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在边城(小说)

2014-08-26 10:41方亚男
剑南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雅书签边城

方亚男

1.边城苏醒

风景如画的翠屏山下,座落着一座刚迁来没几年的校园。雨后灰蒙蒙的天,仿佛太喜欢这冬季里还略显崭新的地儿,硬是笼着一层层薄雾在这红砖砌成的庄严教学楼上。顷刻间,占地150亩的校园,竟莫名其妙的显得空荡了一些。

高三(2)班的教室里,蓝小雅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教室外薄雾笼罩的休闲花园广场,说不清有什么样的感觉。

“嘀铃铃……嘀铃铃……”一阵悦耳的下课铃声如约响起,整个E校园突然鼎沸起来。一溜烟挎着书包冲出教室的孩子不在少数。蓝小雅也猛的回过神来,怔了怔,发现同学们大多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完书包冲出教室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课桌。

门口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冲蓝小雅调皮地招着手:“小雅,快点啊。”

“哦,快了。”蓝小雅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那女孩儿,便加快了收书的动作,尽快出去了。那女孩儿是莫洁欣,是和蓝小雅一起长大的闺蜜。

“你刚刚又在发什么呆啊?”走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洁欣问蓝小雅。

“啊?哪有?”

“到处都有。我都在外面观察你好一阵里了。”

“你这丫头是逃课了吗?那么早就在教室外候着了?”

“怎么会!我们老师可善良了,知道我们一到期末就坐不住,所以早早说完事就放学了。不像你们老师这样……”洁欣突然停住了,她的余光瞥到了蓝小雅那张不正常的带笑的脸,立刻笑着补充道,“嘿嘿……没什么啦。”

“哦?像我们老师这样是哪样啊?”蓝小雅故意靠近洁欣。

“哎呀,好姐姐,我错了。我只是说,你们老师太负责了,讲得真细致。”

“哦?是吗?”蓝小雅依旧做出一副笑里藏刀的样子。

“嗯嗯,当然是了。对了,小雅,读书笔记怎么写啊?我们也要写呢。嗯……管他的,我肯定是要临近报名的时候才会写的,不像你,一大早写好了才会玩儿。我写的时候参考参考你的就行了啊。哈哈哈……哦,还有,小雅,这个寒假你要干什么呢?还是会回老家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哦。”知道不能在蓝小雅面前埋怨她的老师,洁欣立刻转移了话题,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

蓝小雅拿她没办法,却突然想起,原来还有读书笔记这回事。她开始安静地听着洁欣的宏伟大计,时不时插上两句。

“好啦,知道你是好孩子,以后我不会再说了。”洁欣看着有些沉闷的蓝小雅,含着歉意说道。

“哪有啊?不是因为这事。”

“那是因为什么?”

蓝小雅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看着洁欣满含担忧的神情,蓝小雅转瞬间又笑了,她拉着洁欣的手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说,“好啦,我是好孩子,你也是好孩子。我们啊,都是好孩子。”

洁欣见蓝小雅恢复了生气,便又高兴起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唱着:“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

然而,“读书笔记。”蓝小雅提醒自己可不能忘了。

“看什么书呢?”蓝小雅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读书笔记的对象确定了。

四层的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书和杂志,有蓝小雅平日用的各种教科书、参考书,也有《读者》、《青年杂志》等一些书刊杂志,还有不少语文报纸,以及蓝小雅自己整理的各类笔记。因为平时多专注于课堂内的学习,课外读物这一类书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放在了最顶层。蓝小雅身高不够,只得搭着凳子去找了。

这时,蓝小雅正吃力地翻阅着书柜,一本蓝色封面的书从书柜上径直滑落下来,里面夹着的一枚泛黄的系着红飘带的树叶书签也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蓝小雅小心翼翼地爬下高凳,拾起了那本“毛遂自荐”的书,定睛看了看,原来是沈从文的《边城》。

“我什么时候有这本书的?”蓝小雅心里有些疑惑。她努力地回想着:“好像是洁欣送我的生日礼物吧。瞧我,竟没拿出来翻过。”

的确,那是高一时,洁欣送给她的16岁生日礼物。但因为上高中以后课业更加繁忙,蓝小雅整日埋头于各类教辅资料里,也就不曾翻阅过了。回想起这些,蓝小雅会心而略含歉意地笑着,她翻开书看了看,书不算厚,只有60千字,恰巧语文课上老师选讲了这篇小说的一些片段,蓝小雅还比较喜欢,思忖了一会儿,最后拍了一下书面说道:“就你了!”她像是解决了一桩大事般,脸上露出轻松而自信的表情。把书轻轻地抱在怀里,蓝小雅又缓慢地拾起了那枚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天日的书签,总觉得那东西很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这是什么叶子?”蓝小雅努力地回想着,却没有一点头绪。她无可奈何地把它放回了书里,便整理起自己的书柜来了。

薄薄的轻雾萦绕着湘江的茶峒小山城,宁静古朴的河岸上静静地伫立着一间茅草屋,不远处的高崖上,一座白色小塔在雾中若隐若现。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阵美妙的歌声,又软又缠绵,蓝小雅寻着歌声,仿佛灵魂都要浮起来了。她轻盈的灵魂各处飘着,上了屋后的白塔,下了门前的菜园,到了河边的渡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对了,就是虎耳草,摘虎耳草!正当蓝小雅摘得欢时,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的身影在白塔处清晰可见,蓝小雅移动着轻柔的脚步缓缓地看过去。“是他!”蓝小雅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正欲欣喜地跑过去,那身影却又瞬间消散在雾里了。

蓝小雅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却并没有使那身影定格下来等她。她着急的眼光里逐渐泛出丝丝泪水来,满大束的虎耳草从蓝小雅的手中如失去了生命力一般无力地滑落。

“小雅,快起床了。”是妈妈的声音。蓝小雅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只觉得眼角湿湿的。窗外明媚而清凉的阳光丝丝缕缕地射进来,那本蓝色的《边城》静静地躺在阳光里的地板上,蓝小雅才突然明白那只是个梦罢了。

“我也成了翠翠了呢。”蓝小雅心里暗暗笑着自己“入书太深”了。她轻轻地抚摸着《边城》里夹着的那枚泛黄的书签,阳光下,树叶叶柄的红丝带处,有着一行浅浅的黑色印记。

“是受潮了吗?”蓝小雅一面默默地想着,一面仔细地观察着那枚书签。“不,不是受潮,是墨迹!是笔墨消散的痕迹。”蓝小雅像侦破了案件似的突然兴奋起来。可是因为时光太久了,任凭蓝小雅怎么看,那行字早已模糊不清。她又立即从书柜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放大镜来,却还是看不明白。

“有点像个‘一字。不,是两个‘一字。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或者不是‘一呢?究竟是什么?”

蓝小雅的表情突然平静了下来,清明如水晶的眸子里显出一丝淡淡的遗憾和忧伤。

因为是寒假,如往年一样,蓝小雅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回老家去给那儿的亲戚朋友拜年。临行时,蓝小雅把那本蓝色的《边城》也收进行李了。读书笔记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但蓝小雅还有其他事想做。至于是什么,蓝小雅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心里一直都有什么东西牵挂着。

在老家的日子很快乐,那里毕竟是蓝小雅长大的地方,点点滴滴都是童年的回忆。虽然,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很多人与事也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但蓝小雅还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回来了。

这天,洁欣欣喜地跑到隔壁的蓝小雅家,看见蓝小雅正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坐着,好像是在做作业的样子。她即刻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等到蓝小雅的背后,她才猛地拍了一下蓝小雅的肩膀,大叫一声:“小雅!”

“你这丫头,找死啊!”专注的蓝小雅自是被惊吓着了,她转过身就要挠洁欣的腋窝。洁欣早就料到她又会使这一招,只是一闪,便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蓝小雅几乎奋不顾身地追了过去。

“哎呀,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真错了……”洁欣被蓝小雅追得也累了,只好求饶。

“现在知道错了啊?每次都是这句话。”蓝小雅也累了,便停了下来,喘着气说。

“哟,是洁欣来了啊。小雅,别欺负人啊。”也许是听到院子里的打闹声,屋里一位中年妇女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劝阻着说。看到洁欣,她平静的神色里带着些许欢愉。

“秀姨好。”洁欣感到救星来了般,一面和那妇女打着招呼,一面冲着蓝小雅做着鬼脸。

“妈,我没欺负她。”蓝小雅委屈地说。

中年妇女笑着,又把蓝小雅招呼进门去:“快过来,把桌上的水果洗点拿出去跟洁欣一块儿吃。”

“嗯,好咧,谢谢秀姨!”洁欣冲着蓝小雅笑着。蓝小雅嘟嘟嘴,便随着那妇女进屋去了。洁欣松了一口气,她料到蓝小雅不会再追究了,便到石凳上坐下等蓝小雅出来。石桌上摆着蓝小雅的笔袋、书和作业本。洁欣注意到,作业本下还有一个黑色封皮的记事本,她便随手翻开了……

“莫大小姐,你的水果来了!”不一会儿,蓝小雅端着一盘水果出来了,她一边走近,一边故意调侃着。

听见蓝小雅的声音,洁欣慌乱地把那本记事本压回作业本下面。她故作自然地站起来,轻轻一跃,便坐到了石桌上去,以一种满意的口气答蓝小雅说:“谢了啊!”

蓝小雅走过来,把水果盘递给她。洁欣顺手拿了一枚青枣便开始吃起来,然后又嬉笑着地问蓝小雅:“你在写读书笔记了吗?要不,借我参考参考?”

蓝小雅回到石凳上坐下,择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说道:“还没写好呢。”

“写的啥书啊?给我看看。”洁欣一边说着,一边把蓝小雅的书拿了过去。她看着书的封面,一瞬间木然了。

“怎么?是不是看到我在看你送的书,所以特别感动?”蓝小雅故意加重和拉长了“特别”二字的音调。

洁欣回过神来,把书还给蓝小雅,以一种十分矫揉的口气说道:“是啊,好感动呢。从来不看小说的优等生竟然看我送给她的书了呢!好荣幸啊。”

蓝小雅白了一眼笑呵呵的洁欣,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蓦地,她想起那枚书签了。

“这是枚什么书签啊?看样子挺眼熟的。”蓝小雅从《边城》的书页里把那枚书签翻出来,拿在手上仔细地看着。她没有留意到洁欣看到那枚书签后表情的不自然。

洁欣利索地从石桌上跳下来,故意长叹一口气道:“这个啊,就留给包青天的超级粉丝,我们聪明的蓝捕头去探索发现吧!”

“那这上面写的什么字呢?”蓝小雅转过头来问洁欣。

“字?什么字?”

“这黑色的不是字吗?我感觉像是‘一什么‘一什么。”蓝小雅一边说,一邊指给洁欣看。

洁欣咧出一丝笑道:“这个啊,还是你自己去追踪吧!”说完,她便一蹦一跳地走开了。快到院子门口时,洁欣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蓝小雅说道:“小雅,过两天我们还是一起去青梅园吧。”

每逢寒暑假回到这里,她们都会相约去青梅园的。这次自然也没什么疑问的了,蓝小雅爽快地答应了她。

青梅园坐落在蓝小雅家对面不远处的一座山腰上,跨过一条蜿蜒的小河,经过几垄田埂,很快就到了。青梅园里种满了青梅树,青梅树下有许多江石子铺就的小路,踩在上面脚底痒痒的,又夹着一股轻轻的力量,如同按摩一般,蓝小雅可喜欢了。蓝小雅之所以喜欢那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园子是宋逸凡家的。

“宋逸凡。”蓝小雅突然想起那晚梦境里那美妙的歌声和那个转瞬即逝的男孩的身影了。

蓝小雅,莫洁欣,宋逸凡,还有宋逸凡的哥哥,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他们四个经常会在梅子成熟的六七月挎着竹篮筐到青梅园去摘梅子。每当那时,他们就脱了鞋在石子路上奔跑着、追逐着。夏季早晨的露水干得比冬季快多了,所以乏了的时候,他们就躺在园子的草坪上,一边看着清晨洒落在树叶间斑驳的阳光,一边讲着孩童世界里的故事和梦想。其他时候,他们也会邀同村的伙伴儿在青梅园里玩过家家,反反复复,似乎永远也感觉不到腻。

洁欣已经走了。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恶狠狠的,仿佛固执地要掀开对面山腰死气沉沉的云雾似的。几片竹叶被步步逼近的寒冬缠绕着从空中飘了过来,其中一片刚好落在蓝小雅面前的石桌上。她拾起那片叶子,向屋后的竹林看去,仿佛在凝望着一位熟悉的故人。

“快三年了呢,你们还在。”

据说,七年,是个足够让大脑细胞全部更新一次的时间。七年前的细胞死亡,由新生细胞代替,那么,七年前的故事就该忘了吧。所以有人说,忘掉一个人,不过就只需要七年。现在是三年,还早着呢。不过,那十五年的事呢?按道理,蓝小雅不该这么清楚的记得了吧。可是,事实与理论并不是同步存在的。虽然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但蓝小雅确定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也在吗?他知道吗?”蓝小雅想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首李白的《长干行》,是蓝小雅初一的时候在电视里无意间看到的,就把它背下来了。尽管那时,她并不十分懂诗中的意思。此刻,记忆就如一滴水,落在童年那片洁白的纸上,一瞬间便浸染开来。蓝小雅回想着,那个关乎青梅竹马的故事。

2.流年重现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道当日陶渊明先生的田园生活是否与蓝小雅家乡的这座村子有关。宋逸凡,莫洁欣,蓝小雅,小时候都住在这个名叫“南山村”的地方。

宋逸凡和蓝小雅是同年同月出生的。在他们还未出世的时候,就被乡里邻居们玩笑着要结个娃娃亲。只是,玩笑终究是玩笑。

宋逸凡家有一片青梅园,蓝小雅家有一片翠竹林。

宋逸凡带蓝小雅去青梅园摘梅子,蓝小雅带宋逸凡去翠竹林找适合做钓鱼竿的竹子。

宋逸凡常常去蓝小雅家附近的河边钓鱼,蓝小雅时不时地去宋逸凡家帮忙打理青梅园。

那时,宋逸凡,蓝小雅是同乡,是同学,更是要好的伙伴。两个不满15岁的孩子,在那个少不经事的年纪,顶着青梅竹马的玩笑话,过着两小无猜的幸福生活。

十五年,呼吸着同一片天空的空气。

十五年,他们几乎从未分开过。

“你干嘛老是要把头先枕在我的手臂上才睡啊?”蓝小雅偶尔会不满地“排斥”着宋逸凡。小学时的午觉都是学校安排在教室睡的,宋逸凡总是霸道地把蓝小雅的右手拉过去,自己侧着身把头挂在蓝小雅的臂弯上睡一会儿,待睡意朦胧了,才会转过身趴在桌上继续睡。

“这样舒服嘛。”宋逸凡不以为意地说。

蓝小雅没有办法,只得枕着双手,把头靠在左手臂上,等宋逸凡换姿势了,她才换姿势。

不过,在那个年纪,这种睡姿虽甚亲密,却并不会招来大人们过多的忧虑,最多就是逗逗他们,开开玩笑。同学们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不懂事儿的年纪,做不懂事儿的事情,果真是有理的。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喜欢这样趴在桌上讲话,声音轻轻的,微笑浅浅的。蓝小雅不记得那时谈论的话题都有些什么了,只是在记忆深处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是快乐,也是幸福。而且,是很难再有的了。

那时候,蓝小雅放学回家首先会经过宋逸凡的家。宋逸凡的爸爸妈妈是镇上的中学老师,他们常常会留蓝小雅在那儿吃晚饭。有时到了周末,宋逸凡会专程来找蓝小雅:“嘿,去我家吃鱼吧!我刚从河塘里钓上来的。”

起初蓝小雅不好意思去,但次数多了,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要不去,我爸妈又要怪我了。”有时,宋逸凡会故作可怜地说。

偶尔,宋逸凡也会把蓝小雅吃鱼被卡住的事儿拿出来逗她:“放心吧,要是再被刺卡住了,我們家还有很多醋呢。”说完,宋逸凡总会看着蓝小雅嘟着嘴唇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久而久之,蓝小雅自然成了宋逸凡家的常客。

宋逸凡的家人都很喜欢蓝小雅。其中一个原因自是与家族有关。蓝小雅的爷爷和宋逸凡的爷爷年轻时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后来两人又结伴回到老镇上工作安家,蓝宋两家早已建立了几代人的友谊。蓝小雅的爷爷和宋逸凡的爷爷经常在一起下棋聊天,直到后来蓝小雅和宋逸凡都长大离开村子以后,他们还是如此。所以,离开村庄以后,偶尔,蓝小雅还能从爷爷那儿听到一些关于宋逸凡家的消息。只是两年前蓝小雅的爷爷去世了,两家人又都相继搬到了城里,蓝小雅便再没有见过宋逸凡一家了。

“为什么要急着搬走呢?”蓝小雅常常想。

宋逸凡的家人喜欢蓝小雅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蓝小雅是个极乖巧的女孩儿。每逢期末考试拿通知书时,蓝小雅总会捧着一叠厚厚的作业本奖品和大红的奖状回家,她性格恬静,踏实勤劳,是个人人称赞的懂事的好姑娘。在同班的男生眼里,蓝小雅更是众星捧月的对象。除了宋逸凡,没人会欺负她。

有时候,蓝小雅会被宋逸凡霸道的要求给欺负得哭,但最后,宋逸凡总能把她逗得又笑起来。宋逸凡会做鬼脸,会吹竹笛,会拿出自家好吃的青梅,会带蓝小雅去河边钓鱼,还会送给她各种新旧不一的玩具和书籍。

蓝小雅记得,宋逸凡家有很多她不曾见过的东西。比如,长得像电脑却只有电脑的四分之一大,长得像电视机却又不需要机顶盒的“四不像”播放器(姑且这么称呼它吧),蓝小雅至今都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过,现在,她已经弄明白很多她曾经觉得很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了。比如,那像钢琴却没有脚架的东西,其实是电子琴;还有那纯白的比作业本大一半多的纸,一叠一叠的,蓝小雅羡慕极了,她曾觉得那是种极高贵的东西,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就是普通的打印纸;还有那形式各异,色彩缤纷的积木玩具和画笔,都曾是他们玩乐的对象。

蓝小雅突然想起那时候和宋逸凡一起坐在地板上玩积木的场景了。他们喜欢用积木搭房子,拼火车,造家具,围花园,还有各种奇形怪状且叫不出名的东西,仿佛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塑料玩具,就可以堆砌出一整个五彩斑斓的童年。

在宋逸凡家的他们,喜欢一边打闹,一边追逐,喜欢在宋逸凡哥哥练琴的时候故意跑去唱歌,喜欢三个人一起挤在那台“四不像”前看动画,喜欢在雪白的纸上涂出稚嫩的颜色,还喜欢一起做作业,一起练字。

也许正因为如此,宋逸凡和蓝小雅的字是极像的。有时候,连他们的老师都分不清。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工工整整,在他们那个年纪,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你们俩以后都可以代写作业了。”调皮的同学们建议说。

听着这话,宋逸凡习惯性地玩着自己的手指,蓝小雅安静地笑着,两人都不说什么。但代写作业这种情况,却是从未有过的。

小学六年级。12岁。

就这么打着闹着,说着笑着,便长大了。

12岁,因为父母工作调配,宋逸凡家搬到镇上去了。他也理所当然的转了学,去了镇上最好的那所小学继续念书。只有那片青梅园,留给蓝小雅家帮忙照看着。到了青梅成熟的季节,宋逸凡一家就会回到园子里来收青梅,那时候,蓝小雅和洁欣都会像从前一样加入他们的队伍,一起忙得不可开交。但大多时候,青梅园是静静的,不如从前喧闹了。

12岁,蓝小雅依旧留在老校区,生活是一样的,只是没有宋逸凡和她一起上课,一起睡午觉,一起回家了。

“小雅,我今天在来学校的路上看到宋逸凡和他哥哥了。你看,宋逸凡还把自己的钢笔送给了我。”洁欣兴奋地对她说,并在蓝小雅面前挥舞着一支小巧的蓝色钢笔。

可是,蓝小雅一次也没遇见过他。

小学毕业时,蓝小雅听爷爷说,宋逸凡会去B中学念初中。那所全镇最好的中学。

初中一年级。13岁。

就这么又分开了一年。这一年,蓝小雅忘了自己是怎么过的了,也想不起有什么特别的事了,似乎和从前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学习时学习,干活时干活,闲时就和洁欣还有其他小伙伴儿们一起跳皮筋,一起抛子儿(一种游戏),或者唱歌,便也觉得开心了。

也许在那时看来,一年的时间,并不是很多,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因为总感觉生活是一样的,平淡而自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所谓童年的无忧无虑,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年,本已考上B中学的蓝小雅,却意外的由于名额分配的原因,并没有在同一个校区与宋逸凡相遇。

初中二年级,14岁。

蓝小雅终于被分到了新校区,那也是宋逸凡所在的校区。

在初二(1)班,蓝小雅以优异的成绩和宋逸凡见面了。第一堂课安排座位,宋逸凡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毫不客气地把蓝小雅拉去当了自己的同桌。

两年,虽然见面时间少了很多,但不知怎的,他们依旧显得很亲切,不久就回到了从前的状态:一起上课,一起玩耍,一起趴在桌上窃窃私语,还一起午睡,只是,宋逸凡不再把蓝小雅的手拉过去当枕头了。

奇怪的是,蓝小雅与宋逸凡重逢并再次成为同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初中二年级。这里,有太多他们以前的同学。

“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宋逸凡俨然一副大人的口气。见蓝小雅似乎还是有些在意的样子,他又嬉皮笑脸地指着蓝小雅的鼻尖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我爷爷说,我们差点儿就定了娃娃亲呢!”

蓝小雅一把拂过宋逸凡的手,硬是要打他。宋逸凡哪肯乖乖就范呢?就这么跑着闹着,蓝小雅又笑了。

其实,蓝小雅那时不是在意别人怎么说。她沉默的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在新的班级里,蓝小雅继续担任班上的语文科代表,宋逸凡则继续主攻数学。在宋逸凡的帮助下,蓝小雅的数学成绩有了很大的提高。

而那时候的数学老师似乎都很偏爱那套名为《黄冈密卷》的习题,总是拿它来做随堂测试。不过,那时候的随堂测试是可以提前交卷的,老师允许交卷后的同学在教室以外的区域自由活动。蓝小雅和宋逸凡,还有班上其他几个为数不多的“先行者”,总会在提前交卷后跑到楼下的操场上去玩“铁鸭子”游戏。大家先后到达操场,等人数凑齐三四个,就可以玩了,后来的人也可以继续加入进去。

分组的时候,宋逸凡总会自觉地拉蓝小雅和自己一组,还振振有词地说:“你都不会玩这个,就别去拖累其他人了,还是我来收留你吧!”大伙儿听了这话,也就各自笑起来了。

其实所谓的“铁鸭子”,不过是七八个塑料瓶盖儿用一根线窜成一个类似手链的普通玩具,只是这塑料瓶盖儿比手链上的珠子大出好几倍罢了。玩“铁鸭子”也叫作“扔铁路”,虽然蓝小雅始终想不出这与“铁路”有什么关系,但还是随着众人这么叫了。就像跳长绳一样,在一定区域内,站在两头的人为一组,他们负责扔“铁鸭子”;中间的人又为一组,他们需要来回地跑,最低限度保证自己不要被“铁鸭子”砸到,最高限度想办法稳稳地接住它,然后向相反的方向扔过去。被砸到的人会被淘汰,接住“铁鸭子”的人则可以为自己或同组的人“续命”。起初的时候,宋逸凡都是把自己接住的“铁鸭子”续在蓝小雅身上的。

在这个游戏里,扔“铁鸭子”的人要相互配合,提高扔的速度和频率,才能更快地砸中中间的人;中间的人也需要相互配合,避免为了躲过“铁鸭子”而互相碰撞的情况出现,以免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蓝小雅和宋逸凡渐渐成了很好的搭档,他们往往是跑累了喊中场退出,而不是被砸出局。

“怎么样?是不是比跳绳好玩多了?”宋逸凡颇像一名教出了优秀学员的老师,露出骄傲的神色。

“才不呢!我跳绳可以跳到最高级呢!”蓝小雅也毫不示弱。

宋逸凡一边看着蓝小雅,一边喘着气笑着。

“要不要我教你跳绳?”

“一个男孩子跳什么绳啊?”宋逸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转而却说,“要不,你教我背诗?”

“一个男孩子背什么诗啊?”蓝小雅学着宋逸凡的语气说。

“古代男子不仅背诗还作诗呢!就教我上次你背的《长干行》吧。”

蓝小雅的脸一瞬间像熟透的樱桃般:“我背的又不止這一首!你就不能学其他的吗?”

“哈哈哈……”宋逸凡看着蓝小雅脸红的样子大笑起来,继而又说道,“逗你的呢,其实我早会背了。听着啊:郎骑竹马来……”

“嘿,宋逸凡,你们歇够了没有啊?快过来!”宋逸凡刚开始背,旁边就有人在催着他们赶快归队了。

蓝小雅本想立刻反驳什么的,见这情势,只好瞪了宋逸凡一眼,便走开了。宋逸凡才不管这些呢,直在后面叫着:“嗨,青梅,等等我啊。”

蓝小雅装作没听见,依旧自顾自地走着。宋逸凡笑呵呵地紧跟在她后面,也返回“战场”去了。

就这样玩着玩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们才会返回教室,去老师那儿“观摩”自己那份已被批阅的试卷。有时候会被老师责怪某些地方做得马虎了,却也因为并不影响整个卷面分数而逃过了严厉的责罚。毫无疑问,同学们可都是对他们这群人羡慕不已的。

也就是在那时候,蓝小雅才学会了玩“铁鸭子”这么惊险的游戏,也才体会到提前交卷的那种豁然大气。

“别那么担心自己。交了卷我们一起出去玩。”宋逸凡自信地对蓝小雅说。那语气,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会顶着。

蓝小雅相信了他。事实也证明,蓝小雅没有信错人。

初中毕业。15岁。

随着这一天的到来,蓝小雅和宋逸凡的共同成长路似乎也渐渐走到尽头。

也许是因为还小,这一次离别,和小学毕业那年一样,依旧是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那时候,没有QQ,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没有网络,除了一幢房子,便不再有其他任何固定的联系方式。

本以为明天还会再见的,可是,就在明天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去那所学校,也不会再见到那学校里的人了,更不会在那所学校里和曾经的人一起做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儿了。蓝小雅记得,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没有哭,却似乎失落了好久好久。

一整个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

五分之一个十五年,已经不曾再见了。

生命中,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十五年?

据说,七年,就会忘掉一个人。

“你会忘记我吗?”蓝小雅静静地想着。

3.不知道的事

这一天,风轻云淡,阳光也像是在牛奶里洗过了似的,柔柔的,暖暖的,让人看了煞是喜欢。

现在的青梅园已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自从宋逸凡家搬到城里以后,这片园子就交给当地政府打理了。他们把它开发出来成了一片对外有偿开放的农家果园。每逢六七月梅子成熟,附近城里的人就会成群结队地到园子里来摘果子,体验都市生活中难得的田园乐趣。

蓝小雅如约到了青梅园。青梅树叶虽是常绿的,但在冬季的寒温冷气里,却也显得墨绿而苍老了许多。偶尔有一些树叶掉在地上,把园子的地面铺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依旧有窸窸窣窣的响声。蓝小雅听着它们的声音,如同生命的召唤。

“也许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证明它们存在过吧。落红成泥,老绿化土。是的,存在过呢。”蓝小雅默默地想,嘴角不经意地扬起一丝微笑。

望了望园子门口,洁欣还没有来。蓝小雅一个人躺在小时候躺过的那处老草坪上,她不自觉地拾起一片残损的树叶,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端详着,却猛然觉得,那叶子似曾相识。

“是青梅树叶!”蓝小雅倏地从草坪上坐起来,她立即从随身携带的跨包里掏出那本蓝色的《边城》,小心翼翼地从书页间取出那枚书签,认真地比对着。

“真的是青梅树叶!一定是青梅树叶!”蓝小雅欣喜地站起身,几乎快要跳起来了。

“小雅,你干嘛呢?这么高兴。”洁欣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蓝小雅身边,看着蓝小雅兴奋得几乎快要手舞足蹈的样子,自是纳闷儿极了。她平日里可难得这样呢。

“洁欣,你快看,这是青梅树叶,对不对?”蓝小雅拉住洁欣,兴冲冲地把那枚书签递给她看。

洁欣接过那枚书签和那片比对的青梅树叶,淡淡地笑着:“是啊。不愧是女侦探,真聪明呀!”

蓝小雅愈加开心了,她兴奋地抱住洁欣:“亲爱的,你真有心呢,知道我喜欢青梅园,所以才给我做的书签吗?谢谢你!”

听着蓝小雅的话,洁欣心里一酸,眼中竟泛出泪来。她推开蓝小雅说道:“好了好了,真是肉麻死了。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了。”

蓝小雅天真地笑着,继续说道:“你说,我要是早看这本书该多好。这样就能早点体会到你给我的感动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谁要你那么爱学习,我送的书你都不重视。”洁欣故作生气道。

蓝小雅随即拉着洁欣的手说道:“好妹妹,好妹妹,我错了。谢谢你。其实现在看也不晚啊。”

洁欣看着蓝小雅故意学她的样子,又笑了,却没想到,蓝小雅又抛出了那个问题,那个她最怕被问到的问题。

“好妹妹,那你告诉我,那张书签上写的什么?”

洁欣推开蓝小雅的手,走向一边去,背向蓝小雅反問她:“你没研究出来吗?”

“我用放大镜看过了。看不清了。”蓝小雅失望地说。

许久,洁欣都没有说话。蓝小雅走到它的面前,看着她泛着泪光的脸,忧心地问道:“洁欣,怎么了?”

“小雅……对不起……”洁欣低着头,轻轻地说。

看着平日里一直活蹦乱跳的洁欣突然像飘落的青梅树叶一般失去了活力,蓝小雅意会到是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干嘛说对不起呢?发生什么事了?”

洁欣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蓝小雅,认真地说:“小雅,你要答应我。如果你知道了真相,一定不要生我的气。你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还是最好的朋友!”洁欣的声音哽咽着。

蓝小雅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然后抽出一张来,一边给洁欣擦拭着眼泪,一边平静地说:“讲这么幼稚的话干嘛呢?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你放心,我们始终都是最好的朋友。”

“真的?”

“真的。”

听着蓝小雅肯定的话,洁欣终于舒了一口气。她拉着蓝小雅到那块老草坪上坐下,然后定了定神,开始讲述那些蓝小雅还不知道的事。

三年前的夏天。也就是初中刚毕业的那个暑假。

“嘿,宋逸凡,你怎么来了?”一天,洁欣看着宋逸凡在蓝小雅家门口张望着,便好奇地问他。

见洁欣走过来,宋逸凡也很自然地和她打了招呼。

“是来找小雅去玩的吗?”洁欣调皮地问。

“不是。我爸妈调了工作,我们家明天要搬到城里去了,我来给她说一声。”

“怎么这么突然啊?”

“我也是刚知道的。他们先前太忙,也没怎么提过。”宋逸凡一边回答着,一边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应该会很少回来了。”

洁欣有些失落地走过去坐在宋逸凡旁边,宋逸凡则从地上的花盆里随意摘下一朵白色的水仙花摆弄着,又问道:“蓝小雅呢?这野丫头跑去哪儿玩了?连你也不带上?”

“小雅去城里参加E中学的升学考试了。今天早上刚走,明天考,估计得后天回来了。”

“考试?”宋逸凡轻轻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没人知道那如炊烟般一瞬即逝的笑里隐藏的是无奈,是遗憾,还是苦涩。过了一会儿,他转而又问道:“你怎么没去呢?”

“她考的是重点班,我肯定考不上的。过两天去试试普通班吧。”

宋逸凡看着洁欣落寞的神色,鼓励她说:“学前班,小学,初中,你们从小就没分开过。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但能在一所高中也是不错的。只要你们都努力,以后说不定还能去同一所大学呢。”

“你真这样觉得?”

“当然了。你很聪明,只是贪玩罢了。认真学,还是可以的。”

“为什么会对我讲这些?”

“这是事实。况且,朋友之间,互相鼓励是应该的。”

“那你是不是也常常这么鼓励小雅啊?”

“你说那丫头啊?她只有被我打击的份儿。”宋逸凡一边说着,一边笑起来,脸上全是欣悦的神情。“我呀,就喜欢她生气的样子。”说到这里,宋逸凡突然停住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什么,立刻又把话题转回去了:“总之,你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的,你要做最好的自己。”

洁欣淡淡地笑着:“谢谢你了。我爸妈都没这么鼓励过我,村里人也都爱夸小雅。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如她。”

“怎么能这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那我的长处是什么?”

“就这么想听夸奖的话啊?”宋逸凡看了看洁欣,笑着说。

洁欣的脸“唰”的一下便红了。宋逸凡接着说道:“你啊,热情,活泼,更重要的是待人真诚。好好保持吧。”

“难道小雅不真诚吗?”洁欣的话极轻极轻,仿佛一碰到空气就会碎开,却还是被宋逸凡听见了。

“那丫头,不爱与人打交道,在这一点上,你就比她强。”宋逸凡的声音不缓不急,不重不轻,似乎恰到好处。

洁欣看着一直摆弄着那朵水仙花的宋逸凡,微笑着说:“你知道的可真多。一点也不像个初中毕业的学生。”

宋逸凡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就当是我爸爸妈妈教的吧。别忘了,他们可是厉害角色。”洁欣听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村里人都知道,这个文化家族,向来都是很重视孩子的教育的。

又坐了一会儿,宋逸凡便与洁欣简单地告别了。他向蓝小雅家望了望,眼神里带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随后便从石凳上坐起,把手中的那朵水仙花顺手插到了洁欣的马尾上,“送给你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洁欣摸摸头,摘下了那朵白色水仙,看着宋逸凡离去的方向,长久地呆坐在那里。那一刻,她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舍不得。

两天后,蓝小雅果真考试回来了。她一见洁欣,就兴高采烈地向洁欣讲着城里宽阔干净的街道,整齐漂亮的行道树,各式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街市,彩光闪烁的霓虹,还有E中学的美丽校景,贴着地砖配着空调拉着窗帘的教室,精巧的桌椅,庄严的讲台……蓝小雅的话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小雅,你觉得你能考上吗?”

“不知道啦。只是去试试而已。”

洁欣想着宋逸凡的事,不知道该如何对蓝小雅开口。绕了许久,她才问道:“小雅,你知道宋逸凡搬家了吗?”

“知道啊。”蓝小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回来就听爷爷说了。”

洁欣没想到,蓝小雅这么快就知道了。看着洁欣有些不开心的样子,蓝小雅依旧若无其事地拉着她说:“不管那些了,咱们去跳绳吧!”

此后,蓝小雅再没问过关于宋逸凡的任何问题。洁欣也就不再提宋逸凡找她那件事了。

不久,成绩公示出来。蓝小雅以班级第五名的成绩顺利考上了E中学的重点班,洁欣则以2分的优势进了E中学較好的一个普通班。

两年前的夏天。

和三年前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说辞不一样了。

“宋逸凡?”洁欣看着徘徊在蓝小雅家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叫道。

宋逸凡转过身,见到是洁欣,便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你怎么回来了?”

“上次虽然搬了家,但是没有迁户口。这次是陪我爸爸回来办理户籍搬迁手续的,就顺便过来看看。”说着,宋逸凡把手中的一个礼盒递了过去,“我爸让我带过来的,是糕点。给你们俩的。”

洁欣接了过去,看着宋逸凡说:“我们俩?是说小雅吗?”

“嗯,对啊。不然还能有谁?”

“你不知道吗?小雅爷爷去世了,她又在城里读书,一年前她们家已经搬到城里去了。就住在E中学附近。这里的房子和田地都是交给我家的。”

宋逸凡听着洁欣的话,表情带着不易于人察觉的惊讶,但他依旧玩笑着说:“这丫头该不会是在躲我吧?又是这样……”说完便笑了起来。

洁欣看着他,不知道是分开了太久还是怎么,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邀了宋逸凡在石凳上坐下,两人一起聊了聊这一年分开后的生活,却都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一碰就又打住了。从宋逸凡那儿,洁欣知道,他在另一所重点中学读书。因为爷爷身体不太好,所以他们一家基本都不回老家了。

对宋逸凡和蓝小雅而言,这个村庄确实已经是老家了。洁欣默默地感叹着。

第二天清晨,洁欣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宋逸凡又过来了。他递给洁欣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方方正正却很薄的东西,洁欣擦干了手,把那东西接了过去。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它时,她已经知道,那精美的礼品纸包装着的,应该是一本书,或者是个笔记本之类的东西。

“昨天那糕点你吃吧。这个,就给那丫头了。”

“怎么,知道我爱吃,小雅爱学习,所以故意的吗?”洁欣玩笑着说。

宋逸凡听着笑了起来,“你要这么理解也行。这不刚好成全了你吗?”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过几天那丫头生日,顺便准备的。你转交给她吧。”

“真是顺便准备的?那我就随便处理了啊。”

“这可不行。好歹是花钱买来的。”

“看你紧张那样儿,放心吧。我会亲手交给她的。”

看着洁欣故意玩笑的样子,宋逸凡笑着感叹道:“你还是这么皮啊!”随后,他让洁欣拿出纸笔来,写下了一串号码递给她:“这是我的QQ号,你们好好留着。”

“QQ号?跟手机号一样吗?”

“手机号?”宋逸凡哈哈大笑起来,“总之,先留着吧。以后你们就知道它是什么了。”

和洁欣又说了几句,宋逸凡便要走了。“下午要和我爸爸一起回去了。那本书,就拜托你了。”宋逸凡突然客气起来。

洁欣点了点头。宋逸凡刚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回望着她问道:“那丫头说过她想去哪所大学吗?”

洁欣怔了怔,然后摇了摇头。宋逸凡沉默了一会儿强调说:“一定要把刚刚我留的号码给她啊。”

洁欣“嗯”了一声,宋逸凡便离开了。初升的阳光下,宋逸凡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那感觉,就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洗完了衣服,洁欣坐在堂屋里,久久地看着宋逸凡留下的那本被精美彩纸包装的书,几次拿起又几次放下。“我可以看吗?”她不知道。

“小雅一定会让我看的。”洁欣高兴地想。毕竟,从小到大,她们都不分彼此。假设已经从蓝小雅那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洁欣觉得心安理得多了,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彩纸。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本书。天蓝色的封面,水印的一派山水风光,看起来淡雅而纯净,仿佛要把人的整个灵魂都摄入进去了。而其他地方,也就没什么特别了。洁欣抿了抿嘴唇,她认出了那醒目的书名——《边城》。

“《边城》?”洁欣还没听说过这部作品,自是有几分好奇。她慎重地翻了几页,却发现书里还夹着其他的东西。

一张照片,一枚书签。

一瞬间,洁欣的脸色暗沉了下来。终于,她把那张照片收进了自己的衣兜,然后把书签放回了书里。呼吸随着怦怦的心跳急促地转换着,洁欣想不了那么多了。心里有一股力量仿佛在控制着她,她要留下那张照片!

冬日苍老的青梅树下,洁欣的话戛然而止。蓝小雅认真而平静地听着,久久才问洁欣:“所以,后来,你才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吗?”

洁欣看看蓝小雅,又把头低了下去,轻轻地说:“对不起,小雅。”

“先别说对不起。洁欣,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那么做。”蓝小雅拉过洁欣的手,温柔地说。

“我……是因为……我……”

坐在返程的汽车上,蓝小雅一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一棵棵参天大树沿着路边那条长长的河流整齐而有序地向后倒退着,以一种均匀的速度,渐渐消失在蓝小雅的视线里。

“时间也是这么倒退的吗?”蓝小雅多希望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能告诉她,该怎样回到旧时光里去。

原来那次离别,本可以留些什么的。

原来两年前,他还回来过。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蓝小雅打开《边城》的尾页,落寞的眼光久久的停留在那行字上。

“你还会回来吗?”蓝小雅在心底问着。

渐渐的,蓝小雅感觉头有些晕了,便打开随身携带的书包,想要翻出爸爸送给她的MP3听听歌睡睡觉。正翻到书包的最里面一层时,蓝小雅注意到那包里有一个黄色的信封。她迟疑地拿出来看了看,封面上写的除了“蓝小雅(收)”之外,便再无其他的了。但蓝小雅认得出那字迹,是洁欣的。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掏出了一纸信,还有,一张照片。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蓝小雅惊呆了。

照片上的人正是宋逸凡。

他双脚合并,绅士地坐在小时候他们常躺的那块老草坪上,身后是一棵果实压枝的青梅树。树下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T恤,一條普通的蓝色牛仔裤下,本应干净的白色运动鞋上已经附了些还未干过的泥土。他身前的草坪上搁着半篮青梅。阳光透过青梅树叶直直地射到宋逸凡的脸上,使他那标志性的酷酷的笑容更显纯净美好。蓝小雅甚至能能清晰地看到,照片上空气中的水分子在阳光照射下闪出的点点彩色的光,那感觉,就和梦里一样。而宋逸凡呢,除了长高了些更显成熟外,似乎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那笑容,像是一股温馨甘甜的泉水,一瞬间浸入蓝小雅的心里,而温度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蓝小雅看了看照片的背面,愈发吃惊了。照片上是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字迹,写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赠予梅”,署名是“竹”,时间是2009年9月1日。

2009年9月1日,是两年前宋逸凡回去找她的第二天,也正是洁欣拆开《边城》的那天。

蓝小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打开了那封信,认真地看了起来:

亲爱的小雅:

对不起。

那天,我无意间看到了你的记事本了。我只看了一句话,仅这一句话,我便知道,当年,是我做错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你说,你回来,是想找找以前的生活,这样,也许,还能遇到以前的人。自从三年前他搬家离开,你再也不和我提及关于他的任何话题,我还以为,你是一门心思学习,不在意他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见到他的。我也看得出,他两次回来,都是为了找你。

小雅,对不起。

对不起,我曾羡慕你,和他青梅竹马。

当他拜托我把那本书转交给你时,我竟还傻傻的抱着一丝希望,想看看他会给你留些什么。当我看到那张照片和那枚书签时,我就全懂了。小雅,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那枚书签上写的是什么吗?

“一会一生”。

就是这四个字。当初,之所以没把书签也拿出来,是因为少了那张照片,用来形容我们的友谊也是很贴切的。而之所以把一切告诉你,是因为那天,当我发现你那么相信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把他最赞赏的我的最大的优点给丢了——真诚。这一点,让我在你们面前几乎无地自容。

至于他留下的QQ号,我本放在抽屉里的,可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却找不到了……小雅,请相信我,这是真的。为了求得你的原谅,我会努力找回来的。

小雅,现在,我把这张照片物归原主,还能挽回我们之间的友谊吗? 恳求你原谅的闺蜜:洁欣

2011年1月12日

蓝小雅看完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景色依旧不停地往后倒退着,蓝小雅戴上耳麦,MP3里单曲循环着她和洁欣最喜欢的王筝的那首《我们都是好孩子》,却感觉累极了。于是闭上眼便睡了过去,手里却把那封信和照片拽得紧紧的。

3月初,已经开学好几天了。蓝小雅始终觉得怪怪的,或者说,是不习惯了。

这天,轮到洁欣值日。放学后,其他同学都离开教室了。黑板上留下的是满满的数学笔记和例题,洁欣踮着脚尖吃力地擦着,粉笔灰不断往下洒,她只得一手擦黑板,一手捂住嘴和鼻子。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洁欣看着已经走到讲台边的蓝小雅,吃惊极了。

蓝小雅一边拿起讲桌上的另一个黑板刷擦起来,一边故作埋怨说:“你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你了。”

“对不起,小雅。我怕……”

“我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啊?没事的。”

“这么说,我可以挽回……”

“挽回什么啊?”蓝小雅很快打断了洁欣的话,顿了顿,说,“你从来都没失去过。”

洁欣目不转睛地看着蓝小雅,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眼里明显含着泪水,却似乎堵在了眼眶流不出来。

“别看我了,快擦黑板吧。早点做完早点回去休息。”

洁欣用力点了点头,便又笑起来。蓝小雅看着她哭笑的样子,也抿着嘴笑了。两人一起打扫了教室,便如从前一样回去了。

很快,高考的钟声几番敲响又几番停下。蓝小雅拉着洁欣去了操场的石阶上坐着看晚霞。

“小雅,填志愿的话,你想去哪儿?”洁欣问蓝小雅。看蓝小雅半天思忖着没有说话,洁欣认真地说,“小雅,我想去北方。去看看那儿的大——海、大——雪。”

蓝小雅微笑着看着天空,依旧不言不语。霞光柔柔地照在她恬静的脸上,仿佛讓人的整个身心也跟着静了。

“让我猜猜吧。”洁欣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很认真思考的样子,“是南方吧?去边城?”蓝小雅微笑着看了洁欣一眼,却依旧不吐一个字。洁欣终于问了她,“小雅,当初,是因为什么而原谅我?”

“因为那四个字:一会一生。”蓝小雅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她转过身来看着洁欣,“你不是说,如果没有那张照片,用这四个字来形容我们的友谊也是很贴切的吗?”

洁欣听着这话,也缓缓地站起来。蓝小雅继续说道:“况且,你并没做错什么。你依旧是真诚的。而我们,都是好孩子,不是吗?”

醉红的天空下,蓝小雅和莫洁欣手拉手奔跑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傍晚的夏风穿过飘扬的头发,耳边仿佛响起了那首她们最爱的歌:

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

想起你薄荷味的笑。

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

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

就这样,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

异想天开的孩子,

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善良的孩子,

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

4.念及边城

2011年9月初。19岁。

蓝小雅带着录取通知书,一个人拖着笨重的行李箱下了火车。洁欣打来电话,说自己刚到学校了,正忙着办入学手续。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满意,洁欣去了北方,蓝小雅被第一志愿录取。不自觉的,蓝小雅回想起那日与洁欣在操场上的对话了:

“小雅,以后我终于不再缠着你了。你说,到时候咱们一南一北,会不会愈走愈远啊?”

“傻呀。地球是圆的。走多远都会再遇到的。”

蓝小雅那话,既是对洁欣说,也是对自己说。

火车站有学校安排的迎新队伍。在学长的盛情带领下,蓝小雅也很快便到目的地了。

如洁欣所说,蓝小雅的学校,是一个神如边城、韵如边城的地方。

安顿过后,蓝小雅站在寝室阳台上,新奇地看着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间,一座白色的小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峦最高处,如同一位石化的守候者,默默地镌刻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古老传说。潺潺的河水似乎是为了天然雕饰那一障翠屏,无声无息地向一根绝妙的白色襟带演化着。只是,河面上没有渡船。偶尔飞过两三只水鸟,在水面上轻轻一点,瞬间增添几圈美丽的涟漪。夕阳悄无声息地潜入清澈的河底,微风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吹过来,凉丝丝的,轻柔柔的,蓝小雅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晚的梦境:轻轻的白雾,绵绵的歌声,熟悉的身影,散落一地的虎耳草……

“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蓝色的《边城》静静地躺在寝室的书桌上,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玻璃门,折射到那张带着薄荷味笑容的脸颊上,与照片里本来的阳光交相辉映,仿佛在交织着一段更加美妙的缘分。

就如一个人,留在边城。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2011级1班】

猜你喜欢
小雅书签边城
透明书签
灰狼和山羊
塞翁失马
熏风四月到天涯
十一月书签
贰月书签
四叶草书签
皈依真·善·美
小雅
Grammar Teaching in Foreign LangUage Lea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