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之歌

2014-07-02 00:33王海雪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茶楼瞎子屏风

王海雪

北街末尾的那片小树林里,盖起了一座小教堂。小教堂的选址最初并未定在那里,只是被视为邪教的它始终买不到合适的地皮,最终只好憋屈地躲在茂密的小树林里孤零零起了一座白色的楼。这里对着不远的江,风从那边刮来冷飕飕的。掌管钥匙的是一个头发浓密的中年女人,一米五几的小个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之前是一个唱戏的,每个周日都会来教堂教那些年迈的教徒唱圣歌。女人和姨妈是从小长大的闺蜜,少年时期,女人随改嫁的母亲远赴他乡,自此断了音讯,未曾想,长成大姑娘的她会跟着一个出外演出的琼剧团再次回到塘镇安居下来。

算起来,张瞎子和她也算旧相识,只是,女人变化太大,他对着这张成熟动人的脸蛋竟认不出来了。姨妈咚咚地敲着张瞎子的摊子,摊子上铺的红布被她敲皱了。姨妈眨巴着眼睛,戏谑说:“屏风啊,不认识了,想当年那可是你朝思暮想的美人儿啊。”张瞎子有点恼怒姨妈的轻薄口气,却为认出了屏风而感到心花怒放。他笑着:“呀呀,原来是屏风啊,多年不见,过得怎么样了,来来来,坐下我给你算算。”张瞎子习惯性地端出他的老本行。

姨妈拉住屏风,说:“没空,我要去她家串门去,她老公是镇上唱戏的小生,就是那开男装店的小老板。”屏风的归来,点燃了姨妈久违的热情,她对自己的情绪失去了掌控,她高兴得就差手舞足蹈了,像个孩童一般,这让步入中年早已失去少女风采的她看起来有点滑稽。

张瞎子瞅着她们朝北中街走去,密密麻麻的老房子挡住了四面八方的风,绿色的紫檀树安静地立着。他站起来,靠着树,突然想起那个因生小孩大出血变成植物人的高龄产妇。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想深究这桩事和屏风的关系,但它们的距离隔得十万八千里远,怎么扯也扯不到一块,但张瞎子坚信他的直觉,直觉让他认为,屏风是一场悲剧。是啊,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很早就被捧上神坛的人,对命运的无常有着异乎寻常的直觉能力。接着,他想起了周老头家的绿色茶叶,说是茶叶,其实是茶渣子,只是,镇上哪有人懂得品茶呢。茶楼的茶,就和北街老郑家酿的酒一样,都当成解渴的白开水大口大口地喝,喝到把天看成地,把地看成天,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才肯善罢甘休。想到这,张瞎子感到痛心。不过,很快,他就将这些痛心揉成纸团以抛物线的姿势潇洒地扔了出去,然后拍拍手,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椅子是一把上了深色漆的方椅,在与屁股常年累月的互动中,椅面被磨得光滑无比,冬天的时候,张瞎子会在屁股底下塞一个柔软的座垫。晴暖的天气里,刚从茶楼回来不久的他,又会托人给周老头带口信,让他捎点茶水过来。不久,周老头就会出现在北街上,给他带来一壶热乎乎的茶,还有一个热乎乎的油面包。他对茶楼越来越依赖了。

他在茶水中看到了教堂的灯光,灯光在静止的水中绿油油地晃动,十字架的倒影显示这是一座基督教堂。教堂落成时,张瞎子去看了,墙壁刷成了白色,几乎没有贴任何装饰瓷砖。屏风站在前面,面对着一群行将就木的人,她的年轻便在这一丛枯萎中绽放出来。张瞎子站在这个缺少了年轻人和男人的教堂门边,听着歌声从掉落的门牙缝隙间飘飘荡荡地跑出,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对这个终于能在塘镇落地生根的宗教持有和屏风一样复杂的感情。

他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娶到屏风,但他因为屏风的美貌而深深自卑,让这个梦想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梦中。在茶楼他无数次和周老头等人谈起早年离开的屏风,他清楚记得她的样子,她笑起来时挑起的眉毛,特别而美丽。他想起她的时候,就会想到她未来不顺畅的命运,这是她的劫,也是他的劫。他知晓,却无能为力。这是自机关大道建成之后他最大的忧伤。之后,他拘泥在这不可捉摸的小情小爱中,再无长进。

现在,屏风回来了,他又可以如往年那样天天看到她了。屏风每天都会从北中街的男装店里出来,经过他的摊子,然后一直往下走到北下街的小树林。掩藏在树林里的小教堂并不特别为人所知,因此,市场上偶尔会有人好奇她往那丛黑黝黝的林子里去干吗。难不成想自寻短见?再龌龊一点的想,也有可能是偷汉子。虽然好奇,但并未有人特别想跟踪。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各安其道。

姨妈对张瞎子的那点心思是了若指掌的,她出入茶楼无数次,从周老头到王三三,早已听来了不少他的故事。她和屏风早年的那点闺蜜情分,更让她对张瞎子的爱情世界想一窥究竟。毕竟,女人有人爱慕总是令人艳羡和嫉妒的。她将对屏风的嫉妒转移到了这八卦上,这让作为家庭主妇的她有事可干。

张瞎子年纪比屏风大了六七岁,算命又耗掉了他太多的精气神,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要老上许多。姨妈一直以为,他除了对屏风的那一点爱意之外,是缺乏正常的七情六欲的。张瞎子从来没让人抓到他任何不洁的把柄。姨妈曾兀自猜测,难道张瞎子要为屏风将童子身保留到进棺材?揣测与谣言丝毫未曾撼动过张瞎子半分。姨妈每每为了省上几毛钱走上大老远的路来到位于北街末尾的新菜市场买菜时,总会在紫檀树下和张瞎子聊上几分钟,多半都是她在说,张瞎子翻阅着手里的命书,也不知道是否在听。

张瞎子觉得姨妈比王三三还要啰唆,这个女人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无穷无尽的精力,于是,许多事她都亲力亲为。张瞎子偶尔会抬眼看她,她的脸像一个圆盘,装着她的五官。既不美,也不丑。有时张瞎子烦了,会没好气地说:“这有什么好说的,老是扯扯扯,多没意思。”姨妈不识趣,还会絮絮叨叨说上一番才笑吟吟地走开。她对别人的感觉总是后知后觉。这是她的劣势,也是她的优势。所以,她比大多数人都过得快乐,哪怕是在悲苦之中。

又是来年的夏季,为了预防时不时扑面而来的暴风雨,紫檀树被砍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炽热的太阳无遮无挡地高悬在人们的头顶,晒得地面一片红彤彤的烫脚。这年的天气出奇地热。南渡江的水位都降低了好几米,江水依然浑浊。临江而居的村庄偶尔会有几艘小渔船泛在平静的江面上,撒网捕鱼。

张瞎子每个星期日的中午都会看到屏风走过北中街,北中街的房子又旧又破,临街的门面昏暗不清,却在集日里很是热闹。摆地摊的人越来越多了,买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闹钟、电子手表、打火机、剃须刀等,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

周日的屏风通常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将她瘦小的身体裹住。头发曾经生长过白色,但经过定期的烫染,除了不时会掉一小绺头发外,黑得可以流出墨汁。屏风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头发,她还没发现镇上的哪一个女人头发保养得比她还好。这时镇上还没有那么多品牌的洗发水供应,塘镇中学附近的一家铺子专门出售一种绿色的洗发水,两块钱可以打满一个五百毫升的矿泉水瓶。屏风却从来不在那里买洗发水,而是专程去城里,在人们还不知道护发素可以使头发柔顺的时代,她已经率先用上了。

张瞎子见到屏风越走越近了,会抿一口茶,心里想着龙凤茶楼,觉得该回去再和周老头喝上一两杯,聊上那么几分钟。他想开口和屏风打招呼,但是嘴巴湿漉漉的,他用舌头舔了舔红润的嘴唇,还是没喊出来。反倒是屏风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他就望着屏风从他的摊子前走过了。他的心静不下来。他叹着气,突然对自己悲悯起来。

这一带居住的多是生活窘迫的人,有些人家的子孙走出去,挣了钱,回来盖了房,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些。但这里人还是改不了以前那种旧习惯,剩了两天两夜的菜热了又热,串门的客人来了,主人也会将这一丁点寒酸的菜肴摆上桌,邀请客人入席一起吃个家常便饭。出于健康的考虑,张瞎子是不吃剩饭剩菜的。但在这条街上待久了,也渐渐染上了这里的脾气,自己也在中午休息的小屋架起了一个小炉子,到下午饿的时候会将带过来的饭菜热上一热,权当加餐。

那天屏风穿着一条宽松的蓝色长裤,他只记住了她那条独特的裤子,据说是在镇上最有名的陈记布店定做的。他突然想到,终有一天,屏风终将和她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一样,像风一样地离开这个古老而陈旧的地方。街上有风,有人,有故事,有命运,却挽留不了她。张瞎子第一次为自己对他人命运的有序掌握感到后悔,他想弃了别人加诸在他身上的种种与“神”相关的名头,做一回活生生的人,因此,他产生了杀人的冲动。他觉得待在牢房里,将这门算命的手艺彻底丢掉,他便会恢复到少年时的样子。他羡慕起经常和他一起喝茶的那几个伙伴来。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会孤独终老。这样想的时候,他便陷入了哀伤。

镇上的生活是孤寂的。孤寂对于他这样一个独居的老男人来说,已渐渐成为习惯。哪怕在茶楼的人声鼎沸里,他仍然感到孤寂。孤寂这个词在他三十岁以后就开始死死纠缠着他。有时,他在茶楼里和老郑等人待得久了,会看到老郑的老婆戴着一顶被晒得黄黄的草帽,身上泛着酒气来找老郑。她一看到老郑,脸立刻塌下来,怒骂道:“整天就懂喝喝喝,有时间挣钱去啊,只进不出怎么有米糊嘴?”老郑不反驳,喝着茶,呵呵地笑。旁边的张瞎子却觉得骂得有点狠了,男人的尊严都无处安放。他不出声,就只是瞅着。

老郑的老婆看他还坐着纹丝不动,嗓门大了起来:“还不给我滚回去,家里的酒都快酿坏了。快点回去帮忙,人手不够了。赶紧的。”这时,老郑便不慌不忙地抬起屁股,挪开了椅子,懒洋洋地付了自己的茶钱,回头又和刚刚讨论彩票规律的人说:“这个码,绝对准,听我的没错。保你发。”大堂内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笑。张瞎子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又觉得空虚。他的身边连一个唠叨的婆娘都没有。早年是他不想娶,如今,是别人嫌他老,不想嫁。何况,跟算命的,会折自己的寿命。想着想着,张瞎子便罢了罢了,作为一个算命者,单身并不是十分惹人非议。

如今,屏风回来了。他突然觉得身边有一个婆娘照顾饮食起居也是好事。他路过那家男装店,会放慢脚步往里看看,偶尔会看到几个年轻仔正在里面选购那些粗劣布料制作出来的服装。屏风的丈夫正坐在柜台边,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抬头看看那几个的客人。集日里,会热闹一些,他便会看到屏风,正在那里巧舌如簧地做一个称职的售货员。他觉得屏风的丈夫配不上她,一个市井商人怎么能配得上屏风这个美丽的琼剧演员呢。他的愤愤不平曾经对周老头诉说过,除了换得周老头的一通嘲笑外,也意外得到了周老头的一次免单。那次他也不客气地将钱重新揣进了口袋里。

张瞎子的算命生意,多年来一直不温不火,他也并没考虑转行去谋别的赚钱营生。别看他长得结实,但干体力活绝对不如一个看起来羸弱的瘦子。父亲曾给刚出生不久的他算过命,说他是个弄笔杆子的。如今,还真是应了父亲的话,他写红八字、给人选结婚的良辰吉日,笔不离手。他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屏风并未来过他的摊子找过他。这个女人从年轻时便是一副对世事恬淡如常的态度。虽然她的经历也颇多坎坷。姨妈曾说,她最漂亮的姐妹就是当年离开的屏风。姨妈这样描述:“屏风离开时,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散散披在肩上,一直垂到了腰际。我望着她的背影,瞅着她登上了车,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户看到她光滑的侧脸,鼻梁坚挺,我们这里人,很少有鼻梁像她这么挺的人,所以她格外的好看。然后,她走了。只是回来后,变老了,风采不在了。”姨妈惋惜。

要说张瞎子和屏风有什么交集,那就是曾经一块玩过,以及到后台看过屏风化戏子妆打情骂俏过几句。张瞎子对哄女孩子的招数一窍不通,所谓的打情骂俏也不过是一帮年轻人在一起,口舌伶俐的滔滔不绝,张瞎子见缝插针说上那么几句。那时,镇上还没有摄像机,张瞎子回想当年,时常会想,要是能把那一刻拍下来多好。那时,新市场还是江边的一座荒林,人烟稀少,坟墓众多,传说黑夜经常有鬼火出没。

多年后,我未曾想明白,张瞎子为何会钟情于屏风,在我看来,他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虽然同属一个地方,但生活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事实是,他们的生活确实没什么交集。多年来一直是张瞎子单恋屏风,这种爱慕从少年直到白发苍苍。

张瞎子犹如一个偷窥者,对屏风的经历多加打探。有时他兴致来了,会在茶楼讨好过来串门看热闹的姨妈,故意将话题往屏风身上引。屏风对其他人来说,并不是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女人。因此,张瞎子对她的兴趣总是引起同桌的周老头等人暧昧不明的笑。茶楼除了水,笑声是最多的了。张瞎子依然飞快地说着话,他这几个哥们儿从没求过他给自个儿算算未来会不会发财。有时张瞎子会岔开话题:“你们这几个人,精明着啊,知道这一辈子也就那样过活了,所以,做不了你们生意啰。”

喝了一两个小时的茶,在夏天里出了一身大汗,汗涔涔的白色衬衫贴着后背,散发着和印度紫檀一样的难闻气味。但张瞎子是闻不到自身的臭体味的。他拿着吃剩下的点心,用一个黑色塑料袋装了起来。沿着机关大道走回北下街。那时,从塘镇中心小学劈开的道路还没有修建,从机关大道走到北街还要走挺远的一段路,关帝庙在三岔路上,终日烟火缭绕。多年后,偌大的关帝庙也被旁边的茶店占了部分地盘,摆上了茶桌,供人喝茶、吃点心、算码、聊天了。人神和谐共处。

教堂平常都关着门,离它不远的后面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公用厕所,是镇上第一家公厕。一个年迈却精明的老阿婆守着门口,进去的人一律收费。待得久了,她对教堂的十字架也就没那么畏惧了。张瞎子走去那里时,身材纤细的小树苗正在那里疯狂生长,逐渐有将教堂合拢之势。他转了一圈,觉得教堂像一个坟墓,将百年前的那段历史和短暂的现在深深埋在了里面。他望着和教堂背靠背的厕所,厕所是一座双层的楼房,由于新,又大气,和周边的住宅楼房没什么区别,来的人都有点不忍心进去糟蹋。虽然化粪池挖得深,但依然掩不住臭气往地上奔涌,直扑教堂。张瞎子又转到教堂的前面,用力嗅了嗅,粪便的臭味被吸进了鼻子,直往肠子奔去,他差点呕吐出来。他想,屏风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对气味如此痴迷,气味比茶水更容易让他醉心其中。有时,他顺风而站,由于感冒导致了鼻塞,闻不到臭味了,他便想起屏风。这时候,他已经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了。他从卫生院对面的算命摊上一路走下来,下午三点多,菜市场还没变得热闹,一切都显得空旷。他走在这种空旷里,一时清醒一时模糊。他在心里痛骂自己着了魔障。屏风离开之后,他过得理性十足。屏风的回来,导致他陷入了这种痛苦不堪的状况。十字架,他抬头凝望和建筑混居一起的十字架,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缚在了上面,任人肆意围观,他褶皱的皮囊、身体内部无所不在的丑陋赤裸裸地呈现在别人面前,他对屏风的心意也被屏风的丈夫一览无余,屏风的丈夫去附近的竹林砍了一根细竹条,狠狠地往他身上甩了过去。他突然感到了毛骨悚然的疼,他又闻到气味了,无所不在的粪便的气味。他一拍脑门,心神惶惶地逃离了现场。

他走到了菜市场,菜市场开始有邻村的菜农挑着自家种的蔬菜过来占好位置卖菜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为刚才那长达半个小时的梦魇心悸不已。他捂着胸口自我安慰道,幸好只是一场幻觉,幸好,只是,一场幻觉。他慢慢地走过那些新鲜的蔬菜,菜贩子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正在心里判断他是否会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快速做了决定后正准备出声吆喝,张瞎子却已经面目呆滞地走过了。下午的阳光比中午柔和了许多,热度却依然高涨,张瞎子又流了一后背的汗水,前额的头发也湿漉漉的,人像刚从江里捞出来一样。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张瞎子做了一个噩梦,梦中蠕蠕爬动的蛇盘桓在他的周围,他对这些古老而吓人的生物束手无策。他在蛇堆中醒了,他掀开被子,起来,也不开灯,摸索着去上了个茅厕,梦中的紧张导致了尿意。这几天,他都是这样的睡眠状态。上完茅厕,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他完全清醒了,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屏风又要去那座小教堂唱歌了。小教堂的墙壁刷得白白的,亮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站起来,换了衣服。他已经习惯在暧昧不明的黑暗中做很私人的事。他对家里的一切摆设都很熟悉,毕竟,用了几十年。

他来到镇上时,赶早市的商贩们和从乡下来赶集的人已经将塘镇吵醒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大开着,或者开着铺面经营生意,或者只是开着,希望屋子进点人气。张瞎子从和亲戚租来的老房子里搬出了桌子,在树下支起了摊子。用不了多久,穿着保守的屏风就会从这里经过。偶尔,姨妈也会跟着屏风去教堂凑热闹。姨妈是不会唱歌的。姨妈年轻时长得也不赖,却有一副公鸭嗓,说话一大声,比处于变声期的男孩还要难听。别人说,姨妈有一个隐藏起来的喉结在指挥着她。

张瞎子正思忖着,屏风和姨妈已穿梭在人群中间,往教堂走去了。屏风穿了一件白衫,姨妈也穿了一件白衫,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像奔丧似的。张瞎子觉得不吉利。他不喜欢白色,白色是死亡的颜色。从他父辈的父辈开始,做了太多关于死亡的法事。百年前的那场瘟疫,埋葬掉的那些死人,超度亡灵都由他的家族一手承接。鬼魂安居在地下,偶尔有漏网之鱼盘桓在他家那棵菠萝蜜树的上空,他便给他们点上一对红烛,插上三根香,让这些微弱的光带领迷路的他们返回正途。

路过的姨妈自然又将张瞎子隐晦地调侃了一番,当着屏风的面,她比平常有所收敛,却依然收不住。张瞎子年纪比姨妈大,本属长辈,却端不出长辈的架子,面露尴尬之色。屏风催姨妈走快点,说那些老人估计已经等很久了。管钥匙的老太不知道到了没有,没到的话,那帮人又要吹寒冷的江风了。

她们到教堂时,那里确实等了一拨人。清一色都是老太太。屏风也想过为什么教徒都是老太太的问题,这些本应该是最排斥宗教的群体,却最终皈依了宗教。屏风不能确定,她们是否真的相信世界上有上帝存在,也可能她们只是来到这座白色的屋子,寻一寻老年虚无的慰藉。其实,她本身也并不信教,逢年过节回老家祭祖,她照样和丈夫烧香拜佛祭祀祖先。她不认为这是一种亵渎。既然玉皇大帝可以和如来佛祖平起平坐,那么上帝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样一想,一切纠缠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屏风走上前,开了门,老人们颤颤巍巍鱼贯而入。

进了教堂摊开圣经和圣歌集不久,一场雨便铺天盖地地落入这丛小树林。苍老的歌声从屋子传了出来,刺破了密密麻麻的雨,压过了所有的噪音。

北中街的张瞎子早已将桌子挪到了走廊下,他撑着伞,去了龙凤茶楼。原本热闹的街道变得很空,人们都躲雨去了。张瞎子走到茶楼时,茶楼已经人满为患。但周老头还是给他留出了一张桌子。这是他雷打不动的定律。周老头亲自给他泡上了茶。张瞎子喝着,为自己对这场雨的预见而感到骄傲,他说他昨晚夜观星象,早已知道今天会有雨。周老头揶揄:“谁不知道你在家听收音机来的。”张瞎子讪笑,他确实是听了收音机,却是在看了夜空之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问起光头吴,说最近怎么没看到他了。周老头说:“在家歇着呢。估计可能要好一段时间才能缓过劲来。人啊,这辈子还是要经历些变故才行,一帆风顺假得连神仙也不信。”

张瞎子望着外面的雨淋湿了路边的印度紫檀,叶子在雨中越发地绿了。地面的雨水不停地往低处流去,当时建设的时候,只注重格局,却忘记了建排水沟,每年台风来的时候,处于低处的那几条巷子必须蹚水而行。居住在巷子里的人虽然叫苦连天,却知晓公路的开挖铺建犹如天方夜谭,还不如在开奖的日子多买几张彩票,中了奖有钱了自己弄个小排水沟还来得实际点。

他听到了悠远苍老的歌声,那是从教堂传来的歌声。他不知晓这些颂歌的意义,对于这种赞美诗,他不以为然。而这些歌曲,正是导致屏风后来婚姻破裂的原因。张瞎子听到过那间铺面传来的争吵。丈夫希望屏风能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当一个称职的卖货老板娘,将两个儿子抚养成材。可是,屏风怎么可能屈从于这个男人的安排呢。她自我的意志那么强烈,强烈到无论是谁都左右不了她的想法。

屏风忍着气,她的嗓音本来可以更大,但她只是冷漠地回应丈夫的话。她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在理,经营店铺多年的丈夫的口才竟然输给了她。这种瞬间表现出来的女强男弱伤了丈夫的自尊,他原本温顺的性情突然产生了畸变,易暴易怒,他仗着读过几本古书,一口气连举了好几个例子给屏风上了一堂三从四德的课。就在那一刻,屏风突然发现这个除了每周进城进一次货,多年来一直待在镇上的男人的俗不可耐。

后来,姨妈面对屏风的再次离去,略微伤感地对我说道:“我就知道,屏风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塘镇守不住她的。”姨妈为得而复失的闺蜜再次忧伤起来。她想起那段年轻时的友谊,虽然已不如从前,却比现在面对家人都无法掏心掏肺地讲话好得多。谁都以为理解姨妈,却不知姨妈将自己隐藏得比谁都深。

其实,张瞎子那点破事早被一起喝茶的那几个朋友知晓得一清二楚。印度紫檀越发长得枝繁叶茂,隔不久就要修枝剪桠,环卫工人从原来的便装到现在终于换上了统一的着装,形象更加鲜明。张瞎子望着树时,时常会望到屏风。屏风镶嵌在这些树中。他一直认为,屏风是以一棵树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接着,他又会想到北街尽头的那家充满浪笑的红灯发廊。这时,他会突然面红耳赤地羞赧起来,于是赶紧大口饮茶。他心虚。接着,他会想起周老头的小儿子。

不过,除了他,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周老头对他多次重复的讲述早已不胜其烦,只是偶尔无聊时会拿出来说上一说。通常说到一半,周老头就觉得没了意思。一个中年男人单恋一个有夫之妇,传出去在镇上毕竟不好听,所以还是少扯为妙。于是,他又住了口,盯着挂在墙上的小电视看几年前拍摄的已经过时的电视剧去了。

张瞎子租在镇上的房子,是一间快上百年的老宅,布满气孔的火山石磨得并不光滑,一个接一个地砌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墙。如今,镇上这种房屋已经不多了。这间的主人由于移居在外,对祖屋还保留着深厚的感情,希望修旧如旧,因此,这间老宅逐渐成为镇上另类的存在。房里面有一把长木梯,靠着一个方形的口子,从木梯往上爬,便来到了二楼。二楼的地板是用削平的木条铺的,用钉子钉在一起连成排,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刚开始会让人担忧会不会一脚踩破跌到楼下去,但踩习惯了,这种恐惧也就慢慢消失了。二楼很矮很窄,空间压抑,一张木床、一个老旧的衣柜和一张早已掉漆的长方桌子,让人转身变得困难重重,而这里,是张瞎子不回村时的夜晚休息室。它更像是一间小阁楼。阁楼仅仅装得下张瞎子不算高大壮实的身躯。如果再来一个女人,则完全容不下了。他只听得见若隐若现的歌声,歌声里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模样依照着他随心所欲的想象千变万化。他满足于这样的臆想,而不愿付出实际行动,这和他的职业身份有关。他靠一张嘴换饭吃,自然地,肢体语言并不适用于他,他对此明了于心。他表面潇洒,一生却活在自己制造的困境里。

那天,是白天,他正在楼上休息。有人来敲门了。平常这时候是没人来找他的。他穿衣起身走下来,发现对面站的是屏风。屏风牵着她的孩子,略微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想让你帮我看看,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张嘴说话。这本是医院医生的活,如果屏风不是走投无路,估计也不会死马当活马医来找他。

张瞎子突然觉得浑身燥热,面红耳赤起来。他侧着身体走过屏风,迅速地想着该怎么应付屏风的问题,此时,他的思维没有以前那般敏锐和集中。他终于觉得自己开始衰老了。这令他悲哀,但他并不表露出来,依然一脸镇定地望着坐到了他面前的屏风。

屏风搂着孩子,目光茫然,她并不想把孩子的命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宿命上,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感性超过了她的理性。在亲友的不断言说中,她终于决定来这一趟。

她的眼睛有着迷蒙的光,她过得并不幸福。张瞎子和她对视了一眼,下了这个论断。他的内心越发地火热起来,他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脚底的汗水已经将布鞋浸湿了。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脚上的臭气,怕熏到了屏风,便利用隐秘的桌底将鞋子卸离了双脚。这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对屏风说出了简短的两个字:“说吧。”正是那一瞬间,张瞎子发现自己和塘镇的交集少得可怜,虽然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并老去,但是,这个镇子从来没有试图理解过他。想到这,那种源源不断的孤寂感再次来袭。

屏风没占用他多长的时间,她用词言简意赅,连张瞎子都觉得她所使用的词汇虽然少得可怜,却表达精准。他觉得以屏风的能力,屈居一个售货员的位置确实是可惜了。她应该走得更远。他沉默了许久,只是想着,屏风应该走得更远。他忘记了回答屏风的问题。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孩子的存在了。他看到一片荒芜的土地,土地上立着衣袂飘飘的屏风,渐渐地,消失不见。

直到屏风连喊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他用几声干咳掩饰了自己的尴尬。他装起医生,像模像样地让孩子张开嘴,看了一会儿方说:“舌头比一般人短了些,不过没什么大碍,等等吧,不要着急,急不来的。”蓦地,张瞎子想起了毫不相干的龙凤茶楼,他看到那块古老破旧的牌匾挂在楼前摇摇欲坠。

万般皆是命。这是屏风年轻时出走在外时的一个陌生的老人无意给她下的论断。那是一座与塘镇毫不相关的陌生的城。一堵长长的红砖墙外是川流不息的马路,路边的茂盛的榕树都相隔不远。榕树下是摆着地摊的算命人。这些人拿着红色通书,不时招揽路过的行人。屏风想起那个穿着一件破旧蓝色衬衫的老人。老人说,她会经历两次婚姻。屏风停下来,说,我会打破这个诅咒。每个星期日,她都会去租住屋附近的那所教堂,就是在那里,她学会了那本圣歌集上的所有歌曲。她有一袭白色的长袍,就是那会儿添置的。但回塘镇后,她再没拿出来穿过。那件袍子,穿在这个保守封闭的小镇上,会吓坏不少人。纯白颜色是送葬的颜色,人们颇多忌讳。

屏风将儿子的脸转向了自己,她望进儿子张开的嘴巴,儿子的舌头除了长满了白色的舌苔,和别的人没什么区别,她也看不出短长。自然,她对张瞎子的话是不信的,虽然医院的医生也给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坚信,儿子终有一天会完完全全和其他人一样,流利畅快地说话。儿子一有空,她会让儿子坐在柜台边帮忙收钱,她希望儿子能和别人多打交道,多张嘴,可是,儿子在多年中却越加地沉默寡言。后来,她独自一人离开塘镇时,她和丈夫的关系已彻底破裂,她并未去深究原因,她所有的精力都丢在了塘镇,精力的缺乏让她贫于思考。

这次和屏风面对面,张瞎子本可以说出自己对屏风的感觉。但他已老,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他想和屏风谈一些家长里短,就像他在龙凤茶楼和周老头等人胡扯的那般。只是,他始终舒展不开,他又跌入那种朦朦胧胧的虚幻梦境中。近来,他总是爱做梦,这些梦让略通医理的他给自己诊断出得了神经衰弱的结论。他并不为此难过,反而有些高兴。因为神经衰弱会让他的算命事业更加精准。

印度紫檀越加茂盛了,整个镇子都笼罩了腐烂的气味,这是尸体的气味,这种气味只有敏感的张瞎子才能闻到。时隔一年,夏天,他从喜欢到惧怕的漫长夏天终于彻底而完整地来了。

屏风待的时间不长,却给张瞎子造成了严重的错觉,他本以为,和屏风相处会让他觉得时间飞快,但事实并非如此,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漫长得煎熬无比。他的内心充满恐慌。直到屏风带着孩子走后,他还沉浸在这种莫名的恐慌中。后来,他仔细一想,觉得自己几十岁的人了,面对喜欢的人还会面红耳赤,这些年算是白活了。他为此感到羞耻。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导致星期日屏风经过北下街时他也忘记看了。

张瞎子又看到了那座藏在小森林里的教堂。当周老头彻底了解张瞎子的秘密之后,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感兴趣,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兴趣便慢慢淡化掉。张瞎子的秘密又成为了秘密。他在茶楼喝茶时,再也不肯吐露半句。周老头想不起来他如此严密的口风从何而来。他对张瞎子的好奇便转移到这一点上。

在屏风离开的前半年,张瞎子很少到龙凤茶楼来了。他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行者。这是后来周老头拿来形容他的话。

在得知屏风向镇上的法庭诉讼离婚时,张瞎子便看到了小树林里的教堂。整个镇子在他的眼中,都缩成了那座教堂。镇上的法庭是一排平房,并不高端大气上档次,承担着临近几个镇子的民事调解和诉讼。法庭很少开门,每次一开,都会涌入大批围观的群众。因为大家都知道,那门一开,必定有案子审判,人们的窥视心理便从这开着的门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屏风站在那里的那天,张瞎子一如往常那样摆着他的摊子,他从周老头那里得到了屏风的信息。但是,他却反常地没有过去。甚至周老头邀请他去茶楼里喝上一杯他也断然拒绝了。他的内心突然空空荡荡的,他陷入了一场虚无的幻境。周老头不忍打扰他的专注,便回去了。

教堂像充了气一般慢慢膨胀起来,像个气球一样渐渐地将塘镇吞噬。张瞎子看到许多认识的人失去了重力浮游在半空中……

屏风离婚后并没有立刻收拾行李离开塘镇,她还住在那间临街的服装店里,离婚不离家。姨妈私下觉得屏风离婚是件好事情,她想撮合屏风和周老头的儿子周小头。

只是姨妈在探听两个人的口风时都得到了直截了当的拒绝。这让她感觉自讨没趣,原本的兴致勃勃被泼了冷水之后便一蹶不振了。周小头当时正在和面,姨妈瞅着他娴熟的手艺,热带地区燥热多雨,面食并非当地的主食,很少步入后厨的姨妈难得见上一次,忍不住先称赞了一番才道出正题。周小头停下来,望着外面角落刚栽种不久的植物,脑子一转,说出了两句话:“一,我不考虑娶个二婚的;二,我心上有人了。”姨妈再次吃了周小头的闭门羹,她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模一样的结论:“周小头就是个神经病。”

屏风的态度则比周小头好多了,作为多年闺蜜,屏风只是笑笑,说:“我很快就要走了,现在只是一些事情还没办好,迫不得已留在这儿。”

后来,我问姨妈,明知道张瞎子喜欢屏风,为什么不促成他俩?姨妈摇摇头,“张瞎子是个折寿的。”年少的我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我望着姨妈额头上冒出的皱纹,这些年,她逐渐地老了,但她仍意识不到,她在岁月里日复一日地活。直到未来我历经人事,才知晓姨妈那句话的意思。那时张瞎子仍生活在塘镇上,但很明显,他的穿着已经非常落伍了,他变得和镇上那些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模一样,失去了往昔的锐气。我从市场上的杂货店买了扫把和簸箕,为清扫自家新盖的房子做准备,经过北下街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的生意大不如前,眼神越来越呆滞了。我对他突然产生了同情,镇上根本没有人了解他,有些人把他当成信仰,有些人却把他当成了一个怪物。我接触并认识的人当中,最想了解的人便是他了,这个被我认为曾经创造奇迹的男人。自始至终我都认为,是他建造了因为宽阔而变得空荡的机关大道。

屏风走的头天晚上,和姨妈谈了一宿。后来,通过姨妈的转述,我才知道这个外表漂亮的女人早年颠沛流离的命运。 姨妈在中年之时再次变声,这是一个未解之谜。那时我不过十一二岁,却在姨妈的培养下成了一个出色的倾听者。她最早念叨表姐阿朱,接着是外公和外婆,接着是我的母亲王三三,然后是镇上那些家长里短以及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正是从这些絮絮叨叨断断续续的故事中,我才产生了记录的欲望。同时,我也继承了姨妈叙述上的不连贯,我有语言表达上的毛病,无法将一件事情完整述说清楚,这也是我和别人交谈时经常语无伦次的原因。

屏风十七岁时成了一个琼剧演员,跟着一个蹩脚的乡镇剧团四处演出,或许是因为出色的外貌和美妙的身段,在一次演出结束后,她在当地村庄的一处草丛里被几个粗野的青年轮奸了。惊慌失措后是满腹的绝望,她从剧团的大巴上找了一把标枪,那标枪是演出的道具,但枪头却是货真价实的黑铁制成的,虽然并不锋利,但足以将人捅死。她拿着标枪衣裳不整地找到了青年们,他们站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谈论着不久之前发生的事。他们谈论这件事就像谈论一场荣耀。屏风跑过去以敏捷的身手捅伤了两个人,剩下的两个失去了当时的狠劲,逃之夭夭。屏风拿着染血的标枪,赤着脚走得泪流满面……

曾经我以为这是一个秘密,直到成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早已经过姨妈之口传得众人皆知。多年之后,我暗自揣测,屏风那个保守的丈夫是不是以此为借口让屏风主动提出了离婚?

一切都无从追究了,哪怕我对这些事情充满探究的欲望,除了借助风力发出呜咽之音的印度紫檀,没有人再提起这些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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