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瓶

郑乾元，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禹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黄河文学》《章回小说》《牡丹》《中华传奇》等杂志发表有小说。

一

方雅琴一脸灰色，头发像芦花盛开一样迎风招展，给人的印象就是老态龙钟了。其实她只有五十多岁，委实不算大。

方雅琴老邻居叫刘秀，比方雅琴整整大十岁。刘秀脸蛋总是红扑扑的，皱纹也少，吃了长生不老药似的，衣着也光鲜。刘秀男人是教学的，儿子在城里卖卫生陶瓷。男人退休后都搬到儿子那里享福去了。刘秀每天的任务就是只管做饭，送孙子上学是老头子的事情。

村里人总会说，刘秀比雅琴还年轻啊！方雅琴笑说人家刘秀都是市民了，我还是老农民啊。谁都知道市民早已不再是人们羡慕的对象了，可是村里人还总是用市民来形容某个人生活的优越。

可不是嘛，刘秀家里没有什么负担啊。她们那里是蔬菜之乡，全村人都种蔬菜。种蔬菜是累死人的活，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停歇。盛夏酷暑时节，城市人都坐在空调屋里研究怎样才能凉快。方雅琴呢，赤日炎炎的中午要钻进黄瓜架下摘黄瓜，拱进番茄地里摘番茄。起五更去城里卖菜，天亮卖完回来，稍稍躺一会儿喘喘气就又该下地了。寒冬腊月的天气，晚上穿着破旧的棉大衣，就像下煤窑一样，去城里卖菜，有时卖得快，早早回家，能眯一会儿，有时候等到天明也卖不完，怎么办？那种立于寒风中翘首以盼的心情和处境可想而知。

两个老姐妹好了几十年，互相之间也总爱开个玩笑。雅琴啊，你就不能歇歇？歇歇生病啊。方雅琴说的一点不夸张，她是个歇不住的人，有几天不干活就要有病，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老天爷就是催着你一年三百六十天马不停蹄地干！方雅琴自己给自己开玩笑，大概上一辈子是牛托生的。古戏老包头上有个月牙，人们说他白天断阳间的案子，晚上断阴间的案子。方雅琴幻想若能遇见这样的人，一定问问自己上辈子是不是牛。为啥这样黑天白地地干活！

她有两个孩子。小儿子上初中，每天需要花钱。重要的是女儿从新玲。从新玲学习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财会。论说是个好专业，当初上学走那年，刘秀说看看闺女多争气，将来好找工作。

现在闺女毕业都三年了，还是在超市工作，当一个收银员。那样的工作也算工作？即使不上大学的人也能找到那样一个工作。这本来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都是刘秀那个人，她家那个地方距离从新玲上班那个超市近，经常到那里买东西，经常遇见从新玲，把方雅琴家的秘密暴露了。以往谁问起从新玲在哪里上班，方雅琴总是含糊其辞地说在城里。别人要再问在哪里，她便含糊其辞地说我也老了，记性也不好，记不住。

方雅琴建议闺女换个地方，让刘秀找不到。从新玲不以为然，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啊。

我叫你换地方你就换地方，别说那么多。闺女偏偏脖子里多一根筋，非要追根求源。为什么？我干得好好的嘛。方雅琴的男人从铁军知道老伴的心思，也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性，说不愿意换就算了。

从新玲自有她的理由，她在超市刚刚站住脚，她的工作赢得了老板的赏识，老板说准备让她负责财会呢。

从新玲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刘秀的闺女王好。另一个是田虹。田虹是城里人，学习成绩特差，考试总分从来没有上过三百分。她爹娘过去在钟鼓楼那里卖油条。当年从新玲在城里上高中时就经常吃田虹爹炸的油条。还经常去田虹家玩。田虹哥考上了人民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市政府某个部门工作，田虹哥的媳妇也就是田虹的嫂子家是大官。田虹爹和娘前年都去北京了。

田虹没有考上大学，上了一个中专，后来教师招教考试时考上了。论她的成绩怎么能考上？个中奥妙不可对外人言。田虹考上教师并没有去上班，而是借调到县里一个部门工作，前些天听说手续办理过去了。

王好没有考上高中，她哥花钱让她去省城学医。学制是四年，第二年的暑假，她被一个当官的儿子看中，遂成了官家的媳妇。没有毕业便被分配到一个要害部门工作，领着工资上学。

方雅琴想起这些事情就生气，自己闺女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就是因为自己没人又没钱，闺女才迟迟找不到工作，现在甚至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找到。前几天市里公务员招聘考试，从新玲参加了，一路过关斩将，被录取了等待分配。有消息说这一批人要分到计生系统，方雅琴想让闺女分到城里，不想到农村去。

封建社会人们找个工作，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过去人们找工作，是把户口本换了，结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脱胎换骨。现在人们找工作是有个干活的地方。地方多了，只要肯下力。如果有技术，又肯动脑筋，将会有更多的用武之地。问题是看你怎样对待找工作这件事。

其实无论封建社会也好，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找工作，很大程度上也有个面子问题。

二

在方雅琴的亲戚们和从铁军的亲戚们当中，没有权势显赫的人物，唯一一个可以跑事的人是方雅琴一个远房老表，叫吕得宝，小时候都叫他吕娃。他现在是市文化局办公室主任。

方雅琴见过吕得宝，提过从新玲工作的事情。吕得宝说姐放心吧，我侄女的事情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这点事情对于兄弟我来说小菜一碟。吕娃说他认识市长，市委书记也熟悉。吕娃还说认识地区的某某个领导，给某某个领导送过什么什么钧瓷。还认识省里的某某领导，甚至中央的谁谁谁都来往过。特别是新闻单位，从地区到省里，到中央一些大报社的记者都是好哥们儿。

本市有一份《城阳周报》，每周两张。还有一本《城阳博览》是一本杂志。每月一期。那上面登有吕娃的文章。吕娃给方雅琴留下当作自己有才华的铁证。方雅琴也把文章让男人从铁军看。从铁军还是认为这人华而不实。吕娃来过三次，第一次是骑了一辆破摩托，摩托的响声能震塌十里地的楼房。进到方雅琴屋里，看见能吃的东西也不等方雅琴让，抓住就往嘴里塞，嚼着说着，我这人到哪里都不拘束。方雅琴说就是，都是自己人拘束啥。临走也不等方雅琴让，自己抓住东西就拿，说给孩子捎回去。

第二次还是骑着破摩托，带着闺女和儿子。闺女下来摩托狼似的冲进屋里。那天方雅琴买了一箱饮料准备去看一个病人，吕娃的闺女过去就嚷嚷着要喝。他儿子也跟着起哄。方雅琴没有办法，只好把饮料箱子打开，每人一桶。没有想到吕娃也要喝。还是他自己拿的，临走时，说剩下的干脆让我捎走吧。endprint

第三次是开一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当然还跟一个司机，直接把车开到菜地里，说家里没有菜了。方雅琴连忙摘了黄瓜摘番茄，还有葱等等，塞了一大蛇皮袋子。临走，吕娃才说跑这事一是需要花钱，二是得有人，三是要掌握着送什么东西。

方雅琴说你姐我是大老粗，也不懂，你看着办吧。从铁军也说老表，闺女的事情就靠你这表叔了。

吕娃说他认识计生委的主任，这个家伙不稀罕钱，他稀罕钧瓷。计生委主任曾经说过他想要玉华钧窑的石榴瓶。只是这石榴瓶价钱太高了，三十万啊。

方雅琴看着吕娃的脸说：“你姐我有那么多钱？”

“姐你放心，俗话说车道山前必有路。世间万事没有难倒兄弟我的。”吕娃俯在方雅琴耳朵边如此这般如此那般面授机宜。

吕娃的意思是找一个没有名气的窑，烧一件石榴瓶，下面刻上玉华钧窑的名字就可以，需要五千元。

这真是四两拨千斤，以小的代价换取大的胜利。

“咋，我把钱给你吧？”

吕娃说不忙不忙，等我拿回来再说，不然，姐能放心兄弟？不怀疑兄弟是诈骗犯？方雅琴还真要男人从铁军去拿钱。从铁军无动于衷，说就是，自己人，等东西拿来再付钱也不迟是吧，老表？

那是那是。吕娃一迭声地答应着，放鞭炮似的说着，上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

看着走远了，方雅琴抱怨，你咋不拿钱啊？

从铁军笑笑，我是傻瓜？伙计你别着急，他有千条计，咱有老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

吕娃这一走就再也不来了。方雅琴天天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方雅琴最初没有把这个事告诉男人从铁军。几天后的一天晚上，夫妻两个在院子里整理蔬菜， 方雅琴把自己每天打电话的事情说了，她以为会遭到男人的埋怨。不料从铁军没有埋怨，也没有说话，低着头默默地整理菜。方雅琴说我不是恐怕把孩子的事情耽误了？

从铁军想了好大一会儿，分析道：三种可能，一种是他想从咱这里拿到钱，结果没有拿到，真是生气了。第二是他就没有这个本事，骗子。第三是他确实有事。

手机也不能总是关着吧？他就没有事情？

从铁军想想是啊。从铁军问了吕娃的手机号码，他给吕娃打手机。还是关机，这么晚了应该在家啊，还是个办公室主任，就没有人找他？

事情就这么搁着。从铁军不着急，该干活还干活。方雅琴着急啊，这关系到闺女的前程，也关系到她方雅琴在人们面前的面子啊。

方雅琴嘴上起了燎泡。

闺女从新玲回来了。从新玲找对象成了老大难问题。以从新玲的相貌，找一个如意郎君一点都不成问题。最早那个在公安局工作，从新玲姑介绍的，一米八九的个头，相貌堂堂。从新玲说人家个子太高。胡杨树！从新玲去新疆看过胡杨林。方雅琴没有见过胡杨林，还以为和河边的大叶白杨树一样高。为这事，她姑气得多天都不搭理她。后来才知道真正原因，这个孩子不爱说话。从新玲说十句话，他人才说一句。

还有一个是在做生意的，王好介绍的。城里有房子，省城还有一套房子。家里有两部车。只要嫁过去就是一步登天啊，这是多少人梦想的事情啊。从新玲偏偏把书生气拿出来，哼，谁稀罕啊，只怕是个花花公子吧！见了两次面，她说这个孩子话太多，就像发洪水一样滔滔不绝。田虹介绍一个，也是做生意的，父亲是房地产商。从新玲听了名字后就一口回绝。后来方雅琴知道这事，下达了死命令，必须见面，她才见了一面。结果可想而知。方雅琴问她为啥不中，她给出的原因是人太胖。方雅琴是个好认死理的人，非要问问到底如何胖。这话惹恼了从新玲，妈别再管好不好？这叫包办，这叫牛不喝水强按头懂不懂？你要呛死我吗？

田虹那天把对方的照片给了方雅琴，方雅琴看后认为这个人不是很胖啊。她做从新玲的工作。从新玲责怪田虹不该背后下手。田虹也是有苦难言啊，不是方雅琴三番五次打电话催吗，怕她人老珠黄了嫁不出去啊！

从新玲老板还介绍一个，人长得不是很出众，但文雅，踏实肯干。从新玲和对方交往了一段时间。没戏。方雅琴只要一问关于恋爱的事情，从新玲就烦，为这事，她一个月没有回鹿鸣镇家里，后来老爹从铁军问她，说闺女呀，你也真不小了，该找一个了。

爹，你嫌我不是？从新玲笑着说。

从铁军正在喝茶，说闺女，爹能嫌你？你不是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古来就有的道理啊。

从新玲看着从铁军，一双迷人的眼睛忽闪忽闪，淘气地说，爹，难道不可以改改吗？

闺女啊，听话吧，大人不会骗你。

从新玲叹息一声，感叹道：爹啊，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从铁军也没有上过几天学，不知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是谁说的，什么意思。从铁军打电话问了老邻居刘秀的男人。刘秀的男人当时正在打麻将，刘秀男人呵呵笑着说你闺女有志向啊，先安排工作吧。

三

方雅琴这天卖菜回来早，吃罢饭后，去地里浇菜。从新玲骑着红色电动车到地里。方雅琴在地头站着，从铁军在地里照看。

有啥高兴事？方雅琴看着闺女的脸问。

怎么了妈？

我看你高兴的样子。

哎哟妈，我看见你不笑要哭不成？

方雅琴笑起来，那个事咋样了？

方雅琴说的还是从新玲谈恋爱的事情。她听说从新玲又谈了一个。从新玲听了这话，小嘴就撅起来，我还不如不回来呢，回来就问这事烦死人啊。

好，我不问，妈不是关心你？方雅琴连忙陪着不是。从新玲却真生气的样子，推了电动车就走了。

中午吃着饭，三口人说着话，从铁军让她问问关于吕娃的事情。

从新玲不知道谁是吕娃，从铁军把事情经过说一遍。从新玲一迭声地埋怨，以后不许再找谁跑工作。我的工作我想办法。

方雅琴责怪她不懂事，不知道好歹。从新玲自有她的道理，你们知道跑工作得多少钱？少说也得十万二十万啊？你们去哪里找那么多钱？我还有弟弟要上学，你们不吃不喝啊？我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就是把我分到农村哪个乡里，又有什么？endprint

闺女这样知道孝顺，让方雅琴两口子心里暖烘烘的，方雅琴感动得想哭。闺女，你妈不是想争一口气吗。从铁军说。

从新玲说妈爸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但咱不给他们送礼，他们分配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咱不能助长他们的坏毛病。

闺女啊，你还小，不懂啊！

从铁军起五更去城里卖菜，那天的菜太迟，一直到天明才卖完。卖了菜，从铁军说想吃一碗胡辣汤。吃就吃吧。方雅琴让他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吃了胡辣汤，本该回家。从铁军说没有去过闺女上班的地方，想去看看。方雅琴说有啥看的。但还是去了。超市上班要到八点以后，从铁军开着三轮，到超市门口，看看，准备离开，一辆摩托咚咚咚叫喊着过去了。吕娃，那不是吕娃——方雅琴叫喊。从铁军再寻找时，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你看清是他？

我能不认识他？方雅琴眼睛还在四处寻找。他还看我一眼呢。方雅琴很生气的样子。

回家的路上，方雅琴和从铁军说了一路，都认为得罪吕娃了，闺女的工作看起来是没戏了。方雅琴责怪从铁军没有听话把钱给吕娃。从铁军说不能责怪他，吕娃就是个骗子，不和他交往也好。

从新玲在城里租房子住，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子。那天早上，两个人去上班，下楼时，从新玲的脚崴了，被送到医院。方雅琴和从铁军接到电话后赶忙到医院去。

从新玲在六楼住。方雅琴和从铁军等电梯，一会儿电梯下来了，从里面出来一群人，其中一个穿白大褂的，那不是吕娃？

哎哟老表，你当医生了，领导到几层啊？从铁军故意说风凉话。

吕娃一愣神，伸手把从铁军拉到一边，小声说哥你来这干啥？看病人还是你哪里不舒服，给我说说这里的医生我都认识。

从铁军说我闺女崴脚了，我和你姐来看看，你这身打扮是干啥的啊？吕娃惊讶地说，哦，就是我那个侄女吧，在几楼几号病房住，我得去看看，不然早晚说起来，我侄女在我这块地面上，我没有去看过，太不像话啊。

好好，你忙去吧，不用了，你是个忙人啊。

我一定去一定去。

看着吕娃吊着屁股匆忙走出病房大楼，方雅琴和从铁军都哂笑。从铁军和方雅琴进到电梯里，从铁军说我就是给他说说，看他啥反应。

方雅琴笑笑没有说话。

到闺女的病房里，闺女正在打点滴。从新玲的好朋友王好和田虹都在。方雅琴说你们比我来的还早啊。王好说我一听说第一时间就跑来了。田虹说我们三姐妹是谁也分不开的嘛。方雅琴问了病情，其实就是崴了一下，休息休息就好了，没有必要住院嘛。我一年也不知道崴几次脚，哪一次不都是还下地干活。

田虹说，姨我们都是花圃里的弱苗啊，您是在风雨中长大的啊。三个姑娘哈哈大笑一阵儿。

几个人正在说笑，门被推开了，吕娃，掂了一兜苹果。我侄女住院了，我当叔叔的应该看看啊，以后侄女发大财了别忘记你叔叔啊。吕娃转身看见了田虹，哟领导在啊，你好领导，哥给你敬礼了。吕娃啪地立正给田虹敬了个礼。田虹哦哦地应着腔，说哥好，你这样让妹子可受用不起啊。

妹子说哪里话，虽然是妹子也还是领导啊，哪一天你哥我违法乱纪了，妹子手下可要留情啊。还没有等别人回过神来，吕娃又说，好了姐你们忙，我还有事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让方雅琴出去，有要事告诉。

方雅琴跟着他到外面，站在走廊里。吕娃好像还担心被谁认出来，又推开一扇门，看里面没有人，这才进去。方雅琴跟进去。吕娃压低声音嘀咕，我不是不去你们家，也没有忘记侄女的事情，我欠人家的钱，人家到处找我，我躲进医院里，装作护士躲债啊。

方雅琴明白是这么回事，恭维他说我知道你是个能办事的人，你不会不管你侄女的事情的。

姐你明白就好。好了好了。说罢，真像枪撵着一样，打开门，仓皇逃窜。

方雅琴回到病房里，从铁军说你听听田虹咋说，那是个活宝啊！

方雅琴说你们认识？

田虹说何止是认识，那可是本市的大名人啊。田虹到底是在纪检委工作的，话点到为止。方雅琴想知道吕娃的底细，田虹不再说了，她不好意思再追问。方雅琴有自己的难处啊，自己家里没有靠山，就这一个，不指望他指望谁啊。

四

当天方雅琴要求闺女出院回家静养。不就是崴着脚了，也不是啥大病，农村人哪里就有这么娇气啊。从新玲不想出院，老板说了要负责医药费的。方雅琴强烈要求出院，明明没有啥大病，为啥要赖在医院里，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从新玲只得听从了方雅琴的建议，坐车回了鹿鸣镇老家。

在家休息了一天，从新玲就不想在家住了，要求回城里去上班。方雅琴看着她得用一只脚走路，不想让她走。她故意在地上走走，让方雅琴看。脚才沾地时有些疼，后来慢慢试着走走，让方雅琴看。方雅琴说还不如去地里摘菜呢。一听这话，从新玲越发要回城里了。吃罢午饭，从铁军开着三轮车，把她送到大路上，看着她坐上了去城里的公交车。

方雅琴感冒了。夏天的感冒比冬天的感冒更不好治疗。从铁军一个人既得卖菜，还得去地里摘菜，还得抽时间浇菜地。忙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方雅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说让闺女从新玲回来帮助干点活，别总是伸手要钱花。方雅琴说得气势汹汹，好像不让闺女干点活便宜了她似的。男人从铁军可舍不得让花朵一样的闺女干这种下力活。又苦又累，一身汗水不说，更重要的是丢面子。

村子里也有收菜的，都是城里超市来的人，价钱比去城里少卖不了多少钱。这几天从铁军都是在村子里卖。

从铁军去地里浇地了。

方雅琴打了针后，在家里也没有事做，庄稼人在家里坐不住，到菜地里看看。

从铁军看见方雅琴过来了，掂着锨过来。

来干啥？回家去。

我来看看。

啥样子？

轻多了。

这时从铁军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接听了才知道是吕娃的。从铁军和方雅琴说过，以后凡是吕娃的电话，不再接。吕娃说他在从铁军家门口，问从铁军在哪里。我把石榴瓶拿来了，让俺姐你俩看看，兄弟绝对不是骗子。我骗谁也不能骗俺姐啊……还是像放鞭炮一样嘟嘟囔囔一串子。endprint

从铁军让方雅琴先回家。方雅琴笑笑，这个老表也真是的——

吕娃这天还是开着他那辆像拖拉机一样嗵嗵嗵响的破摩托，在门口站着。穿了一双拖鞋，脚趾上满是灰尘。方雅琴想忍住笑，还是没有能够忍住。

姐笑什么？看看你兄弟办事如何，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兄弟知道，我理解姐，这一次我把真东西给你拿来了。

吕娃就在大门口打开装钧瓷的盒子。拿出石榴瓶。

方雅琴哪里见过钧瓷，只知道是皇宫用品，贵得很啊！电视上也放过，听说一件值好多钱。

你看那上面的图案，如何好看：曲曲折折，如青蛇逶迤，绵绵不绝，似断非断时又峰回路转；潇潇洒洒，如春草萌动，汪洋恣肆，层峦叠嶂处一只黄丽啼鸣；如沙漠绿洲，又如茫茫草原；如杨柳吐须，又如情人低语。

这是画的吧？

吕娃张开大喇叭嘴，卖红薯似地哈哈大笑，姐啊，钧瓷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啊。您这样说就让人笑掉大牙了。

到家里，方雅琴要给他倒水喝，他看见了桌子上的番茄，拿起一个咔嚓咔嚓就啃起来。方雅琴笑说也不洗洗。

吕娃咔嚓咔嚓啃着，说不脏不净吃着没病。

方雅琴索性不管他了。出去洗脸洗手。

从铁军也回来了。吕娃又卖弄石榴瓶。石榴在我国民间有榴开百子多子多福的意思。钧瓷中的石榴瓶就有吉祥祝贺之意。常用来送与友人或者表示祝贺。

吕娃自认为自己是办了一件大好事，说哥，兄弟怎么样？

从铁军心里对他反感，又对钧瓷一窍不通，无法发表意见，只是围着石榴瓶看。

吕娃热脸贴了冷屁股，并不生气，仍然是夸夸其谈，介绍说计生委主任的儿子才结婚，媳妇已经怀孕。计生委主任老弟兄三个，他是老二。大哥，三弟都是在家种地的。他们的儿媳妇生的都是男孩子。其中大哥家得了两个带把儿的。计生委主任十二万分地希望他儿媳妇也生个带把儿的。常言说雪中送炭。咱这不叫雪中送炭。人家媳妇长得也好，咱这就叫锦上添花吧。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说咱这叫提前送去美好的祝福吧。那计生委主任还不高兴得像得了孙子一样吧唧吧唧叫唤。你看看侄女的事情办得顺利不顺利。吕娃高兴得吐沫都喷出来凌空飞舞了。

从铁军还是冷着一张脸，不说中也不说不中。吕娃看方雅琴过来了，就把目标转向方雅琴，说这件钧瓷要在市场上的价钱就是三十万啊，现在让咱出五千，你说亏不亏？用小的代价换取大的胜利，划算啊！

方雅琴说老表，钱我可以给你，但你可得办成事啊。不然我可找到你们家去。

吕娃扬起巴掌在自己脸上啪啪两下，脆响脆响。姐不相信兄弟不是？那好我走人，说着抱住石榴瓶站起来就要走。到门口却回过头说侄女一辈子的大事，你和我哥看着办吧。脚步却不忍心出门。

方雅琴叫着他，回头吩咐从铁军去找钱。从铁军吞吞吐吐去外面。停了一会儿回来，握着五千块钱，说，老表，浇树浇根，交人交心。

从铁军刚把拿钱的手向前伸一下，吕娃迫不及待地夺过钱，装进衣兜里，马不停蹄地走出大门。上了摩托，有些害羞地说家里有菜没有，临出门时媳妇说回去让买点菜。

方雅琴把家里的黄瓜番茄收拾一下，用塑料袋装了，放在他摩托上。嘟嘟嘟，一阵黑烟，一溜风似的跑了。

第二天上午，闺女从新玲打回来电话，说打听了吕娃的情况，吕娃是一个江湖混混，啥都不会，就会招摇撞骗，在文化局是扫地的。他虽然有手机，整天关机，谁都找不到他。他到哪里都冒充自己是记者，骗人家钱。不久前还被人揍了一顿。

方雅琴说给他了五千块钱。

从新玲埋怨她做事太欠考虑，要她立即问他要钱。

从铁军也埋怨当初就不应该给他钱嘛。

方雅琴打吕娃的手机，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方雅琴给闺女回了电话。闺女说给田虹说说。在她们三姐妹当中，从新玲是老大，田虹是老二，王好是老三。平常有事都听从新玲的。可是这事还得听听田虹的。

你先别让闺女给田虹打电话。从铁军说。

方雅琴说为啥？

为啥，因为现在还不知道事情结果啊，停停看看结果再说。

方雅琴觉得男人说得对，连忙给闺女从新玲打电话。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又打，还是通话中。又打，还是通话中。一连拨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是在通话中。

后来闺女打过来了，问了田虹，田虹说跑不了他。

五

又等了两天，还不见动静，方雅琴又给吕娃打电话，还是打不通。

方雅琴下了决心，找他去。可是正是卖菜的时候，又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他单位在哪里，还是让闺女去吧。方雅琴给闺女打了电话，闺女起初不愿意去，后来禁不住方雅琴的劝说，答应去吕娃单位看看。

一连等了两天也不见闺女回电话，方雅琴给闺女打过去。闺女说去单位找，单位领导说他一个月没有上班了。

方雅琴一着急，心里火气便上升，牙开始痛了。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能要命，这话说的一点不错。民间有许多治疗牙痛的偏方。方雅琴吃了竹叶煮豆腐，还吃了啮齿菜熬的汤，加了红糖。谁知道越喝越疼得厉害。偏方吃了四五个，一个也不管用。后来整个脸肿得像发面馍一样，这才到村里的小诊所去看。开始吃药，第一次吃了药一点也不减轻。第二次又去，要求换药。前前后后，吃药花去二百多块钱。看着实在止不住了，从铁军给闺女打了电话，报告敌情。闺女第二天早上便回来了，要方雅琴去住院。方雅琴说啥不住院，怎么能动不动就住院呢。

闺女改变了策略，让进城去大医院看看。方雅琴这才同意。

到了市里医院，从新玲找了一个大夫，说了情况。大夫让打吊针。方雅琴说啥不打。这算什么病啊，咋动不动就打吊针！

从新玲火气也上来了，和方雅琴吵起来。后来从新玲还是听从了方雅琴的话。鹿鸣镇有个老中医在城里行医，找他去。endprint

从新玲气鼓鼓地跟着去找那个老中医。老中医是当年的校医，祖上都是行医的。方雅琴找到老中医的家，说了病情。老中医八十多岁了，满头白发，仙风道骨，开了一副中药。老中医家负责熬制，当场熬制，冷却后让她喝下去，一会儿功夫，不再疼痛。

闺女让方雅琴在城里住些天。住哪里？闺女还是租住的房子啊，一间房里住了两个人。再说了家里还有菜，还有孩子上学，还有男人从铁军。一切一切都离不开她啊。

从新玲要送方雅琴回鹿鸣镇，方雅琴不让送，自己一个大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不知道路？

方雅琴回了鹿鸣镇。虽然说是牙痛病，让方雅琴也受不小的罪，吃了不小的苦头。回家后男人从铁军在院子里将菜分类整理，她也急忙投入到战斗当中去。从铁军开玩笑说吃苦了，歇着吧。方雅琴说这么多活，歇着哪行啊。

当天晚上，从铁军去城里卖菜，不让方雅琴去。方雅琴非要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啊。那晚上的菜卖得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卖完了，从铁军开着车，方雅琴在上面坐。方雅琴说，想不到今天卖这么快。从铁军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因为你这次有病，闺女的工作还能跑成呢。

提起这件事方雅琴就闹心啊。这算什么事啊！哪一天碰见吕娃非要问问他操的什么心。两个人一路走着说笑着，回了鹿鸣镇老家。

最初几天，方雅琴还提起吕娃那个赖种，后来忙着卖菜，也把这件事忘记了。也不知道是第几天的事情了，晚上十点多了，方雅琴和从铁军正在装车，准备去城里卖菜，从铁军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方铁军接听了才知道是吕娃。哥啊你好啊，兄弟想死你了啊。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啊，我侄女的事情搞定了啊，分到了市计生委……

从铁军是准备训斥他的，他不给从铁军说话的机会，让从铁军无法插话。再者，吕娃又说事情搞定了，让从铁军更无法开口。

方雅琴也是准备了一肚子的愤怒要发泄，现在也无法发泄。方雅琴还是要说说心中的不满。吕娃关了手机。再打，无法接通！

从新玲去市计生委了，这是多么光荣和有面子的事情。老邻居刘秀第一个打来祝贺的电话，要让方雅琴请客。

没说的，你说吧安排到哪里？

说笑话的，只要闺女能找到工作就高兴啊，大家都高兴啊。

村里人见面也都笑逐颜开，看看人家方雅琴多有本事，人家闺女分到市计生委了。方雅琴的脸也泛起了红色。从铁军高兴的嘴都想笑烂，他让方雅琴炒了两个菜，掂了一瓶酒，自斟自饮，嘴里哼出了小曲。单等闺女上班，要好好庆祝一番啊。下次吕娃再来带菜，不再黑桑脸了，要热情欢迎，不行的话，给他家送去一三轮菜也值不了多少钱。

这天中午时候，方雅琴正在家吃饭，没有任何响声，有人推门进来了。方雅琴还以为是哪个乡邻呢，一看是吕娃。方雅琴急忙把他让他屋里。就知道他这人给你办了事了，不好好再敲你一竿子是不罢休的。

吕娃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靠在沙发上叹息一声，像鱼儿缺水一样，张着嘴喘着气，要死的样子。

从铁军急忙拿出饮料让他喝。他接过饮料喝了一小口，放茶几上，说出一段令人心惊胆颤的事情来。原来计生委主任被双规了，有可能要追究那个石榴瓶的事情。如果有人追问你送过石榴瓶没有，怎么回答？

我就说不是我送的。不是，我就根本没有送，我一个乡下大老粗和人家就不认识，咋会送呢？

要是计生委主任承认是你送的，怎么办？

他胡说八道，我和他不认识咋会送？方雅琴打包票说兄弟你放心吧，任凭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烙铁烙，你姐都不会承认。

从铁军说就是，我也不会承认，承认了咱就不是人了。

吕娃大吼一声，直起身子，说姐，你兄弟这一二百斤就攥在你手里了，你就是当代的江姐江竹筠。姐，计生委杨主任的性命也攥在你手里，你的一句话，能要他的命，你的一句话也能救他于死亡之中。此事你若肯鼎力相助，你就是杨主任他亲爹亲娘！

方雅琴乃一乡间妇女，依靠一副羸弱之躯，躬耕田间，若说承担起家庭重任，绝无虚妄之言，当之无愧。若说救人性命，委实有点言过其实，愧不敢当。

吕娃口吐白沫道出一段妙谛真言。若果你承认了石榴瓶是你送的，我要以行贿罪受到处分，此事是小，可那杨主任就要被审查。现在当官的哪个没有三两个兔子尾巴。何况那杨主任的兔子尾巴不止三两个。只是那些都没有什么把柄被人攥住，唯独这个才是致命的。

灯不拨不亮。既然话挑明了，大家心里也就坦然了。从铁军一扫往日的冷若冰霜，对吕娃拍胸脯打包票，兄弟你放心吧，你姐俺俩虽然说是在家种地的，下里巴人，但还是有做人的良心的。人家既然给咱帮了如此大的忙，咱不会过河拆桥，甚至卸磨杀驴。

目的已经达到，谈话就此结束，吕娃告辞出门。从铁军拉着不让走，非要带回去些菜，略表心意。吕娃一扫来时的忧心忡忡，心满意足地看着从铁军两口子忙活。摩托上地方狭小，本来就放不下多少菜。吕娃说让放座上。从铁军看着再放就没法坐人了，吕娃说自有坐的办法，但放无妨。后座上又放了一袋子蔬菜。没法儿坐人，吕娃坐在装菜的袋子上，骑着摩托嗵嗵嗵一溜烟走了。

六

这天晚上方雅琴说啥不想去城里卖菜了，要好好睡一觉。男人从铁军听从了她的话，到街上看看，超市收蔬菜的来了。他回家把菜装了车，拉到街上卖了。

晚上，从铁军让媳妇炒了两个菜，准备一瓶酒。他也要媳妇喝酒，媳妇不喝酒，他倒了少半杯酒递到媳妇面前。就这一杯，只一杯。媳妇禁不住他的哄劝，喝了一点点，就咳嗽起来。从铁军呵呵大笑，也不再让媳妇喝了。

第二天早上老邻居刘秀打来电话，说给从新玲介绍一个，卖中草药的，有一幢三层高的楼房。父母还年轻，就一个儿子。还有一辆宝马车。给从新玲说了，从新玲不同意。

这闺女不知好歹啊！方雅琴答应好好说说闺女。刘秀絮絮叨叨地说去哪里找这么好的条件啊，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又说了一些恭喜之类的话，刘秀挂了电话。方雅琴放下刘秀的电话，给闺女从新玲打。正在通话中。方雅琴等一会儿又打，还是正在通话中。又等一会儿又打，还是正在通话中。这闺女咋这么忙啊！endprint

方雅琴喂了几只老母鸡，这时候呱哒呱哒地叫起来。方雅琴过去一看，下蛋了，三个鸡蛋。其中一个个子特别大，像双黄蛋。

一会儿，方雅琴又打，还是在通话中。这是和谁通电话，和美国总统啊，这么长时间。

男人在菜地里浇菜，方雅琴到菜地里去。刚走到地里，闺女打来了电话，方雅琴责怪她，刚才和谁打电话啊，这么长时间？妈有事你说吧，闺女嘻嘻笑着。方雅琴责怪说你不听话啊，你刘婶给你介绍一个你——妈你别管好不好，我知道该咋办。从新玲打断她的话。她还是说这么大了，快点找一个吧。妈你咋这样啊，讨厌我？我是路上捡来的吗？

你这闺女说这没良心的话，你是妈亲生的啊，一把屎一把尿地养活你，咋是捡来的？

可你为啥非着急把我嫁出去，难道怕我没人要？

你这闺女咋不懂话呢！

好了，我忙啊，回去再说吧。从新玲挂了电话，方雅琴笑骂她两句不再问了。其实从新玲也烦啊，她有个同学曾经追过她，毕业后去了南方，如今已经站住脚。当年他追从新玲，从新玲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如今“匈奴被灭掉了，应该为家了吧？”

田虹也给从新玲介绍一个，是在宣传部工作的。从新玲一米六八的个头，又长得好，气质也好，潇洒泼辣，好处都让她占全了。这个孩子比从新玲还要高，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家有才华啊。《城阳博览》是城阳市委的机关刊物。上面有一个专栏是《话说城阳历史》。每期一篇介绍城阳历史的文章，或写城阳历史上的名人，或写城阳的风土人情。此人文采飞扬，声情并茂，深受本市文化界人士好评，将来必成大器。

鱼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新玲头疼了，又杀出一个刘秀婶子介绍的。从新玲索性关了手机。

方雅琴给闺女打手机打不通，心里火急火燎，不顾男人从铁军的阻拦，坐公交车去了城里。到超市就把从新玲拎出来了。

方雅琴想用她的人生经验好好教育教育闺女。闺女对她的好心无法领会，那天晚上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回来时方雅琴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方雅琴还是要和闺女好好谈谈，闺女说要上班，没空。方雅琴还是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闺女说妈啊你也不看看啥时代了，咋还这么封建啊。我晕！

闺女，不管到了啥时代，不都是吃饭穿衣？嫁个好婆家一辈子不愁吃喝啊，你妈还不是为你操心啊。

从新玲理解妈妈的一片苦心，又为妈妈感到可笑，为什么她们这一代人都这样儿！

方雅琴坐车回了鹿鸣镇。这一趟无功而返，让方雅琴彻底领教了八零后的爱情态度和爱情观，声明不再管她的事情，看她的造化吧。嫁个好的她享福，嫁个穷的她受罪。人啊，都是命里注定的。

方雅琴和男人去地里摘菜。方雅琴摘了菜放进篮子里，装满后，男人从铁军提出来。从铁军看见村长领着几个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人站在他们菜地头。

从铁军以为是收菜的呢。村长说这是城阳市纪检委的，请他们两口子到城里去协助调查一件事。从铁军心里骂了一句 ，把谁的鸡巴啃不了。脸上却笑说正摘菜呢，咋办。

一个穿白衬衫，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去去就回，耽误一会儿吧。这是工作。

从铁军不知道是两口子都去，还是一个人去。村长说让方雅琴一个人去，这样不耽误干活。从铁军觉得在生死危难关头，还是男人冲锋在前比较好。方雅琴过来说我去，走吧，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横竖一条命。

这算什么话？让所有人都哑然失笑。

村长说就是协助调查一个案子，什么死啊活啊。

他们的车子在村部停下。

方雅琴坐上了小轿车，空调开起来，和在菜地里相比真是两重天啊。他娘的，当官的真会享受！

车子没有进县城，也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在一个宾馆门口停下。方雅琴拉拉门打不开。前面副驾驶座上那个女的下来替方雅琴打开车门。方雅琴随着他们进到宾馆里，乘电梯，到七楼，进了一个房间。进去后，这两人都出去了。里面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不知道谁家的孩子，穿得板正得很，面目好像庙里的小鬼。那个女的方雅琴认识，田虹。田虹这死妮子，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似笑非笑，对一个男的点一下头，说倒点水。一个男的起身接了一杯水端到方雅琴面前。方雅琴没有接，说问吧。

田虹笑了一下，说叫什么名字？

问我名字吧，哈，我告诉你，我叫方雅琴，鹿鸣镇三组的，俺家种菜。

两个男的都笑了。田虹也笑，说这是例行公事。你说吧。

方雅琴不知道让说什么，说我在地里干活，村长领着人抓我，我就来了。

一个男的说怎么能是抓你啊，是让你来协助调查工作。

中，调查工作，这么忙，你们真是。中，你们让我说什么？

谈话基本是进入僵局。田虹看看两个男的，一个戴眼镜的说你好好想想。

你这孩子，让我想什么，我在家好好摘菜你们就把我抓来了，我知道什么啊！

田红起身把两个男的叫到外面，一会儿过来，戴眼睛的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钧瓷石榴瓶。田虹问，认识这个吗？

咋不认识啊，石榴瓶啊。

在哪里见过？

电视上，经常看到。

哦，你给谁送过没有？

没有，我能给谁送？养花没法种，腌菜口太小。

眼镜问你认识字不认识？

蚂蚁尿书上，识（湿）不俩字。

眼镜拿过一份材料，问你认识杨结识吗？

谁是杨，什么？

杨结识！

认识啊。

怎么认识的？眼镜里投射出凶光。

我们村的，光棍一条，五十多了没有老婆。

眼镜干脆把问题提到桌面上，问有人举报你给计生委主任杨结识送了一个钧瓷石榴瓶。

哎呀，那是假的，找人仿制的。说了之后，方雅琴后悔了，忙要纠正，我说错了……endprint

方雅琴被放回了鹿鸣镇，她心里懊悔不已。闺女从新玲匆匆从县城赶回鹿鸣镇。妈你不用自责，你说不定救了杨结识。为什么？你想想啊，如果你坚持说不是你送的，那么谁送的？一定还要审问杨结识。这样，他们通过调查，是赝品，值不了多少钱，杨结识的罪名就轻啊。

闺女一番开导，让方雅琴心里稍稍好受些。方雅琴想起了吕娃，让从新玲给吕娃打电话。干啥？方雅琴也不知道要干啥。我给他打过了，早已无法接通！

晚上，方雅琴，从铁军，还有闺女从新玲正在吃晚饭。方雅琴想起田虹，说以后远离田虹，那个闺女不好。

妈，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她是一个白眼狼啊！

妈你不懂，她在救你。

七

从新玲没有能够进到县城，分到了乡下一个乡政府的计生办。这个乡在县城南边，和县城相距五里地，因此叫五里铺乡。说是乡下，其实和在城里没有啥区别，不过名分上的事情罢了。

几天后，城阳纪检委打电话让方雅琴去一趟。她男人从铁军非要去，说也认认纪检委的大门。方雅琴说你还想去啊，那是你啥亲戚家？

方雅琴坐公交车到了纪检委，还是那几个人，还有田虹。田虹这天对着她微笑，经过技术化鉴定，这个钧瓷非大师制作，乃赝品，你还拿回去吧。

方雅琴说，说一句实话吧，我还真不稀罕这东西啊。你说说腌菜吧，口太小，种花吧，也不中，你说说啥用？

田虹笑了，屋里的人都笑了。那个戴眼镜的说，好好的艺术品让你一说一文不值了啊。

方雅琴把钧瓷向前一送，给你。

我可不敢要，你还是抱走吧。眼镜慌忙摆手，好像能被蝎子蜇了一样。

农村人要个那真是没有用处，也忙，方雅琴回去后就把石榴瓶放在了门后。眼看番茄、黄瓜要罢园了，棵也该薅了。地整了后要种下一茬蔬菜，又该忙活了。

多天没有回家的闺女从新玲回家了，一进家就找石榴瓶。发现在门后放，早已布满灰尘，满面沧桑。从新玲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灰尘，埋怨方雅琴也真是糟蹋艺术品啊。

方雅琴说你喜欢你拿走吧。

从新玲把石榴瓶抱到自己闺房里，恭恭敬敬地放起来。

从新玲说计生委主任杨结识没有能够逃脱一劫，他的情妇再次举报他，终于把他送进去了。方雅琴对杨结识生出一丝憎恨：自己有孩子老婆的，为啥不学好！

从新玲非要拉着方雅琴去看钧瓷。方雅琴说家里这么忙，看那干啥？耽误我干活，要看你自己看吧。

从新玲要回单位了，临别时告诉妈妈方雅琴，吕娃一味地招摇撞骗，终于栽跟头了。前几天他在西乡一个地方，收人家的钱，说要给人家做宣传，结果没有宣传，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断了一条腿。

方雅琴咂咂嘴，可惜了，咋不走正道呢！

从新玲自己去了玉华钧窑。那天大师在家，从新玲也没有到过钧窑厂，面对琳琅满目的钧瓷，眼花缭乱。她发现了石榴瓶。大师的展览柜里放了三件石榴瓶，一件是半边紫色，半边大红色。一件是通体枣红色。还有一件是紫红相间。

从新玲想起自己家的石榴瓶，问大师，同是石榴瓶为什么颜色和花纹不一样？

大师耻笑从新玲孤陋寡闻。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是钧瓷的本质。雨过天晴泛红霞，夕阳紫翠忽成岚。峡谷飞瀑菟丝缕，窑变奇景天外天。讲的是钧瓷的奇妙之处。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件钧瓷，因此说钧无二。

大师把从新玲让到客厅，接了一杯开水，泡上龙井茶叶。浓浓的茶叶舒展开来，映衬出一汪绿色的景致，从新玲灵魂乍现，这莫不是窑变的效果？

从新玲演绎出一段关于石榴瓶的故事。大师听后哈哈大笑，钧瓷古代为皇宫贡品，不许百姓收藏，不过是当权人物一己私心罢了。钧瓷乃天人之钧瓷，非某个人之钧瓷。石榴瓶乃天下人之石榴瓶，非我之石榴瓶。钧瓷说到底不过是一把泥。世上之人皆为名利所累，故，累了自己。

临别时，大师送给从新玲一件淑女瓶，特意送了一个收藏证。把自己的大印盖上。

从新玲想回去后告诉妈妈关于钧瓷窑变的事情，不知道妈妈又能说出一段什么话来。

责任编辑 杨丽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