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之色

2014-09-24 08:08郭凌
流行色 2014年5期
关键词:客舍柳色俳句

郭凌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关于诗歌说过这样一段话:“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

诗的确是经验,是人类关于世界的视觉、听觉、情感与思考的经验的浓缩。好的诗歌呈现的往往是个人经验中最独特的部分,但又在它所达到的深度上,与人类共通的经验与情感实现了共鸣。

诗歌何以能实现这般神奇的效果?除了比喻,象征,赋予词语超出了日常使用界限之外的光泽之外,还有诗歌对于色彩的驾驭。

在色彩这个关键词下,中国传统诗人展现了他们高超的技艺。眼下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花红草绿,莺飞蝶舞,单单是四时中的这一景,就在诗人们笔下,与诸多感慨情思融合为一处,化作了千姿百态的缤纷画卷。

晚唐诗人杜牧、李商隐有“小李杜”之称。他们在诗歌色彩上的经营,与恢宏昂扬的盛唐气象并不同,却自有一番风味。杜牧在《江南春》这首诗中,实现了“红”与“绿”的撞色,大胆而醒目。干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红和绿本是饱和度极高的纯色,作者在这里不加任何的修饰限定语,直接让它们碰撞到一起,视觉效果极有冲击力,如同绘画中把两块不加稀释与调和的纯色硬拼到一起一般。

仿佛是觉得这里太生硬了些,作者第二句马上用“水村”、“山郭”、“风”这样柔和、淡雅的画面,使得色彩氤氲开来。第三句则是硬朗的细钢笔素描,使用纯色的排线勾勒出建筑物群的肃穆与朴实,最后过渡到第四句,朦朦胧胧而又冷色调的一袭“烟雨”,让之前清晰的钢笔线条渗开了,这一幅《江南春》的画卷,和历史上南朝的寺庙群一样,收尾在欲言又止、余韵悠长的慨叹之中。

远去的历史、清冷的烟雨,与眼前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生机两相对照,本是清新之景的水村山郭,似也参与到了历史更迭的无尽对话中来。色彩的情绪与性格,与诗的对象与主题、作者的所见与所感,水乳交融地融为一体。

杜牧的《清明》一诗,不管在字词的组合、画面的意境,还是声音的和谐、色彩的清雅上,都堪称典范之作。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首诗并没有如上一首诗那样出现强烈的色彩对比,用一句时兴的话来形容便是,它颇有些“小清新”的味道,令人联想到中国画的水墨淡彩。清清雅雅的雨,远处一片杏花的颜色也溶化在了薄薄的雨雾里,这雨定然是温柔细腻,绣花针一般连绵,如烟如雾的雨,却并没有上一首诗中“多少楼台烟雨中”暗含的清冷气息,大约是因为,这雨水揉开的是杏花,是酒家,而并非那消散在历史中的昨日繁华吧。

善于在诗中驾驭色彩的名句佳篇可谓数不胜数。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中说“渭城朝雨口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这一句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中国传统七言诗的断句法是“二二三”,即“渭城/卓月雨佃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这“青青”二字究竟说的是客舍,还是柳色呢?到底是说客舍的屋瓦上长着苔藓(古诗中有“苔痕上阶绿”,这里也可以是“苔痕上瓦绿”),还是说客舍笼罩在青青的柳枝里,远远望去也浸润在一片绿意中了呢?且“青青”二字与后面直接形容柳色的“新”字互为映照,互相说明,这一片春意盎然、新绿勃发的景象已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中国诗人有中国风的色彩表达,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人们,也有他们自己诗中的多彩多姿。日本传统诗歌俳句,亦是一个不同风姿的色彩各显其能的大舞台。著名的俳句大师松尾芭蕉有一首极富哲思意趣的俳句《古池》。寂寞的古池一只蛙蓦然跃入池水的声音。

俳句大约是这世界上最简短的诗歌形式了。它虽然格式简短,内涵却并不因此显得稀薄。因为俳句的字词极少,翻译俳句也就变得更为困难。有的译本中,给“蛙”添加了一个“绿”字,译作“绿蛙落古井,寂寂闻水声”或“寂寞古池塘,一只青蛙跳水中”,意思虽然都差不多,但意趣却大不相同。

在首俳句中,色彩发挥力量的方式恰恰在于回避对色彩的直接表达。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幽静、深远,因少有人迹而恒久宁静的古池,它会是什么颜色?什么样的颜色能够表达穿越时光的宁静、幽远?它还反射阳光吗?还会显得波光粼粼吗?不,它与我们惯常所见的那些水的意象均不相同,它只属于时光,属于一片清寂。这只蓦然闯入的蛙,相对于池水的寂静幽远,它只是弹指一挥间,它打破了池水的平静与清寂,却也在这一刻,与亘古宁静的池塘发生了联系与对话。

它不再是那只绿色的、青色的蛙了,而必定披上了来自古池的光辉,拥有了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寂定而“寂定”,恰是这首俳句所要表达的中心色彩。一个寻常的绿或青,只会使这个和谐圆融的主旋律显得驳杂凌乱,整体意韵也就不再圆满完整。

也许参照松尾芭蕉的另一首俳句《蝉声》,我们能更好地理解这种无色彩的色彩。闲寂呀!蝉声渗入岩石。这首诗更短,却依然在蝉声的瞬间与岩石的永恒实现了一静一噪的对比,并用“渗入”一词,使这绝无对话可能的二者发生了渗透,原本清晰的界限被模糊了。

这里的色彩背后是更为复杂、深刻的经验,它超越了一般的情感,而达到了哲学的境界。当婴孩开始探索世界的时候,鲜艳、饱满的色彩更容易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水彩笔是每个孩子都喜欢的玩具。

当我们对色彩的经验逐渐积累、不断丰富,则会越来越体会到色彩世界与人类的经验世界之间微妙的联系。孩子的单纯与那时色彩的明朗纯粹,成人世界的复杂与隐忍对应着色彩的暧味与混杂,而当我们看穿这些驳杂世相,沿着智慧之梯继续攀爬的时候,无色之色也许恰是一种返璞归真,对初始状态的靠拢与回归。诗如此,心更如此。愿色彩令我们感到丰富与精彩,而不是缭乱与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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