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漂浮

李军

一

雷阵雨刚过，洪水就下来了。黄褐色的波浪翻滚着，裹挟着树枝、乱草急泻而下，浑浊的有些黏稠。每次洪水下来时，总会发出轰鸣，今天真是奇怪，一点声音也没有。哎呀，洪水里怎么漂浮着莲花，是三朵，透明的三朵，亮晶晶的，在雨后灰蒙蒙的背景下，很显眼，漂着漂着，一朵却被一个漩涡卷了进去，不见了踪影。李想正看得出神，脚一软，一个趔趄，原来脚下的土坎被洪水涮空了，李想和垮掉的泥土一起掉了下去。李想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

原来是一个梦！看洪水是小时候的事，现在怎么还会梦到，还有奇怪的莲花。李想摸索着手机，夜里两点多一点。坐起来，摸了摸额头，一头的汗。

回过头，宋书娟一副傻相地睡着。

李想嗓子有些干，想喝水。他光着脚小心地走出卧室。经过儿子卧室时，里面传出儿子均匀的鼾声。

李想借着月光倒了杯水，对着落地窗立在阳台上，晃荡着杯子，等开水凉一凉再喝。

一丝风穿过纱窗吹在脸上，真凉快。脚底也凉津津的。对面楼上还有三个窗口亮着，错落得恰到好处。一轮尚未饱满的月挂在对面小高层的角上，入秋的月光，如水、皎洁、清凉。楼下草坪上几簇灌木的枝条和叶子在月光下斑驳，草色要比白天浅得多，好像被羽化了一样，有些蒙胧。爬虫蛾子好像都累了，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是偶尔传来夜行汽车车轮与水泥路面摩擦后沉闷的声音。这一切，让夜更加安静。

这样的安静，容易让人去想一些事情。

已经连续四天了，“对子”还没出来。今天到底还买不买？不买吧，要是“对子”出来，13500元全打水漂了！跟吧，要是不出“对子”，这个数字就得翻倍，后果严重，以前赚的全赔进去不说，那是毁灭性的创伤！李想很纠结。

猛一仰脖，李想喝光了已经凉下去的水，嗓子舒坦地发出了欢愉的声音。

蹑手蹑脚回到卧室，宋书娟睡姿一点都没变。买彩票是她极力折腾，到这个关键时刻，她却一点都不急，睡得还挺香。她不急，我急什么？睡觉。睡觉。重新躺下，10个阿拉伯数字开始纠缠李想， 806、445、799、003、313、678、274、777、111……这些数字在李想的脑海里翻腾。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轻柔煽情的歌声再次吵醒了李想。李想摸到手机掐断了歌声。

这三个多小时的睡眠似乎让李想很满意。

到点了，上班，上学。李想嘴里冒着牙膏白沫嚷嚷着，有些含糊不清，像是从暖气管上传下来的声音。儿子可可还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来翻去。宋书娟松松垮垮地散着鸡窝一样的头发，踢托踢托地趿着拖鞋摸进卫生间，左脚穿着右脚的鞋，右脚穿着左脚的鞋。你也不觉得硌得慌。李想话到嗓子眼上又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弄醒儿子，穿衣洗脸刷牙，折腾了李想一身汗。从床底下找出语文作业本，不但让李想又折腾了一身汗，而且让李想的火冲到领口处，火苗最终没有窜出来，李想努力地压了回去。

宋书娟准备的早餐热气腾腾，看来她的心情并不坏。

望着小米稀饭里漂浮的几个红枣，李想想起了半夜里的梦。哎，昨晚做了一个梦，吓死人了，差点被洪水卷走。

儿子不吃早餐，嘟着嘴立在门口没理会他的话。

宋书娟趴在餐桌上说，好梦，好梦啊！

险遭不测，还好梦呢。李想反驳。

没文化，读过《周公解梦》吗？梦见洪水，是发财梦。宋书娟财迷相又露出来了。把梦说具体点，我给你再分析分析。

李想把昨夜的梦还原了一遍。

莲花是吉祥物，加上洪水，这真是个不错的梦。上班了我再让赵永花问问他二舅，他二舅可是东山根里远近闻名的算卦先生，让他给解解梦。宋书娟对李想的梦显然有极大的兴趣。

抹掉嘴角上的面包屑，李想蹬上鞋子，和儿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每天在大街小巷用自行车驮着儿子飞奔，李想认为是自己制造的一道风景。三年的风风雨雨，李想在几乎固定的线路上飞奔，蹬啊蹬啊，车轮旋转、旋转，快速地旋转。

儿子一天天长大，李想也向不惑之年迈进，岁月的纹路似乎与车轮的胎纹一样，随着风风雨雨变化着，一天天变得黯淡、平滑，沾满泥水的车轮，如风车一样迎风吟唱着光阴的过往，淡淡的沧桑，是与时光一起度过的痕迹。

二

昨晚上的梦真会是个好兆头？！

是诅咒，是奢望，也是纠结。纠结自于这些日子以来，在宋书娟的鼓动下，李想和宋书娟陷入彩票漩涡脱不了身，这种险恶境况完全是金钱的诱惑。钱眼里有火！要是基于彩票的趣味性，自己不会成为这个样子。

李想以前一直对买彩票不感兴趣，彩票就是变相的赌博！有几个同事也痴迷买彩票，把工作放在爪哇国里，凑到一起唧唧咕咕，分析什么走势图，研究什么复式，确定什么金胆独胆。李想觉得他们都是财迷心窍，是神经病。十赌九输。还不明白。

但事情往往会戏剧性地发生变化。事情发生了，有时是顺理成章的。曾经的想法和认识，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李想后来分析原因时，总结了四个字。起心动念。

那是一个秋雨霏霏的下午，单位上组织集体学习，局长不在，单位上六十几号人歪歪斜斜地听组宣处副处长滔滔不绝地念着文件，文件是市委书记的一个讲话。副处长用普通话在念，可是他的普通话充其量也就是他家乡的普通话，听起来有些滑稽，他的舌头真需要用熨斗烫一烫。李想正昏昏欲睡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李想抬起身子，装作没事一样，摸出手机，摁掉了振动。翻开未接来电，发现是宋书娟的电话。李想快速地摁了四个字发了出去：开会何事。

不一会儿，手机在手中再次振动。宋书娟发来信息：给我猜个字谜，看这个谜面中包含三个什么数字。把金樽，忆前欢；望寒星，寂寞泪。

李想把这首像诗又不像诗的十二个字抄在笔记本上，开始琢磨起来。这十二个字大意应当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主角应当是女同志为佳，在冰凉的月夜里，守着窗儿，披衣把盏独自饮酒，望着寒星点点，曾经花下月前、床前帘下的缠绵历历在目，禁不住潸然泪下，这是多么伤感的一首情诗啊。那这十二个字包含哪三个数字呢？李想一边在笔记本上把0到9十个数字依次画来画去，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还真不好猜。反正是猜。胡乱猜几个发过去算了。可又一想，乱猜测的数字也得有个依据，不然宋书娟问起缘由，没法搪塞也显不出自己的能耐来。李想又认真地苦思冥想起来。“把金樽”，金樽是干什么的，是装酒的，这里面不是有“9”吗？“忆前欢”，想起曾经一起愉悦的时光，多美好啊，这美好是情人之间才有的，你情我意，不是暗含两个人吗？也不就是暗含“2”吗？那“望寒星”怎么讲，看到的寒星应该是满夜空地闪烁，是多少颗呢？不知道，鬼才知道。是不是不代表数字吧，反正宋书娟要的谜底只需要三个数字，刚好腾出来一个给第四句留下。“寂寞泪”，寂寞时候泪涟涟，流泪不是两行吗？这里正好暗含一个“2”。看着笔记本上的“922”，李想觉得自己的推断虽然有些牵强，甚至有些可笑，但还是有些暗自得意。李想又推敲了一番，觉得没有更好的答案。

正准备把这三个数字发出去时，主席台上的副处长的声音突然停了，停了三五秒，带着点气说，大家也动动笔，这么重要的精神也不记录下来。李想以为副处长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有些小慌张。你们看看人家李想，多认真，一直边听边记。这个蠢货的话让李想哭笑不得。李想感觉大家都朝他看，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有些不自在。趁副处长又徜徉在讲话稿中时，李想把“922”快速地发了出去。旁边的同事用胳膊肘碰了碰李想，冲他狡黠地呶了呶嘴，李想朝他讪讪地笑了一下。

收好手机，李想真的在笔记本上记录了起来，这次不是装模作样地干私活。他不想辜负副处长为批评同事而表扬他的良苦用心。

手机再次振动。有完没完了。又一次装作没事的样子，摸出手机。还好，短信简短的不能再简短了，并且很省事，只一个字：知。这个“知”字不但表明宋书娟对三个数字没意见，也表示再不用回短信。李想如释重负。

散会时，手机又振动了。下班后和同事去涮火锅，儿子你接，晚饭自行解决。宋书娟的短信顺理成章地安排了下班后两人的家务分工。

三

好不容易在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流中找到儿子可可，驮上自行车，风车一样回家。

儿子爱吃西红柿鸡蛋面，李想不到半小时就弄好两碗，端给还在看电视的儿子一碗。李想虽说对儿子有时不听话的行为不高兴，但在儿子吃饭问题上，李想没迁就过，尽量变花样地做饭菜，好让儿子多吃点，李想总觉得小男孩子长得胖乎乎的样子才可爱。

晚间新闻开始时，宋书娟带着一股火锅的气味回来了。两腮发红，眼神迷离，显然是喝了酒。

李想瞅着电视没言语。

妈妈，你怎么喝酒了？儿子皱着鼻子问。

高兴啊，老妈今天发了一笔小财，这要归功于你老爸，你老爸真是厉害，明天480块意外之财一半给你爸。宋书娟手舞足蹈，有些得意忘形地嚷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儿子兴奋地问。

我买彩票中奖了，今天在你老爸的指导下包了“对子”，就有斩获。

李想打发儿子去做作业，回头对宋书娟说：你说清楚点，包“对子”是怎么回事？彩票和吸大烟一样会上瘾的，你可别跟上你们单位那几个疯婆娘胡整。

这不是胡整，这是搞创收。宋书娟起身去倒水，语调悠然。你只要好好开动你精明的小脑脑，一笔笔小财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咱们腰包，弄不好哪天逮住了，咱就大发一笔横财喽。她显然对李想的话不以为然。

李想无奈，就顺着宋书娟问：发了什么财？

你下午帮我们猜的谜，也就是给我们发来的“922”，我们参考后每人买了两注包“对子”，结果晚上开奖后就是“2”的对子，包一注“对子”180元，中奖后奖金每注420元，每注净赚240元，两注就净赚480元。宋书娟得意之色形于眉角。

在李想的认知之中，中彩票的奖金是个大数目。就追问了一句：这彩票奖金怎么这样低？人家中奖都是好几百万。

宋书娟捶了李想一拳说：你看看你，整天写材料，把自己写成榆木疙瘩了，对彩票事业一点也不关心，一点也不了解。彩票的玩法有好多种，你说的彩票奖金好几万，甚至几千万、上亿元的，那是彩票中的“七星彩”“双色球”玩法，中奖后奖金了不得，但你想，奖金越高，中奖机率就越小，所谓曲高和寡。我们几个玩的是排列三。包“对子”是一种投注方式，你觉得这一期有可能出现中奖号有两个相同数字的话，就包“对子”，就是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对子”全部买下来，如果中奖号是“对子”的话，肯定有一注能中奖，奖金420元，扣除买全部九十注“对子”的180元本钱，从中就净赚240元。宋书娟边算账边在纸上进行图示式的讲解，生怕李想听不懂，理解不了。

那你当天花180元包了“对子”，但开奖后不是“对子”咋办？不是180元就没了吗？李想直中要害地问。

宋书娟很在行地说：所以我说要靠智慧嘛，让你猜谜，就是确保成功率嘛，许多人都靠分析中奖走势图、猜测字谜等智慧的办法买彩票，中奖无数。话又说回来，今天包了“对子”，如果不出，第二天加倍再包，还是能赚回来的。

那如果三天、五天不出“对子”呢？是不是越陷越深，钱越扔越多？你想想看，按你的理论，假如你包两注“对子”计算，第一天花360元，当天不出，你第二天就得花720元，第二天还不出，第三天你就得花1440元，如果再不出“对子”，第四天就得2880元，这样下去，别说十天不出，就算一周不出“对子”，你就得花23040元去捞本，到那时，石碾子拉到半坡上，你上还是不上，不上会赔死你，上了还有可能赔得更惨？你们这帮傻瓜蛋。

运气。运气。彩票就是靠运气！知道吗？再者，我们打的是游击战，瞅准盯稳了才出手，假如我们在连续三天不出“对子”的情况下第四天出手，那么出“对子”的机率就大得多，就算连续七天不出，我们再跟，压力也不会太大，最终还是会捞回本钱，并且还有赚头。这中间也是有学问和技巧的噢。宋书娟并没有听进去李想的话，还颇有见解地安慰李想。

四

局长正在办公室向他交待明天向省局领导汇报工作材料时，吉他曲《恋人啊》在李想的手机里弹响，李想心一惊，马上恨起宋书娟，这个猪头，想整死我啊！正在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局长快步转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然后又疑惑地放下，瞅着李想说，是你的啊？李想赶紧掏出手机摁掉。局长说，我的手机铃声也是这个。李想有些不自在，稍一镇定后就急中生智地说，我正想换掉这个铃声呢。局长连说没事没事。继续给李想交待自己的思路和想法，

李想转身拉门时，看到局长又拿起手机在摁。

《恋人啊》是李想专门为宋书娟设置的，这首钢琴曲的旋律，透着纯净的美感，李想认为最适合设置给老婆，如果李想没结婚，这首曲子一定会专门设置给自己爱的女孩子或女朋友。局长的手机铃声也是这个啊，没想到也是性情中人。不对，有好几次李想听到过局长的手机铃声是摩托罗拉专用铃声，那他会不会特意为自己老婆设定《恋人啊》，但是回想刚才看到局长听到钢琴曲时那种急切和失望的样子，李想又觉得局长太太拨不响《恋人啊》。一晃的想法，李想又觉得很邪恶。

李想边走边拨打宋书娟的手机，没等宋书娟搭话，李想就嚷：一大早的，你王老吉喝多了吧，急什么急，想整死我啊？老大正在给我下指示呢，惊吓到他老人家了，什么事？

宋书娟一阵笑声：拿到480块大洋了，你现在成了我们这些老姐们的善财童子啦！

呸呸呸！那你替我向那几个财迷婆娘收些大洋过来，孝敬孝敬我。李想说完觉得自己有些油腔滑调。

关了电话，李想从文件盒中找出几份省局下发的文件，然后在电脑上打开音乐，只给左耳塞上耳机，开始干活，留下右耳听动静。李想写材料快十年了，自从有了电脑后，他就养成这样的习惯，听着歌写稿子。但是手机短信声打断了歌曲也搅乱了思路。短信是宋书娟的：这是个字谜，快点动动你的小脑筋，猜三个数字出来。木兰行，替父军；十二载，辨雌雄。

西瓜皮擦屁股，还粘上了！李想随手发了两个字过去：正忙。

忙个屁，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快！宋书娟有些不讲理。

李想想发个短信回绝，但又没发，知道无济于事。要不换换脑子！？李想心里说，材料反正明天下午用，下午和晚上有的是时间，明早给领导审，然后再修改，来得及。李想写材料多年了，皮了，老是接到材料后拖，拖到不能再拖时，才摸黑拾帽子般地加班加点整，宋书娟老奚落李想，屎憋到屁眼门上了就急了。成了习惯，改不了。但每次憋出来的材料领导都运用得风生水起。

他又调出短信看。这个字谜显然是语出《木兰辞》，有什么数字隐含在其中呢？花木兰，一个南北朝时期传说中的巾帼英雄，自小骑马射箭、舞刀使棒。国家有战事后，木兰替父从军，隐瞒身份，去边关打仗，立下功勋，凯旋后，花木兰拒绝了皇帝委任的官职，回家服侍父母。从字面上看，许多地方暗含一个“2”字，如花木兰是南北朝时的人，南北是两个方位，暗含一个“2”。“行”是双脚走路，又暗含一个“2”，“十二”更不用说就明示一个“2”，“雌雄”显然暗含一个“2”，所以这个字谜中含有“2”是不容置疑的。那还暗含什么数字？李想看啊看，想啊想，突然眼睛盯在木兰的“兰”字上，这个字的下部不是一个“三”字吗，既然是暗含，那么这个隐藏在字中的数字就更体现出了设计字谜时的巧妙用意了，这个“三”是绝对的，字谜中一定有“3”，那明明摆在谜面上的“十二”，要么含“12”，要么含“02”，李想还是动了动脑筋，设计者绝不会这么明显给你答案的，但也不是平白无故地放在这儿，这个“十二”、“十二”……哎呀，怎么没想到，这个“十二”，会不会是这三个数字的总和呢？既然有2，有3，那么另外一个就是12减2减3，不就是7吗？哈哈。那这个“7”又怎么能说得通？对对对，不知哪里来的灵感，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去边关打仗，欺骗了所有人，这不有欺君行为吗？“欺”和“7”发言相似，这不就说通了吗？李想对这个结果有些抓狂。

“237”出炉，李想如完成了一份自认为构思极佳的重要材料一样兴奋。

李想躺在椅子上，把“237”输入手机，一摁发送键，一封红信封就从手机的显示屏上张开翅膀飞向宋书娟的手机。

宋书娟似乎在等这个信封：怎么这么快，没敷衍吧？

宋书娟对李想的谜案底产生了一个疑问，你琢磨有没有“对子”的可能？

李想很认真地说：“对子”存在的可能性有，有可能是“2”的对子，但“2”的迹象太明显，估计是设计者给彩迷们挖的一个大大的坑，我劝你不要包“对子”。

宋书娟关电话时，李想明显感觉到她还心存疑惑。

下班、接儿子、飞车回家，李想一气呵成。

由于脑子里一直琢磨自己猜的数字是不是具有合理性和实用性。所以李想没心思做饭，顺手将冰箱里的速冻饺子拿出来，点煤气，烧开水，等宋书娟回来下饺子凑和一下。儿子爬在窗口上看楼下捡破烂的老头和保安吵架。

宋书娟进门，换鞋。李想并没问有没有包“对子”。

倒是宋书娟反问李想：你也不问问我包没包“对子”？

李想边下饺子边慢吞吞地说：包与不包，都不正常，正常的人才不会天天嚷着要包“对子”！

宋书娟提着一把芹菜放在水池边，扳过李想的肩膀说：正常人为什么天天嚷芹菜贵了呀，牛肉又涨价了呀，不是缺钱吗？找几个零花钱就是不正常了，你的理论才不正常呢。

李想拧过身子，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水里翻滚的饺子，包就包了，也不该扯那么远嘛，李想示了软。

人家都包，我也跟着包了两注，关键时候，就要听多数群众的意见嘛。宋书娟轻描淡写地说。

这不对，为什么赚钱的人总是少数，中国的财富怎么只装在百分之一的人的腰包里，再说，你不是说彩票是靠智慧和运气两项的嘛，你为什么不相信智慧，而相信运气呢？相信运气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可能。李想反问。

相信智慧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可能。宋书娟反讥道。运气有时比智慧更有效果。算了，算了，不就360块嘛，就算检验一下运气和智慧在彩票事业蓬勃发展的道路中，哪个更重要。

儿子笑嘻嘻地走过来说：我看运气重要，刚才楼下捡破烂的眼看就要被保安打一顿，没想又过来一个保安竟然认识捡破烂的，捡破烂的不但没挨上打，反而拉了满满一车废纸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哪跟哪儿，吃饭！说话间，李想已捞出饺子，摆好碗筷。在这个当口，安安静静吃饭最重要，争论最不划算，弄不好还会升级到双方红脸。

飞车赶时间，目送儿子进校门；上班签到、向领导同事点头微笑、开电脑、选歌曲、塞耳机，李想还是一气呵成。

整个下午，李想挥汗如雨地“复制粘贴”，但他并没有完全进入状态，除了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宋书娟包的两注“对子”，晚上要是不出“对子”，宋书娟就该倒霉了，几个票票子还没暖热，又从腰包里飞了。

晚九点，是彩票开奖时间，在公证员的监督下，机器拨动着标有数字的乒乓球，从孔中掉下来，过程简单，人的心情却复杂。

真是的，三百来块钱，用着这样紧张吗？真切不住菜！宋书娟看出了李想的紧张，不失时机地奚落了一下。

7、1、0，李想啊了一声，用复杂的眼神看宋书娟。

没想到宋书娟兴奋地跳了起来：李想啊，李想啊，你太厉害了！哈哈。

宋书娟的兴奋倒让李想有些茫然失措。

宋书娟的电话急急火火地响了起来，接通电话，宋书娟以得意的口吻大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说李想猜到不会有“对子”出来，叫你们不要包，不要包，你们偏不听，这下被套住了。

不大一会儿，宋书娟连续接了好几个电话，电话内容大同小异。

在宋书娟接听电话时，李想听出来宋书娟并没有包“对子”，而她的同事有好几个人都包了“对子”。

电话消停后，宋书娟喜笑颜开地说：你这家伙，小脑瓜可真管用，张小琴、赵永花她们不听我的，硬犟，每人一下子包了5注，这下可惨了，今天“对子”没出，要是明天包的话，就得包10注，又怕不出“对子”，为难死她们了。

这叫就着坎子骑驴，好上难下。李想说。

五

也是奇怪，第二天直到中午，李想没收到宋书娟的一个字腿腿。晚上宋书娟回来也晚，李想等得有些着急，他想知道宋书娟到底包没包“对子”，为什么不让他猜字谜？

宋书娟显然有些疲惫，但情绪不错。问起缘由，宋书娟摆摆手说：今天上级财政局来查账，可忙坏了，我的会计账一点毛病没挑出来，问题全出在小路那儿了，费了我好大劲。

小路是宋书娟单位的出纳，一个毛头小伙子，成天迷恋打麻将和打红四，赌小钱玩，工作老是遗遗落落，老听宋书娟抱怨。

现在小年轻多是这个姿势，大事弄不来，小事看不上弄。你把事情弄妥当就行了，别生气了，李想接过话茬劝。

怎么没见你发字谜？李想问。

我说李想，是工作重要还是彩票重要，板筋和懒筋你得要分清吧？包“对子”是玩，有时间有心情了就玩几把，今天三级账务检查，多重要的事，哪儿还有心思玩？宋书娟一板一眼地，让李想有些无地自容。

现场开奖电视转播还是收看了，结果是456。宋书娟笑着说，懒人有懒命，单位那几个姐们形势严峻。宋书娟拨了几个电话，安慰那几个疯婆娘。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他听出来她们是多么地佩服李想。李想飘飘然了。

明天闲了，我们好好猜猜，如果感觉好咱就出一下手，两天没出“对子”，第三天出来的机率就大了，宋书娟没被这两天的形势逼退，财迷之火重燃。

第二天的字谜：山间新泉出，云去幽居近。临轩望晚亭，竹林忽隐池。

收到字谜，李想有些激动，自己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欲望，就是急切地想解剖这些云遮雾罩的字谜。磨刀霍霍。“庖丁”踌躇满志地向字谜逼近。有了上两次的经验，李想试着运用各种看起来非常离谱或幼稚的思维方法进行解题。温柔而利索的刀法，一个字谜被卸开，认定“对子”的可能性后， “庖丁”提刀四顾。

等电视开奖时，李想还是有些紧张，因为宋书娟说她今天花900块包了5注，自己3注，给出差的张小琴帮忙包了两注。

中奖结果出来了，是757。一家三口一片欢叫。

李想支走儿子，对宋书娟诡秘地说：你这5注可净赚1000多呀。

宋书娟听出了李想的弦外之音。我给你说，我们只有3注的奖金，那两注是给张小琴带买的，奖金是人家的，你可不许打歪主意，啥人嘛。

李想有点脸红但还是狡辩：彩票是不记名的，谁出钱买，谁就有权利占有和享受其产生的利益。

你去钻钱眼得了，要你这种思想，彩票以后咱就不能再买了，看你在这么点钱的面前心态变成什么样了。宋书娟不屑。

我就说说嘛，用不着上纲上线的。李想赧然一笑。

三天轻松赚取1500元，李想的某根神经被激活了！

李想开始每天在网上关注彩票，还找单位高金宝交流经验。高金宝是老彩民，他玩的种类多，什么都玩，成绩也不错。高金宝重点给李想教了怎么看走势图、曲线图，用和值、拖胆的方法投注等易学好掌握的技巧，李想越来越觉得玩彩票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光靠运气是不够的。

在接下来的实践活动中，李想和宋书娟确实斩获不少，出手时出手，停手时停手，非常的顺手，赚的钱也超过了5000块。李想和宋书娟几乎不动烟火，顿顿下馆子，儿子跟着什么德克士呀、肯德基呀吃欢了。宋书娟隔天就乱七八糟买些东西，给她父母姐弟送，出手很是大方。宋书娟洋洋得意地给人炫耀，反正是计划外来的钱，不花干嘛，李白说的还是在理，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那天宋书娟发来的字谜是比较工整而且有诗意的两个句子：一棹春风一方荷，一纶茧缕一轻钩。

李想收到短信时正在陪省日报社三位记者在泾水县采访一家农户享受小额担保贷款搞养殖得到实惠的事迹。三位记者和村干部坐在屋内的炕沿上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李想听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出来坐在屋檐下台阶上晒太阳。

阳光在秋风的吹拂下，有些飘渺，所以感觉不到有多大热度，院中间小花园里杂乱无章的八瓣梅开得正欢，几株罂粟花夹在中间开得红艳无比。外围几棵掉完叶子的向日葵耷拉着发黑的脑袋。一只脖子上有一圈白毛的黑猫，肥嘟嘟地蜷缩在台阶下恹然欲睡。李想更觉得无聊，就翻出短信，琢磨起了字谜。

“一棹”“一方”“一纶”“一轻”，四个一，从以往的经验看，中奖号不会出现“1”。但李想不按这个思路考虑。你不相信我打回马枪，我偏来个回马枪，所以，我就认准这个“1”，另外两个数字暗含在哪儿？“茧缕”像什么？“荷”和“钩”又像什么？会有什么联系呢？茧的外形不是像个“0”吗？荷花的叶子不是也像“0”吗？

“100”，呵，这个号码挺特别。

在颠簸的山路上，李想颤颤悠悠地把短信发了出去，这些天过来，宋书娟习惯了收到李想短信后也不回信，就和那几个疯婆娘一起去彩票室打票。

也许这次有些轻率，结果晚上摇奖出来后，并没有“对子”出现，李想傻了眼，久久没说出话来，这次宋书娟包了5注，900块呀。

第二天是周末，整个上午，家里的气氛比较尴尬。

吃饭时，宋书娟说我想好了，我要瞅准机会，不猜谜，不看走势，不听别人意见，糊里糊涂跟他一把，中了咱就继续玩。不中的话，咱们就收手，我算了一下，赚的钱全还给了彩票中心，咱也不亏损。李想说，你是赌徒心理。

六

瓦罐不离井口破。李想和宋书娟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连续三天没出“对子”的第四天，宋书娟同那几个疯婆娘每人包了5注“对子”。冲动果然是魔鬼，一天，两天，三天，没有“对子 ”，宋书娟900元、1800元、3600元连续投注。6300元已经被套去了，宋书娟已经深陷泥潭。

破屋又逢连阴雨。周五的早上，李想就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让他去学校一趟，李想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班主任说：你儿子这个月怎么了，上课乱说话，听讲不认真，还影响别人，作业马虎，退步了好多。他翻开可可的作业本，真不像话，字迹潦草，页角处家长的签字一看就是儿子自己写上去的，还故意写的连笔字，歪歪斜斜。匆匆扫过去一眼，李想就看到作业本上的一个句子：因为几天对子没出来，所以爸爸妈妈脾气很大。老师在“对子”的下面用红笔划了二道杠，并重重地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都成了什么呀！

李想回到单位上还没缓过神，局长让办公室主任叫李想过去。李想惴惴不安去见局长。局长说：你最近没事吧？李想忐忑地说，没事没事。局长又说：只有三页页的材料，你怎么能装订颠倒呢？上午在市政府开会时差点闹出笑话。你得注意一下。局长有不悦之色。

下班回到家，发现家里窗明几净，正纳闷，李想的母亲打来电话：李想，你两口子没事吧？李想说：没事没事。你看家里好像过了贼一样，乱成啥样子了，窗沿上的尘土快一麻钱厚了，我早上过去给你拾掇拾掇了下。哎，你和媳妇没别扭吧？李想的母亲还不放心。没有的，你放心，这几天我们俩特别忙，顾不上收拾。李想挂了电话，心里不是个滋味，都是这该死的“对子”害的。

等宋书娟回来，李想把发生的事和想法一五一十地说给宋书娟。宋书娟也有些感慨地说：也是，这近一个月我们都在弄什么，钱没弄下，把人整成什么样子了。要不咱们把这次本钱拔回来，就不玩了。

李想说：我意思现在就收手。不就6300元嘛。

宋书娟说：扔不下，咱们已经跟了好几天了，再说“对子”已经六天没出来了，应该到出来的时间了，我们再坚持一下，再跟一次，把窟窿补齐，咱就彻底和彩票说拜拜。

李想觉得也行，反正头烂没在一斧头。李想和宋书娟狠心又掏了7200元，一下包了40注“对子”。这是孤注一掷的做派。

结果未中。

李想睡下后胡乱地翻书，宋书娟在外面看电视，李想在宋书娟不停地换台中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想就被洪水的梦惊醒，还有三朵亮晶晶的莲花，早上上班前宋书娟还说要找阴阳先算一算……

李想推着自行车向单位走的时候，又想起了梦境。彩票把李想和宋书娟逼到了半坡上，这个吉兆，能不能帮自己摆脱困境，李想发现自己也迷信了起来。

在做早操时，宋书娟就发来了短信：赵永花他二舅预测，你的梦就是预示要进财。那我们今天怎么办，出手还是放手？

李想心里很乱。回短信：让我再看看字谜，下午再决定。

中午，宋书娟拿回来了字谜：河东狮，好凶悍。九尺汉，团团转。

“河东狮”是什么？是厉害女人；女人是什么？常说女人叫“三八”，那就暗含“38”，字谜中明显的数字就一个“9”，想必中奖号中不会直接有“9”吧，那“9”还有什么东西暗含在里面呢？

“九尺”是什么？宋书娟摇摇李想：我看出来了，“九尺”是多少？就是“3米”，所以暗含“3”，这不有两个“3”了吗？宋书娟兴奋地说：和你梦中3朵莲花也有联系。

对呀，3朵莲花不是有1朵不见了吗，剩下两朵，不就是预示两个“3”吗，对，应当是有“33”的出现，李想也联系自己的梦说。

宋书娟又说：一朵莲花没了，就是“0”，你看字谜中“团团转”，“8”不正像两“0”在转吗？

这次中奖号大致就是3、3、8的组合。李想和宋书娟对这个结果都十分满意。

李想说：下午我到单位上找高金宝帮我再细细地分析分析。

一上班，李想去找高金宝，让他看走势图。高金宝打开电脑看了好久说：从走势上看个位上的号大致在小数的点上，百位上的号大致在大数的点上，千位上的号大致在小数的点上，大致就是“小小大”的组合形式。

听到高金宝的分析，李想觉得和自己猜的字谜、做的梦都基本符合。这真是天意吗？李想异常地兴奋。

兴奋是兴奋，但李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猜测而来的，也可以说自己牵强地找些理由安慰自己想像的东西，可信度由自己判断的，这种判断也没有一点理论依据的。接触彩票近一个月来，李想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种东西伴着自己，会是什么呢？那就是运气。

14400元人民币换来厚厚的一叠彩票。

九点半，开奖转播。两三分钟，李想和宋书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每一个号码好像是李想和宋书娟喊出来的，3，0，8。李想和宋书娟几乎是瘫坐到沙发上。儿子从门缝里向外看了看，又悄悄地关上了门。

好久好久后，宋书娟开口了：我们说好的，这次玩好玩砸都是最后一次，不过这次是玩砸了，砸了就砸了，这些天来，我们都成什么了，简直就神经病，要是再玩，你我真得玩完。

人往往就是这样，对自己坚持的想法，或者觊觎的东西，每每都是想法设法地找出一大堆的借口、理由，甚至找出一大堆的典范为来自己圆场、开脱、宽宥，而最后的回报是可笑的，甚至是苦涩的。李想冷静下来有些彻悟。

我们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人，别指望靠幻想的东西圆梦！就像那亮晶晶的莲花漂浮在水中，眩目诱人，但终究是眼欢喜而已，就算是一颗有希望的种子，如尘埃漂浮在空中，日复一日，无法生根。李想躺在床上给同样难以入睡的宋书娟说。

没什么，我们能放下难以放下的东西，说明我们得到了。宋书娟也有些参悟的感觉。

这之后，宋书娟心底的热血似乎再没有潮起潮落过，因为没听到她再去买彩票。只是偶尔会说张小琴、赵永花又赚了多少，又烂了多少。

日子又和曾经没有彩票的日子一样一页页地翻。而有关彩票的故事还在不停地发生着。

不同的是，大大小小、喜怒哀乐的惊险与惊喜中不再有李想的影子，李想的身份变成了看客、听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