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路上

2014-09-17 02:53楼琳
滇池 2014年7期
关键词:母亲老师

楼琳

时间:2013年12月31日17:30,地点:跑马山火葬场。

“卡塔”,停顿了两秒,一关着的铁门缓缓地从两边打开,齿轮的传动声吱吱响起,空旷的环境下,这响声特别刺耳。石床随着齿轮的传动移到我跟前,泥土颜色的石床上,躺着一具白骨。

2013年12月31日早上8点58分,在我多次呼喊“爸爸,喘气,你能行的”后,父亲微弱的呼吸声再也没能呼出,我盯着屏幕,心电图显示变成一条直线,这意味着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不会的,刚才也是这样,当父亲再次呼气时,屏幕就会出现曲线。抬眼望着氧气瓶,还在继续冒着泡,回头望瓶子里的针水,还在继续一滴一滴往下滴,父亲也许要小睡一会吧?握着父亲有体温的手,爸爸,你不会这样就离开我的,生命不是静止的,看,针水还在滴,氧气还在吐泡泡,我的眼泪滴在我手上是热的,您的手是温暖的,这一切都没静止,只有时间静止在了8点58分。

脚骨、大腿骨、盆骨、肋骨、手臂,一直往上看去,只有头的骨头是一片片的,其他各部位的骨头都清晰得非常不真实,像极电影里用做道具的白骨。询问工作人员后,我伸手摸着还带余温的白骨,这就是父亲,有血有肉的父亲,在世上走了八十一年后,只留下这具人形的白骨,带有清脆钢音的白骨。

生命,就从此停顿了么?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么?

整理父亲的遗物,到处是书,几乎都是有关建筑方面的书。

时间回到三十多年前,高中文理分班时,我想去读文科,因为从小喜欢文学,但父亲不许。父亲的观念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已根深蒂固。文革时,父亲被一群没有文化的人欺负得几乎没命,但从心里,父亲还是看不起那群掌握他命运的文盲。改革开放平反后,父亲如鱼得水般遨游于结构力学的数字中,更加深了他对理工科的崇尚,于是我被迫选择理科。

当高考的分数下来后,这分数不是我和父亲期望的分数,这意味着我不能实现父亲的梦想——去他的母校,上海那所有名大学的建筑系上学。同样,在这之前理科的选择后,更不能实现我的梦想——文学。于是我和父亲只有选择一所不是我们俩向往的学校和专业。

满满的一房间书,阳台上还有一个大书架,这么多书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总不能当废纸买了吧?这可是父亲一辈子的积攒和追求。于是联系在市图书馆工作的同学,决定把父亲家里有关建筑的书赠送出去。

整理了一个星期,算不上整理,我唯一做的就是把有关建筑的书用绳子捆好。手被编织带勒得生疼,于是找来一双手套,一天下来,我的双臂几乎没法抬起。已经没法知道有多少本书,三个人从五楼搬到楼下的车里,搬了两个小时,拉了满满一车,连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吓一跳,喊了三个工作人员来搬书。

父亲一辈子喜欢的东西,就这样把它们请出家,心里真不舍,有点内疚。每本书,都是父亲抚摸过、读过、研究过的。看着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也许某一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一个同样为建筑学奋斗的年轻人,翻开书后,父亲那漂亮的钢笔字体会跳进年轻人的眼帘,从那些笔迹中,一定会出现父亲一生追求的梦。

梦,通过另一种方式传递。

不知道少年时父亲的梦是什么,估计也与建筑有关吧,只知道为了上大学,为了去上海那所有名的大学里学建筑,爷爷供不起父亲,作为楼姓家的长子,父亲过继给了大伯,只因大伯是当时上海的资本家,有钱供父亲上学。大学还没毕业,上海和平解放了,大伯拒不与共产党公私合营,最后的结局是大伯成了反动派,吃了颗子弹从此从上海滩消失。随后父亲的学费,是十多岁的亲弟弟当学徒挣来的。毕业后,受家庭成分和继母的影响,父亲想远远离开上海这个伤心地,寻找自己的梦,成就自己的事业,于是父亲投入到支援边疆建设的大军中,从上海奔赴云南。

寻梦而来的父亲,在云南这块土地上挥洒着汗水、泪水,甚至血水。文革时挂过黑牌、游过街,被打成耳聋。圆父亲的梦是改革开放后,电站的建设、拔地而起的高楼、中非的援助项目。特别是在中国对中非共和国的援助项目中,为了赶季节和工期,在四十天的时间,父亲他们连设计带施工,完成了载重量40多吨的一座木结构大桥,受到国务院的嘉奖。惭愧的是我,这些成绩是我在看那本云南名人录中,有关父亲介绍中才知道的。

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本像册,满满的都是照片,都是获奖的各种奖状、证书,有单位的、集体的、个人的,这是父亲圆梦时的路程,也是圆梦时的幸福。

前几天路过环城南路,从工地现场开着的门看进去,几十米深的地基坑,那个地方,是我们家1980年搬进去的新家,那幢不复存在的七层住宅小区,我们家在那生活了十年。还记得当时父亲说:在这个家里,八级的地震都不许往外面跑,他设计的房子能抗八级地震。以致于十年后我们家搬家到曙光小区时,父亲说服楼上楼下的人不铺地砖。因为父亲说那房子设计不好,不能都用地砖铺地,家家都用地砖铺地,会增加房子的承重,安全系数会降低。二十多年过去,曙光小区的邻居有些易了主,我看见新装修的主人拉地砖上楼,父亲家的这个单元,防盗门几乎全换了,以前是通风,能看得见里面的栏杆防盗门,现在是蒙得严严实实的,只露有一只猫眼的防盗门。父亲家的地早已磨得光滑如镜,但一直没有铺地砖,还是水泥地。

母亲有时会打趣父亲,说父亲干一辈子都在为自己树碑,什么时候都能很自豪地对别人说“看,这是我设计的”。如今,父亲树的碑有些已经被崭新的世界覆盖,三十多年前父亲他们在中非建的那座桥还在么?木结构的施工桥,是给施工车辆通过的,应当不会存在了,但我相信,那座桥存在于历史中。父亲参加建设过的水电站都还在,那些电站,一直都默默地站在水边,给每一个建设者行礼!

时间,会冲刷掉许多珍贵的,但总有一些会留下,传承下来。父亲的梦,在路上,只不过接过他手中的接力棒的不是我,是另一个有着跟父亲同样梦想的年轻人。

我对文学的喜爱起源于我的小学同桌,现在已经想不起她的姓名和长相,只记得她有两根粗粗的辫子,头发有点卷,早上似乎不洗脸不梳头就来上课,因为她经常迟到、不交作业,老师就把我调去跟她同桌,目的是让我监督她、管好她。观察下来,同桌下课都在看书,不知道她怎么会找得到那么多书,有时书很新,有时书旧得没头没尾,甚至侧边的书名也没有。没有完成作业时,她早上会来赶作业,有时不会做,就问我,忙着要上课,她想抄我的作业,但我不许。于是她说借书给我看,条件是允许她抄作业。协议达成后,她在上课时看课外书,把头低着,桌上放课本,抽屉里放课外书,用木衣夹把书两边夹上,手背后面,趁老师写黑板时翻页。老师注意她时,我立马用肘拐她一下,她立马把书往我抽屉里推。于是老师走下来往她抽屉里找书,基本上找不到。只有一次被数学老师逮住,也许是她太投入,我轻拐她时她没动静,结果书被数学老师两把撕成碎片。她哭得很伤心,说回家一定会被打的,因为她看的书都不是自己家的。

家里她是老大,放学回家要领弟弟妹妹,课堂上的书看完,放学回家的路上,这书就在我书包里,回家我会先看会书再去做饭,当时父亲在工地,母亲在机关,放学回家我得先煮饭,有时看书着迷会把饭煮忘了,但母亲从没怪过我,也从没有说不允许我看书,只说过我家以前也有很多书,交待我别拿到院子里看,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看就行。印象最深的是看动画书《大闹天宫》,美轮美奂的动画设计,彩色的画面,加上文革前看过此片母亲的渲染,当时真是爱不释手。还有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至今,我还记得书中的有些文字,《在人间》里,高尔基被打时,给他拔刺医生说的话:“老弟,记住,42根刺,可以对别人吹吹牛皮了。” 《大闹天宫》中孙悟空那句精典台词“玉帝老儿!”

小学毕业升到初中,市面上没什么书可看,每天都看到大人们忙忙碌碌地上班、政治学习。我们当时没有升学压力,于是到处找书看,家里的书在文革时已经被抄得没有了,只有到别人家去找。与父亲一同从上海支援边疆到云南的一个同事,家安在工地。假期里,我到父亲哪去玩,父亲住的是单身宿舍,我就住父亲的同事家。那是一个建在山上的平房,每两家用树枝围一个院子,这一排平房是老师的宿舍,没有养鸡养鸭的热闹,只有小鸟的低鸣,非常清静。父亲同事的女儿与我同岁,最主要的是他家隔壁住着一位语文老师,那老师家里有很多书,我可以在假期中肆无忌惮地整天看书,只是语文老师不准我把书带出院子,而且书借到我手上是用报纸整齐地包好,写上另外的书名。包书非常特别,要把前面几页全部包进去,翻开第一页就是书的正文。还记得《青春之歌》很厚,报纸包的书壳上写的是《资本论》。每次,我都会很小心地拆开书皮看书的封面和前言。每本书里,都有一个小书签,老师不准我折书角做记号,看到哪儿用书签夹好,以至于我至今对书都有两个习惯:包书、用书签做记号,特别讨厌折书角的人。《红楼梦》、《三国》、《水浒》、《迎春花》、《苦菜花》,真正的高尔基三部曲(小学时看的是没头没尾的书),《镜花园》、《初刻拍案惊奇》等等,还有一些外国小说,只有《红楼梦》没看完,也许是当时没看懂吧。放假的一个月,我在父亲的同事家一呆就是半个月,然后恋恋不舍地回家,期望着下一个假期的到来。

进入高中,当时是两年制,国家已经开始恢复高考,记不清高中看过些什么书,只记得那时拼命解数学物理题、背政治,业余时间写日记。

接着高考、上大学,在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青春的孤独和多愁善感,寂寞在夜里长大起来,写日记的习惯在那个时候开始发扬光大,冥冥中,总希望自己的文字,被一个相知、相惜的人看到。

假期到了,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看书,办了两个图书馆的图书证,假期就拼命看书,看世界名著、读散文、读诗。

刚开始工作,被雄心填满,文学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工作几年后,参加研制的课题获省级奖,工作似乎就那么回事。于是心中被压抑的文学梦开始发芽,有时,是为了解脱自我;有时,是为了证明自己。无论解脱还是证明,实际上是愿自己沉浸在文学的浓情中,忘掉其他许多事。让快乐留在纸上,让痛苦永远尘封。

于是参加了一个文学讲习班,认识一些老师和同学,共同的爱好让青春不再寂寞。悄悄把自己日记里的诗重抄一遍,把一些小感悟扩展成文字,然后腼腆地交给老师。那时的我,没一点自信,更多的时候,是喜欢听大家对自己作品的讲评,然后回去修改。

1989年2月10日,我的处女作在《春城晚报》发表,当时心里非常兴奋,买了好多张,送给朋友,特别留了一张回家给父母,这个喜讯最想告诉的是父亲,想让父亲知道,没读文科的我照样能写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直接拿给父亲,只悄悄给母亲。记得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看那篇文章看了好几遍。以后的日子,父亲订了晚报,每天到楼下拿报纸上楼,如果有我的文章发表,他总要细细去读,读完裁剪好,贴在本子上。

2005年,母亲生病,2006年,我筹划着出自己的书,知道母亲的病情不太好,想让母亲看到女儿出的第一本书,想自己操作一切,包括书封面的设计、文字的排版,于是反复地修改、反复地斟酌。书还没出,母亲却离开了我,在那个悲痛的日子,出书的事搁了下来。

随后的半年,我一直无法走出失去母亲的痛苦。“我看见秋的落叶,飘落在河上,飘成船的姿势。妈妈,这船是来载您,还是载我?风,把它吹翻了。”“思念在我心里一路狂奔,我的灵魂随你而去,是去抓住您渐渐冰冷的手。”“想对您说的每一句话,只有在心里藏成秘密。”那是我当时的文字。那段时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写纪念母亲的文字,于是重新对书的内容进行选择,重新设计,重新编辑。散文集《花开无声爱也悄然》终于出版了。拿到书的第一时间,是去母亲墓前,恭恭敬敬把书献给母亲。

散文集《花开无声爱也悄然》获2009年“茶花奖”新作奖;诗《西山睡美人》发表在《诗刊》,获新世纪诗歌大赛优秀奖;《心之相约》发表于《春城晚报》,获“罗平杯”楹联、散文大赛散文三等奖;散文《走进收获的季节》获“群艺杯”散文特写征文鼓励奖。几十万的铅字作品,大大小小的各种奖项,有国家级的,有省级、市级、区级的。从喜欢文学开始,到爱上写作,到写作成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生命的历程里,因为有了写作,变得丰富、厚重起来,文学梦,如同一盏从心里升起的明灯,照亮心灵,温暖心房。

我的文学梦,继续在路上,一直温暖地伴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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