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次“考古”经历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2014-07-12 15:56孙天胜
大众考古 2014年1期
关键词:考古遗址文化

文/孙天胜

我的三次“考古”经历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文/孙天胜

一个人的一生可能会有一些非同寻常的经历,这些经历也很可能会改变他头脑里的一些东西,让他的人生在某些时候会有些与众不同。将近二十年前,我的三次“考古”经历,或许就属于这样一种。

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所任教的一个班的班长一天在课后悄悄走到我跟前,有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老师,你想去看看考古吗?我当时一愣,转而问他:到哪里看去?他说:我家在滕州官桥,家里就住了一个考古队,现在正在发掘呢!我跟他们队长熟悉,您要想去,周末我带您过去。我一听便说那好,周末咱们一起去。

那天我们早起,很早就到了考古工地,一问才知,那是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山东考古队的工地,他们正在发掘商周时代的一个贵族墓葬群,队长叫焦天龙。班长给他介绍了我的身份后他很兴奋,对于有我这样一个外行的、没有其他不良企图的、想参观他们考古工地的一个大学教师,他表现出绝对的信任和极大的热忱。他先是带我到现场,那里的考古队员都在低头紧张地工作,他首先指着那厚厚的黄土层仔细地告诉我,商代先民在此生存了许多个世代,你看一层又一层的遗址层,基本上没有中断,反映了先民对一个地区的一种“相继占用”的状况。我说这是不是有点类似于地质学上讲的地层,中间没有什么“缺失”?他连连点头说“正是正是!”他指给我看好似“中断”的那个层,说它并不太厚,古人离去的时间并不长。我问那古人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他说这原因有多种可能,比如说自然灾害啦,像洪水、干旱啦之类。这里不再适合他们生存了,他们就携妇将雏地走了,抛却了这故旧家园,到一个新的地方拓展生存空间去了。而后来若干年后环境转好了,或许是另一个族群的人发现这里适宜住居,就在此定居生活了,这群人已经不再是原来那群人了。我听了恍然大悟,感觉他的分析很有道理。他接着带我到一个正在发掘的探方前,指着里面的类似化石的东西告诉我,说这些都是扬子鳄骨骼的化石,我听了大吃一惊:扬

子鳄的化石是如何跑到先人遗址中的呢?他看出了我的疑虑,面色有些沉重地告诉我,今天的鳄鱼分布面积已经逐渐缩小了,古代则比现在大得多,那个时候人烟稀少。咱们脚下的这个地方那个时候的气温比现在要高,基本是属于亚热带气候,水域里生长着大量的鳄鱼,先民为了生存到水域取水和捕捞鱼虾,时常要与鳄鱼搏斗,这种搏斗真个是“你死我活!”要么将鳄鱼制服杀掉,要么被鳄鱼吃掉,真是“二者必居其一”。当时我真是感慨万千,慨叹我们祖先生存的不易。

他见我兴趣浓厚,便进一步跟我讲:古人的生活真是不易!他们的生活十分的不规律,尤其是吃东西,逮着一顿就猛吃猛喝,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吃了这顿谁也不知下一顿饭的着落在哪里!因为我是从事“人文地理”教学和研究的,就请他大致给我描述一下当年这地方的自然环境是个什么样子,也许他觉得我的提问有点专业水平吧,就指着眼前的这片原野,滔滔不绝地向我描述了他所想象的当地的山岭、沟坡、河溪、自然植被该是什么样子的,让我对先民的生活状况一下子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与了解。

就是这个滕州前掌大遗址,1978~2001年,先后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进行过10多次发掘,清理墓葬100多座,累计出土文物两万余件,特别是我去参观的1994年冬,出土了大量西周早期的青铜礼器、兵器、玉器、酒器等,被评为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1995~1998年,又发掘出5座保存完好的大型车马坑,因而轰动考古界,考古证明,前掌大墓葬群是西周早期薛国贵族基地。2013年5月,被国务院核定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思绪起伏,回到家里,夜不成寐,披衣起来,连夜写成了一篇题为《遥远的前掌大》的散文,第二天修饰一下,就寄给了当地的报纸,没想到小文不仅很快刊出,后来居然获得了“全国报纸副刊优秀散文二等奖”。说实话,我只是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不是一个专业作家,对于这样的获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激动。我深一层思考想到的是,其实并不是我的散文写得水平有多高,而是我这个“选题”很新颖,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切入来写一篇东西;还有就是显示了人们对于考古和先民生活及其环境的关注,那些评委们肯定也对我的描写“悠然神往”吧?这倒让我好一阵子得意……可后来我见有人说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为什么写得那么精彩呢,那是因为“人对于自己不懂的东西往往能浮想联翩”!这让我再见到朋友后从不敢再提起这篇文字。

前几天为了撰写《南京六合程桥历史文化资源梳理与可行性开发研究报告》,我又想起了这段经历,怀恋故人,我想看看当年的焦天龙队长如今在干什么呢,结果突然发现,这位老家是泗水的我们山东老乡,后来去了美国哈佛大学跟随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读博士,现在已经是美国毕士普博物馆研究员、人类学部主任,美国夏威夷大学研究生院兼职教授、夏威夷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望着他百度照片上风采依旧的面庞,真的是感慨万千——他可能早已忘记了当年对我的考古启蒙,忘了在遥远的家乡还有一个人还在记挂着他,而我却终究忘不了。一时间竟陡然想起仓央嘉措的情诗《那一天》,是的,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人一生真的是不可捉摸,旅迹处处,四海为家,他早已从“鲁国”流浪到了美国,而我短小的脚步只从“鲁国”流浪到他的邻国“宋国”。古人流浪,我们今人也依然愿意流浪,是为了梦中那棵橄榄树,还是为了什么?

我的再一次经历首先缘起于一个朋友,大致就在去官桥前掌大遗址考古参观不久的1995年,我有幸认识了当地博物馆的一位考古专业的年轻小伙,很快我就受他对专业热情的感染,与他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曾问他为何迷上了考古学?他说考古的迷人之处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下一铲可能会碰到一件什么东西!说也凑巧,认识他不久,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恰好到滕州姜屯镇庄里西村进行考古发掘。正在他的“地盘”内,于是主动邀请我前去参观考察。

前掌大遗址

庄里西遗址

庄里西遗址面积很大,高出地面四到五米的样子。我们赶到时已是上午十点,考古队员们正在专心细致地清理现场。听在场的负责人讲,头天晚上,这里刚刚发生了惊险的一幕:日落时分,现场突然发现有珍贵的器物露头,而天色向晚,不便再进一步挖掘,于是队长让大家把那个地方又覆埋起来,谁知这情况被围观的“有心人”看到了苗头,结果深夜十二点的时候,在离现场大约二里地的地方开来了两辆车,熄火之后就有几个人带着家伙摸了上来,幸好当时考古队请了当地派出所的民警昼夜值班,见状迅速鸣枪示警,这才把他们吓跑。到后来才又听说,这伙人被吓跑后又跑到前掌大,试图动手结果也没有得逞。由此事我也知道了考古不仅仅是考古,还要与这些不法分子打交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到了午饭时间,我很荣幸地被考古队长邀请“共进午餐”,至今我还记得那顿饭的场面:大家一个个蹲在农家的院子里,请来的做饭师傅把打在瓦罐里的汤和菜逐一舀到大家的碗里,恰像当年我在农村种地时午饭在田野里吃的时候一样,至于吃的什么现在早忘了,只记得特别香特别香。

等考古报告发表之后我才知道,整个庄里西遗址面积达10余万平方米,包含有龙山、两周至汉代文化遗存。当时发掘清理两周至汉代墓葬59座,清理龙山文化时期的灰坑140余个,房址5座。出土陶、铜、玉、石、骨、蚌等各类文物1000余件,特别是发现的龙山文化时期的炭化稻米,为研究黄河下游地区的史前农业和亚洲稻的东传提供了丰富的实物资料,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价值。

对于我最关注的古人的生存环境这一问题,孢粉分析表明,当时这里气候较今日湿润温暖,雨量充沛、水草茂盛、平均气温比现在高出2~3℃,属暖温带向中亚热带的过渡带,即同现在长江流域的气候条件。当时这里生长着松、栎、榆、漆树等科属的乔木和藜、蓼、蒿等科的草以及生长于静水或缓流湖泊、小溪中的环纹藻。兽骨鉴定结果也显示了当时森林覆盖度较好,间有沼泽和草地,存在着适应大型有蹄动物生活的自然环境。

滕州地处鲁中南山地丘陵的西南边缘,这里的古代文化非常发达,且具有很强的连续性。从距今七八千年前的后李文化、北辛文化,到距今五六千年的大汶口文化;从距今四千年左右的龙山文化,再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古滕国、古薛国,古文化可谓一脉相承。后来司马迁为了写《史记》而到处搜集史实资料时,还曾专程到“冯谖客孟尝君”的古薛国,得出了孟尝君所养的“鸡鸣狗盗之徒”到汉代时还遗风尚在的结论呢。

那一段时光恰好我的教学任务不重,再加之正痴迷于一系列历史地理问题,于是一时迷上了“考古”,后来还曾专门找了个学生当向导,跑到北辛文化遗址的所在地去,结果这一去倒真的让我大有收获:北辛遗址恰处于薛水中游的一个转弯处,土地肥沃,坡度适宜,遗址就在那个大大的弯里头,这里有取水之便而无洪涝之忧,“风水”真的是太好了,不由得赞叹我们的祖先真的是英明。在这片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1978~1979年发掘过的遗址上,我还拣到了多块动物骨骼化石,拿回学校用作给学生讲授乡土文化课程的实物。

这3次的经历促使我想到很多东西,特别是关于人类文明的演进、古人生存的地理环境、地域文化差异背后的原因等等,于是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我连续写出了《薛邑历史地理考》、《鄫的沿革及其历史地理考》、《琅琊沿革》等文字,若干年后,在2005年的淮河文化研讨会上,我提交了《山东史前文化发达的地理基础》的论文,算是对这一思绪的一个简单的整理,获得与会相关学者的欣赏。

北辛文化遗址

曹兵武先生在《考古与文化》这部书中说,人类的历史像一个时间的黑洞,它隐没在广袤的地平线之下。珍惜自己的历史并且有能力顾视自己的历史,是人类独有的特权。人类之所以能够在生物世界占有今天的位置,这与一个人能够时时回首往事不无关系。他说得真好,考古,也正是我们人类回首往事的一种美丽的方式。我深深地体会到,历史真的是一种财富,对于会思索的人类,过去和未来,是同等地重要。

正如《遥远的前掌大》里所述:“人是环境的产物,是天地孕育化生了人类。但古往今来的人们,是否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可曾几何时,却灰飞烟灭,不留半点踪迹。

面对遗址,面对历史,面对废墟,人们总不免感慨伤怀。这无奈的情怀无疑是对自身命运的深情观照。人往往不能在这种观照中自拔,因为人还不能脱离自然,不能手牵长发把自己拉离地球。直到今天,人类还没有发现哪个星球比地球更好。人类,现在只有这唯一的家园。

这唯一的家园已经不再如往昔那般山青水秀,如往昔那般柳绿花红。人们,你该做些什么?为这一片寄托祖宗和子孙生命的家园!

遗址与城廓一样,它的存在是那样的合情合理,如婴儿出世,如红日东升,只不过意境不大相同罢了。所以,看得开了,‘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祥地交给世界一个慈祥的美。’余秋雨说得真好!”

(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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