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嫁衣

2014-07-10 12:22任彩虹
北方作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麦芽疙瘩

鸡还没叫三遍,村里没个静了,麦芽爹拄着拐棍从下槐院往上槐院走,步调慢腾腾地,像是往前挪。

咯哇一声,又咯哇一声,挨家挨户的连扇门被推开了,披头散发的碎媳妇猴急急地出来了,手脚瓷揣的老婆婆顾不上系裤腰带,攥紧尿盆子往外赶。甭看不搭眼的活儿,倒是她们见天要做的头茬事。不能磨蹭一会儿,小会儿都不能。要是出门撞见麦芽爹了,脸面臊得能往地缝儿钻。再说,麦芽爹怪哩,撞见碎媳妇出来倒尿壶子,就不一个劲地呼哧喘气。黑脸脸朝空中一唾,绕弯儿就走。还绕啥弯儿哩,谁家犄角旮旯能没了这宝物,想来不能。麦芽爹能没么,想来没不了。麦芽娘能没么,想来更没不了。如若麦芽爹撞见得是跟自个儿年纪相仿的老婆子,麦芽爹就没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嘴里发出噗地一声冷笑,整个人直溜溜地杵在那儿,朝边啐几口唾沫,说一句:“该臊哩,撞着老婆子倒尿哩”,便仰头杵他的拐棍了。老婆子窝了一肚子气,偏又没法掰嗓子,尬着脸脸回屋了。

恋窝的后生才不哩,搂紧碎媳妇的腰身就是不起来。不想起归不想起嘛,心境还是被拐棍杵地声搅乱翻了。睡又睡不着。也就不情愿地钻出被窝,扯着嗓门骂开了:“怂老汉没瞌睡,自家不睡还不让人家睡。难怪老婆不让搬到上槐院,活该么,活该么。”

爱骂就骂去,只要不嫌把嘴瓣儿磨薄,不嫌一起来心里疙瘩摞疙瘩,爱骂啥话骂啥话,没人嫌。即便是骂个山路十八弯,把麦家的老祖宗带出来,都没人嫌。麦芽爹老喽,半截身子挨土的人了,耳朵成样子货了,声音再大都听不见。只是骂归骂嘛,千万莫在麦芽爹眼角底下骂。麦芽爹耳朵聋,是老了,这是避不开的事实。但他的眼睛不一般,能瞅清村里人的模样,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能琢磨得透。甭说是在骂他,就是心里对他起上一丁点儿不悦意或者说是埋怨,他都能揣摩出来。村里剩下的几个老辈人一个劲地晃脑袋,说麦芽爹活成精喽。崩管麦芽爹是没活透还是活成精了,麦芽娘就是恨他,恨气了一辈子。要么说嘛,麦芽爹这把年纪了,老两口还不在一窑屋里打呼噜。就为这,麦芽缠了娘多少回,说让爹搬到上槐院。麦芽娘脸脸一沉,难听话厮跟着就来了,搬,搬他娘的后腰,只要我睁眼窝瞅一天太阳,喝一碗白开水,横竖他都搬不成。

麦芽心疼爹,一听娘的话,眼角水呼呼地,心里团了一疙瘩子黑云。五花八色的好话给娘说尽,娘攥住理死活不依。还说驴圈的土炕耗着,也崩想,想也白搭。麦芽一听,生娘气了,说娘的心才硬哩,赛过大浴河的石头。爹就是爹么,都一把年纪了,为吃顿饭,为喝碗水,见天哐哐哐个几来回。若是绊倒了,爹就没命了,肠子悔成窟窿了都来不及。麦芽娘愣是不依,说麦芽瞎搅和,话稠,话黏,憨着哩。麦芽将脸仰得老起,眼巴巴地期待娘能往下说,麦芽娘满脸满眼都是仇恨,就是不往下说,一个字都不往出吐。麦芽愣愣地望着娘,脸色走样了。麦芽脸上这种让人后怕的气色,都是娘惹出来的。说实在话,麦芽觉得很奇怪,很想知道娘为啥要这般待爹?她也很想知道,爹究底是做了啥戳破天的事情,让娘如此记恨爹,记恨上一辈子?麦芽就想弄明白,瞪大黑眼窝问娘,娘吊脸脸不做声,问不出个眉眉眼眼。麦芽不甘心,又跑去问爹。爹没有答复,皱皱眉头,扬扬手,说碎娃娃往边耍去。从爹慌慌的表情来看,分明是另有隐情。麦芽起疑心了,直愣愣地盯着爹。起疑归起疑,爹不言语,麦芽还是弄不明白。疑心在麦芽腹中又嵌了几疙瘩,疙瘩大得很,跟鸡蛋一般大,跟拳头一般大。这种不明不白的疙瘩一直杵在麦芽心里。麦芽一天天地长高,爹娘一天天地变老,疙瘩则一天天地增大。

麦芽的记忆里,没瞅过爹娘在窑屋里打过呼噜。就是到地里挖蔓菁,割荞麦花,摇辘摆耱,也没见过谁扯住谁的手。两人不是你前他后,就是绷着张脸,离得八亩十丈远,要多别扭就多别扭。

村里人好热闹,见了麦芽爹娘就打趣说,“两人摆鸳鸯阵哩,把项绳没拉展。”

麦芽娘脸脸往边一拧,懒得磨嘴。一闲着,嘴巴子倒没个完了,逮住空就亮嗓子咒麦芽爹。咒麦芽爹不是货,咒麦芽爹提不起胯裆,还咒麦芽爹被臊狐子缠魂了。

麦芽听呆了,觉得娘醉了,又好像不是。娘嘴里的那些货啊,裆啊,臊狐子啊,对于麦芽来说甚是稀奇,很有吸引力。麦芽不清楚娘嘴里说的都些啥。她想破脑袋都不清楚,她偏又想弄清楚。不晓得问谁去。她又想到了娘,接着想到了爹。只是没敢问。

麦芽心里嵌着几疙瘩,半睁着眼睛装睡了一夜,算是想明白了,还是先问娘稳妥些。娘每夜一落麦秸枕,都会搂住麦芽。还把麦芽搂得老紧老紧,紧得麦芽喘不过来气,身子老往后退,老往下缩。

麦芽憋足了劲头,热腾腾地又跑去问娘。娘被麦芽的问话惹恼了,脸脸乌黑黑的,跟糜子窝窝一般黑。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硬倔倔地戳出来几句狠话:“莫问莫问,碎屁眼娃娃莫乱问,问来问去地小心黑老鸹叼舌头,麦芽成扁扁了。”

一听娘的话,麦芽将嘴巴抿得老紧老紧,眼珠子不敢咕噜一下。只怕黑老鸹真把舌头叼跑了,麦芽跟扁扁一样了。扁扁呢,不会说话,打娘胎嘟噜出来就不会说。见天就晓得用手胡乱比划,比划来比划去的也比划不出个眉眉眼眼,嘴里只会发出嗷嗷嗷嗷的怪叫。鳖眼眨朦着眼睛遭怪哩,跟在扁扁沟蛋子后面,嚷嚷扁扁是只癞蛤蟆,见天鼓一肚子气。还学扁扁想说话而说不出来的急促劲儿。扁扁急眼了,弯腰捡起一土疙瘩,照住鳖眼的脸脸一撂,土疙瘩在空中一晃悠,划了个长长的弧线,鳖眼脸上就生花了。鳖眼忍不住疼,呜呜呜地大哭。憋眼嗓门亮骚,嚎几声就招来了鳖眼的娘。鳖眼娘耳朵尖,是个麻糜,做事更是麻糜不分。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照住扁扁的沟蛋子就是一脚。这一脚下去,没个轻重。扁扁被踢得捂住肚子直往地下溜,一阵撕心裂肺的嗷嗷声从扁扁的喉管发了出来。鳖眼惊跑了,憋眼娘紧跟在后面撵,鞋壳子都跑没了,还一个劲地嚷唤,憋眼,憋眼,憋眼。

扁扁在太阳底下晒沟蛋子,撅着沟蛋子走路,起码有好几个月。一想起这些,麦芽心里就生怕。看来,扁扁真被黑老鸹叼跑舌头了。麦芽越想娘的话越生怕,没敢多嘴问爹。只怕爹和娘的回答是一模一样的,只好闭嘴了。就算是闭住了嘴,麦芽的心还是素净不下来,她咋着都放不下这份想来着。她希望爹和娘能睡到一窑屋里打呼噜,她真希望爹和娘能脸对着脸说话,也希望爹和娘干活的时候能发出爽朗朗的笑声。偏偏爹和娘没人听她的。就像是专跟她作对。她要他们好,她要他们在一搭,他们偏不好,偏不在一搭搅。看她娃儿能猴急成啥样子。

麦芽急哭了,哭得不是一两回,回数多得数不清。回数再多,娘不清楚,爹不清楚,麦芽自个儿清楚哩。麦芽一想哭,就躲得老远老远,远得爹娘瞅不着。她不愿娘瞅着,也不愿爹瞅着。麦芽娘和麦芽爹咋都不会想到,碎碎个麦芽会大老远地躲到楸树窝窝,哭上个多半天。麦芽哭够了,哭累了,哭到哭不出泪了,这才毫不情愿地回了窑屋。

麦芽的眼睛红红的,胀胀的,单眼皮成双眼皮了。娘一伸脖子,仰脸蹿出来一句,咋咧么?

麦芽瞅一眼娘,想把娘犟一句,说是被野蜂蛰了。但麦芽把话咽回去了,硬是没犟娘,也没说被野蜂蛰了。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没咋。

娘信了麦芽的话,全没当回事儿。

麦芽爹和麦芽娘依旧老样儿,谁不搭理谁。时间一晃悠,两人头发全挂霜了。爹和娘的事儿,依就杵在麦芽心里,疙瘩儿早生成了大疙瘩了,一个紧挨着一个。天将脸脸一拉长,疙瘩儿就疼。若是一不小心被揭起来,疙瘩儿更疼,疼得能要了麦芽的命。

就是这疼啊痛啊地,牵着麦芽的碎手儿,将麦芽一次次地带到小时候。一开始,那些记忆在麦芽的脑海里泛硬泛黄,渐渐地,也就变清晰了。

麦芽婆还在得时候,麻婶和豆婆一瞅着麦芽婆,大老远就一个劲地嚷唤,新娘,新娘……

麦芽婆听着了,脸上满是笑,应答得脆格生生。

麦芽好生奇怪,仰起脸脸问婆,婆哟,人家嚷唤新娘,新娘。婆还好意思答应,惹笑哩。婆哟,新娘是要穿红袄袄红裤裤红缎子花花鞋,还要罩绣花的红盖头。前几天,骑在黑驴背上回娘家的王来媳妇,脸蛋白生生的,一指头能掐出水水来,要说多嫩有多嫩,那才叫新娘哩。婆哟,你头发白了,两颗大门牙都没了,脸上满是褶褶邹邹,身上穿的不是黑色就是灰灰色,面汤子浆得棒棒硬,还把身子磨得咯吱咯吱响。嗯,一点儿都不美,还死难听。婆哟,常惹您走神的连襟水红袄,跟王来媳妇的没法比。我长大了,不当你这样的新娘,我要当王来媳妇那样的新娘,又年轻又漂亮,还穿一身红,把旁人眼窝耀花咧。

麦芽婆瞅着麦芽认真的样儿,嘻嘻大笑,脸上的褶褶皱皱不见了,还一个劲地诡笑。麦芽不晓得婆究底笑个啥,也就不知深浅了,跟着婆一个劲地憨笑。

笑着笑着,麦芽婆的笑声戛然而止。麦芽也止住了笑,瓜呆呆地瞅着婆。

麦芽婆用糙手捏了一把麦芽的脸蛋儿,麦芽的心咚咚咚地乱蹦,能蹦 到腔子外面。

麦芽婆又朗声笑了,笑到嘴唇儿打抖抖,身儿生颤颤,笑到颧骨凸得老高老高。

麦芽被婆的笑声吓着了。缩着脖子喊,婆哟,婆哟,婆哟……

麦芽婆齐格茬不笑了,朝麦芽啊哦了一声。

麦芽望着婆,眼神里有了期待。

婆不等张口说个字来,眼边湿漉漉的。憨芽儿,婆当初来到咱屋,就有人问过婆同类话题哩。没想到时隔多年,俺麦芽儿也问。

嘘嘘嘘嘘嘘,从那儿搭牙哩。麦芽婆叹了口气,思索了片刻,脸上有了一抹平静之色,咂巴了一下舌头,这才正儿八经地开口了。麦芽啊,婆不愿意提那些不搭牙齿的话儿,想起来受不了,想起来心绞痛,婆活不过来了。

婆十四岁就嫁人了,穿了一身新崭崭的红衣裳嫁人了。那身红啊,像团火,把婆的脸蛋映得通红通红。记得婆结婚还没四个月,估摸有三个月零十九天吧。村里来了一伙抓壮丁的,要将你炳爷抓走。婆把嗓子嚎哑了,没能挡得住。那伙人将婆往边一推,婆轻飘飘地倒下了,爬起来就不见你炳爷了。婆跪地放声大嚎。你炳爷这一走啊,十几年没音儿了,连张纸片片都没有。

婆心里憋得闷气,又老惦记人家。拐着小脚常去庙上,跪求神灵能保佑你炳爷平平安安。婆每回去的时候,都会往腰间别三个麻钱。

有一回,婆跪问你炳爷还在世上么?

有个声音飘飘忽忽地附在婆耳窝,说是在世上哩,在世上哩。

婆有些不相信,但心里还是暖呼呼地,眼里有了光芒。婆用袖角揩揩眼泪,颤悠悠地下了山。

婆逢着人便说,俺炳森还活着,俺男人还活着哩。麦芽啊,你不晓得,婆当初那高兴劲儿,把外人吓美了。有说我瓜得不轻,有说我胡乱折腾。更有人乱嚼舌头,说我想男人的胯裆想疯了。这些话难入耳,婆耳窝生老茧了,全没往心里去。才不管他们说些啥,呆也罢,疯也罢,婆是吃了秤砣铁心地等着你炳爷。

这等啊等啊等啊,一等下去,就是几个年了。这段日子里,老炳家前后三年出过三个丧事,把婆作难扎了。婆说出来你娃儿都不信,家里出了这些个愁肠事,婆没回过娘家,一次都没回。想来是婆命大,把命没搭上,这多多少少给婆身上罩了些传奇的色彩。

白天好熬,好打发,即便是心慌不守舍,颠脚儿跺阵子就硬挺过去了。婆怕得就是夜里,不安分的男人隔三间五地常来敲门。有得干脆爬到屋顶,往下投瓦片片、甩树枝枝、撂土疙瘩,反正啊,手里逮住啥就往下撂啥,一撂就是一堆堆,躺得满地都是。婆不敢顶嘴,瑟瑟地缩成一团,整夜整夜不敢落枕,心神恍恍惚惚。有天晚上,有人搭木梯子从院墙进到院里。婆以为是匪来了,吓得把门栓子摸了几回回。插上了还不放心。光脚用瘦身子死顶住。麦芽啊,婆哪能顶得住?别说是婆哩,就是十个婆也顶不住那两扇门,门板薄兮兮的,稍微有力气的男人一脚能把门扇踹个八片子。

婆吓白了脸脸,横空抡来了一巴掌,一大巴掌儿。这一巴掌下去,婆昏厥了,被人背到别处了。沿途翻了几座山,淌过几条河,婆都不晓得。天一亮,婆醒了,醒来就躺在你爷的炕头,身边围了一圈人,都些生脸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的低的,就连穿猪儿裤的孩娃也坐在地上,嚎叫着凑热闹哩。哦,婆忘了,炕头边还坐了些人,将婆连推带搡,婆吓得浑身乱颤,直往炕旮旯里缩,缩着缩着,就蜷在旮旯里不动了。说到这里,婆眼角一闭,淌泪了,连声音都打着颤颤。

麦芽心里也打颤儿了,死眼儿瞅着婆。婆愣怔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就又说上了:“婆是被抢过来的,是被你爷的大哥,也就是你大爷抢过来的。他那一巴掌啊,够狠哩。你瞅瞅,瞅瞅,落疤疤了,死难看。说真的,提起你大爷,婆就生恨,恨透了,恨得牙关子直冒火花花,恨得喉咙里咕咕咕地响不停。婆那阵儿年纪轻,也忘了这一带的老规矩。指着你大爷的塌鼻梁大骂过好几回,这骂也骂了,恨也恨了,婆现在不恨了,也恨不起来了。婆手往腔子一搭,一扑棱,啥都看开了。有啥恨气的,有啥看不开的,都是一家人么,天爷爷这般拨弄,总归有它的理由。跟命死磕,还不如好好往下活,活出个人样样来。至于你大爷么,麦芽儿没见过。你大爷大名叫踅踅,小名叫狗食。塌鼻梁,鼓凸眼,脸上瘦筋筋的,一层干皮包着骨头。腰里时常系个红裤带,一截子红老探在外面。走路的时候,那一截红一晃悠一晃悠的,恁耀眼窝。啊哦,记起来了,还有人动辄嚼舌头,扎耳窝的话往你姥的耳窝里跑,往你姥的耳窝里钻。说是你大爷不安分,有意图,想勾引桂郎家的大奶子婆娘。你姥枯皱了一下眉头,歪脸脸呛人家一句,那究底是一句啥话,婆不记得了。反正啊,话挺酸的,像是带了一个鳖字。可别小看这个鳖字,酸得人家脸都没处搁。后来,你大爷是被人家用盒子枪打死到西沟沿边,身子打得稀巴烂,是你爷这个小兄弟收得尸。老大可怜哩,头颅是邻村麻木匠用一截桐木刻的。我问过你爷,老大咋晓得炳森遭抓壮丁了。你爷支支吾吾,瞅样儿很作难,没道出个子丑寅卯。婆瞅着你爷胸口直喊疼。想来你爷是包庇你大爷哩。俩弟兄穿一条连裆裤,不护短才日怪哩。

往后婆晓得了,你大爷抢婆来是给他兄弟冲喜哩,你爷的女人蹬腿儿走了。那女人年纪轻,皮肤白,腰身细溜溜的。都说面相上比婆年轻好几岁,叫个刘白能。听听,像和婆是亲姊妹哩。其实啥也不是,八竿子搭不着。婆被抢过来后,村里人私底下都喊婆新娘,新娘。有得还喊婆花娘,花娘,喊得可欢哩。还愣叽咕说婆是刘白能的姊妹。婆老纳闷,我不叫新娘,我也不叫花娘,我娘我爹老喊我喜能哩,我叫刘喜能。我跟刘白能不是姊妹俩。我给村里人解释了不下二十次,没个人听我的。他们依然喊我新娘,依然喊我刘白能的姊妹。婆也就不再费唾沫了。新娘就新娘,姊妹就姊妹,都暖一被窝了,还在乎个啥哩,爱咋掰扯就咋掰扯,由他们嘴巴神气去。后来啊,婆还是禁不住地问过村上的老辈人,人家过得桥比婆走的路多得多,一两句话就说清爽了。说父辈中最小的那位称做碎大,他们的配偶则被称作新娘,或者说是花娘哩。

麦芽跟鸡啄米似得点点头,俺婆真不容易了。麦芽大了要对俺婆好,让俺婆穿新衣裳,好吃的搁一笸篮,满满一笸篮,多得能把笸篮盖顶到一边去……”

麦芽婆依然在对麦芽说,后来哟,婆听说你炳爷变豪气了,成气候了。还听说你炳爷在九月天回来过一回,传言说你炳爷骑着高头大马儿,腰间别着盒子枪,还带俩警卫,排场得很。村上大大小小几辈辈人高兴坏了,算是开了眼荤。

你炳爷回来那会儿,炳家门上挂了把锈锈子葫芦锁。你炳爷一摸葫芦锁儿,手抖了,腿软了,脸白了,多半晌才打开葫芦锁。一推门,院里的蒿草长多半人高,满眼凄凄凉凉。你炳爷快步进了屋,被子还是原来摆置的形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尘土。墙角悬挂着串咬虫虫馍的红绳子。一看那凄惨景象,你炳爷抱头跪地大嚎,嘴里一个劲地喊着媳妇儿,媳妇儿,炳森回来了,炳森回来了。怪可怜的,在场的人陪着你炳爷一 落眼泪。

麦芽婆的声音里夹了哭腔,眼角红红的,一旁的麦芽也跟着抹眼泪。

据说你炳爷哭了好几个时辰。难怪啊,你炳爷以为婆死了,饿死了。其实啊,婆被你二爷抢跑后,村里人觉得丢面子,嘴巴上就不提婆。你炳爷回来了,没人敢在你炳爷面前提婆一个字。你炳爷大惑不解,骑着大马急猴猴地赶往我娘家。

娘家老人辛苦了一辈子,早没了,早没了。娘家兄弟提溜不起事,且当婆不在了,去那边了。你炳爷往桌上搁了四十块现洋,驱马而去……

麦芽仰起脸脸,冷不丁插上来一句,婆哟,往后再没看见俺炳爷?

没,永远没看见。在你炳爷心中,婆永远失遗了,陪黄土去了。这样儿就好,这样儿就好。将婆嵌在心里多年的疙瘩解开了。婆对你爷有个交代,对你炳爷也就没得记挂了。说完,麦芽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麦芽夹着哭腔,急促促地问婆,婆哟,俺心里也长疙瘩了,一嘟噜一嘟噜地疯长。哼,都是因为俺爹娘。人家爹娘都在一 ,弄啥都一气哩。俺娘和爹咋不在一屋里打呼噜?刮风打雷的时候,娘明明害怕,嘴上还说不怕,不怕?婆哟,俺娘憨实实了,瓜透透了……

麦芽的话没说完,麦芽婆还没顾上接话茬,苜蓿就在外面嚷唤开了:

麦芽……麦芽……紧赶往下槐院跑。你爹老病又犯了,苜蓿催促麦芽的声音老大,跑调了,跟平日两个样,震得麦芽耳根子噔噔噔地响。

苜蓿就只几句话,将麦芽从弯弯曲曲的记忆中惊醒了。

麦芽发了一下怔,拔腿往外就跑。她跑得老快,跑得脚掌子生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眼边生了泪花花,跑得嘴巴子一个劲地嚷唤:

爹爹爹……

爹爹爹……

麦芽爹躺在土炕上,屋里黑乎乎地,整面泥坯墙斑斑驳驳,年代太久远了。麦芽摇了一下头,挥手抹了一把泪,急急地上了窑炕,窗扇呼啦啦地被打开了。一抹微弱的光从窗缝透了进来,刚好落到麦芽爹的脸上。

麦芽爹微闭着眼睛,脸脸白煞煞的。

爹爹爹……麦芽使劲地喊爹。

麦芽爹不言传,眼皮子不抖一下。

爹爹爹……

麦芽不管咋着喊叫,她爹就是不言传,就是不动弹。

爹爹爹……

天好冷,只有麦芽的哭喊声在院子上空忽忽闪闪,飘飘浮浮。

麦芽娘来了,终于来了,来到了多年没踏进半步的下槐院。这里的一切,说是熟悉,又很陌生。还没进门槛,麦芽的哭喊声闯进麦芽娘的耳边,麦芽娘疯了般地扑向屋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麦芽爹,嘴唇微微地颤了一下,发出了一连串令人惊悚的笑声来。

麦芽被娘的笑声唬住了,怯怯地喊叫着:

娘娘娘……

娘娘娘……

麦芽娘中了邪一般,双手在空中胡乱摸,嘴里嚷嚷着:天喜,天喜……

麦芽娘没能唤醒麦芽爹,声音再大都没能唤醒。

麦芽娘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虽说麦芽爹在世时,两个人一个不待见一个。即便是麦芽爹到闭眼的那一刻,麦芽爹也没能搬到上槐院。

麦芽怨恨娘了,恨得牙齿嘎嘣嘣地响。

麦芽娘头往边一歪,无力地喊叫着麦芽,麦芽,麦芽……

麦芽装作没听见,装作啥也没听见。是啊,麦芽恨气娘,她想让娘白喊叫,想多耗耗娘的气力。

麦芽娘将脸凑近麦芽,麦芽往边挪了挪,躲了躲。麦芽瞅地,瞅手指头,低头瞅脚趾甲,瞅黑色的偏扣扣鞋,就是不瞅娘,一眼都不瞅。特别是一想起爹颤悠悠地杵着拐杖的样儿,一想起爹躺在老屋的那张白生生的脸儿,麦芽心中的疙瘩起得更密了,脸上的怒气鼓鼓嘟嘟,谁拦都拦不住。

麦芽娘呢,除过哭以外,还是哭。

麦芽爹走些日子了,麦芽娘的眼泪流干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脸脸儿比麦芽爹的还白。

麦芽瞅着娘,瞅到心里生颤,瞅到瞅不下去了,麦芽心疼娘了,顾不上恨娘了,她心里那一溜一串的疙疙瘩瘩呼啦一下,就不见了,变得平展展的。麦芽只想让娘好起来,想让娘快些好起来。麦芽忒殷勤,见天给娘做麻食、煎馍馍、杏瓢子、黏面、疙瘩饭。麦芽还给娘烙酥酥馍,晒干馍馍。娘想吃啥,只要嘴角儿动弹,麦芽就给娘做啥。

麦芽娘咂咂嘴,说嘴巴子馊气了,想吃老倭瓜嘛。

麦芽一口腔,说行么。

麦芽娘说,想吃刺蓬麦饭,想吃炒馍蛋蛋,还想吃老锅盔。

麦芽说,行么。

麦芽娘说,娘还想编麻花辫儿,跟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麦芽笑看着娘,说行么,行么。这就把毛疙瘩解开,给俺娘梳头发,给俺娘编长长的麻花辫子,还系红头绳哩。

麦芽的手指软绵绵地划过娘的发丝,娘仰起脖子配合着麦芽梳辫子。麦芽抿着嘴,笑娘像个娃娃嘛。

麦芽娘也笑了,很开心。

麦芽对娘说,娘活年轻了,王来媳妇比不过。

麦芽娘笑笑地说,麦芽的话娘爱听,醉哩。

麦芽笑了,亲昵地瞅着娘。

麦芽娘又说,娘想去老屋住些日子。

麦芽笑笑地朝娘点着头,说行么,行么……

这一夜,麦芽和娘住到下槐院了,住到爹住了一辈子的下槐院。不,应该是回到爹娘曾经住过的地方。麦芽娘一挨炕席,忍不住落泪了。麦芽娘攥住麦芽的手,给麦芽唠了许多话,差不多唠唠了半晚上。麦芽挡都挡不住,也就静静地听娘唠唠。

屋里一团子黑,想来是没点那盏旧呼呼的豆油灯。只有麦芽娘的声音在夜色里起起伏伏,透着一丝又一丝凉意,直扑麦芽的脸面。

麦芽娘给麦芽说话的时候,急促地吸气,麦芽能感觉到娘说的时候心里很压抑,压抑得让娘透不过气儿,麦芽也透不过气儿。

麦芽娘一张口,话题就扯长了。

暗夜里,麦芽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项仰得老起,老起。她听得细祥,泪花花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下落。

那年月呐,穷得哐啷哐啷响。

一入冬,你爹就忙活上了。牵着咱屋的瞎眼驴去源口驮炭。村上距离源口远,得经过柏门河、柏门村、柳池、神吼、城墙头、澄县好些个地方。拐来拐去的都是坡坡岭岭,难走死了。去时还好些。身子轻,没驮个啥啥。返回来就遭罪了,遭大罪了。你爹不开窍,死呆呆的。瞎眼驴驮多少,你爹扬胳膊就背多少。这人跟驴咋能比呢。驴身上驮着驮笼,是用荆条编的,上大下小,四棱形样儿。

你爹从来不歇晌。黑咕隆咚起身,第二天半夜才回来。一回来顾不上洗把手,圪蹴着吃碗饭,急急地又上路了,天明就到坊镇了。一大早把炭卖了,按原路返回。回到屋里吃碗饭又走,没个歇缓,只怕误了行程。娘瞅着你爹累得失去了形样,心疼得能榨出血水水来。娘说搭个驴粪蛋蛋,能轻省一半半。缠着你爹要去驮炭,你爹谩骂了一通,还说挨门头上下槐院瞅瞅,那有婆娘家驮炭的,笑掉牙哩。愣是没依娘。

冬天几股儿风头吹,几股儿风头吼,冷飕飕哩,像刀子一样刮。娘远远地站着,眼巴巴地瞅着你爹远去了的背身影。你爹那背影啊,戳着娘的心,娘的心往下坠,坠得疼,坠得慌。记得那年冬天,娘眼看要生了。你爹驮炭去了,你婆没处挖抓,难肠得不行,煎急地在院墙中间转圈圈。娘扭动着圆鼓鼓的腰身,一个劲地呻唤,双手颤微微地往嘴里塞生豌豆。老辈人说是吃了生豌豆顶硬,生娃娃能鼓上劲。娘吃力地嚼豌豆,额头上爬满了汗。到后来,娘疼得抓不住豌豆了,豌豆满炕胡乱滚,顺着炕楞往下跌。娘啊,疼得满炕胡乱滚,跟豌豆粒一样。前面没路了,怕是活不成了,怕是瞅不着你爹了。

你婆被娘那张白脸脸吓坏了,这才想起搁张墙皮的老娘婆张大拿。你婆隔着院墙大喊张大拿,张大拿!张大拿一听这边嚷唤得紧,也就没敢磨蹭,一小会儿就进了窑屋。总算天爷爷保佑,娘平平安安渡过了鬼门关。孩是个女娃娃。你婆心里绵善,跪地直磕头,说老天爷呀,算是躲过一大劫了。张大拿走地时候,脸上的神色都没缓过来,嘴唇还打着哆嗦,青紫青紫的。你婆拿着一副枕头和一双鞋硬往张大拿手心里塞。张大拿斜着身子,嘴抖着一个劲地说,不要……不要……不要……手还是伸出来了,将枕头和鞋攥得老紧老紧。

晚上你爹回来了,往窑屋中间一矗,黑着脸瞅了一眼娘,问你婆是穿针引线的的还是骑马射箭的?

娘肚皮不争气,很是惶恐不安。

你婆瞅了你爹几眼,又瞅了娘一眼,耷着眼皮说不骑马也不射箭,养了个闺女。往后多了替换着往灶火填柴火的。

你爹一听这话,两眼一瞪圆,黑脸立马变威了,变狰了。怨气将你爹的脸脸胀得鼓嘟嘟的,连饭都没吃,抬脚就往外走。你婆伸手没拉住。

窗外又是一阵硬头风,把窗棂震得咣啷啷地响。

娘愣了,困了,颓了,谁都没怪。蔫巴巴地缩在炕里头,眼睛成桃核了。

你婆陪着娘一搭落泪,劝娘莫哭莫哭,将心量放豪气些。

你婆说,月子间泪水水挤多了,往后就把病根致下了。

麦芽啊,娘那能说不哭就不哭了,这事儿由不得娘啊。月子里,娘就晓得闭着眼窝哭,哭得没了泪,哭得失了声。

你爹呢,心让狗叼了,再没瞅娘,一眼都没瞅。他一回来,端直就去了你婆屋。

你婆见状,狠狠地骂你爹,你爹不还嘴,脸神清清冷冷。

麦芽急了,插嘴问娘,闺女是麦芽么?

麦芽娘说,是俺麦芽儿。

麦芽气得攥紧碎拳头,牙缝里挤出来的都是嘎嘣嘣的响声。

麦芽娘继续对麦芽说,你爹跟娘较上劲上了,咋说都不睡一屋里。

娘,你都忍下了,麦芽大声问娘。

麦芽娘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了,只是声音生疏,遥远,仿佛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你爹不和娘睡一窑屋里,入了冬,依然外出驮炭。回家的日子少多了。有一回,娘倔劲上来了,偷偷跟到你爹沟蛋子后面,瞅你爹究底给娘耍得啥把戏。

麦芽啊,晓得娘瞅见啥了?

麦芽圆瞪着明亮的眼睛,一个劲儿晃脑袋。

麦芽娘脸赤红地说,你爹一迈出老屋门坎,端端地去了月桂窑屋。这月桂呐,眉心有一颗黑痣,不太明显。有人眼尖,硬是给发觉了。美其名曰说月桂长了一颗桃花痣,乃吉利相。月桂听着了,嘴扯得能啃十娃娘的脚趾甲。有人不服气,嘟哝说月桂嘴巴裂得太早,明明长了一颗凶痣嘛,还掰扯个啥?不招惹祸事就千叩万拜的了。说起这个挨千刀的月桂,也算个 惶人哩。八年前死了男人,又没个孩娃,估摸是这颗黑疙瘩痣惹得祸。往后,没人喊桃花痣了,仰脖儿直喊桂寡妇,桂寡妇哩。娘受了你爹侮辱,心里憋糙,憋糙得不安妥。能将肠子拧成几道弯儿。娘拖着虚弱的身子,用拳头死顶住胸口,继续跟踪你爹。

你爹这脚跨进月桂家门槛,就桂儿,桂儿地嚷唤,一声接着一声,很是煎急。

桂寡妇耳朵尖,鼻子灵,跟赖赖家的狗差不多。她知晓你爹来了。急生生地从屋里跑出来。

桂寡妇瞅你爹的眼睛啊,鼓凸凸的,眼珠子能跌到地下。

你爹像狗撞见了稀屎,脸上笑得失形样了。将手往腰间一摸揣,掏出一把新崭崭的桃木梳,笑笑地递往桂寡妇手心。

桂寡妇拿着木梳子左瞅右瞧,爱得不行行。颤颤地叫了你爹一声天喜哥,脸面变得羞红羞红。

你爹呢,紧接住唤了一声桂儿,醉得脸脸泛红光,比月桂的脸脸还红。

麦芽攥紧拳头,喃喃道,活宝,大活宝,难怪娘不让爹搬到上槐院。活该么,活该么。

桂寡妇那个贱人呐,穿着灰灰涤卡裤,沟蛋子擂得生圆生圆。在娘眼皮子底下,你爹和桂寡妇拉着手进了屋。

娘心伤了,脑仁气歪了,脸脸滚烫滚烫,直呼那里有地缝隙,娘钻进去算了。娘算是把你爹的嘴脸看透了,想来你爹早就招惹上月桂这汪污水了。娘不甘心呐。咋着都不甘心,想和桂寡妇撑个鱼死网破。娘气呼呼地返回窑屋,将头发捋了个齐整,往身上套了件水红色斜襟棉袄,给自己鼓了一抹劲,又气盛盛地朝月桂屋里走去。麦芽儿,你猜咋着?只差走几步,娘就跨进月桂家的门坎了。娘呢,不想再往前走了,腿脚跟灌了铅一样,也没了劲张,木讷讷地又退回来了。娘不甘心呐,孩啊。娘杠红着脸脸回过头来,冷冷地骂了句,不要脸。扭沟子往外就逃。娘脚底下绵软,飘忽忽地,拐八字哩。

好在俺闺女亲呼呼的,惹人爱,变得快。娘心收住了,一门心思全操在麦芽身上。娘想啊,撇开了你爹,不让你爹碰俺一指头。娘心就素净了。但就是静不了,你爹和月桂牵手的影子活脱脱堵在娘心里了,堵得满满当当。你爹出外驮炭了,娘干活老走神,你爹的影子在娘眼前打闪子。娘明摆着是犯贱,老记挂人家哩。你爹回来了,娘一转身子,就是不悦意瞅他。

你婆一看这架势不对,慌坏了,喘吁吁地央求娘和你爹能好。

娘和你爹相互瞅一眼,没话,不能好。心里还生了堵厚厚的墙,一道咋也逾越不了的墙。

你婆脸一黄,撒手不管了。给娘丢下来一句话,大日子好过,小日子不好过。就这一句话,娘能感觉出来你婆很无奈。说实在的,也不能说你婆不管了,是你婆根本没法管了,娘和你爹干上了。

总算天爷爷眼窝没瞎完,还有眼框框哩。桂寡妇究底遭报应了,一跟头跌倒在后院的桂花树下,腿脚蹬展了。你爹吊张苦瓜子脸,难过了好些日子。究底啊,心算是收回来了。娘呢,对你爹没了稀罕,对你爹越来越疏远了,咋着都容不得他了。莫不是看着你婆的脸面,莫不是看在他是俺闺女的爹,甭说是让回上槐院吃饭,嗯,娘一辈子都不愿瞅他那张黑驴脸。

麦芽没了话,不晓得该嚷娘,还是该抱怨爹。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麦芽娘又说开了,跟醉酒了一个样,醺醺的。直到你爹跟娘彻底隔开了的那一瞬,娘刹那间活清白了。这两口子啊,一搭吃一搭睡,在一锅里搅稀稠,还较个啥劲儿哩。这较来较去的,到头来伤得还是自家人,何必呢,唉,人来世一遭不易啊,不晓得修炼了多少年,好好珍惜呐。指 不定那天该 走了,拉都拉不住。瞅瞅,娘恨气了你爹一辈子,其实是牵挂了一辈子。

你爹走了,将娘心摘去了。娘一黑夜一黑夜都睡不着,娘垮了,萎缩了,没劲了,一点劲都没有了。记得娘嫁你爹的时候,你姥给娘陪了四件棉袄、四件棉裤、四件夹袄、四件夹裤、四件衫子、四件单裤、四双袜子、还有四双鞋哩。娘记得是两双偏扣扣鞋,两双夹皮子鞋,都是红颜色哩。这四啊四啊的,可不是随嘴吞出来个数数,有讲究哩。说这是四件套,言指娘婚后事事平安,事事呈祥。几个戚们围在一搭,还用红线线给娘拔闲毛哩。你姥笑笑地对娘说,拔了闲毛我女子更秀溜。

你姥说得对,娘成亲的那一天,天扯鹅毛雪了。娘穿了一身红,罩了个绸盖巾。人家张嘴嚷唤新娘子腰身顺溜,模样稀。你爹心里一滋润,开窍了,胆儿也大了。欢欢地背起娘,厚着脸皮唱开了:“

乍乍角

狗尾尾

坐到门前等女婿

东来的

西去的

没有一个中意的

把娃等得着气哩

你爹这里唱完,娘就接茬了,全然没了羞:“

红头绳

打抓角

妹妹出来拜哥哥

哥哥拉的黄狗儿

咬了妹妹的小手儿。

任彩虹

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二○一一年荣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中篇小说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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