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小说叙事时间的复调性探析

2014-08-15 00:53
关键词:贝娄索尔经历

刘 娜

(北京工商大学嘉华学院,北京 101118)

一、引言

索尔·贝娄是二战后美国当代杰出的犹太作家,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着重于描绘社会现实,关注个体在当代社会中的发展与命运,深入探讨当前社会现实中存在的精神危机,富于深刻的哲理与思辨。《纽约时报书评》将其誉为美国当代首席小说家,他荣获三次美国国家图书奖、一次普利策奖,并由于其作品“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1976年索尔·贝娄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当索尔·贝娄的第一部作品问世的时候,美国的叙事艺术发生了倾向性和换代性的变化”,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对索尔·贝娄作品的评价充分说明了其作品叙事艺术的独特性及其对美国小说叙事艺术发展的贡献。为了广泛描绘当代社会的复杂现实,充分反映并存的多元价值观并深入探究当代人的精神本体,索尔·贝娄一直致力于革新传统的叙事模式,力图实现“奇特的脚穿奇特的鞋”的叙述表达方式,在其独特的叙事模式中,对时间的处理是不可忽视的亮点与特色。本文在复调理论的视角下,探析索尔·贝娄的三部代表作品中叙事时间的复调特征表现及其对作品思想表达的作用。

二、复调理论

复调这一概念源自于音乐术语,在作曲中是指不同声部的旋律不同,但不是多旋律的混杂,而是通过和声对位结构成多声部的交响式的织体,改变了以往声部单旋律的线性结构[1](P485)。苏联著名的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巴赫金在研究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过程中,首先将复调概念引入到对小说创作的分析中,认为小说中存在着多个彼此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反映着不同的价值和意识,从而形成了小说的复调。在巴赫金的界定中,小说中存在的复调特性是指作品中不同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思想和意识的彼此独立与对话关系,并未关注对小说形式方面的探究。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从叙事角度重新阐述了复调概念。他对《追忆逝水年华》进行了叙事分析,认为其中叙事视角的转换形成了独特的叙事模式,构成了小说形式层面上的复调。基于自身的小说创作经验,昆德拉在小说理论上对复调小说的概念进行了扩充与深化,更加注重小说结构、小说文体与复调音乐的对位[2](P70)。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昆德拉探讨了小说叙事结构中不同情节线索的平衡并置,并进一步将各种文体在小说中的运用纳入复调范畴中,指出小说中的文体复调主要是在小说中围绕共同的中心主题,恰当灵活地运用多种文体进行表达,正如在表现音乐主旨时,复调音乐中两种或更多声音的同时呈现,完美结合。

从最初的术语借用,逐渐发展到概念内涵的对应与扩充,复调小说理论经过了巴赫金、热奈特和昆德拉的不断丰富与深化,不但适用于对小说主题内容的分析,也对小说叙事与构成形式的研究提供了有效的分析框架,成为现代小说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随着复调小说理论的不断发展,现代小说的复调性呈现出多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话语的复调、主题的复调、叙述视角的复调、时空的复调、文体的复调等都是其常见形式,本文所探讨的叙事时间的复调性是小说复调特征的重要体现之一。

三、索尔·贝娄小说叙事时间的复调体现

在伯格森时间的二分中,一种时间是指为表达一种实用目的而人为设置的以钟表度量的“空间时间”或者被称为“物理时间”;第二种是被称为个体直觉体验的“心理时间”,它具有流动的河水一样川流不息的“绵延”特性。作为个体经验的时间“绵延”只存在于个体的记忆之中,而每一刻的记忆既是过去又是现在[3](P50-84)。在索尔·贝娄的多部作品中,都体现了物理时间中的现在和心理时间中的过去这两种时间的复调叙述特征。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身处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点“现在”,讲述与其相对的多个“过去”,多个过去与现在反复重叠交叉,现在的经历断续地触发着对过去的回忆,将线性的现在时间不断割断,失去了原有线形时间的连续性。

《赫索格》一书中的复调时间叙述表现为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并置,现实世界和心理世界并呈,彼此重叠交织。物理时间的叙述是按照发生时间的先后次序,描述了主人公赫索格的现实世界生活,他第二次离婚后的五天中在“路德村—玛萨岛—芝加哥—纽约—路德村”来回奔波的经历,勾勒了小说简单故事情节的整体框架:小说的开始赫索格准备出游,但在到达海滨后不久又匆匆忙忙地返回家中和女友雷蒙娜见面,之后和律师见面交谈,紧接着飞往芝加哥去看望女儿,却不幸遭遇了车祸,在保释回家后,他开始整理房间,等待女友雷蒙娜到来。尽管对主人公赫索格五天经历的物理时间叙述采用的是全知型第三人称视角,但看似客观清晰的叙事脉络中会经常出现断点,忽而转入到主人公对过去人生经历的沉思中去。心理时间的叙述呈现出赫索格丰富多样但又混杂零乱的思维,既有对往事的回忆,也有回溯的感慨,甚至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回忆和想象里种种事件的呈现并不是基于时间的先后顺序或者逻辑的因果关系,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一件不经意间看见的物品,甚至偶然浮现的微妙感觉都可能触发他的追忆与想象,从而引出赫索格过去经历的种种事件,及其对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经济、伦理、道德等各方面的评论。这些评论与赫索格的人生经历相互交织,往往深入到过去的过去,回忆往事的往事,这种思想意识的跳跃与穿插,凸显了赫索格内心不安、思维恍惚零乱的焦虑状态。心理时间的叙述穿插使用了“你、我、他”三种人称视角,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多维描述,拓宽了主人公的心理时空,也引导着读者的思维由定向转为发散。

小说《赛姆勒先生的行星》的主人公是一位经历过二战的老人阿特·赛姆勒先生,他在犹太大屠杀中幸存下来,曾经作为新闻记者由华沙派驻伦敦二十年,人生经历曲折丰富,年老后和女儿相依为命生活在纽约,住在前妻侄子的遗孀家里,偶尔从一个勉强沾亲的侄子那里得到一些救助。小说同样采用了复调时间的叙述手法,物理时间的叙述中按照事件发生顺序描述了阿特·赛姆勒先生三天的主要活动经历:乘坐公交车遭遇黑人小偷的跟踪与威胁,女儿借走了印度人拉尔博士的文稿,资助老人生活的侄子格鲁纳患动脉瘤突然死亡。老人的内心坚守着理性主义为核心的传统思想和社会秩序观,但现实社会与期望之间的巨大反差给年逾古稀的老人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挫折与隔绝感。在简单的情节之下,赛姆勒先生独白式的回忆与思索则构成了心理时间的叙述:对个人往事与命运的追忆,对历史、宗教、人性的反思,对20世纪60年代美国动荡社会现实各个侧面的思索,包括以色列六日战争、年轻人离经叛道的思想行为、女性解放、犹太人的生活、战争与反战、人权运动等等。小说的心理叙述时间在现实与历史之间穿插交错,扫描了当时正在经历巨大变化,充满了矛盾冲突的美国社会,折射出赛姆勒先生对社会秩序与文化剧变的质疑与困惑,就像一个理性的他者,面对外部世界的动荡,游离于充满着激进主义思想和行为的现实社会,但仍然坚持探索追寻真理与新秩序。

《洪堡的礼物》一书的语言表达采取了第一人称同故事叙述者,以过去时作为全文的基调,将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相结合进行复调叙述。在物理时间中以过去进行时叙述,从“不久以前,十二月的一天早晨”,到四月里的一天,主人公西特林以第一人称视角回忆了“我”在最近四个月中辗转于芝加哥、纽约、得克萨斯和马德里时经历的形形色色的事件。在心理时间的脉络中,小说采用了过去进行时,即在过去四个多月往事中的西特林追忆更久远的长达半个世纪的往事,早至20世纪20年代西特林童年的经历,直到20世纪70年代西特林重新安葬了洪堡。人生中更久远的种种往事像一个个独立展现的影像片段,随着西特林意识的跳跃和流动,与对不久前往事的回忆交织穿插,现实的经历、对往事的回忆、内心的思索与独白彼此交错结合,意识在过去和过去中的过去之间循环反复。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叙述线索交叉延续,勾勒出洪堡和西特林这两位作家不同的生活命运及其精神上的挣扎与迷茫:洪堡对于理想绝对化的坚持最终却令他被现实压垮,走向毁灭;而西特林相对圆通的做法则使其名利双收。但知识分子道德上的使命感又使西特林在获得世俗成功的同时,常常不由自主地拷问自己的精神,内心脆弱矛盾。索尔·贝娄通过两条叙事时间线的并置描绘了两种相对的人生选择,文中着重描绘了西特林的痛苦与挣扎,折射出当代美国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精神危机。

四、深度“现在”:复调时间的思考张力

耿占春在《叙事美学》中指出,“犹太思想意识到了时间终点的进化与完满,它为自己收集了过去的碎片以及失败的经历,把它们组织在一个最终是永恒的形式里”,“开端和终结之间的时间的非连续性意识和作为这种非连续性而出现的时间‘现在’或‘当下’这一位置。现在被赋予了‘跳跃’的可能性,它仿佛是历史的相对之门,入口和出口依旧是敞开的,自由的”[4](P213-214)。在犹太弥赛亚式的时间观里,现在绝不是一个过渡,不只是过去与未来的一个连接点。作为典型的弥赛亚式时间,现在包含着整个人类的历史,是整个人类历史的一个巨大的略缩物[5](P414)。

在上述三部作品中体现出的正是这样的犹太时间观,索尔·贝娄将长时间跨度的过去植入短时间跨度的现在,采用了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并置的复调时间叙事手法,小说中的叙述者以当下为基点展开回忆与联想,现在这个永恒形式中巧妙织入了种种对过去的回忆片段。厚厚的一本书所讲述的不过是短期内人物的经历和思考,人物丰富多样的一生经历被浓缩进短期的回忆中,短时间跨度的物理时间线与长时间跨度的心理时间线交叉融合,加重了故事现在叙述时间的厚度,构成了一个深度“现在”。所有心理回忆中的过去被现在所承载,在当下的凝视与思考中永存,在叙述的最后,书中的叙述者和书外的读者都从心理时间中跳出,回到了物理时间的现在,眺望依然不可确定的未来。

这种复调时间的叙述方式,突出了深度现在,充满了思考张力,立足于现在回忆过去,把过去融入现在,通过把握现在和反思过去的过程中不断推进思考与认识的深度。在《赫索格》、《赛姆勒先生的行星》和《洪堡的礼物》等三部作品中,索尔·贝娄采用了类似的创作手法,在人物的精神世界中通过回忆与思考建构了一个个的深度现在。在小说内容层面上,叙述者在自己当下的短期经历中凝视过去的种种生活片段,审视自己的精神本我,将现在的点逐步晕染扩大,将思想的触角延伸至久远的过去,种种过往经历的片段在回忆中拼贴成一个自我认识的画面,过去的片段与现在彼此作用交融,通过现在反思过去,在对过往的不断回忆中逐步认识自己,展望未来。在叙事方式层面上,大量的回忆与思索割裂了叙事的连续性发展,将叙事的物理时间线变成了一条模糊但有踪迹可寻的虚线,虽然现在被反复出现的种种过去间隔成一个个片段,但是却因为过去的穿插而更加厚重,现在的时间与空间通过精神世界的延展而具有深度现在的独特内涵和意义。

索尔·贝娄作品的复调时间叙述,既勾勒了作品中人物的个人命运和历史,也体现了更多关于信仰、道德、生活价值取向、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人类社会的命运与走向、真理与意义的严肃深沉的思考。在不同的身份与经历之下,赫索格、赛姆勒和西特林在其内心深处都具有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责任意识,表现出对社会、政治、文化等方面问题深切的关怀与深入的思考。过去、过去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这几种时态在小说中穿插,读者的思绪也随着叙述者意识的流动与跳跃,在不同的时空转换穿梭。在现实、历史、理想、幻想之间,索尔·贝娄丰富的内心世界,对于理性、自由、信仰、人性、道德等社会意识的思索与探究,通过人物的心理叙述充分展示在读者面前。

五、结语

将长时间跨度的过去交织融入短时间跨度的现在,将物理时间叙述与心理时间叙述并置,索尔·贝娄作品中的复调时间叙述构建了深度“现在”,充满了思考张力,体现了其小说创作中独特巧妙的叙事技巧,有助于促进读者对作品所阐述主题的理解与共鸣,推动读者进行更深入而广泛的思考。正如索尔·贝娄自己在受奖演说中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更加广泛、更加灵活、更加丰富、更有条理、更为全面的叙述,阐明人类究竟是什么,我们是谁,活着为什么等等问题”[6](序言)。

[1]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李凤亮.复调小说:历史、现状与未来[J].文艺学研究,1996(3).

[3][法]伯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4]耿占春.叙事美学[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

[5]陈永国,马海良.本雅明文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

[6][美]索尔·贝娄.赫索格[M].宋兆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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