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海莲

（一）

女孩十四岁的时候，男孩也十四岁。

他们住同一个村子，又在同一所中学住校，同一个班读书。他们的父母都去南方打工了。

中学在镇上，周一到周五，不断有父母趁赶集时，给孩子送来吃的喝的穿的，顺便叮咛几句，再远一些地方的孩子，周末有父母专门接送。

女孩和男孩在学校总是孤零零的。

每次家长会上，女孩看一眼男孩家长的空位，男孩看一眼女孩家长的空位，然后两人相互看一眼，无奈地苦笑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孩和男孩约定，周末放学和上学一起走，就当你接我我送你。开家长会时，女孩坐在男孩家长的位子上，男孩坐在女孩家长的位子上。反正也没人注意谁坐哪里了，老师点名有应声就行了。

又不知从哪一天起，女孩和男孩放学后，不想各自回冰冷的家，他们想，不如一起做饭、写作业、看电视，总比一个人呆在家里强。所以，他们要么在女孩家，要么在男孩家。邻居们时常看到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在太阳底下看书写字，一起在厨房里，一个烧水一个洗菜，一起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

流言像一股空气一样，在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里荡来荡去，女孩和男孩感到到处都是如芒的目光，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了。

在学校，同学们也知道了他们上学、开家长会的秘密，班上也暗流涌动，一些同学有意无意地奚落他们。不久连班主任都知道了，给他们分别做思想工作，说什么“果实没成熟时，强行去吃就又涩又酸又苦”等等。

双方父母也很快从邻居的电话里听说了，男孩母亲说：“我们打工都是为了你，你变坏了，我们打工还有什么意义。”女孩母亲说：“我们打工都是为了你，如果你做丢人现眼的事，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在整件事情中，女孩和男孩怎么解释都没有用，老师只听学生的，父母只听邻居的，就是没人听他们的。

（二）

女孩和男孩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像指点过街老鼠一样，孤立他们。他们更孤单，更有同病相怜、相依为命的感觉。

周末回家的路上，女孩说：“不如我们真的好吧。”

男孩诧异地看了女孩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这个问题。

他说：“我们已经很好了，还要怎样好？”

女孩迟疑了一会儿，因为她也不知道“真的好”的明确意思，就倔强地说：“就是永远不分开。”

男孩说：“我们已经活得很累了，你还想更累？”

女孩怏怏地说：“是啊，做人真累。”男孩不语。

女孩说：“不如我们做棵不起眼的小草吧，那时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谁也不会注意我们。”

男孩说：“别说疯话了，人怎么可以变成草呢？”

女孩说：“只要你愿意，我有办法。”

男孩很好奇，说：“只要你有办法，我愿意。”

女孩说：“我知道有一座山上的花神很灵的，我听我妈说，她就是去求那个花神后才有了我。不过那座山还在大秦岭深处，很远很难找，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男孩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愿意。”

女孩和男孩没有告诉任何人，一起去了秦岭。

正是金秋十月，秦岭像座彩色的迷宫，红叶遍地，层林尽染，人一进去，马上就像一片小树叶子一样，融入森林不见了。

在秦岭穿行了两天两夜后，女孩和男孩不但没有找到花神山，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迷在了秦岭哪一个方位了。女孩只记得妈妈说过，花神山的花神住在秦岭山顶一个奇特的石洞里，石洞前是一片开阔的高山花地，花地中有一股清泉暗流。

他们在秦岭跋涉，少年的倔强使他们克服了恐惧，决心要找到花神山。

第五天的下午，他们到了一座云遮雾罩、奇葩异木遍地皆是的山顶上。两个人劳累加饥饿快要虚脱了，突然看到崖边一棵大树上攀满一架野葡萄，上面挂满了紫红紫红的葡萄。女孩急忙跑过去，伸手去拉一支葡萄藤。葡萄藤在树上缠绕得紧紧的，女孩就奋力去拉，只听女孩一声尖叫，粗壮的葡萄藤已把女孩拉下了悬崖。男孩狂吼着扑向崖边上，急忙趴在崖边向女孩伸出了手，可是够不着。女孩荡了几下葡萄藤，就抓住了男孩的手，男孩刚一使劲，女孩手里抓着的葡萄藤“嘎巴”一声断了，女孩拉着男孩两个人一起坠下了万丈悬崖。

两人很清醒，他们都没有惊叫，就在下坠的一瞬间，女孩说：“对不起！”男孩也说：“对不起！”接着两人就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

风声在耳边呼呼咆哮着，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两人挂在了一根黑黑的老葡萄藤上。两个人都愣了愣神，立即攀吊着葡萄藤下到了树下。

（三）

站在树下，两个人第一次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完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天已经黑了，他们靠在大树下昏昏沉沉睡去。恍惚中，一团温暖的亮光罩住了他们，一位面容慈祥娴静的仙女，穿着彩虹长裙，站在了面前。

女孩惊喜地说：“难道你就是花神？”

花神用柔和的声音答道：“正是。”

女孩哭了：“终于找到你了，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赐给我妈妈的女儿。”

花神柔柔地笑了笑说：“呵呵，我赐给母亲们的女儿很多，怎么能个个都记住呢。不过，既然我们有这一段缘分，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女孩看了看一旁睡熟的男生说：“我们不想当人了，想变成一株草，求求你帮我们实现这个愿望。”

花神沉吟了一下说：“可是，你们想变成什么草呢？”

女孩说：“当然想变成一株能开出最美花朵的草了。”

花神说：“你能说说最美的花什么样子吗？因为花在我眼里都很美。”

女孩想了想说：“要有牡丹的华贵、兰花的幽香、百合的气质。”

花神说：“是彼岸花啊。不过，想变这种花，你得再等十年。”

女孩急忙问：“为什么呀？”

花神说：“因为彼岸花的种子正在培育阶段，要过十年才能成熟，所以我无法把你们变成这种花。”

女孩趴在地上大哭起来。花神着急地说：“你先别哭了，让我想想办法。”说完又柔和地埋怨了句，“真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心最软的神。”

女孩急忙止住哭声。花神这才说：“也不是不可以变，只是现在变成后，只能用一千年时间开花，一千年时间凋落，而且中途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无法预知……”

女孩哪有耐心听花神后面的话，她一听到一千年时间开花，开心极了，急忙请求花神立即就变。

花神说：“真是个心急的孩子，变成彼岸花后，如果有一百个人类寻找和呼唤你，你就会变回去的。”

女孩打断花神的话肯定地说：“放心吧，我担保这个世界上愿意找我的不上十个，快变吧。”花神看女孩这么急，就轻轻地抬起手说：“那我破例一回吧。”

花神先用手一指男孩，一道金光后男孩变成了大蒜头一样的花种子。

又一道金光放过，女孩变成了一缕绿色的光，钻进了蒜头样的种子里。

（四）

女孩在黑漆漆的种子里，急得大喊放她出去。男孩也急得说：“我胸口也憋得难受，但是花神刚说了，一切自有定数，想必说的是到了一定的时候才能开花吧。”

女孩说：“我怎么没听到花神说什么。”

男孩说：“你一直吵着让花神变你，哪听到花神说什么了。”

女孩说：“现在怎么办，花神不会是欺骗了我们吧。”

不知在种子里待了多久，女孩突然感到自己全身松动，她急忙舒服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接着，女孩就看到自己变成了一支嫩绿的花茎，花茎顶着一个绿色的花托，花托托着一个带红晕的花蕾，凌空而立。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看了周围一眼，原来，他们已经扎根在一条大河边的石缝里，河流由高耸入云的大山夹峙。女孩好高兴，她想，不久她将怒放在原野，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这才记起男孩来，她一看脚下，男孩已经变成了一丛蓬勃的兰花一样宽长的叶子，把她团在了中间。女孩好幸福，她正要和男孩说话，突然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起来，她拼命想止却止不住，一阵响彻山谷的笑声过后，女孩看到自己怒放了，刹那间，整个山谷一片寂静，鸟忘了飞，风忘了吹，浪花忘了翻，鱼忘了游……正在开花的植物停止了开花，正在结果子的树木停止了结果，连天上正要飘动的云朵也静止不动了。

女孩好不容易收住欣喜若狂的心，喊了一声男孩，吃惊地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一串响亮的笑声。

她急忙低头看，脚下的绿叶正在一寸一寸地化成灰烬，女孩呆了，她眼看着全部绿叶刹那间化成叶灰，被一股风旋起来，刮向了大河的对岸。

女孩的心口一阵抽疼，她想大哭，可是嘴一咧，发出的也是响亮的笑声，哭也不能了。她看了看自己孤零零的一枝，以决绝的姿势，站在两面巨大的黑石板相夹的石岩缝隙里。没有双脚，不能走。没有双翅，不能飞。

她突然记起花神的话：一千年时间开花，一千年时间凋落。

她知道自己要在这荒野孤独两千年，不由绝望地大哭起来，哭声瞬间变成冲上云霄的狂笑。

这时，她突然听到男孩的急切呼唤，急忙睁开哭泣的眼睛，一片刺目的阳光里，男孩正蹲在她的面前说：“做了什么好梦，笑成那样，不会是梦到花神了吧。”

女孩这回才放声大哭起来了，边哭边说梦里的一切。

男孩也给她讲了自己的梦，竟和女孩的梦一模一样。

男孩拉女孩站起来，给女孩指了指大树旁边一面绝壁，绝壁中有个石洞。他们钻进石洞，迎面一座花神的石雕栩栩如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面容慈祥而娴静，和梦里的花神一模一样。

（五）

两人看着神像，又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经过昨晚一梦，他们已经不再想变成什么花草了。

就在这时，山谷隐约传来呼唤他们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整个秦岭到处都回响着他们的名字。两人急忙发出了回应。

先看到的是同学和班主任，接着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和一些亲友。

同学们一拥而上抱住他们，他们父母在一旁抱头痛哭。班主任过来拉着他们的手，热泪盈眶，声音哽咽着说：“你们两个擅自离校，这次回去一定要写检讨。不过，现在必须先填饱肚子。”有同学立即拿来面包和水。他们含泪吃了起来，边吃边听同学们说他们“失踪”后的事情。

就在他们没有按时到校的周一，班主任就急忙派他们邻村的同学去他们家里找，两家门上都挂着大铁锁，问村里人，没人知道。

第二天，班主任就给两家的父母打电话，他们的父母一听，连夜坐火车，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回来还是一筹莫展。

女孩母亲在整理女孩的东西时，无意间看到了女孩的日记，日记里说，她想求花神让她变成一株植物，这才想起了秦岭，急忙告诉了老师。

老师看到日记后，给全班同学读了一遍。同学们听着，想到以前发生的一切，教室里一片沉默。老师说：“我们该为我们的冷漠负责了，谁愿意和我一起去秦岭找这两位同学。”结果，全班七十八个学生全部站了起来。

女孩和男孩听着听着，眼睛湿润了。

这时，女孩的母亲才走过来，抱着女孩说：“对不起，这次回来，我再也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给你一个家。”母女俩相拥大哭。

男孩的母亲也一样，要留下来照顾男孩的学习。

在场的人纷纷落了泪。

上百个人簇拥着两个少年，浩浩荡荡地出了秦岭。

（水云间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