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草原喀拉峻

2014-09-13 10:49熊红久
西部 2014年10期
关键词:喀拉毡房草原

熊红久

草原对于我,就像一匹马对于奔跑,一只鹰对于长空,是内心对即将抵达的绿色充满渴望的一种飞驰。站在草的深处,俯下身子,你就靠近了一群生机盎然的生命,会觉得任何一株草、一朵花都在冲你微笑,都在与你交流,就像熟知已久的朋友。微风拂来,身姿摇曳,这是它们语言的一部分。你还会嗅到弥散的芬芳,这是它们思想的一部分。你可以一直盯着它们看,看着看着自己似乎也就成了花、成了草,甚至成了草原的一部分。这时候你的喉咙开始发痒,有了歌唱的冲动,四肢也随之舒展,这是舞蹈的前兆。你不用讲究发音技法和舞蹈姿态,这些学院派的理论在草原上一无是处。你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是为草原而生的,你尽可以随心所欲。或激烈粗犷,或舒缓悠扬,每一种表达都是自然支配下的能量迸发,它能让你的行为更接近真实,让你的情感更抵达灵魂。蓝天下的旋律,随风翕动,栖落在一株草,一枝花,一群牛羊,一座毡房的澄空境界里了。所以,每一次对草原的探访,更像是对心灵的沐浴。而后从记忆深处,幽然生出一缕暗香来,那是草原对人做出的理疗功效,矫正着我们的脚步和心情。

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自治区文联党组书记黄永军(左一)和《世界文学》主编高兴(右一)为散文奖获得者辛生颁奖 黄永中摄

对喀拉峻的神往,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今春,单位搞机关文化建设,需要给一些图片配上诗文。其间,一幅照片一下就攥住了我的目光:草原苍翠而辽阔,雪山高耸而静穆,繁花鲜艳而奔放,毡房诗意而安详。仅仅十几分钟,我就完成了《天赐草原》的诗作:“所有的草都拥抱在一起/染绿了我们的目光/花是举起的火苗/照亮牧人的理想/那些散落的牛羊呢/那些奔驰的骏马呢/毡房把炊烟画在天上/沉默的雪山/更像一位老者/垂钓着草原/闲散的时光。”摄影家告诉我,这片草原叫喀拉峻。

一旦内心有了愿望,时间就摆出了出发的姿态,蹲在起跑线上。果然,今年六月,第三届西部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八卦城特克斯县举行,而喀拉峻,是该县的重要景区。从接到参会通知起,情绪就被亢奋驾驭着,不知疲倦的意念把幻化出的草原,一遍遍抚摸。

活动的最后一天的中午,终于安排去喀拉峻采风了。

出了八卦城,车子一路向南,开始上坡。县旅游局的董亚全书记向我们介绍,自太极岛酒店至喀拉峻,有四十公里山路,海拔会从一千二百米攀升到两千六百米,让我们尽管放心,道路顺畅,全程“柏油”。

过了布拉克休息站之后,山路开始变得逼仄曲折,坡度也陡然险峻起来,载着三十多人的轿车明显吃力,排气管发出低沉的吼声。经过一个多小时折回盘旋,车子终于停在了坡顶。回望刚才走过的盘山公路,恰如一根被大山捻成的细线,缠绕在山梁与谷底之间。线的那头紧紧攥在八卦城手里,生怕这片长大的草原飞出去似的。

与刚才的陡峭相比,再往前的路平缓而豁达。摆脱了山岩的挤占,路面一下宽阔起来,绸缎一样铺在草原上,恣意而欢畅。路两边是起伏不大的山坡,所有的绿色被串联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绿毯,严丝合缝地铺在我们的视野里。不远处的坡梁之上,并排站着几间土屋,斑驳的墙壁和锈蚀的门窗透露出岁月的信息。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屋顶长满了蒿草的发型,其间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让人生出一些高处不胜寒的怜惜来。越往里走,草越茂密,蒙古包渐渐多了起来,像棋盘上的几粒棋子,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摆出一副准备博弈的架势。一缕炊烟从毡房袅袅升起,描写着人间的气息,而一黑一黄两只牧羊犬,一直追着我们的车尾狂吠不止,似乎对满车的不速之客愤慨至极。只有面对那些兢兢业业吃草的马牛羊,你才会觉得它们的修养是极高的。站在草的深处,保持谦恭的姿势,对任何一位造访者都镇定自若,最多在咀嚼的间隙,抬起头来敷衍一下你的热情。对它们而言,人的意义大不过一口草的营养。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因为路变得又平又直,整个草原像摊开的煎饼。即使飞驰了几十分钟,我们依然觉得还在原地。雪山在很远的前方,没有了参照物的比较,车子像船一样,陷入了茫茫碧波之中。好在路还在,成了唯一的方向。路边不时可见到一划而过的汽车站台,实木构件,古朴而敦厚。与城市站台不同的是,这里的站台罕见有人,却有不少牛羊散布周边,甚至看见一只黄牛靠在站台的柱子上,一边蹭痒,一边回头睛僚望来车的方向,很老成的样子。

终于到了观景台,下车步行。草很深,开满了各色野花,没过脚脖,踩在一尺深的花草间,人就像踩在了海绵上,很费力气。董亚全书记把我们引上一条牧道,依序前行。牧道是牧民转场时被牛车和驼队踩轧出来的,尽管也长满了细草,但要比旁边的花草矮小得多,在这样的路上走,会省不少气力。

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草原和慢慢走在花草间看草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和心理。前者是一种局外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事物是有距离的;而后者是进入的,是与自然在一个对话语境里的相互交流,是能让自己的肌肤和心灵都触摸到生命律动的融合,就像抓住你的脉搏,感知你的心跳。

大片大片的金莲花,举着金灿灿的“奖牌”蜂拥而至,挤满在路的两边,抬眼望去,后面还有更多的队伍,从天边冲过来,一路狂奔,有一些花朵跑得太急了,脸都憋成了绛紫色,亚全书记说,那叫紫菊。女人总是对色彩有着天生的敏感和喜好,金黄色、绛紫色、雪青色、霞红色、乳白色,这些花朵交汇在一起,迅速溅起了女作家的惊呼,她们奔跑过去,甚至躺在了托乌、野罂粟和蒲公英的掩映之下,摆出各种造型,她们的笑脸,成了新增添的花朵,盛开在喀拉峻草原。

步行两公里,大家都气喘吁吁了,在密草间行走,要比陆地上耗力得多。亚全书记拔了几根野葱,分给大家品尝,味道很辣,但很正。祖籍山东的董立勃主席嚼完一根葱,大呼好吃,自己赶紧俯身去找,才发现周边到处都是野葱。于是,一群人都蹲了下去,没多久,嘴里都飘散出同一种辛辣的葱味了。

再往前行,一条纵深百米蜿蜒几公里的大峡谷,豁然阻断了绿色奔涌的征途。峡谷两侧长满了云杉,这是天山常见的针叶林,高大,笔直,郁郁葱葱又密密麻麻,哨兵一样守护者谷底的一条细河。靠近崖边仔细辨析,隐约能传来哗哗的水声。我就势躺在崖边的草丛上,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鲜花草原,眼前晃动着几株柳兰,由于太近了,反而虚幻成了一个边框。框子中央飞着一只鹰,滑翔很久,翅膀才倏地扇动一下,像一次提醒,又像一次证明。我紧紧地盯着它,书上说,鹰能在一千米的高空看见火柴盒,那么它一定也能看见我了,只要我盯着它不放,我们的目光总能对视在一起,那一刻,我不知道,鹰会怎样想?

作为喀拉峻草原唯一成规模的餐饮休闲中心,乌孙夏都的建筑风格与周边环境浑然一体。实木构筑的高大门牌,彩旗飘扬。粗壮的圆木一劈为二,举为牌匾,上镌刻四个大字“乌孙夏都”,字体拙朴遒劲,材质皲裂沧桑,很容易引导人们的判断溯源而上,沾染一些远古游牧的气息。跨进门槛,一条二三百米长的木栈道,笔直开阔。正对的是一座最大的元帅大帐,其它二十来个大小不一的蒙古包左右排开,远远望去,很有草原部族的古韵。

二十号毡房的边上,站着一位哈萨克小伙子,白色遮阳帽反衬出他肤色的黝黑,是那种常年被高山紫外线辐射所特有的栗色。吸引我们的是一只头颅高昂的鹰,它蹲在男子右臂上。尽管小伙子极力想把小臂端成水平状,但鹰太重了,坚持不了多久,手臂就开始下垂,他不时用左手托一下。鹰不停地转动着脑袋,警惕地提防着向它靠近的物体,锋利的尖喙和凶狠的目光让我们望而却步。鹰的左腿拴着一条拇指粗的铁链,链子一头紧紧攥在小伙子手里。是为了减压或者向我们展示一下鹰的飞翔姿态,小伙子忽然把鹰举过头顶,然后猛地一降。鹰呼啦一下张开翅膀,身体陡然增大好几倍。为防止鹰的利爪伤了骨肉,他在右手臂上戴了一只牛皮缝制的护套,直到肘部。鹰通体黑色,只有头部和翅膀的羽毛呈暗金色,即使站在手臂上,也远远高出男子头部半个多身位。鹰的主人迪力达,今年二十五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从小在喀拉峻草原长大。三年前,喀拉峻旅游火热之后,他和鹰一起被服务中心聘来,成为重要的展示项目,游客可以免费参观、拍照。慑于鹰的威猛,我们都站在半米之外合影。锡伯族诗人阿苏说,我能不能摸一下鹰?迪力达点了点头,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眼罩,套在鹰的头上。没有了光明,鹰不知所措地蹲了下来,顿然矮了半截。我也上前摸了摸了羽毛,细腻而光滑。虽然也在草原长大,我还是第一次触摸鹰。在家乡,鹰是用来仰止的,它是高度和孤独的代名词,极少落入人类之手。阿苏说,和大公鸡的毛没什么两样嘛。迪力达瞪了一眼说,这是雄鹰,专门抓鸡的。在迪力达眼里,这两种生物怎么可以同日而语?虽然都长着羽毛,一个是上天翱翔的神灵,一个是落地游走的俗物,后者永远摆脱不了被前者追逐的宿命。这只鹰已经被迪力达训练五年了,他们朝夕相处。他说,鹰可以看懂他的眼神,他也了解鹰的喜怒哀乐。鹰最快乐的时光是入秋之后,喀拉峻草原没有了客源,服务中心放假了,鹰的脚链被松开,可以自由飞翔。尤其是第一场雪后,迪力达骑着马带着鹰上山打猎,鹰站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位哨兵,逡巡四周,发现敌情。最多一天,鹰可以抓七八只兔子,他能看到鹰的快乐心情和得意目光。

又来了一大拨内地游客,开心地拥围着迪力达和他的鹰。我们走进了毡房,奶茶已经斟好,酥油、奶皮、炒米、奶酪、蜂蜜、馕饼摆满了长条桌。盘腿坐在帐中,打开门就可以看到近处的草原和远处的雪山,我们被绿色包裹住了,心也陡然变得纯净起来,仿佛一下抖落掉了多年囤积的尘垢,身体轻了,透了,柔软了。

年轻娟秀的女县委书记刘莉,显然受到草原气魄的浸染,高举酒杯,向疆内外作家表达敬意,而后,一饮而尽。组织部长刘卫疆紧随其后,也豪迈地端起杯,态度真诚。在草原上往往就是这样,喝酒的序幕一旦拉开,表达的方式和内容就会千姿百态,层出不穷。

四位身着哈萨克族服饰的歌手走进来,两男怀抱乐器,两女手持金碗银碗,用琴声、歌声和美酒表达祝福,这是草原接待贵宾的最高礼遇。手风琴和冬不拉响起,两位女歌手一边唱歌,一边敬酒,双手举杯,高过额头,弓背屈膝,尊崇之极,不由你不伸手接过,一口喝干。一曲曲悠扬的牧歌,就像一股股流淌出来的清泉,醉了草原,醉了毡房,甚至醉了天边绯红的晚霞。

不等歌手离开,作家们已经开始纵情了。起头的是阿苏,他晃着身子,也晃着嗓音,来了一曲锡伯族老歌。接着,本届西部文学奖获得者,甘肃小说家弋舟,一声高腔,把大家带到了粗粝干燥的河西走廊。女诗人娜夜歌声温婉圆润。而从新疆调回成都军区的部队作家卢一萍,对草原更是情有独钟,他把一首蒙古族的《哭嫁歌》唱得如泣如诉,百转低徊。早已嗓子发痒的我,顾不得矜持,端着酒杯,冲到毡房中央,大吼一曲《鸿雁》。只觉得眼前一片开阔,到处都是牛羊的声音,一切事物不存在了,只有歌声带着我飞翔,我甚至可以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云声。忽然觉得,做一只雁比做一个人要惬意得多。

特克斯县委书记刘莉(左一)、《花城》主编田瑛(右一)为小说奖获得者弋舟颁奖 黄永中摄

我被《西部》主编、诗人沈苇叫醒的时候,还在梦里飞翔。他说,快到外面草地上,要举行篝火晚会了。这才发现,毡房里只剩下我了,脑子有些发蒙,不知道什么时候醉倒在地,幸亏是毡房,可以席地而卧。对刚才的歌唱一下恍惚起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梦里。好在这一切并不重要,在草原只要记住快乐,就足够了。我听到了远处律动的琴声,赶紧跑出毡房。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昆虫的鸣叫极为响亮,像一闪一闪的星光,搅动夜的沉静。

几十号人围着一个粗铁桶,上面堆满了松木枝,火轰然腾起,黑黯俊黯俊的影子,立刻就开出花来,所有的微笑都被照亮了。浓重深远的夜色,被火苗凿出一方空间,来陈放人们的欢呼。沈苇说,我们手拉手,转圈舞起来。大家的手就被串联起来,边转边跳,边舞边笑。人群忽然涌向篝火,在迅速退却回来,潮汐那般,一浪一浪。沈苇说,我们唱歌吧!大家喊,阿苏阿苏!

阿苏被人从另外一个毡房里揪了出来,他不需要任何音乐过门,快速咽下嘴里还没有嚼烂的羊肉,开口就唱。阿苏特有的沙哑粗犷的嗓音,像一柄锋利的梭镖,一下就刺入了夜的咽喉。

篝火没有了刚才的烈焰,烧出一条条猩红的木炭,夜色又开始涂抹人们的脸颊。这是一个唱歌的好氛围,黑夜湮没了注视的目光,歌者可以专心发挥;黑夜掩盖了万物的形象,听者能够心无旁骛。此时此刻,只有歌声能在夜里穿行,能在人们的情感里穿行。沈苇、冉冉、弋舟、张蓓,高亢的、低徊的、粗犷的、婉约的,每一首歌曲都是一次绽放,每一种表达都是一次飞翔。

我跪在了草地上,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它博大的恩泽,才能让我的歌声进入到它的内心。我唱了一首家乡的歌曲《故乡情》:

碧绿的草原伸向远方

天边浮现出座座白毡房

那里有我童年七彩憧憬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可爱的家乡

尽管已是黑夜,我依然闭着眼睛,仿佛只有关上眼睛的这扇窗子,才能打开心灵那道门,那道通向故乡的门。门外是一些总也长不大的小树,是一缕永远也飘不走的炊烟,是马背上颠簸的童年,是阿妈滚烫的奶茶,是一只狗守护的睡眠。唱着唱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这是来自心灵的露珠,就像花蕊间的晨露一样,那是从夜的心灵里流出的泪珠。夜一定也想起了什么,夜的思念,一定比人的深刻得多。

即使再不尽兴,也得往回赶,特克斯县城在四十公里外,于是这辆流动的车就成了舞台。阿苏主持,这个遗传了本民族所有文艺基因的家伙,又说又唱,把整个车厢的情绪调节得热闹非凡。方兴未艾的作家们,又纷纷登场表演。晃动的车体、狭小的车厢丝毫没有影响演员的发挥,每个作家都成为中心,每个节目都精彩纷呈。尚有三分之一的人还没来得及出场,司机说,县城到了,果然,车已经停在了太极岛酒店。

太极岛是个生态酒店,坐落在八卦城边,茂密的林木、清澈的河水、曲折的廊桥、芬芳的野花,让每一个入住的人,宛若徜徉在仙境里。

我住在二楼,靠近窗子,行将入寐,忽然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啄醒。离我非常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捏住这叫声。我坐起来,透过窗子,只能看到一片黑黢黢的林冠。鸟的位置应该与我一般高,它的鸣叫很有规律,三声长一声短,长音很高亢,类似美声唱法的高声部,短音很低婉,有些如泣如诉。它一直在叫,没有听到任何与之附和的回音。伏在窗台上,我目光很空洞地盯着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想象着这只鸟的美丽羽毛和乖巧长相。夜这么深了,它到底要唱给谁听?或许和我的歌声一样,它只需要唱出来,花能听懂,草能听懂,每一片树叶能听懂,关键是,自己的心能听懂。

总有一些歌,要带着心一起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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