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图元类式:小说叙事结构的新阐释——以明清小说为叙述中心

2014-07-31 08:56许建平丁玉娜
关键词:叙述者意图小说

许建平 丁玉娜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小说叙述既有行为层面的表层结构,还有规定表层结构的深层结构。人物的行为并非无目的和散乱的,而是受目的性——心理意图——支配的。如是,则在行为的背后还有内在的心理意图,于是意图与行为的关系、意图与意图的关系便构成了小说叙述的深层结构。意图与行为的逻辑关系构成了我们所称的意图元的主要内容,而意图与意图的关系(意图行为序列间的关系)构成了我们所称的意图元结构的类式。从意图元结构类式观念入手,可以发现小说叙事的内结构(深层结构),推动小说叙事结构研究走向深入。

一、意图元的提出

从亚里士多德宣称“没有行动即没有悲剧,但没有性格,悲剧却可能依然成立”[1]64以来,情节和行动成为小说叙述的重心。普罗普在对俄罗斯100个神话故事进行梳理之后,总结了31种功能。他所说的功能,“指的是从其对于行动过程意义角度定义的角色行为”。[2]18A.J.格雷马斯从语义学角度将普罗普的总结更加抽象地概括为“行动元(actant)”结构,其中包括了“主观/客观”、“发送者/接受者”和“辅助元/反抗元”[3]256这三对范畴,从而构建了一个组织故事的语法模型。罗兰·巴特认为,“行动元模式与任何结构模式一样,其价值不在于它规定的标准形式(六个行动元的母式),而在于它适应有规则的变化(缺乏、混淆、倍增、替换),从而使人可望产生一个叙事作品行动元的类型学”。[4]26在西方学者眼里,“行动元”是一个结构概念,是人的一系行为所构成的单元——故事展开的基本单位,其着眼点是行为具有有相对独立性的长度,即着眼于行为过程本身,而非人物内在的因素。人物在行动元结构中彻底变成符号化的一个代码,支配这些代码的力量始终隐藏在文本中,未能揭示。究其根本,行动到底是人物所为,其存在具有一定的目的性和方向性。寻找先于行动的本质因素必然将目光集中于人物身上。人物是小说的核心,小说中的每段文字都有人的影子,因而文学研究主要是关于人的思考,而不是关于行动的思考。人的行为只是探究人的一个入口和工具,关于人的考察才是文学研究的最终目的。

人的考察是行为考察的更深一层的意义探究。一切活动的根源,叔本华归结为“意志”。“由意志产生意欲,由意欲产生动机,由动机产生活动”,[5]183即意志是行为产生的原因。但是对于“意志”的说明,仅仅是叔本华为现象和物自体作的形而上的解释,它有学理追溯上的价值,却并不具有先于行动的原始冲动的意义。所以,叔本华也认为“人类彻头彻尾是欲望和需求的化身,是无数欲求的凝集”;[5]5“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5]6他所说的意欲,是哲学层面的;如若将其置于叙述学中,就是本文所说的意欲的具体化——行为意图——做某一件事的意欲。于是意图就成为我们研究的起点。从这种意义上说,意图叙事学,本质上就是从行为哲学入手研究叙述活动的叙述哲学。“动机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必须是人类的终极目的、欲望或需要的研究”。[6]6小说中的人物虽然不具备现实人物的可视性,但他以真实世界中的人为原型,具有真实世界中人的一切特征,因此,以现实中的人的分析来解释书中人物就有了可能。相比于人物行动叙事分析,意图叙事分析更为尊重人物在文本中的意义。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因,人物意图的考量突破了将人物视作一个形容词、定语或谓语的符号化、类型化的局限。人物是故事的参加者,更是情节的推动者。这样,人物意图成为行为事件发生的源泉与根本。既然行动源于行动的目的——意图,那么相对独立的行为长度的划分,自然应该以人物(或叙述者)的意图为单位。由此,行动元的研究也就成为隐藏于行动元背后的意图元的研究,故而以人物意图为中心的叙事研究可以称为意图元研究。

每个行为丛的背后都有一个意图的主导,在这个意图支配下完成的整个叙述过程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谓之意图元。在行动元模式中,“行为者的类别,我们称之为行动元。一个行动元是具有一定特征的一类行为者”。[7]236依此而论,意图元也是具有一定特征的人物及其意图的组合,它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一个体系。

然而,对于一部小说来说,由于有众多人物,每个人物若都有自己的意图,那么意图元便变得纷繁起来。同样,主要人物往往有意图的变化。一个意图完成后,又会萌生新的意图;或一个意图在实践过程中,会因环境刺激而改变。这样一来,便产生了不同的意图类型以及不同意图类型间的关系,便有了意图的结构——小说叙事的内结构。总的来看,意图元可以分为简单意图元和复杂意图元两类。

小说内容丰富多彩,结构有繁有简,其中包含了众多人物的不同意图以及不同层次的意图。诸意图中总有一个意图是小说的主导意图,围绕在这个主导意图周围的人物及其行动所构成的系统就形成了简单意图元,在它之下可以分为单意图元和单意图元组。单意图元只包含一个人物和一个意图。单意图元组可以包括多个人物,或者不限于一个意图,至少不限于一个纯粹的不能分割的意图。人物的意图是多种多样的,一个人物可以有多个意图,多个人物也可能有同一个意图。对于任何一个有多个意图的人物来说,其中必然有一个意图是主导意图。其他意图是为完成这一主导意图而形成的分意图。每个分意图仍然可以和这个人物构成一个意图元。此时,这个人物与其主导意图所建构的意图元由于包含了不止一个分意图元,形成单意图元组。如果具有同一个意图的人物有多个,那么这多个人物和这同一个意图也构成一个单意图元组。这样,一个人物和多个分意图、多个人物和同一意图构成了单意图元组的两种类型。与简单意图元相对应的复杂意图元,可以是包括与简单意图元类式交叉的意图元组合,也可以是由多个人物和多个意图构成的意图元组合。以上分类可以图示如下:

明清小说中既有简单意图元类式,又有复杂意图元类式。篇幅的长短并不能成为判定意图元类型的决定因素,人物意图的增减与变化才是形成不同意图元类式的关键。意图元类式分析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小说情节的曲折所在,也在一定程度上揭开了小说的神秘面纱。

二、简单意图元类式

诸意图元中,由一个意图(主导意图)组成的意图元是简单意图元。其中,一个人物和一个不可分割的意图所构成的意图元是意图元种类中的最小单位。从纵向结构序列来看,它包含了意图产生过程、意图实践过程和意图结果状态三部分。《金明池吴清逢爱爱》(《警世通言》第三十卷)中,入话写书生崔护进京赶考,途中遇到一个女子,之后又过女子住处,而女子已死。崔护见了女子尸身,吻了女子的脸,女子还魂,二人终成眷属。在这个人物行为系列中,崔护路遇女子而产生娶女子为妻的想法(意图),之后又去寻找女子、使女子还魂的一系列行为是意图实践的过程,最后崔护和女子成为夫妻是其意图实践的结果。这就是崔护情爱意图元的完整过程,属于单意图元形式。

对于大部分小说而言,人物意图往往并不那么单一、纯粹,实践意图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地形成单意图元组。单意图元组中,如果由一个人物和一个主导意图所形成的意图元用A来表示,一个人物和分意图所形成的分意图元用An来表示,那么一个人物和多个分意图元组合而成的意图元组可以用下图表示:

这里的加号和等号只具有说明的意味,不具有数学公式的意义。A与An的关系可以是层级上的发展关系,也可以只是多次循环重复之后的归并关系。相应的,在这一类式中,也就包含了两种基本类型,一种是递进式,一种是并列式。

意图源于人的需要,人的需要各式各样,但它们对一个人而言,并不是在同一时间都处于同一地位。“伊壁鸠鲁把人的需要分为三类,这位伟大的幸福论者所做的分类是很正确的。第一类是自然的必需,诸如食物和衣着,这些需要易于满足,一旦匮乏,便会产生痛苦。第二类是自然的却不是必需,例如一些感官的满足。……第二种的需要比较难以满足。第三类是既非自然又非必要的需求,例如对奢侈、挥霍、炫耀以及光彩的渴望。这种需要像无底的深渊一样,是很难满足的。”[5]97三类需要在人的生活中依次处于由低到高的层次。马斯洛也将人的需要分为基本需要和基本认知需要两种。“人类动机生活组织的主要原理是基本需要按优势(priority)或力量的强弱排成等级。给这个组织以生命的主要动力原则是:健康人的优势需要一经满足,相对弱势的需要便会出现。”[6]42在所有未满足的需要中,基本的自然需要永远是优势需要,处于最低层次的需要则往往是人物的最终需要,它所导致的人物意图属于主导意图。其他需要所导致的分意图及其所构成的分意图元,随着故事的发展,都指向主导意图与人物所形成的主导意图元,但它们与主导意图元之间的距离是不同的。分意图元依次展开,成线性排列,共同构成递进式。其结构如下图所示:

在这个结构中,各个分意图元位置固定,不能颠倒。人物并非时时刻刻直接追逐于主导意图元的现实,但他每个分意图元的方向都朝向主导意图元,而他每经历一个意图元的完成,无论其实践结果如何,都离主导意图的实现更近一步。在《宋小官团圆破毡笠》(《警世通言》第二十二卷)中,宋金被逐出祖屋,后被人收留,与宜春成亲;后又生病被弃,却因机缘病愈,成了富翁,再与宜春团圆。故事发展中,情爱意图是宋金的主导意图,但是其中不乏分意图存在。宋金的情爱意图元的实现是一个个分意图元递进式发展的结果。其故事发展与意图元变化如下图所示:

故事:被逐出祖屋——被邻人收留——与宜春成亲——生病——被弃——机缘病愈——发财——寻宜春——与宜春团圆

分意图元:生存意图元——生存意图元——情爱意图元——健康意图元——生存意图元——健康意图元——财富意图元——情爱意图元——情爱意图元

递进式体现了人物对主导意图的间接追求,并列式则代表了人物对主导意图的重复追求。“人是一种不断有需求的动物,除短暂的时间外,极少达到完全满足的状态。一个欲望满足后,另一个欲望迅速出现并取代它的位置。当这个被满足了,又会有一个站到突出位置上来。”[6]8不单是人的一生极少达到完全满足的状态,就单个欲望或是意图本身而言,它们的实现也极少处于完全满足状态。部分实现或是未实现的意图,有可能在前一个意图元结束后,重新站到最初的位置。即使是完全实现的意图,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消磨或褪色,这就必然带来意图的重复,形成并列式。意图完全实现这一结果带有一定的时效性,并不具有永久效力。人们在意图完成之前,往往会对意图的实现结果充满期待。意图的实现与心理期望的实现并不一致。幻想总是比现实更美好一些,所以完全实现的意图未必能完全满足心理期待。此时,人们会面临两种选择,即可以选择追求新的意图,也可以对原有意图加以修正,重新确立人生追求的目标。后一种选择将构成并列式。在并列式中,主导意图重复出现在分意图元中,也可以认为同一个意图出现在故事发展的不同阶段,只是它实现的途径和方法有所不同,其结构如下图所示:

在这个结构中,分意图元的重复累加构成了主导意图元。如果每个分意图元的结果是相同的,那么分意图元之间是并列关系,它们在故事讲述过程中的位置可以互换而不影响整个故事结构。如果各个分意图元的实践结果不尽相同,那么即使所有分意图元之间仍是并列关系,也只有那些具有相同结果的分意图元之间可以互换。在《王安石三难苏学士》(《警世通言》第三卷)中,苏轼先是因为错题菊花诗被王安石贬至黄州;之后又错汲下峡之水,被王安石辨出;最后王安石出题考对联,苏不能成对。其中苏轼的主导意图是逞才意图,而每个事件的意图都是逞才意图的重复。其故事发展与意图元变化如下图所示:

文本中的人物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几个人物在各自的利益、需求驱动下可能形成同一个意图,并聚集于这一个意图之下,这就是多个人物和同一意图所形成的单意图元组。人与人的想法未必完全相同,即使几个人为着同一个目标行动,他们对于这同一目标的渴求程度也会不同。多个人物拥有同一意图,在于这个意图的实现能给这多个人带来一定的回报。回报的形式可能是心理精神层面的,也可能是实际利益层面的。这种回报对于个人的意义不尽相同:或者是其人生的最终追求,或者是其某个阶段性理想的实现。因此,同是具有一个意图,不同人物对意图的重视会有不同,对意图的付出也不会相同。同时,各人能力不同,在朝向同一目标前进途中,对于完成同一意图所起的作用也不同。由此,在同一意图所属的多个人物所形成的意图元中,就出现了两种情形。一种情形是以一个人物即主角、主要人物为主导,其他人物即配角、次要人物处于次要地位。这个意图元中唯一的意图是主要人物的意图,主要人物对意图实现的要求远高于次要人物。意图实现与否对主要人物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主要人物也担负着更多的行动任务。相比之下,次要人物在意图中的分量就轻了许多,但他们的作用不可小觑。他们的短暂出现往往处于关键之处,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丰富故事内容。《施润泽滩阙遇友》(《醒世恒言》第十八卷)中,财富意图是施复的主要意图,他的妻子喻氏也包括在这一财富意图元中,但是妻子在小说中的地位显然只是一个配角。施复是意图实践的主体,拾银子、归失主、购桑叶、遇友得善报、在房柱下挖出银两等事情都是以施复经历为主,喻氏在故事发展中起一定的帮衬作用。在最后一个事件中,施复为了归还薄有寿的银锭,将银锭包入馒头中,送给薄有寿,之后薄有寿又转赠施复的家人。如果施复的家人再送于施复,因为施复知道馒头中有银锭,定然不收,但是其家人之妻用馒头向喻氏换了两个点心,喻氏不知馒头中有银锭,所以银锭通过喻氏之手又回到了施复手中。在这里,喻氏就起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桥梁作用。

与人物主次分明相对的另一种情形,是同一意图之下的多个人物处于相似的地位,主次关系并不明显,几个人物同心协力,共谋意图实现。具有同一意图的多个人所采取的行动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对于不同人物行动的叙述却不一定发生在同一时刻。人物地位虽然相似,但是有关他们的叙述并未同时进行。文本讲述是要占据一定时空的。叙述者可以同时展示不同故事的场景,犹如电脑中多个画面并存,但在同一时刻,一个文本所描述的以及读者(听众)所能接受的,只能是一个场景。如果多个任务或行动发生在同一时刻的同一场景中,那么,对于多个人物的叙述也同时展开,此可谓之同述式。如果多个人物行动在同一时刻发生在不同场景中,那么,叙述只能依场景顺次进行,此可谓之分述式。不过,这种次序的安排倒无碍于人物地位。实际上,同述式与分述式在第一种情形中同样存在,只是第一种情形大多以同述式进行,而第二种情形才会较多地使用分述式。《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卖油郎秦钟和花魁美娘处于同一个情爱意图元之下,地位相似,但是二人的故事是以分述式叙述为主展开的。小说先写了美娘沦为风尘女子,后产生从良之意,再写秦钟为美娘攒银两,然后又写美娘被富室欺侮,得秦钟相救。美娘为了与秦钟成亲而赎身,最终从良,嫁给了秦钟。美娘和秦钟两个人的情爱意图描述是以分述式为主、同述式为辅,二式交错进行的。

三、复杂意图元类式

一个人物的意图不止一种,一部小说中的人物也不止一个。于是一部小说往往表现多种多类意图,形成复杂的意图元结构。复杂意图元的形成,一方面是简单意图元内部诸多意图元类式交叉的结果,一方面是意图元指向不同的结果。

简单意图元的类式是理论上的划分,小说情节不会完全按照一个类式进行。几个类式经常相互交叉,交替进行。如在《老门生三世报恩》(《警世通言》第十八卷)中,报恩意图是人物鲜于通的主导意图,鲜于通三次阴差阳错地考取了功名。为了报答蒯遇时,先是在蒯遇时下狱时大力周旋,再是为蒯遇时的公子申冤,最后又供蒯遇时的孙儿读书,报了蒯遇时的知遇之恩。在报恩意图元发展中,功名意图先于报恩意图,成为报恩的缘由。其故事发展与意图元变化如下图所示:

在这个故事结构中,从功名意图元到报恩意图元是意图元的递进式发展,最终指向主导意图元——报恩意图元。在功名意图元和报恩意图元中,分别有三个分意图元,构成并列式。并列式与递进式结构交叉,形成复杂意图元结构。

关于意图元的种种情况中,意图(主导意图)只有一个,不同的意图总是能归并在这个意图之下。实际上,在引人入胜的故事中,意图都不会以单一形式出现。由于意图都有方向性,意图元也带有一定的指向。叙述者不会将不相干的意图放入同一个故事中。指向不同而又有着复杂联系的不同意图元构成复杂意图元。

简单意图元是对一个意图(主导意图)内部诸多人物与分意图之间关系的总结;复杂意图元则更多的是对几个意图(主导意图)之间关系的总结。如果将小说主要人物的意图元视为中心意图元,那么,与之相关的意图元,可以根据它们与中心意图元在指向上的不同而分为不同种类。与中心意图元指向相反的意图元,我们称之为对立意图元,能够加强意图元指向力量的是辅助意图元。此外还有变意图元和协调意图元。

对立意图元是阻碍中心意图元实现的力量。中心意图元内的人物称为执行者,对立意图元内的人物就是反对者。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喻世明言》第二十七卷)中,金玉奴是乞丐团头的女儿,入赘的丈夫是莫稽。莫稽登科之后,嫌弃金玉奴的出身,赴任途中欲溺死妻子。玉奴被救,做了许德厚的义女,重嫁莫稽,并惩罚莫稽。在这里,金玉奴的情爱意图元是小说的中心意图元,她是其中的执行者。莫稽是对立意图元中的反对者。又如《滕大尹鬼断家私》(《喻世明言》第十卷)中,大儿子欺负小儿子及其生母子幼母弱,企图霸占其家财。最后滕大尹凭借倪太守遗留给小儿子母子的画像中的遗嘱,断明了家私,自己也从中捞取了好处。这里,小儿子母子两人的财富意图是中心意图元,小儿子与母亲梅氏是其中的执行者,大儿子是对立意图元中的反对者。

执行者与反对者的人数是不固定的,二者之间的对立关系有三种情形:

如果一个人物和一个意图构成的意图元、一个人物和多个分意图构成的意图元以及多个人物和同一意图构成的意图元分别用X、Y、Z来表示,那么中心意图元和对立意图元都可以是其中的一种,而上述三种情形中也就形成了以下几种对立形式:

辅助意图元可以是X、Y、Z中的任一种,其中的人物都是帮助者。帮助者分为两种,一种是执行者的帮助者,另一种是反对者的帮助者,因此辅助意图元的指向可能与中心意图元的指向一致,也可能相反。当然,这里的辅助者与“多个人物/同一意图”所构成的单意图元组中的辅助性次要人物并不相同。辅助者在帮助执行者(反对者)的过程中与执行者(反对者)的意图一致,但是他最直接的目的是帮助执行者(反对者),而不是为了意图实践结果中的某种利益。比如在《旌阳宫铁树镇妖》(《警世通言》第四十卷)中,中心意图元是许逊所在的除魔意图元,其中吴猛、彭抗、周广等人都属于中心意图元中的次要人物,他们与许逊并肩作战,目的都是降伏孽龙。起初由于孽龙会飞腾之术,许逊等人都是陆地神仙,所以不能破敌。于是许逊与吴猛谒见了谌母,学会了飞腾之术以及许多道法,终于将孽龙降伏。在这里,谌母就是辅助者,她所在的除魔意图元是小说中的辅助意图元。吴猛等人虽然也起了辅助作用,却并不形成辅助意图元。

变意图元中的人物意图处于游移状态,它往往是辅助意图元中意图摇摆不定的人,即在执行者的帮助者和反对者的帮助者之间变化。协调意图元并不改变中心意图元的指向,却能够改变意图元的实践结果状态。小说中的执法者、媒人等角色往往处于协调意图元中。

试以《张廷秀逃生救父》(《醒世恒言》第二十卷)为例,对小说中复杂意图元结构稍作分析。小说故事分为“认子定亲”、“陷害疏离”、“外出申冤”、“逃生登科”、“回乡救父”和“事件了结”等六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认子定亲”。王宪员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相中了张权的儿子张廷秀,将张廷秀过继做了儿子,并与二女儿玉姐定亲。第二个阶段是“陷害疏离”。王员外大女婿赵昂买通巡捕杨洪,诬陷张权为盗,并离间王员外与张廷秀的关系。第三个阶段是“外出申冤”。张廷秀和兄弟张文秀为父亲申冤,外出往镇江途中被杨洪兄弟二人加害。第四个阶段是“逃生登科”。张廷秀和张文秀分别得到褚卫和邵承恩的帮助,登科高中。第五个阶段是“回乡救父”。张廷秀和张文秀回到家乡,在王员外家戏剧性地拆穿了赵昂的真实面目,救父出狱。第六阶段是“事件了结”。张廷秀和张文秀各有家业继承,子孙绵延。

小说的主要人物是张廷秀,他所属的兴家继业意图元是中心意图元。处处刁难张廷秀的赵昂是反对者,他所属的财富意图元是小说中的对立意图元。中心意图元中,张廷秀是主要人物,张文秀、张权、母亲陈氏、玉姐等人是次要人物,他们的行动目的与张廷秀一致,无论是为父申冤,还是为情守节,都是为了有更好的生活,主导意图是兴家继业。对立意图元中,赵昂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是妻子瑞姐。赵昂为了继承王员外的财产,无所不用其极。瑞姐为了帮丈夫承继财产,甚至不顾姐妹情谊,诋毁玉姐。在这个意图元中,主导意图是财富。小说中的辅助意图元分为两类,一类是中心意图元的辅助意图元,一类是对立意图元的辅助意图元。前者包括了种义、玉姐母亲徐氏、褚卫、邵承恩等人。其中褚卫和邵承恩分别救了张文秀和张廷秀,并资助二人考取功名。他们的帮助促使张文秀和张廷秀的命运发生转折,在故事发展中起了关键性作用。如果不是张文秀和张廷秀考取了功名,张权的冤案就不能真相大白,张廷秀更不可能在王员外家承继家业。后者包括了杨洪、杨江等人。他们是赵昂的帮凶。买通盗匪诬陷张权,化装成船夫对张廷秀兄弟进行加害,都是在帮助赵昂除掉可能与其争夺财产的人,都是为赵昂顺利承继家业。赵昂幕后恶行的揭发也是由于杨洪、杨江罪行的败露才引起的。小说中的变意图元是王员外及戏子潘忠等人所构成的意图元。他们的共同之处是以自身利益为导向,主导意图变化于支持张廷秀和反对张廷秀之间。王员外最初看中了张廷秀聪慧好学,不仅将最心爱的二女儿许配给张廷秀,还资助张权一家。之后随着张权被诬陷入狱,张廷秀为救父亲而荒废学业,王员外对张廷秀的态度发生逆转,不仅不再认张廷秀为儿子,而且要毁掉玉姐和张廷秀的婚约,甚至张廷秀隐瞒身份回家时,他对张廷秀的态度仍然是又羞又气。而当了解到张廷秀做了官,王员外的态度又发生了二度逆转,重又认张廷秀为儿子,让张继承了家业。小说中的协调意图元是侯爷和宋四府等人所属意图元。他们的共同之处是以公正判案为目的。升堂的侯爷轻信了强盗言辞,造成了张权的冤案。这一事件成为改变整个故事发展的起点。宋四府查明了真相,捉拿了真凶,他的判案是整个冤案了结的终点。侯爷和宋四府并没有包庇或偏袒的意图,但是他们的执法意图能改变其他意图元意图实践的结果。

四、意图元类式的三结构层次及其叙述效果

人物的意图元结构并非小说内结构的全部。小说的内结构是由主要人物意图元、叙述者意图元与作者意图元构成的。如果我们将文本中的人物称为内叙述者,那么文本之外的作者则是外叙述者。外叙述者对内叙述者有操纵功能,内叙述者对外叙述者也存在着牵引功能——影响或改变叙述者的原意图。虽然我们不否认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的行为意图是外叙述者意图的载体,体现着外叙述者的意图,但也不得不承认,外叙述者的意图大于人物的意图。《三国演义》第103回《上方谷司马受困》,写诸葛亮设计,将司马懿父子诱进埋下地雷、堆满干柴的葫芦谷,并将此谷前后堵死,要将司马父子连同魏兵活活烧死。却万万未料到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雷声大作,降下一场大雨,将大火浇灭,司马氏父子得以逃脱。天降大雨并非孔明的意愿,或者说,对于孔明来说是未曾料到的意外事件,属于非意图。然而,这个非意图正体现着叙述者的意图——司马父子不死于孔明之手。无论是孔明烧死司马父子的意图,抑或不让司马父子死于孔明之手的意图,都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愿望——表现孔明的智慧与天意不可违。这个意图大于主要人物的意图。换言之,小说文本的内结构大于人物意图的内结构。

在文本中,文本外叙述者的意图等于人物意图之外的非意图事件(作者意图之外的时空存在),包括四个结构类型:一是联结主要人物和其他人物意图的粘连性行为事件——结构性意外事件,如利用小人物、不速之客(如丫环、媒婆、僧道、乞丐、小偷)连接转换情节;利用偶然性的巧合、错认、误会、偶遇等编织意图元。二是人物所意料未及的突发性行为事件——所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使行为走向发生突转。当杜十娘就要实现自己的意愿时,突然冒出个风流商人孙富;黛玉与宝玉二人的情感发展很顺利,却万不曾想到插入个薛宝钗,更使他们所料不及的是元妃省亲后竟弄出个宝玉与宝钗的礼品一样的怪事来;孙猴子大闹天宫,自以为不再有对手,不曾想来了个如来佛祖。三是不可抗拒的非人力事件——神秘性事件。自然力量所表现的天灾(地震、水灾、火灾、旱灾、温疫等),冥冥中的力量,如善恶有报以及佛、仙的超人力量等。四是调节悲喜、忧乐、虚实、表里、疏密、隐显、缓急、节奏快慢的调和性行为。

如是,小说的内结构便由三个层次构成。第一层次是派生小说主要情节骨架的主要人物的意图元类式层次。它揭示了小说人物行为发生的根源、动力与目的,揭示了主要人物的意图力的核心信息(指实现意图的能力:个性特征、品格、才能、资源、智力等),揭示了人物意图与环境(社会与自然环境)间的矛盾关系,揭示了主要人物行为给予接受者的情感力量(价值追求与精神内涵)。第二层次是叙述者的意图层次——人物意图元的叙述组织层次,主要指意图元之间的时间与空间安排。不同意图元之间的关系组织与协调,其间有着重要的艺术技巧与审美追求。第三个层次是作者的表意层次——对叙述者与主要人物的驾御意图及其终极的表现意图——向接受者的述说:抒写某种心理状态与被压抑的情感,揭示对自然、人生、社会的认知与审美倾向。不过作者的抒写意图,因其情感化与非理性的程度不同,所呈现的清晰度有差别。愈是情感化与非理性的作品,愈能给人情感的震撼与回味,而其理性观念便愈处于一种似是非是的朦胧状态。第一个层次——主要人物意图元层次,是小说内结构的主体。故事的主要内容、大的情节走向、大的高潮、故事的结局,故事吸引人的主体力量主要来自这一结构层次——主要人物以及主要人物集团的意图执行力与反意图元的破坏力、意图元与反意图元的较量过程。一般说来,反意图力愈强大,意图元与反意图元的较量过程愈曲折复杂,愈能体现出主要人物意图力的动人力量。第二层次——叙述者意图元层次,具有双重的功能,它既是第一层次的生成者,又是第一层次的建造师兼美化师。将第一层次的素材进行加工,将文本中人物意图、文本外作者意图、接受者意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加以调节和糅合,巧妙安排,充分体现叙述者的审美趣味和倾向。人物与人物的意图关系,主意图元与反意图元的关系,意图元的转换,意图行为的衔接、过渡,虚实、疏密、冷热等关系的调节,陌生化的设置等等,都变成了叙述者实现上述意图的手段,也成为吸引读者的手段。第三个层次——作者写作意图元层次,是贯穿小说内结构整体的灵魂。它是前两个结构层次的派生者,也是情感思想的源光点,是一部小说叙事意图的精神层次,这种力量就来自这一结构层次。它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对于前两个内结构层次有了清醒的分析后,才能发现它。它是处于核心位置的最深层次的内结构。就汉语叙事的特点——意象叙事——而言,第一内结构层次犹如选入叙述范围的“象”,第二结构层次则是将“象”按一定意图组合起来的“象群”,第三层次是象群所表现的“意”。它规定一部作品的品格与价值。研究了小说内结构——意图元三结构,便能从更深的层次解读、认知一部小说的价值与意义,

总之,用意图叙事理论研究小说叙事的内结构,可以发现小说的内结构由人物意图元类式层次、叙述意图元层次、表意意图元层次三结构组成。解释了一部小说何以动人的结构原因,揭示了人物行为产生的根源,揭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根本性动力,揭示了叙述艺术产生的结构根源和一部叙事作品品格和文化价值产生的根源,便能从新的视角和新的深度解读叙事作品,为中国小说的研究提供新的理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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