嗓门粗,就是五大四粗,就这外形,老莫咋能有激情?

老莫心里有数,莫丽华善良,就凭这一点,这女人就值得稀罕。特别是,莫丽华下岗后不消沉,积极地自谋职业、自我救赎,这更让老莫对她格外敬重。

老莫在政府机关上班,是一个小部门的小头头。没啥实权,干不成啥大事,他就想把莫丽华弄进机关下属的一个小单位,找个稳定工作。

这个想法莫丽华刚下岗那阵儿也有过,但又怕给老莫添麻烦,就没张口提。现在,老莫主动说起,莫丽华心里感到特别温暖,又赶紧提醒老莫:干啥活儿都行,我体格好,不怕出力气。

老莫打探好接收单位和负责人,决定和莫丽华一起,去该单位的主任家拜望。为显诚意,还带了四样礼。买四样礼的时候,莫丽华神情幽幽地说:给领导送礼?那不是侮辱领导的人格吗?这样做不好吧?老莫说:你不懂,现在办事都这样。莫丽华无限悲悯地说:为下岗女工莫丽华的再就业,领导同志就接受一回侮辱吧。

老主任家里人口清净,就主任和妻子两个人。

坐在老主任家客厅的沙发上,老莫两口子观察四周,寻找讨好领导的突破口——求人办事,得说恭维话。老莫临进门前跟莫丽华说。

可环顾左右,这老主任家既没有小孩子可夸,也找不出有特色的物件恭维,一左一右只有老夫妻俩。夸老主任吧,未免显得太露骨;夸女主人吧,又怕落下好女色嫌疑。

就在老莫痛苦之时,莫丽华忽然看见趴在主任夫人腿边的一只狗。她便灵机一动,铆劲儿地夸起狗来。情态之妩媚,语言之流畅,表达之恳切,不到近前,还以为她是在夸人呢。那只大眼皮狗愣愣地可怜地看着眼前的人神游四方地白话,都替她累得慌。

白话完了,估摸着主任能明白老莫两口子此行的意图了,老莫夫妇就告辞了。

送出去海参、大虾、高档皮夹等几份薄礼,加上谦恭的表情,下岗女工莫丽华的再就业工作搞定了——在一个办公大楼里上班,做保洁员。

上班第一天,主任把莫丽华介绍给后勤部门的各位同事,还把她的来历告诉大家,是机关培训科副主任老莫的媳妇。此后,该单位的人当面叫莫丽华“嫂子”“弟妹”或是“莫姐”,背后统一称呼是“局机关培训科老莫他媳妇”,简称“老莫媳妇”。

上班一体验,这单位还真是好得不得了。这是一个专门研究什么艺术道理的单位。办公环境优美,走廊里,大花盆栽着大叶的南方花草,小花盆里种着香味扑鼻的小花,天井花池里还有一个小人工瀑布。在电泵的作用下,水不停地从上往下流淌,湿度很好。和莫丽华原来的轰隆隆的铁屑飞扬的车间相比,这里好安静;和汽车尾气弥漫雾霾重重的街道相比,这里很洁净。

这里的人也贵气,没人穿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人们说话都是捏着嗓子勒细声,绝对没有车间工人那样扯着嗓子喊的。

这里的工资还按时发放,一天都不拖后。逢年过节还有福利,送的东西可多了。这回国庆节发的东西,不是一袋面粉一桶油那么单调,而是丰富又高级。有高档水果、洗漱用品,还有小家电,折合起来能值一千多元钱,都赶上工人的半个月工资了。这里的工勤人员大多是靠关系进来的七大姑八大姨,所以他们的福利标准和干部一模一样,一样儿不差,老莫媳妇也不例外。

莫丽华从心里往外说,这单位真好,比厂子好多了。她虽然做保洁员,还是临时工,但这就把她乐得不得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旱涝保收。别的下岗姐妹不都是起早贪黑地辛苦地奔波吗?这下她在下岗的姐妹们面前有被羡慕的了:莫胖子她老公真厉害,给她找个稳当的待遇好的好班儿上。

上了三个月的班,莫丽华对这个单位也多少有些了解:在这个研究文字的单位,也有很多是打算盘、打球的人,他们都是凭着关系安排进来而且都在专业科室。和他们相比,老莫媳妇虽说也是靠关系进,但是在层次较低的工勤岗位,这让莫丽华还心安一些。

每天早晨走进这个干净气派的办公大楼,莫丽华都对自己说:可得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可得好好干,可得听领导的,可得给老莫争面子。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实打实干,她把各楼层的保洁工作做得可好了。抹布拖把不离手,跟着人的屁股后面擦,走廊擦得没有脚印。卫生间更是干净如新,无论是洗手的台面,还是便池的四周,都是干干净净,没有死角。

莫丽华觉得还有力气没使完,除了干好分内的清洁工作,她还主动去食堂、锅炉房等部门帮别人干活。几个月下来,单位所有的人对莫丽华的印象都很好。人们拿她和别的派头很大、一身娇气的机关干部家属做比较,更觉得她可亲可爱。

莫丽华每天回家也是自满自得,她跟老莫说:我可知足了。我一个没有高学历的下岗女工,淘到这样的好工作真是万幸。自己在这里干一辈子都愿意。

这个单位和文化有联系,有时俱乐部里还演节目。老莫媳妇攒空看演出,看到开心处,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大家注目。

不认识她的人问:谁呀?这么大嗓门?

有人答:老莫媳妇。

莫丽华听出他们语气里的轻蔑之意,心里不舒服:老莫媳妇咋地?老莫媳妇就不能大笑?

今天俱乐部演的是话剧,剧名叫《大厂》。剧情介绍说:该剧以一个工人家庭为背景,反映大中型企业转型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冲击和变化,讴歌工人阶级坚忍不拔、自强不息的美德和气节。该剧让下岗职工看到生活的希望,让在岗职工更加珍惜自己的工作岗位好生活。据说这个剧还获什么奖了。

莫丽华在岗的时候看这类主旋律的剧,觉得挺鼓舞人心的。可下岗后再看再琢磨,觉得剧里演的不真实,台上台下根本不是一回事——要是厂子能挺住,谁愿意下岗苦熬呀?她不想看下去,起身离开小剧场,去卫生间打扫。

每次进男卫生间打扫卫生,莫丽华都大声喊一嗓子:“有人吗?”如果有人,她就等,等如厕的人走出来,她再进去。要是没人,她就直接进去。打扫女厕所不用走这个程序。

单位的卫生间有点简陋。男女厕所之间的隔断墙还挺厚,但隔断墙在顶棚处不是封死的。棚顶处相通,所以男女厕所之间的声音流通很“顺畅”。隔着间壁墙,男女卫生间的人能比较清楚的听见隔壁的说话声。现在,在女厕所打扫卫生的老莫媳妇就听见了隔壁男厕所两个人的对话声:

“主任,你说这事好办吗?”哦,其中一个是主任。

“小王,不瞒你说,在我这里,没有办不成的事。”哦,另一个是小王,一办事员。接着是主任的话:“我找老莫办。”

“就是机关培训科的老莫?”

对方提到了自己的丈夫,老莫媳妇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儿,竖着耳朵认真听,得知主任和小王对话的大致内容是这样:这回机关招公务员考试,有两个考生进了面试,但就取一名。这两个进入面试的人中,有一个是主任的侄女,她和另外一名考生的笔试分数接近,侄女的分数就比对方低一分。接下来就是面试一关。老莫是这场面试的评委,分高分低他说了算。面试时只要老莫给主任的侄女打高分,压低那个考生的面试分,就能把竞争对手拿下,侄女就能考上公务员。

“其实不用高太多分,就高一分,就能把那个人拿下。”

“这样做行吗?”小王问。

“咋不行。面试关被刷下去的多了,谁能查出来?”

“我是说,老莫能给办吗?”

“必须能。”主任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知道吗,老莫那下岗的媳妇是我给安排到咱单位的,这是多大的人情啊。礼尚往来,他不给我办不好使。”

莫丽华听全了两个人对话,明白了怎么回事,气不打一处来:人家孩子辛辛苦苦考上来,可你在面试关上做手脚,把你侄女弄上来,把人家顶下去,这不是作孽吗?再者,这不是让老莫犯错误吗!老莫真有了事,一家老小怎么办?老莫媳妇这样想着,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出女卫生间,“蹬蹬”往楼上跑。

老莫媳妇带着塑料手套,来到行政中心,找到管后勤的头儿,大声说:我不干了,今天就走人。

后勤的头儿一口气说了一段话:啥事让你发这么大的火气?别着急走啊,再干一个星期,你就开全月工资;再干半个月,就到新年了,你就能分到新年福利,比国庆节还多;你再干一个月,就能转正。转正之后,你就是带编的正式工勤人员,多牛气。

莫丽华说,别说一个月、一个星期,就是一天我都不等。我情愿啥也不要,也要离开这个单位。你告诉主任:我不在这儿干了,咱家老莫谁的人情都不欠,谁也别打老莫的算盘。说完转身就走。

老莫下班回家,看莫丽华的脸色不对劲儿,问咋地啦。莫丽华就把事情说了。最后总结道:不能因为我把你拉下马。我不干了,你不欠他人情,他找你办事,该办的办,不该办的坚决不办。听完这些,老莫面无表情说:知道了。

这天是招考面试的日子。老莫下班进门,莫丽华第一句话就问:面试结束了?那孩子怎样?老莫说,我没偏没向,实事求是打分。但最后录取谁也说不好,还有政审一关。莫丽华长吁一口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老莫说,我明天去劳务市场找零工。

晚上,夫妻二人坐下来拢账,把莫丽华这几个月挣的工资和老莫求人办事送礼开销的礼钱做对比。三七二十一,二一添作五,一出一进基本上打平手,经济核算没赔没赚,就是莫丽华白白出了三个月的劳动力。

老莫媳妇不心疼自己的力气,但很心疼送礼的那些钱。不过她又想,能让老莫理直气壮地做人,白干也是值得的。

正赶上冬天,没啥零工可打。但也不能闲着,莫丽华决定卖烤地瓜。家里有现成的烤炉,来钱还挺快。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推着烤炉出了小区大门。天冷她穿得很厚实,大头鞋、大棉裤,羽绒服,头上戴着毛线帽,帽檐拉得很低,遮到眼眉处。还戴了一只大口罩,整个脸被帽子和口罩全遮住,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冷风一吹,哈气冻结,眼睫毛凝上一层白霜,忽闪忽闪的像树挂。

这扮相,一般人都看不出她是老莫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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