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恋爱时光

□文 / 张玺嘉

（一）

当老苏把运渣车停在2#斜井入口，吴老三凑上来，满面堆笑地递给他一支烟。

“老苏，帮帮忙！把这几个工人带到掌子面去。地质雷达检测组在洞内等着呢，走进去实在太费时。”

老苏接过烟，通过倒车镜看看蹲在车后的几个工人，他们此刻正眼巴巴地盯着他。老苏“嘀嘀”按了两声喇叭，吴老三笑了。他大声吆喝起来：“哥几个麻利儿的！赶紧上车，扶好站稳，别影响了苏老板挣大钱啊！”

工人们从地上站起来，七手八脚将工具放进车斗，然后纷纷爬上车。老苏扔掉手里的烟头，一踩油门。发动机发出一阵熟悉的轰鸣，车子启动，钻进了黑黢黢的斜井里。

2#斜井坡度大约9%，沿着道路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几十米就悬挂着一盏微弱的照明灯。洞顶不时有水滴下来，砸在车子顶棚上，发出清脆的嘣嘣声。司职运渣车司机多年，老苏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驾轻就熟地掌控着手中的方向盘，路面上哪里有坑洼、哪里有设备、哪里要转弯、哪里要减速，他无不了然于胸。所以，此刻他又在心里暗暗咒骂安全总监张舟远。这家伙总是看自己不顺眼，前几天就因为进洞时带了几个工人，死活罚了自己五十块钱。都是熟人，难不成真的眼睁睁看着工人们走进去？再说，就凭自己这驾驶技术，能出什么事？难怪大家都说张舟远是属秤砣的，死心眼。

当老苏意识到刹车失灵时，车速指针已经悄然接近80km/h了。汗水不知何时湿透了老苏的后背，他猛踩刹车板，可是几乎把脚踩进油箱里，车子还是像离弦的箭一般直向井底窜去。工人们吓坏了，他们在车上大吼大叫，还有人用手猛拍车窗。可是，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猛打一下方向盘，或者把车身慢慢贴近侧壁，靠摩擦力降低车速？不行，稍有不慎车子就会侧翻，那和高速冲到井底是一样的效果。“别紧张，别放弃！”老苏反复提醒自己。可是在死亡面前，谁能不紧张呢？他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车斗里，有的工人已经准备跳车了。

千钧一发之际，老苏看到了斜井右侧的反坡道。坡道上堆着厚厚的石碴，坡道尽头码着沙袋，沙袋上还固定着两只大轮胎。老苏当机立断把车子朝反坡道驶去。车轮陷进石碴里，车速慢慢降了下来。直到车头咚的一声撞在大轮胎上停住，老苏的一颗心才重新落回肚子里。他扭头看看后面几个工人，他们在车身剧烈的震动中，前仰后合摔在一起。其中一个破口大骂：“怎么开的车，想害死人吗？”

（二）

正午的阳光水一样泻进梁场干净利落的小院。工人们陆陆续续收工了，梁场角落里的小餐馆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小餐馆分内外两间。外间摆了五六张餐桌，主要经营臊子面、擀面皮、炒拉条等深受工人们喜欢的小吃。内间是个小卖铺，货架上摆着啤酒、饮料、香烟等杂货。这间小餐馆是老苏投资开的。此刻，老苏的女儿苏展正捧着一本研究生入学考试书，坐在柜台后面静静温习。

门帘啪地一声挑开了。厨师老杨笑眯眯地走进来，说：“小展，项目部的张总监又来了。”苏展的脸一下子红了。

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张舟远对苏展有好感。

项目部食堂的饭又好吃，又便宜。安全总监属于领导班子成员，每个月在食堂吃饭有就餐补助。可他居然连续一个月每天跑到梁场的这家小餐馆吃炒拉条，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每次吃过饭，张舟远都会到内间坐一会儿，陪苏展聊聊天。

“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都学什么课程？你要考研啊？你经常来工地看苏老板吗？”诸如此类的话题。常常聊得忘记了时间。

其实，苏展对张舟远的印象也不错。小伙子长得帅气，说话做事温文尔雅，两个人有聊不完的话题。老苏倒是不反对女儿在项目部找男朋友，但他坚决反对她同张舟远来往。

“我跟你把话说在前头。你长大了，想谈恋爱我不反对。但是和这小子谈恋爱，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苏展很不理解。

“为啥？那是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他明知道我是你老爸，居然还罚我的款。另外，我听说他和项目经理关系糟糕，一点都不懂得尊重领导。这样的人，将来能有什么前途？我的女儿怎么说也是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千万不能跟这样的人受一辈子窝囊气。”

苏展透过门帘缝隙，偷偷望着张舟远那张年轻帅气的脸。此刻，他正捧着盘子狼吞虎咽，餐桌上摆着他的几件随身物品——一顶红色安全帽，一把钢卷尺，一部手持测距仪，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看着他被安全帽压得扁扁的发型，苏展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

苏展的笑声引起了张舟远的注意。他那双热辣辣的眼睛立即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吓得苏展赶紧放下门帘，心兀自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行，我可千万不能喜欢上他。”苏展暗自提醒自己，“不然老爸准得让我气死。”

门帘却掀开了。张舟远讷讷地站在她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那个…… 那个……”

“你有什么事吗？”苏展瞪起乌黑的眼睛，问他。

“那个……我要结账。”

“八块！”苏展故意冷淡地回答。

张舟远赶紧从上衣口袋取出八块钱，递给苏展，可是依然不肯离开。

“你还有别的事？”苏展问。

“有的。”张舟远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想请你看今天晚上的电影，房祖名和郭采洁的《意外的恋爱时光》。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苏展不收他的电影票，只是问一些与电影完全无关的话题。

“听说你最近和项目经理吵了一架，是真的吗？”

“不能算是吵架，只是各自见解不同。我要求给2#斜井设置反坡道，但他因为工期和资金原因，不肯同意，所以争了两句。真不是吵架，虽然他有点不高兴，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

“那你为什么要罚我老爸？你知道他是我老爸么？”

“我知道。可我是安全总监，如果对待违反安全规程的事不能一视同仁，那还怎么要求工人信服我呢？安全责任重大，一次小的违章都可能导致事故，所以……”

“你还是别请我看电影了。”苏展忿忿地把他推到门外，“你去找几个工人陪你看算了。”说完，刷地把门帘放下来了。

（三）

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月亮就升了起来。淡淡的月牙挂在柳树梢头，像失恋女孩忧伤的微笑。喧嚣的工地渐渐安静下来，仅剩的几个作业面，工人们正在连接碘钨灯，为夜班积极做着准备。梁场附近的罐头厂打烊了，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苹果的酸味。

老苏驾着刚刚修好的渣土车，走在返回梁场的路上。他在想，这注定会是一个特别的晚上。也许自己该和女儿聊聊。聊聊妻子过世后，自己独自带大她的艰辛；聊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每当想起女儿可能离开自己，那个地方就隐隐作痛；聊聊刚刚过去的不寻常的一天，自己几乎在2#斜井丧命，也许来不及说一声再见，就和女儿再也无法相见……

车停稳了，老苏拔下钥匙。苏展已经准备好晚餐，红烧蹄膀，香椿炒蛋，凉调杏鲍菇，还倒了二两老村长酒。老苏在餐桌旁坐下，拿起酒杯轻呷一口。女儿用手托着腮帮，坐在对面的板凳上，望着他出神。

“女儿，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你自己决定吧！爸爸怕是想留也留不住你。”老苏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苏展吓了一跳，她很少听到爸爸说这样伤感的话，赶紧回答：“爸爸，您放心！我会听您的话，绝不做伤害您的事情。”

“其实，爸爸不是这个意思。”老苏一边吃饭，一边讲了他在2#斜井的经历。“女儿，爸爸几乎再也见不到你。在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我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苏展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挨到老苏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后来我想，那个臭小子曾经因为我用运渣车载人罚过我的款。看来他还是有一点道理。多悬呐！加上我，车上一共七个人……我还听说，斜井里的反坡道是他和项目经理吵了一架后才设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臭小子救了我们七个人的命。以前我对他有些误解，讨厌他的固执与死板。今天这件事教育了我，看人要看本质。他很有责任心，我的女儿眼光不错，我可以放心让他来代替我照顾你……”

晚上七点，张舟远正在项目部二楼的办公室里看图纸，突然听到电话铃声响起来。

“嗨！在干嘛，是带着工人一起看电影吗？”电话是苏展打来的。

“没……当然没。”张舟远紧张起来，磕磕巴巴地答道。

“电影晚上九点钟开场是吧？如果电影票还在……不过时间不多喽，就看你能不能十分钟内出现在我面前了。”苏展坏笑着说。

“你……你不是开玩笑？”张舟远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从来不开玩笑。还剩九分钟！”

“马上到，等我！”

在项目部通往梁场的小路上，一个男孩正迈开双腿奔跑着，手里牢牢握着两张电影票。那也许并非是电影票那么简单，握着的也可能是一段新生活的开始。月光落在电影票上，电影的名字在男孩奋力挥臂的瞬间忽隐忽现——《意外的恋爱时光》。